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睁开眼,“嗖”一下坐起来,眼前亦梦亦幻的缭乱景象被一个戴着老土的草帽以及老土的白口罩的脑袋替换掉。往下看,宽大的卡其色工作服包裹着看不出胖瘦的身体,一双同样老土的黑色雨靴装住两只大脚,靴子上沾满了湿湿的沙粒,一个大男人,一言不发地蹲在我面前。

我完全不认识他!可是,我干吗紧紧抓着人家的手?!还有,这是哪里?身下的沙子细腻绵软,一片淡黄色的沙滩蜿蜿蜒蜒,将平静的海洋与一座海边的粗陋小镇隔离开来,不远处,一块大大的白铁牌子被铁丝紧紧绑在一大块沧桑的岩石上,锈迹斑驳的牌子上只写着一个单词——DEW!

岩石下方,浑身湿透的九厥正坐在一只奋力挣扎的大海龟上,揉着脑袋,东看西看,完全没进入状态。

赶紧倒带!我记得的,是大浪来了,破船散架了,我们全掉进海里,我拼命游啊游啊,却总是浮不到水面。然后,敖炽过来抓住了我,一股奇异而强悍的水流包围了我们,将我们扯到了旋涡的中心。再然后,我呛了水,便再没有知觉。

咦,敖炽死到哪儿去了?还有甲乙呢?

“放开这个女人!流氓!”

熟悉的声音适时在我身后响起,一条惊恐的小型剑鱼被敖炽充做武器,尖利的上颚直指草帽男的眉心。

草帽男耸耸肩,指指我的手,摇摇头。

敖炽低头一看,才发现是我紧紧抓住人家不放,头上爬着一只海星的他,把手里的生化武器举的更近了,吼道:“不懂拒绝的人也是半个流氓!再不撒手我开枪了!”

开枪……敖炽一定要这么戳我的笑点吗?!

松开那制温热的大手,我站起来,把那顽强的海星从敖炽头上扒拉下来,惊奇地问:“你上哪儿搞来这么大一条鱼?”

敖炽白我一眼:“旋涡把你我冲散了,我顺水游到岸边时,这条蠢鱼伺机偷袭我,被我抓住了。”他的目光转向草帽男,冷冷道:“然后就看到这家伙蹲在沙滩上,被你抓着手。”

话音刚落,一阵浓郁的香味顺风飘来,馋得我猛吞口水,咦,这个味道……是烤鱿鱼呀!

腹中空空的众人纷纷回头,循香望去,甲乙低调地蹲在一堆篝火前,神清气爽地烤着一只鱿鱼。

“醒了?”意识到成为众人焦点的他,走到我们面前,“吧唧吧唧”嚼着鱿鱼,“加点盐味道会更好。”

我冷静地看着他:“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在我们一个个生死未卜的关键时刻,先醒过来的你抛下我们,跑到旁边烤鱿鱼?”

“我根本就没晕过。你们肺活量太低。”说着,他看向敖炽,“我从没见过游泳技术这么差的龙。再慢一点,那条剑鱼就戳到你高贵的臀部了。”说完,又向晕乎乎地爬到我们面前的九厥投去同情的一瞥,“被海龟救上来的男人,再挺胸做人会很难吧?”

“小子你鱿鱼中毒了吧这么多话?”

“你非要提臀部是什么意思?”

“不准侮辱海龟,它已经是个老年人了!”

