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它曾用尽一切来保护你,而你,甚至没有为它争取过哪怕一次又一场事故。

银顶大斩斜翻于巷中,唐夫人狼狈倒于轿外,乱了发髻,脏了衣裳,一手抓住轿杆,手紧握飞凤钗,以此为武器,对准空气中某个看不见的目标,皱眉咬牙,蓄势待发。

轿夫们东倒西歪,手脚都鲜血长流,在地上鬼哭狼嚎地喊救命。

比路僻静,零散路过的几个行人远远站着,没一个敢上前帮手。

统统闭嘴!”唐夫人厉喝一声,“流点血罢了!何至于大呼小叫,丢人现眼!

真是一条质朴刚健的女汉子…我追上他们大概只花了五分钟,如果不是道路不熟,会更快一些。也就五分钟,这刚刚才把鲁疯子打得头破血流的强人就成了这般光景。

站在离他们最近的屋檐下细看,轿夫们的伤处也算不得太严重,熊一样的男人们却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动弹单不得,不及唐夫人一半镇定。殴打手无寸铁的鲁疯子时,他们不是勇敢得很么,我在心里暗笑。

唐夫人倒是毫发无伤,飞凤钗时不时朝四周用力划拉几下,怒吼:“无耻小人竟敢暗算本夫人!还不快滚出来!

若非大家都知她是大名鼎鼎的唐夫人,单看她这一系列举动,必要喊她疯婆子的。

突然,她的呵斥声戛然而止,又惊又怒的视线自漫无目的的方向,突然聚拢到垂于身侧的长发上。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这把脱离了发髻束缚的头发又美又长,并不因年纪而沾染一丝箱雪,黑亮如瀑,连我看了都忍不住想去摸一摸。而现在的问题是,有人先我一步这么做了——众目暌睽之下,唐夫人的一束秀发缓缓地浮起来,又轻轻地朝外拽了几下,仿佛空气里藏了个调皮小儿,见了大人头发好看便要摸摸拽拽一般,但下手又很有轻重,生怕弄疼了她—可是,唐夫人身边根本没有人,连个苍蝇都没有。

“你…”唐夫人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了些微的慌张,也不敢乱动,连语气都软下来谁?谁在拽我浮起的头发又被拽了几下唐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诧色,似想起什么了却又很快被自己否决怪诞一幕将路人们吓到了更远的地方,但又不愿散去,只得一两个胆大的在小声说唐夫人必是撞邪了,若木道人在此就好了撞邪?天朗气清,何来邪气!我笑笑,顺便把骗钱专家木道人又骂了两遍夫人!”稍微胆大些的轿夫,用力捂住右手腕上的伤口,费力爬起来,作势要去解救主人。

不许过来!”唐夫人猛然喝止,“尔等速速回府!且闭好嘴巴,不得将今日之事说与他人知。”

“可夫人这分明是妖孽作祟……”

还不滚!我的命令不好使了?

轿夫们面面相觑,只得依命而去。主人女中豪杰是事实,但身陷险境还不让人施救出个什么子丢了性命,他们下个月的饷银得管谁要去。须知唐府大小事务,皆由这位铁娘子一力承担,说一不二。唉,必是那鲁疯子传了晦气过来,早知就不打他了。

说来也怪,方才他们用哪只手哪只脚揍了鲁疯子,便是哪只手脚被硬生生撕出个疼入心肺的伤口来。可当时,不过是阵风吹过去罢了,没暗器没凶手……妖孽!定是妖唐夫人对着身侧的空气道:“再不现身,休怪本夫人不客气!

发仍然飘浮,又拽几下唐夫人大怒:“妖孽!你伤我家丁损我颜面,还敢如此戏弄本夫人!再不松开,小心我要你魂飞魄散头发不动了,空气骤然紧张唐夫人的头发唰一下绷直,整个人也顺势倒下,她慌忙抓住自己的头发与之对峙,却架不住对方发了狠力气,硬生生将她拖行起来这就不好玩了,这么拖下去,好端端的唐夫人怕要变半个秃头了就在我准备出手前一秒,旁边的屋檐上落下个灰色的影子,疾风之下,副飞的衣衫被吹成一对追随于他的翅膀,托着他利落无声地落下。锵一声响,眼前若电光闪过,唐夫人一声惊呼,一束秀发一分为二,诡异的“拔河赛”终以“绳索”的断裂迅速宣告完结。

从出剑到回鞘,不过一道闪电…我好像从没见过一个动作这么快的剑客。

唐夫人有礼。”剑客微一躬身,礼貌地摘下斗笠,剑眉星目的一张俊脸,不卑不亢,无怒无喜,风轻云淡地往光线下摆出来。

咦,挺眼熟,不就是我随机抓来救鲁疯子的路人甲么?

