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他蹲下来,打量着这只狼狈不堪的野猪,“我是天界来的神仙,不骗你。”

阿松的眼睛顿时亮了,居然一下子立起来,激动地把前蹄搭在他的膝盖上:“那你一定认识月老吧?!那个尊贵无比、掌司天下姻缘的大神!”

“这个……”他短暂犹豫了一下,“见过几次。”

“太好了!一定是上天听到我的祈祷了,然后把你这样的贵人送到我面前。不不,是贵仙。”阿松更激动了,之前的沮丧一扫而空。

“我的身份对你有什么帮助吗?”他越来越好奇她在打什么主意。

“嗯……”野猪居然也扭捏害羞起来,“如果你现在有空,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有空,当然有空,他跟葵颜说好了,他留在村里继续“玩”,葵颜去继续查探与失踪同僚有关的蛛丝马迹,七天之后还在村里碰面。当然,在这期间,他再也不向村长要汤喝了。

他非常乐意地接受了阿松的邀请,跟着它一路往山顶而去。

10

“这……”定言看着眼前这个用泥巴捏出来的、又圆又丑、像个煮坏了的丸子一般的塑像,艰难地问,“你亲手做的月老像?”

“做了好久呢。”阿松完全没听出他语气里的悲伤,兴致勃勃地说,“我听土地公说过,月老大人是诸神中最慈祥温柔的,可是连土地公也没见过他。我就想呀,像他这样成全姻缘的神,一定是个胖爷爷,生了一张圆圆的,怎么都不会生气的脸。你见过月老,是不是这样的?”

它说的应该是小圆才对吧,定言不禁被这只野猪对他的想象逗乐了。

“做这个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他看着这尊被特意立在山顶中央的“月老像”,这个位置不会被任何东西遮挡住光线,不论日光还是月光,都能充分照耀下来。现在正是傍晚时分,晚霞正红彤彤地烧在天边,落在神像上的颜色,倒也格外好看,像穿了件颇有灵气的衣裳,给这看似可笑的泥疙瘩平添了几分似模似样的神气。

“土地公说,像我们这样的小妖,很难有姻缘。”阿松细心地把神像前的落叶收拾干净,“但是,天神都有体恤苍生的慈悲之心,只要诚心向他们祈求,他们一定会听到,到时候,说不定就能得偿心愿了。所以我很虔诚地塑了这座月老像,一到有月光的夜里,我就会化成人形来这里拜月老,到日出才会离开。”

他的眼前,顿时出现了在一片清亮的如银光线的月色下,一只不好看的野猪,化作一个不好看的女子,虔诚地跪在简陋的泥像前。她一无所有,除了一颗充满想象的心。

“为何一定要化成人形来拜你的月老?”他问。

“我想用最好的样子去对待重要的人。”阿松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对智巍也是这样。”

他笑了笑,望着已缩成一条彩线的晚霞,突然跳到另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并没有真正修成人形吧?能以人的姿态出现,是你硬将妖力汇集起来,勉强支撑的?”

阿松愣了愣,点头:“对妖而言,修成人形是一件何其艰难的事。每次幻化,虽只能维持一天人形,也是好的。”她顿了顿,小声道,“我的时间,已经不够多了。春天一到,他就要走了。”

“你可知滥用妖力,不循序渐进的后果?”映在他眼中最后一点光线消失在黑暗中,“会让你连野猪都做不成。”

“土地公说,月老大人的红线,只用在人类身上。”他转身走到月老像前,虔诚地看着这一团泥巴,“他说,人类出生时,尾指上就长了一条看不见的、无限长的红线,另一端,就握在月老手里,待机缘一到,月老就会取出自己亲手塑成的一对男女泥偶作为红线主人的分身,将两人红线绕于其上系成结,世间这对男女便会结为夫妇,白头到老。”

“土地公知道的还真不少。”他转过身,淡淡道,“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妖物是天生没有红线的?”

“说过,所以妖总是被划到有缘无分、孤独终老的一群里。”阿松的眼睛里透出一丝低落,但马上又被希望替代,“但他也说,只要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即使是妖,红线也是可以修炼出来的。”

“即便你通过后天修炼,长出一根红线,那又代表什么呢?”他不着痕迹地往她的“希望”上踩了一脚,“总得要与另一条红线系在一起,才叫圆满。”

“所以才求月老帮忙呀!”她天真地瞪大了那对小眼睛。

“把你跟你的智巍绑在一起?”他直截了当地问。

她又害羞起来,却笃定地点头:“如果在那之前,我真的长出了红线,月老应该会帮我吧?!毕竟,他是个那么好心的神。”说着,她忽然转回头,跑到他脚下,甩着那条小尾巴,试探着问,“如果春天之前,我长出了红线,如果月老太忙没有看见,能不能拜托你去跟他说一声,就说,一只不该有红线的野猪在虔诚的努力下,终于打破了惯例。所以……”

“所以也希望他打破惯例,”他接过话头,“成全你?”

“嗯嗯!”阿松猛点头,“我觉得,你也是一个很好的神仙。”

“为什么?”他笑道,“我额头上刻着‘我是好神仙’?”

阿松摇头:“你脸上从没有厌恶我的表情,一丁点都没有。”

“哦?”他摸摸自己的脸,“难道,别人有过?”