甲乙的墨镜上,瞬间挤满了愤怒的脸与拳头。

在这场不合时宜的大战爆发的前一秒,一种犀利的物体划破空气,不怀好意地朝我们这边疾速飞来。

虽然还有点晕,幸好身体还能行动自如——几个弹孔出现在我们刚刚跳开的地上,怪里怪气的红色烟雾从弹孔里弥漫出来,像一条条细细的小蛇。

这不是普通的弹药,那淡淡的血腥味道,是混合了纯银与朱砂还有某些其他动物鲜血的催命符!千百年来与术士们交手无数的我,太熟悉这种气味了。早些年,他们将这些东西抹在刀剑弓弩上,到了科技发达的今天,许多术士干脆将它们直接制成子弹,一旦遇到行动缓慢的妖物,可谓例无虚发,手到擒来。

身后,三个黑黑的人影从一片嶙峋的岩石中跃出来,像一片乌云,气势汹汹地朝我们飞奔而来。

被忽略很久的草帽男一吧抓住我的手,跃到那只硕大的海龟背上,低声道:“杰克,走!”

连眨眼都来不及,那块硕大的岩石以光速朝我移来,不对,是脚下那只海龟爬得太快,可你干吗要往石头上撞呢?啊啊,撞上了!撞上了!脑袋要开花了!

我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4

耳畔传来各种叽里呱啦的怪声音,夹杂着一些能听懂的人话。

“这个怎么卖?”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要两天?!太贵了吧,一天半怎么样?”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好!成交!”

我好像没有被撞死!做好接受一切灾难的心理准备之后,我小心地掀开一只眼皮,愣住了。

一个灯火闪烁的,菜市场一样的地方,在我面前延伸开区,各种花里胡哨的小地摊在狭窄的沙滩上一字铺开,摊子后面的卖家,找不出一个像人类的。人身鱼尾的怪物抖着手里那匹闪闪发光的布料,大声招揽;一只巨大的花脚螃蟹,转着黑黑的凸眼珠子,提着一个珊瑚架子,架子上爬着一只橘红色的小螃蟹,蠢蠢地对着摊子前的人类大叔说“恭喜发财红包拿来!”;还有一条咧着大嘴的鲨鱼,身上的鳍变成了手与脚,正托着一枚光彩流转的珍珠与面前的年轻姑娘讨价还价。总之,在这里的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脸上都带着明朗的笑容,我没有从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身上,感觉到丝毫恶意。

市场外侧,蔚蓝的海水温柔的舔舐着金黄的沙滩,天空中白云朵朵,与我之前见到的各种阴霾风浪相比,这里简直是个美丽新世界。

此时,我瘫坐在一张用巨大贝壳做成的椅子上,旁边,几只软趴趴的章鱼背着包袱,哼哼唧唧地走过去。我甩甩脑袋,用力拍拍自己的脸,同时,一阵熟悉的灼热在我腰间流动——破船刚开始漏水时,为防万一,我将装着石头的锦囊仔细地拴在了腰上。我赶忙解开锦囊,摸出那枚金光灿烂的指环一看,激动得跳了起来。上头的字迹没有了,这代表我要的第八块石头,近在咫尺。

明亮的光线从头顶斜撒下来,我举起这枚小太阳般的金乌魄,从它的中间看出去。那个将我无端扯进来的家伙,背着一个木箱子,直挺挺地站在沙滩上,脚下趴着一只笨笨的海龟,面朝大海,似在等待着什么。远远的海平线上,一个小小的黑点,正在渐渐变大。

我收好石头,三两步窜到他身边:“解释以下?”

“DEW是这个集市的名字,许多人对海神湾充满希冀的原因,便是这里有一块无名岛屿岛屿上有一场十年一次的集市。每一次的集市时间,只有一天,从一个日出到下一个日出。所以才叫DEW,露水集市。”草帽男横抱着手臂,目不斜视地说,“如你所见,这里的卖家都不是人类,全部是这片海域中的妖物。而买家,都是普通的人类。”

我冷睨了他一眼:“我只想知道,你是什么人。”说罢,我瞥了那只打哈欠的海龟一眼,恨不得把它串起来烤——三个老妖怪加一个臭道士居然都没有发觉那个神经兮兮的老杰克船长居然是一只大海龟!