唐夫人抚着那束被强行切断的头发,压下心头的惋惜,拾起飞凤钗,速速将散乱的长发挽起拢好,又以袖口擦了擦粘灰的脸颊,这才起身对剑客勉强回个礼:“多谢聂大聂大人?好像我曾在哪个路人口里听过“要是聂大人在就好了”这么一句话?!

本官这就护送夫人回府,顺便,烦请夫人交出今日于蟾宫路前殴打鲁正之凶徒。”

剑客语气平和,做了个请的姿势。

唐夫人拍拍衫上尘土,冷笑:“都说聂大人铁面无私,果不其然,时时刻刻不忘公聚众斗殴,无故伤人,本官当按律例治凶徒之罪。”剑客看了唐夫人一眼,“如若查明有人背后指使,更当严惩“要我交人?”唐夫人冷哼一声,“敢问聂大人有何凭据证明这帮人来自我唐府?

剑客抬起左手,毫不犹豫朝我所在的方向一指:“人证之一。以唐夫人之威名,想必鱼门国内无人不识,若再砌词狡辩,怕是有失身份。

唐夫人斜睨我一眼,神情完全是居高临下、不屑一顾的:“如此说来,聂大人是笃要找我唐家麻烦了?”

你们冲突,扯我干吗一男一女,都非善茬,我赶紧摆手摇头:“我路过哒!我不认识这位美女哒!我先告辞。

“留步!”三尺长剑不客气地横到我面前,“姑娘作为鲁正被殴案之证人,擒案之前,请勿离开本官视线范围。”

如果我说不,横在面前的就是没剑鞘的剑了吧聂大人是吧。”我不得不转过身,冲他灿烂一笑,“本人初来乍到,来贵国不过两日,阁下跟这位夫人的恩怨我不是很想插手,不如你们自己解决?都中午了,家里人等我吃饭哪!

闻言,剑客收起武器,上下打量我一番,又摸了摸鼻子,突然对我微一躬身:“不曾想竟是国主大人,失敬了。

新任国主?”唐夫人面色一变,两道投射过来的目光简直要把我戳穿,“乃是这副德性?

本人就是这副德性,在这鱼门国中既无千万家财又无赫赫威名,更不会指使下人去殴打一个无还手之力的疯汉,让唐夫人见笑了。”我笑眯眯回敬,又扭头看向剑客大人,“图下怎知我身份?难不成我额头上刻了国主二字?

“下官虽远游刚归,然三斤兄弟老早已知会我等,近日有新任国主驾临。再看你谈吐神态,还有身上一股子相思里国主府的陈年馊味儿,下官便已猜到八九分。”剑客如是道。

馊味儿?”我赶紧扯起自己的袖子猛闻,就算没有暗香浮动也不会是臭的好吧这味道国主怕是闻不到的,只怪胖三斤平日疏于打理国主府邸,处处淤泥枯草,尘土霉斑,十丈开外都能嗅到气味。”他摇头,“若国主勤勉,令国主府邸焕然一新,这气味或可消失想起国主府邸的淤泥以及长绿毛的竹帘,我觉得他说的臭味可能真的存在……该死的胖三斤!

“鼻子满厉害嘛。”看他如此一本正经,我笑问,“聊了半天,未请教大人高姓大“下官聂巧人。”他持剑拱手,“鱼门国西坊官府任职东居国主西居官,天衣侯人独坐南—我想起那本坑爹的鱼门国志上的话,这个地方,除了国主之外,似乎还有别的“管理者”?

官府?”我不解道,“县衙?大理寺?

“并没有这些多余的称呼。”聂巧人道,“官府就是官府,我为官,掌大小案件,惩为非作歹。如今既有国主到任,今后当尽力协助国主处理相关事宜,然国主初来乍到下官建议勿轻举妄动,宜多听旁人之建议。毕竟,一国之主,非同小可。”

可我怎么就没从他身上感受出一点点我的“非同小可”呢?这家伙说话不卑不亢不快不慢,算是我的下属吧,却横竖都看不出一点以我为尊的意思。表面的礼数言谈不过是为了更隐陶地表达“新人人境,你纵为国主,强龙不压地头蛇,安分守己才是要紧的警告。

明白明白。”我点头如捣蒜,“聂大人的提醒我记下了。今后当与你通力合作,为本国繁荣昌盛做出应有的贡献,我若有不懂不明之处,还望聂大人不吝赐教,莫嫌我愚钝才是啊。”

国主说笑了。一切以国主大人为尊,下官怎敢多言。

我们都是场面话的高手“哪里哪里,能在茫茫人海中一抓到你,这可是极大的缘分。”我话锋转,“话说我托付给你的人国主放心,鲁正已被下官送往医馆救治,性命无虞。”他看了唐夫人一眼,“只怪旁人下手过重,大夫说怎么也得十天半月才有起色。”

唐夫人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在我跟聂巧人寒喧的过程里,她大概是想了很久也没找到足以反驳我的话,只好一拂长袖,冷冷道:“两位既如此惺惺相惜,非要与本夫人过意不去,我也无话可说。鲁正那厮确实是因我而伤,谁叫他装疯卖傻,死都不肯说出他爹当年对蟾宫路施了什么邪法,如今害人无数!竟连我章儿也……我身为人母,又只得这一根独苗,除非你们砍了我的头,否则我仍是要去找鲁正说个明白的!