她不再回答。

“那么,祝你好运。”他抬头,夜空漆黑一片,“今晚没有月亮啊,你不必拜月老了。其实,月老之所以叫月老,跟月亮没什么联系,只不过这个家伙不喜欢晒太阳,只爱在月色下发呆而已。你也不必变成人的模样,反正你变成人也不好看,还不如保持一头野猪的样子,说不定还能逗月老开心。”

“啊?!”

“我要走了,春天之前,如果我有空,会回来看看你。”

“等等,你是天上的哪位神仙呀?”

阿松的声音还在山顶的空气中回荡,他的身影却已消失在山林之间……

11

数月后,南方,某废墟上。

这里曾经住着上万人,山水明秀,满目繁华,但现在,只有三个人,冷清清地站在一块残破的土台之上。

“你们确定,愿意就此放弃神职?”面前的人,脸上总是挂着安宁的微笑,不论说的是怎样的话题。

葵颜与定言对视一眼,看着各自握在手中的石头。

定言从来都自信与自己的处变不惊,天生冷静,但是,当那个人把那十块形色各异的石头摆到他面前时,他终于经历了一生中最大的一场错愕。

十二位神君里失踪的十位,竟然生生地“睡”在了十块石头里。

那个人。是跟着葵颜回来的,那一天,当他们双双出现在村口时,他清楚地看到葵颜发白的脸。

他们不愿意相信堂堂十位天神被一个不知来历的人封进石头的事实,但又不得不对自己的眼睛与天神的本能屈服。石头里渗出来的,属于每一位同僚的“气”,做不了假。

那个人说,天地之间最厉害最猖狂最难以灭绝的野兽跑了出来,这种恶兽没有形状,甚至没有名字,但它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就连天神也未得幸免。而被这恶兽侵入之后所造成的后果,在天神身上会比在凡人身上严重千万倍。如今,只有借诸方神石之力,压制并且“清洗”这些“已经被弄脏”的神。

“你们可知,为何倒现在,唯有你二人还能保持本性?”那个人曾这样问他们。

葵颜摇头。

“因为你天生的恻隐之心。”那个人看着他,“一个只行善举,不问前程的家伙,恶兽再想钻进去,也是没有办法的。”

“可我并没有葵颜这么伟大。”定言坦白地看着对方,“莫非那恶兽是看上了谁家姑娘,需要留下我来替它绑红线?”

“月老啊,旁人都当你是天地间最多情慈悲的神,却在如此情况下,还能与我玩笑。”那个人笑着摇了摇头,“若将你比做一座城池,在敌人贡献你之前,你已经先它一步把自己烧了个干干净净。如此,敌人自然再也讨不到半分便宜。不知我这样的比喻,可算恰当?”

他皱了皱眉:“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不是人。”对方笑答,“我的工作已完成大半,我来找你们的目的,无非是需要你们帮我收尾,如果二位希望这个世界安好的话。”

他们看着这个人的眼睛,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对方所说的每个字,这个人身上仿佛散发着看不见的但又非常清晰的光芒,让人不知不觉地想靠近,想跟随。

如此的结果,就是他们跟着这个人,走了千山万水,又寻来了两块石头——

一块“天绯盾”,一块“情起箭”。

此刻,定言看着手中这块不足一尺,从头到尾依次呈现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光彩夺目的透明石箭,淡淡道:“只要我们放弃神职,将各自的九成神力注入这两块石头,一切就结束了吗?”

“这两块石头的作用,与那十块不同。”那个人点点头,笑道,“这千疮百孔的世界,最需要的,就是恻隐之心与相爱之人。这两种东西,扩散得越大越远,越好。”

“做不做神,我并不在意。”葵颜如是道,“只是,我们都离开了,天界又怎么办?”

“宇宙万物,永远都在更替之中。”那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自然会有新的力量出现,继续扶助这个成长中的世界,无须担忧。”

定言掂了掂这块美丽绝伦的“情起箭”,回想着那个人所说的,有关这块石头的种种,深吸了口气,说:“那就这样吧,不做月老,也没什么要紧。不过……”

“不过什么?”

“卸任之前,我要去一个地方。我曾答应一个家伙,春天之前要去看她。”

12

“你不必跟着我。我不会逃跑。”他目不斜视地说。

“我好奇你回来这里干什么。”葵颜回想他跟自己说起的那些事,“不会是回来看看那只野猪油没有长出红线吧?”

“是。”他笑笑,“你不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吗?”

“妖物若能修炼出红线,也算新鲜了。”葵颜想了想,调侃道,“莫非你打算再卸任之前,最后再行使依次月老的特权,撮合野猪姑娘?”

他笑而不语。

俯瞰山下那座修建一新的村落,以及绿意盎然的田地,一别数月,这里变得比想象中更好。

不过,超出他想象的,不止是这个曾短暂停留的村落,还有住在这座大山里、拼命想要“长”出一根红线的阿松。

此刻,那只野猪就躲在离村子最近的草丛后面,透过狭窄的缝隙,呆呆地望着村长家的房子,看一会儿,往前挪一点,又退一点。

智巍换了一身新衣裳,捧着一大束刚摘来的鲜花往家里走。后天,他就要去山那边迎亲,在那之前,他希望屋子里能充满飞云喜欢的花香。

定言的突然出现,把阿松吓了一大跳,然后便是一万分的惊喜,撒开四蹄,从草丛中连滚带爬地冲到他面前:“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看我了?”兴奋如她,连他旁边多出来的葵颜也没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