奔腾的气流,烧焦的气味,撕破黑夜的惨叫,瞬间包围了他。

“第五篇!”

黑暗里,传来一个惊诧却熟悉的声音。

他睁开刺痛的双眼,早已模糊的视线里,一个女人,扶着一个老妇人,出现在前方。

“别……”他的心脏仿佛从高处猛然跌落,不禁大喊出来。

可是,太迟了。

整个卡拉巴拉村,包括它外围半里的范围,全部化成一片焦土。而所有立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除了他自己,皆化为灰,无一幸存……

15

阳光很刺眼哪。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回河边的。

仰躺在泥地上,他微微张着嘴,像条失去了水的鱼。

太快了,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甚至还不太相信,整个卡拉巴拉村,查尔斯,还有安妮,已经彻底消失在那场看不见得火焰里,消失在他的眼睛里,他的生命里。

以后,不会再有人拿着小本管他问长问短了,不会有人拖着他拍照,也不会有人要他在月色里去观察一朵蘑菇了……什么都没有了吧。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疲倦像山一样压下来。

左手腕上,忽然沁出一股凉意,像有一只微凉但又柔软的小手,拉着他七零八落的魂魄,往虚无缥缈的地方走。

寒风之中,焦土之上,一片残垣断壁,在缕缕青烟中飘摇不定。

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影立在面前,声音清朗如溪水明月:“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我是谁?!

他脱口而出:“天地座下,四方火君,焱阔。”

“可惜,只记得自己名号,却记不得自己的本职。”人影摇头而笑,“火君焱阔,掌司九重天火,不止赋四方温暖,更能烧尽万物之邪祟。如今,你出离本性,他人稍有得罪便雷霆大发,冲动暴怒,以天火焚之,杀生无数。”

“那又如何?!”

“我要你迷途知返。”

“你到底是谁?”

话音未落,一圈白光从那人手中飞出,他闪避不及,白光直击入他的眉心。

全身顿时如遭雷击,旋即,一股温凉之意自头顶灌下,他的眼睛再不是焦土废墟,而是一位年轻女子,黑发如墨染,纱裙似云织,手执一枚翠玉般的树叶,置于朱唇之上,吹出一曲天籁之音,堪比天人之姿——如果,她身后不是那扇阿鼻地狱之门,也没有众多狰狞丑陋的恶鬼围绕四周,她确实会被认为是仙女……不,更像是菩萨一般的人物。女子安闲的神情,与四周的恶鬼形成鲜明的对比,可是整个画面又自有一种莫名的和谐。

“上古之时,三界之中最优秀的乐师,名为月隐娘,只取一叶,便可奏出天籁无数。可是此女偏偏向天请愿,甘愿一生只在阿鼻地狱之门,天籁之音,只为地狱恶鬼而奏。无论恶鬼们使出怎样的伎俩,诱惑,谩骂,伤害,她亦不为所动,只专心于她的曲子,一首又一首,将自己最干净祥和的灵魂化在音符里,只愿能让地狱之恶灵平息戾气,重回正道。据说,被她的曲子净化的恶鬼,最终都真心忏悔,被释出地狱,重入轮回。月隐娘死后,其身躯化作十三粒圆石,藏于幽冥界中。如今,我寻来月隐娘赠你,唯愿其淡定祥和之气,助你早出炼狱。”

那声音在他耳畔远远近近地说着,最后,渐渐远去,只留下一个动也动不了、说也说不出的他……浓重的倦意,带着一股清凉的馨香,好像还有一支悦耳的曲子,从他的四肢百骸涌进来,他最后看见的,还是那个在诸多恶鬼之中,安然自处的女子……

他猛地睁开眼,坐起来,太阳依然炽热,身周一切如常,河水里,有鱼儿吐了个泡。

他抬起左手,看着腕子上那串至今也取不下来的石头,发了许久的呆。

四方火君,焱阔……天界最初的神君之一……

消失的记忆,一点一点从虚空中渗透回来。

他爬起来,目光落在行李上,安妮送他的纸包,还好好地躺在那里。

打开——一件洁白的医生袍。

他捧着这件袍子,突然失去了站立的能力,颓然地坐回了地上。

腰上的葫芦碰到他,咔咔地响了几声。

他解下葫芦,举到眼前,一束阳光照下来,把这个家伙照得金黄油亮,连上头的纹路也像是起了变化。

他有些想念老头了。如果他还在,卡拉巴拉村不会变成那个样子……

第五篇深吸了口气,从未像此刻这样,如此一心一意,如此坚定不移地看着这个葫芦。

忽然,他眼神一变,怔住了。

医道之精华,就在这里头。

你一日不能剥出叶脉,就一日不能出师,做不了悬壶济世的大夫。

——老头说过的,所有他不明白的话,如今都明白了……

握着葫芦与医生袍,他跪在正午的阳光下,静如石像。

16

很多年之后。

新德里,五月。

小小的铁皮屋里,一男一女对面而立,气氛并不太友好。

“我明确地告诉你,我增外祖母留下的三支红叶素,其中一支,昨天我已经用于人体试验。我的研究所就在这附近,如果你想加入,我很乐意。”