“他都疯成那样了,能告诉你什么?”我觉得鲁疯子真不是装出来的,三魂不见两鬼的呆滞痴傻,哪个演技派能一装就是三十年若他真疯了,缘何还记得我的小名……”一直烧在唐夫人眼中的器张火焰,突然没了,坚硬如铁的女人瞬间像被抽去一根骨头,散沙似的瘫下来,“他还记得小蚊子。

咦,没记错的话,鲁疯子拍着手喊“小蚊子”的时候,她可是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十年了,这家伙一点改变都没有,像个彻底的废人。”她苦笑,“若他仍不肯开口,我章儿只怕熬不过多少时日了当妈以后我才真正了解,只有孩子能让一个女人在温柔小绵羊与凶悍母狮子之间来]切换。如果我的两个小魔怪也命在旦夕,只怕我会比一百个唐夫人的破坏力更大。这女人所有的凶悍,不过来自对亲儿的无能为力,可怜多于可恨。另外,我老早看出她跟鲁疯子有渊源,要解决蟾宫路的麻烦,得先从她身上挖起方便的话,我想去探望一下令公子。”我也不管她答不答应,又对聂巧人道起?不是要去抓聚众斗殴的嫌犯么?

国主大人要见我章儿?”唐夫人皱眉“既是国主,体恤民情理所当然,夫人家逢不幸,我也深感不安。”我郑重地说,“何况,你我皆为人母,夫人的煎熬我也感同身受你…有孩子了?”唐夫人诧异道。

两个。”我竖起两根手指,“我也不想他们以后遇到同样的麻烦。所以还需夫人帮忙,将前因后果细细讲与我听。”

聂巧人点头,“两位请。”

一个国主一个官,唐夫人没法拒绝我还有个要求。”出发前我喊住他二人,“以后别一口一个国主的叫我了,我的身份你们知道就好,我习惯别人叫我老板娘唐府比我想象中更有钱。

亭台楼阁、曲廊流水,随便找个画师来照着画,就是幅佳作,确实不负一流建筑世家的名号。走在其中,我深感自卑,想我堂堂国主大人,府邸居然还不及人家的一个茅厕华丽。

不过,唐公子的“病”也比我想象中更麻烦唐夫人遣退所有下人,唐公子房中只留我们三人。

她撩起锦帐,趴在红木大床上的人,披头散发,那么厚的棉被盖在身上,他还是不停哆嗉,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时不时发出含混不清的“累累”的声音,看着就很辛苦。

“章儿。”她坐到床沿上,轻唤着儿子,小心将他扶坐起来。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我还是被眼前所见惊得倒抽一口凉气—没有正面的唐公子不论前后,都只是后脑勺与背脊,配上他散乱的头发,吓死多少人都不奇怪。我从没想到,这种大概只在吓唬人的鬼故事里才有的桥段,此时却实实在在摆在我面前,并且还是一个大活人聂巧人只是微微皱眉,但也明显变了脸色。

多久了?”他问“近一月。”唐夫人轻抚着儿子的背脊,似乎这样能让他舒服些,“一月前,章儿与朋友结伴出游东坊,路过蟾宫路时,众人都说此路如此精美宽直,可惜染了邪性,无人敢走。微醺的章儿不服气,说鲁家修的这条破路焉能与我们唐家的手笔媲美,他身为唐家人,今天偏就要往这条路上走一遭。也怪他们年少轻狂,竟为此打起赌来,说章儿若有胆走一次蟾宫路,他们便替他抄写一年的功课,若章儿半途逃跑,便要往自己额头写上胆小鬼三字游街示众。章儿自然是允了,当即往蟾宫路上去。”她顿了顿,叹气,“鲁疯子曾抓住他的脚说去不得去不得,这蠢儿哪里肯听,加上众人起哄,他还打了鲁疯子拳,便昂首上了蟾宫路。

母子都这么爱跟人动手,我撇撇嘴,回去我一定要再跟浆糊、未知阐述一次不要随便动用武力的重要性,不问青红皂白就拳打脚踢,往往只会把自己陷人更大的窘境,后患无穷。

“然后呢?那帮小子是否被这样的唐公子吓得屁滚尿流?”我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当两面都是背面的唐公子顶着月色出现在小伙伴面前时…唐夫人摇头:“他们说,章儿往蟾宫路上走了大半个来回,当时还远远听到他大声斥责这条路怎么不好,鲁家怎么不如唐家等等酒话。待章儿走回来时,除了神色呆滞并没有其他异常,他们只当是章儿不胜酒力,于是一边称赞他大胆,一边将他送回府中谁知,第二天一早,去伺候章儿起床梳洗的丫鬟便被吓得丢了半条命。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这一个月来,我想尽一切方法求医问药,甚至请来道士僧侣作法,章儿还是毫无起色。

“道士?”我脱口而出,“你该不是找了天仙观的木道人吧?