“无需自责,杰克与我在一起的时间太长,本身已没有多少妖气,加上它贪杯,身上酒气浓郁,一旦化为人形,旁人很难看出端倪。”他似乎看穿了我的脑子,若无其事地说道,“若非你本性使然,杰克也不会这么容易请到你上船。”

“不要装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我昂首冷哼。

“表面的坚强怎么也无法抚平内心的羞愤啊。”草帽男居然呵呵一笑,“品种树妖,原籍浮珑山巅,年龄不详,血型不详,射手座,浪荡江湖多年之后,于忘川市开设一小店,名为不停,任老板娘,卖过甜品开过旅店,收入起伏不定,对帮工素来恶劣,懒惰八卦爱金子,口头禅‘金子都是我的!’,已婚,孕中,夫家出自东海龙族,劣迹斑斑,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低着头,满面阴郁。啊呀,有什么东西在我心中熊熊燃烧吧?如果我将它释放出来,面前这个男人会灰飞烟灭吧?

“对了,还有一点漏掉了。”不知死活的草帽男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我,口罩上那两只细细长长的眼睛里,流过水波一样的光华,“天界四方水军子淼,以己之真元,赐你人形,说来,算是你的恩师。”

他……他连这桩陈年旧事都知道?!一滴冷汗从我额头上滚下来。

草帽男低头在我发间嗅了嗅,笑道:“还是有子淼的味道呀。”

如果我手上也有一条剑鱼,一定拿来当武器戳他的臀部,可现在我只能抓住他的衣襟,咬牙切齿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指了指身后的集市:“这市场的管理员。偶尔也加入小贩的行列。”

“还有呢?”我咆哮。

“作恶多端的妖孽。”因为笑,他的眼睛越发细长,“不然那些家伙何必向我开枪,他们可是以剿灭妖物为己任的术士呢。”

“你没有妖气,一丁点都没有。”我狠狠将他扯到面前,举起拳头,“说实话!”

“有人来了。”他拉开我的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呜呜”!一阵汽笛声从海面上穿来。我扭头一看,一艘黑色的游艇剖开海水,在翻滚的白浪中飞速前进,转眼已到岸边。

两个微微驼背的男人,穿着显眼的红色西装,将一对男女押下快艇,赶鸭子似的将他们驱赶到我们面前。

红西装之一走到草帽男面前,并没有说话,只是朝他伸出八个手指。

草帽男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比上回少了两个啊。”

我仔细打量着面前那八个年轻的男女,西方人东方人都有,最小的差不多十三岁,最大的也不超过二十岁,个个体健貌端,也个个面无表情。从下船到走到我们面前,八个人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视线的焦点都不在我们身上,仿佛跟我们根本不在一个次元。

“恩。你们可以回去了。”草帽男朝红西装们摆摆手。

恭敬地朝他鞠了个躬之后,两个小丑一样的男人跳回游艇,眨眼便消失在海面上。

草帽男的目光,从那八个年轻人身上逐一掠过,而这些家伙,一直是一副拒绝与外界接轨的冰冷模样。

“以你的功力,把我归为坏人还是好人?”他突然问我。

“贱人。”我答。

“这种粗话一定不会是子淼教你的。他是个那么温文俊雅的孩子。”草帽男笑道,“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我心下一惊。

他解开上衣的扣子,露出自己的心口,一块鸽子蛋大小,蓝若海水的舌状透明晶石,就嵌在他的皮肉之中。

“不光是你,这么多年来,想得到‘鱼王舌’的家伙,太多太多了。”

我呆呆地看着那块斑斓的石头,鱼王舌,我要的第八块石头?!

草帽男都舍不得给我多看一眼,很快合上了衣衫。

“你费尽心思把我引来这里,不会只是为了向我露胸肌吧?”我冷笑,“也不瞒你,我走过千山万水,就为了这块石头。不拿到它,我不会罢休。”

“难道,你也要跟外头的那些术士一样,置我于死地?”

“若你真是作恶多端,我不介意为民除害。”

草帽男看着我的眼睛:“你的心,很希望我十恶不赦。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