“昨天?”他看着面前这个年轻漂亮,又身藏傲气的英国女人。

“对。”

“我已经警告过你,不要碰那个东西。”他叹气,身上那件很久很久的医生袍,已经缝补过许多次,颜色很像他那一头灰白的头发。

“我也无数次地请求过你带我去找那个红叶生长的地方!”女人抬高下巴,“我增外祖母的笔记里说过,她只带你去过那里。”

他波澜不惊地看着她:“我最后一次告诉你,那个地方已经被我毁掉,这世上再不会有把两个不同的人变得一模一样的玩意儿。艾米丽,你的增外祖母没有销毁所有的研究笔记与提炼出的红叶素,这确实是一个遗憾。”他顿了顿,微笑道:“事隔多年,你的外祖母与母亲都没有发现的秘密,偏偏被你知道,这又是另一个遗憾。”

“我不信你毁了那里。”艾米丽有些恼怒,站起身道,“我母亲跟我讲,早在近百年前,斯图尔特家族就是英国医学界里的翘楚,我增外祖母的父亲与丈夫,曾是格瑞林医院的院长!自从增外祖母夫妇在印度的一场意外里失踪之后,斯图尔特的家声一落千丈。我那失去母亲的外祖母,被仆人带回英国抚养长大,一生潦倒。我母亲要靠做三份工作才能维持生计。”她越说越激动,“我万般努力才考入最好的医学院,拿到博士学位,进入最优秀的医疗机构。如果不是神对我的嘉许,我想我不会那么好运地重新继承了斯图尔特家的老宅,然后在地下室里发现当年仆人从印度带回来的,我增外祖母的遗物。你知道红叶素的发现,对这个世界,对我自己,意味着什么吗?一切都是一种指示,上天要我为斯图尔特家拿回失去的荣誉!”

他咳嗽了两声,笑着摇摇头,突然问:“你能从一片树叶上,剥离出完整的叶脉么?”

她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他笑:“如果不能,说明你还未够资格成为一名真正的医生。”

艾米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到他身边,跪下来:“我不管你真是第五篇,还是他的后裔,我知道你反对红叶素,是怕我们无法控制它。如果你还顾念与我们祖辈的交情,请你带我去那里!只有采集到足够分量的红叶素,我才有机会研制出解除红叶素再生作用的药剂!如果我研制出解药,你就不用担心红叶素会造成严重后果了,不是吗?!”

他依然不表态。

艾米丽擦了擦泛红的眼睛,站起来,一字一句道:“你知道这次人体试验,作为实验对象中的人是谁吗?”

他眉头一皱。

“是我。”艾米丽突然笑了,“我将红叶素注入了我的体内,再抽出我的血,注入那个印度女孩的身上。如果没有办法研制解药,红叶素在我们身上的‘再生’作用,不会终止。现在,你要帮我们吗?”

他沉默了片刻,说:“好吧。明天一早,你来找我。”

“真的?!”艾米丽顿时转怒为喜,“一言为定,明天见。”

可是,她刚刚转过身,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失,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两秒钟后,双腿一软,倒在了地板上。

一枚细如牛毛的针,准确地击中了她的脖子。

也就是在同一时间,两男一女,三个灰头土脸的家伙刚好钻进了诊所,中间那个手脚发软面色泛红,鼻头中间顶着一个红肿包块,虚弱地指着他并用力喊了一声“你就是第五篇?!”的女人——对不住大家了,是我!

这就是我与第五篇这个老东西第一次相见的情景。

别怪我出场太晚,只能怪从非洲到印度这段路太长!一个多月前,我们料理完小青的问题之后,那块形似青金石的“破天斧”上,给我的三个大字就是这没头脑的“第五篇”!完全不得要领!那段时间,我们三个家伙干得最多的事就是看书,沿途遇到的各种书籍都要翻一下,而且只翻第五篇。

真的,有时候我特别憎恨这些奇葩的石头,你们就不能跟我好好说话吗?就不能稍微给我一个主谓宾语都齐全的提示吗?

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敖炽说要回不停,我说要继续往前,甲乙只睡觉不发表意见。最后猜拳我赢了。然后,在开普敦的郊区,我们遇到了沙鲁克——一个来南非打工的印度男人。当时他正在做的事情是——跳河自杀。

敖炽把这个倒霉蛋捞了出来,根据沙鲁克痛心疾首的描述,他在南非工作了五年,终于攒下一笔血汗钱,打算后天启程回老家新德里,家里的老母亲已经重病不起,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哪知他租住的房子 头天发生了火灾,将他所有的家当包括床底下的现金付之一炬。他一时冲动,起了自杀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