“正是他。”唐夫人点头,“我知他一直在设法铲除蟾宫路的妖孽,加上他名气不小,这才请了他来帮忙“结果并不如意吧。”我觉得她应该把付给木道人的银子给我木道人说,唯有消灭蟾宫路上的妖孽,章儿方能恢复原状。他给我一对彩绳,让我分别系在自己跟章儿的手腕上。”她撩起衣袖,露出腕子上一截扭成麻花状的五彩细绳,“他明白地告诉我,变成这样的人无法进食饮水,若无外力支持,不出七日必亡,我以为,如此隐秘的容器里,摆放的不是奇珍异宝,也该是武功秘籍,但事实是,她只从里头拿出了个叮当作响的物事来个手工缝制的皮项圈,上头还缀了一个精致的虎头铃铛,纵然绿锈满身,但嗓门还在,摇起来依然欢脱响亮。

侍婢沏来的茶还冒着袅袅热气,她坐下来,怔怔看着这件老旧的“破烂”。“我与鲁正曾发过誓,要做一生一世的好友,不离不弃不背叛。”

个不算太精致的陶碗在地上粉身碎骨,十岁的鲁正战战兢跪在碎片旁边,背上被鸡毛掸子打得发麻,倒是觉不出痛来。

鲁老大教育儿子从来只有三个步骤,强迫认错,罚跪,祭出鸡毛掸子其实鲁正在整条春平街乃至整个东坊的口碑已经很好了,说起鲁家这根独苗,街坊四邻无不竖大拇指的。样貌好、脑子好、又听话,鲁老大年过五句方得麟儿,必是老天开眼,念他一生修桥铺路积德造福,方才让他后继有人。

鲁老大给儿子起名,单用一个“正”字,原因他老早就跟儿子讲过,而且每年都讲,无非是修筑之业,不论桥还是路,要做得漂亮,做得牢固,就得靠个“正”字,不歪不斜,不增不减,不多不少,就是鲁家一贯奉行的“正”。鲁正的床头,到现在还挂着一大张鲁老大亲笔书写的“正”字,睁眼就看得到。鲁老大还说,做人也当如此所以,种花养鸟,游山玩水,包括烧制陶碗,都是不务正业,都该打。看着一地碎片,鲁正明白自己的爱好又得砍掉一项了,只可惜了这个陶碗,他费了好长时间才烧出一个稍微像样的成品,还说要送给小蚊子当礼物呢。这下好了,碗摔了,偷偷搭起来的小土窑也被捣毁了,帮他搭土窑的邻居叔叔还被他爹委婉地指责一通,小蚊子又该骂他没用直到晚饭前,鲁老大才赦免了儿子饭桌上,一如既往语重心长,凡经鲁家人之手,不垮一座桥,不塌一条路,靠的是过硬的本事,还有不允许出现任何疏失的心。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你爹这一身本领,连同鲁家响亮的名声,都是要传给你的他默默点头,不敢动筷子玩物丧志啊,正儿。他爹每次都以这句话收尾,然后他就能松口气了,可以吃饭了。

不过最近他爹的结束语又多了点内容,就是“不能输给不及自己的人起因是一本排名册。三年前,鱼门国中最大最有名,聚集了最多有钱商人,花样也最多的“天衣会馆”曾出重金请全国百姓推举各行各业之翘楚,再经核查评定之后,按高低名次排列,录名于一本“百业榜”上,既是荣惧,又可供百姓参考,衣食住行七十二行,哪家最好最有名,一览无余。每年,天衣会馆的人都会依据百姓反馈,更替百业榜上的排名。前两年,“筑路修桥”这一栏下的头名一直是“东坊春平街鲁氏”。今年,却成了“西坊明珠里唐氏”,鲁老大的名次,掉到第二。

从最新的百业榜公布之后,鲁正发现他爹的酒量小了,饭量也小了,房间的油灯经常到很晚还不熄,侍婢清早去打扫房间,开门就是扔了满地的图纸与撕烂的书本。

鲁正觉得他爹最近除了脾气古怪之外,还变得很忙,经常背着装有各种测量计算工具的箱子出门,有时彻夜不归。家里的仆役说,老爷每次都往东坊的竹篱笆去,一个人在那边转来转去,量来量去竹篱笆是位于东坊繁华地带的一块荒地,听起来很矛盾,但确是事实,此地四周遍布楼宇人流如织,偏偏就是这块地,修楼楼倒,筑路路塌。遍地泥土堪比流水空气,无法承载任何重量似的,就连普通人走在上头也是一步一陷,走不了两步,泥土便能没到膝盖。此荒地面积甚大,且是自东坊往西坊之捷径,若能铺就一条坦途,也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只可惜多年来各方人士试过各种办法,皆不能如愿,只得拿竹篱笆草草围住,任其成为野猫野狗的乐园。

鲁正不太关注他爹的动向,他只关注要怎么限小蚊子解释陶碗的事情吃罢晚饭,天色尚早,这就是鲁正喜欢夏天的原因。

鲁老大前脚刚走,他就溜到后门,偷偷摸摸将木门开了一道缝,探头左看右看总是蜷在后门旁边的草窝里睡觉的阿癞,睁开一只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阿癞是只谈不上任何血统的土狗,细腿短毛,全身黝黑,瘦,总跟吃不上几顿饱饭似的。鲁家的老厨子经常忘记往它的碗里倒剩饭,难得它离厨房那么近,却从来不偷嘴,除了鲁家人给的食物,它也不吃别人的东西,再饿也不吃。虽然物质生活有点画乏阿癞却很满意,随时随地都很有精神的样子。

得了阿癞这个名,源于它左边头顶靠近左耳的地方,有一大块疤,光秃秃的一直长不出毛来,跟瘌痢头样,本来就不是一只漂亮的狗,看上去更丑了,鲁家上下没几个人喜欢它,尤其是鲁老大。事实上鲁老大有点洁,他不喜欢任何长毛的动物,觉得那就是虱子跳蚤的聚居地,之所以勉强将阿癞养在后院里,因为它是鲁正的娘捡回来的算起来,阿癞的年纪比鲁正还大,那一年的冬天,鲁正的娘怀孕刚三个月,出门买布缝衣裳的她,布没买成,却带回一只黑不溜秋的小狗,臭烘烘脏兮兮,兔子般大,缩在她的篮子里,瑟瑟地抖。

鲁老大捏着鼻子,不满地问妻子为何带回这么个玩意儿没办法啊。”鲁夫人叹气,说了原委她在集市上走得累了,便去街边茶寮吃茶歇脚,空篮子搁在脚边。才吃两口,桌下便有动静,不知这狗儿从哪里跑出来,哧溜一下就钻进了她的篮子。不多时,旁边的巷子里钻出个胖大的男人来,气急败坏地找东西,茶寮的伙计跟他搭话问他找啥,他说跑了一只狗崽,从笼子里抓出来时手滑,狗东西就跑了,今天就剩这一只小狗崽,客人点名要吃嫩狗肉,这下怎么弄!伙计笑哈哈地说,这是天不绝它啊,陈老板不如放生吧。

句话却换来陈老板的白眼,放了它,我的银子谁赔我!伙计便不再言语。陈老板骂骂咧咧继续找,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她低头看篮子,小狗崽也抬头看她,眼睛亮亮的。

她不动声色抽出手帕,展开来盖住篮子,把茶钱留在桌子上,挽了篮子施施然地走了。留下陈老板继续满世界找狗“养下它吧。”鲁夫人拿手指抚着小狗光亮的头顶,那时候,它还不是瘌痢头。

鲁老大皱眉,他与妻子感情很好,她的要求他从不拒绝,何况,妻子本就是个要求很少的女人,但他真的不喜欢狗也吃不了咱家多少饭,还能看门护家。”她又说,“它既钻进了我的篮子,便是与咱家有缘,老人不都说“狗来富’么,好兆头不是,还有……”

“好了好了,养下就养下吧。”鲁老大投降了,“不过只能养在后院里,不许它进行。”鲁夫人很高兴篮子里的家伙像是听懂了人话,知道自己已彻底远离了狗肉店的刀与锅,欣然从篮里爬出来,摇着小尾巴,在鲁夫人的脚下嗅来嗅去,但并不靠近鲁老大,好像知道他不喜欢自己似的。

鲁夫人一直喊它狗儿,不论它在哪个犄角旮旯玩耍,只要听到鲁正娘唤它,立刻摇头摆尾迎过来。自打有了它,来厨房里捣乱的老鼠慢慢绝迹了,偶尔有个把想翻墙人室的蟊贼,被它巨大的嗓门吓得从墙上掉下去,遇到它心情好的时候,还能撵贼人半条街,回来时嘴里叼着一块从对方裤子上撕下的布料,神气得很。

鲁正出生时,鲁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它仍是老实地待在后院的草窝里,像往常一样专注地望着院墙,绝不踏入不被允许进入的区域。

它有许久都没看到鲁夫人,每天都要蹲在后院往前院的通道前张望好一会儿,它的口味有点怪,除了肉骨头,最爱的就是一粒一粒的生米,嚼在嘴里咔咔响,香得很。每次鲁夫人给它带这两样东西来,都会从这两旁长满爬山虎的灰墙之间走出来,摸摸它的头,笑嘻嘻地看它大快朵颐的样子。天气好的时候,她还会在后院的椅子上坐着晒晒太阳,有时还会跟它发发牢骚,说一些对三姑六婆的不满,反正它又不会泄露出去直到一个月后,鲁夫人才抱着襁褓中的小儿来到后院,它高兴极了,像小时候那样欢欣地围着她的脚打转,口里发出哈哈的声音。

她比之前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好,白成了一张纸,走路都比平时慢了许多。

抱着刚满月的孩子坐下来,她好一会儿才理顺呼吸,笑着跟它说:“今后你有个主人了它蹲坐在他们面前,歪着头,好奇地打量这个肉团子一样的小生命。

“我跟他爹商量过了,就叫他正儿。”她满目慈爱地看着儿子,夏末的阳光还很炽热,却也不能在她的脸上烧出哪怕一丁点红晕。

它小心翼翼地把湿漉漉的鼻子凑近襁褓,里头的小人儿睡得好熟,粉嫩的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它伸出舌头,温柔地舔了舔他的鼻子。

你也很喜欢他呢。”她笑着戳了戳它的鼻子,玩笑般道,“以后我若是不在了,你可不能让人欺负他,谁欺负他,你就把谁的裤子咬破,让他们光着屁股满街跑,哈哈它哈着气,把前爪搭到她的膝盖上。

一人一狗都开心得很。

她说,狗儿啊,你也该有个名字,得起个顺耳顺口又有趣的好名字,容我仔细想一想。

只是,它没等到这个好名字三天后,鲁家淹没在起起伏伏的哭声里,鲁夫人病逝棺木按规矩在家里停了三天,出殡当日,总留在鲁家后院的狗,一反常态跑到停放棺木的房间里,谁试图搬起棺木,它就咬谁。悲伤过度的鲁老大无力与它计较,喊来几个下人用绳子套了它,绑回后院等众人回来时,方才发现后院的柱子上只剩半截咬断的绳子,绳子上还留着斑斑血迹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鲁夫人养的黑狗再不会回来时,它却在三天之后,慢吞吞地走回了后院,一身泥巴与零星野草,后腿上还粘着半张纸钱直照顾鲁夫人的仆役猜测,这畜生失踪的日子,许是一直待在鲁夫人坟前当然,这个答案永远也没法证实了它回到了鲁家,趴回后院的草窝里,蜷起身子睡觉,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它的胃口都不太好,以前一顿能吃完的,得分三顿很久之后,它才恢复如常,仍然守着它的后院,不逾越一步。

这些事,都是仆役跟鲁正讲的。鲁家的每个人,都是靠反反复复的回忆来缅怀总是善待他们的女主人。自她去世之后,本就不苟言笑处事严厉的鲁老大,变得更难以亲近家里的仆役侍婢但凡出一丁点错,也会被严加责罚。虽然鲁老大的事业依然光鲜,但随着时间推移,肯留在鲁家的人却越来越少。

在鲁正的印象里,这只打他出生就存在的黑狗,并不是只好脾气的狗,它不许旁人触摸它身上的任何部分,不跟人撒娇讨食,也绝不进人前院半步,终日留守在后院,抓老鼠,赶蟊贼,数年如一日。

唯有鲁正,可以摸它的头,扯它的尾巴,让它绕着他的脚转圈撒欢他的乳娘说,他刚会走路时,满院乱跑,顽皮得很,有一回他们找遍所有房间都找不见他,最后是在后院的狗窝里寻到他,当时的场面是他躺在那只大黑狗的肚子上睡着了。历来以凶悍出名的黑狗一动不动,还尽量伸开四肢,让他躺得舒服一些。鲁老大知道这件事后,把所有人都罚了一遍,还怒言要把这只狗赶出去。一直侍奉鲁夫人的仆役站出来,冒着被杖责的危险对他说了一句:“好歹是夫人留下的啊。

鲁老大最终放弃了赶走它的念头。

接下来的几年,鲁老大又倾尽心血修了两条路三座桥,赚回的赞誉与银子一样多鲁正也从蹒跚小儿长到了能识字背诗的年纪,丧妻失母的悲意在鲁家日渐淡去。连阿癞也有了变化,不是长胖或者变瘦,是它头顶上秃了一块,也更不讨人喜欢了。阿癞阿癞,也是它变成这样之后,厨子随便喊出来的名字,然后所有人都这么喊了。如果鲁夫人还在,怕是不会同意这么难听的名字吧确定四下无人之后,鲁正从后门溜了出去,小蚊子应该等急了吧阿癞打了个呵欠,甩甩脑袋,跟出去,系在脖子上的虎头铃铛洒下一路的丁零丁零。

这是它与鲁正之间的默契,只要鲁正单独出门,它一定相随左右。遇到鲁正去学堂的日子,除了吃饭时间,它几乎是不留在后院的,总靠着墙根,等在鲁正往来必经的巷口,一等就是一天。它对时间的把握是个谜,每当它起身摇尾后不到两秒,鲁正背着书包踏着夕阳的身影便远远蹦出来,它的尾巴也就摇得更欢了。

鲁正喜欢阿癞,更习惯于它的存在,当小蚊子跟他说狗的寿命只得十来年时,他还抱着阿癞在她面前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还傻啦吧唧地说要把自己的命分给阿癞,被小蚊子笑话了好久对鲁正而言,没有母亲,也没有太多朋友的童年,因为阿癞才变得像样了一点小蚊子今天特别不开心。不管鲁正跟她道多少次歉,保证以后一定送她更漂亮的陶碗陶娃娃,甚至请她去吃她最爱的,竹筒街集市上最出名的麻油小馄纯,她都默不作声他跟小蚊子算半个同窗,这个与他同龄的丫头,胆子大得很,居然女扮男装混进筷子在馄饨碗里搅来搅去。

堂听课,跟他当了几个月的同桌,才被老先生发现了端倪,拆穿身份赶了出去。

知道小蚊子是姑娘的那天,鲁正差点吓死了,哪有姑娘家爬树上房比男孩还利落的哪有姑娘家拿板凳把高出自己一个头的肥仔刘打得求饶的,哪有姑娘家一口气吃下三大碗白米饭的…但,友情是砍不断了,因为她的缘故,鲁正在学堂里少受了许多欺负。

小蚊子说,最见不得男孩儿哭哭啼啼,偏他又是个极爱哭的,被肥仔刘扔毛毛虫他哭找不到功课本他哭,爬树爬不上去他也哭,但是,他功课果又从来都是学得最好的,老先生只要说过一遍,他就能记住,他看过的书,比他们全班加起来看过的还多。所以,他主搭档,一个像门神一样保护对方不被欺负,一个不厌其烦教对方念书识字做算学。即便小蚊子被赶出学堂,鲁正还是会在很多个傍晚,坐在竹筒集市西端的石桌前教她。如今,小蚊子已经能背下唐诗三百首了。

鲁正知道小蚊子家很穷,她爹目不识丁,靠拉粪车为生,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人。

他问过她,为什么要混到学堂里。她白他一眼,不靠混怎么去学识字?我又没有银子交学费。他又问,为什么一定要学识字呢?这个清秀瘦削,头发长长的丫头想了半啦认真说,我有了学问,我爹就不用拉粪车了。

于是,属于两个孩子的竹筒集市私人学堂,一直坚持到现在。鲁正把自己学到的一些教给小蚊子,不收她的学费,还自己掏钱请她吃集市里的各种小吃。连馄饨摊老板都认识这对经常在石桌上伏案写字,男爱哭女爱笑的小伙伴,以及永远跟在男孩身边的瘌头黑狗了。

这种生活持续了快三年,鲁正从没见过这么不开心的小蚊子。

到底怎么啦?”他小心翼翼地问。

阿癞蹲在他们中间,歪头看看老不说话的小蚊子,忽然立起身子,把爪子搭在她膝上,咬住小蚊子的长辫子,轻轻地拽。这是它表示亲昵的方式,也只对小蚊子才会这样。

也许是鲁正经常跟他讲,小蚊子是好人,也是他的好朋友,又或者,仅仅是动物对于善恶的本能感应,总之,他们关系很好。阿癞脖子上的皮项圈,是小蚊子亲手缝制,再坠上一个虎头铃铛,铃铛背后还刻了四个很丑的小字“我叫阿癞”。她说,有项圈才表示这是有家有主人的狗,不然很容易被当成野狗抓去杀掉呢。对于这件礼物,阿癞欣然笑纳,没事就甩脑袋动脖子,故意弄得叮当叮当响。

平常,小蚊子总会被阿癞摇铃铛、拽辫子的动作逗得哈哈大笑,然后扯出自己的辫子,拿辫梢扫弄它的鼻头。但今天晚上他跟小蚊子算半个同窗,这个与他同龄的丫头,胆子大得很,居然女扮男装混进筷子在馄饨碗里搅来搅去。

堂听课,跟他当了几个月的同桌,才被老先生发现了端倪,拆穿身份赶了出去。

知道小蚊子是姑娘的那天,鲁正差点吓死了,哪有姑娘家爬树上房比男孩还利落的哪有姑娘家拿板凳把高出自己一个头的肥仔刘打得求饶的,哪有姑娘家一口气吃下三大碗白米饭的…但,友情是砍不断了,因为她的缘故,鲁正在学堂里少受了许多欺负。

小蚊子说,最见不得男孩儿哭哭啼啼,偏他又是个极爱哭的,被肥仔刘扔毛毛虫他哭找不到功课本他哭,爬树爬不上去他也哭,但是,他功课果又从来都是学得最好的,老先生只要说过一遍,他就能记住,他看过的书,比他们全班加起来看过的还多。所以,他主搭档,一个像门神一样保护对方不被欺负,一个不厌其烦教对方念书识字做算学。即便小蚊子被赶出学堂,鲁正还是会在很多个傍晚,坐在竹筒集市西端的石桌前教她。如今,小蚊子已经能背下唐诗三百首了。

鲁正知道小蚊子家很穷,她爹目不识丁,靠拉粪车为生,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人。

他问过她,为什么要混到学堂里。她白他一眼,不靠混怎么去学识字?我又没有银子交学费。他又问,为什么一定要学识字呢?这个清秀瘦削,头发长长的丫头想了半啦认真说,我有了学问,我爹就不用拉粪车了。

于是,属于两个孩子的竹筒集市私人学堂,一直坚持到现在。鲁正把自己学到的一些教给小蚊子,不收她的学费,还自己掏钱请她吃集市里的各种小吃。连馄饨摊老板都认识这对经常在石桌上伏案写字,男爱哭女爱笑的小伙伴,以及永远跟在男孩身边的瘌头黑狗了。

这种生活持续了快三年,鲁正从没见过这么不开心的小蚊子。

到底怎么啦?”他小心翼翼地问。

阿癞蹲在他们中间,歪头看看老不说话的小蚊子,忽然立起身子,把爪子搭在她膝上,咬住小蚊子的长辫子,轻轻地拽。这是它表示亲昵的方式,也只对小蚊子才会这样。

也许是鲁正经常跟他讲,小蚊子是好人,也是他的好朋友,又或者,仅仅是动物对于善恶的本能感应,总之,他们关系很好。阿癞脖子上的皮项圈,是小蚊子亲手缝制,再坠上一个虎头铃铛,铃铛背后还刻了四个很丑的小字“我叫阿癞”。她说,有项圈才表示这是有家有主人的狗,不然很容易被当成野狗抓去杀掉呢。对于这件礼物,阿癞欣然笑纳,没事就甩脑袋动脖子,故意弄得叮当叮当响。

平常,小蚊子总会被阿癞摇铃铛、拽辫子的动作逗得哈哈大笑,然后扯出自己的辫子,拿辫梢扫弄它的鼻头。但今天,她只无精打采地拍拍阿癞的头,把辫子拿出来,在自己手指上绕来绕去。

阿癞鸣呜叫了一声,不解地坐回原处。

“鲁正。”她低头看着碗里被搅成烂泥的馄饨,“我要嫁人了。

啊?”鲁正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不到十岁就嫁人?可我听乳娘说过,女娃都是六七才嫁人哪。”

我爹将我卖给西坊的唐家做童养媳,他说,唐家修路筑桥,家声远扬,能嫁人他家简直就是我十辈子都修不到的福气。”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真成了一只蚊子,“中秋过后,他们就来接我唐家?是那个一直让父亲很生气的唐家么…虽然鲁正不是太明白“童养媳”的意思,但他隐隐觉得,以后可能没机会像现在这样,跟小蚊子一起念书吃馄饨了。

那你……你以后还来么?”他小心地问,鼻子开始泛酸。

小蚊子沉默了很久,突然抓住他的手:“我们起跑吧“跑?”他吓了一大跳,“跑去哪儿?”

迫便,我们去四坊边界的深山怎样?”她的眼睛发亮,“听说那里没人敢去,藏到那里,他们一定找不到我“可是…我听说边界的深山里有好多怪兽,会吃人!”他认真地说胆小鬼。”她松开他,扭着自己的手指,很久才喃喃道,“就算被吃掉,也好过嫁给一个病夫你说什么?”他没听清她咬咬牙,抬头看定鲁正:“我们是好朋友么“是啊!”他用力点头“我们在蜡烛前头发过誓,不离不弃不背叛是不是?”

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我不能让他们看出来我想跑,这段时间我会乖乖留在家里,偷偷积攒足够的食物。

“所以呢……”他不明白。

她紧握住他的手:“中秋!中秋晚上我逃出来,在西坊门外五里的土地庙里等你三天等我?”他指着自己的鼻子。

“三天之后,你不来,我就自己去边界。”她一点都不像开玩笑去边界是鲁正想都不敢想的事,从小到大,他的全部世界只在家与学堂之间。他听鲁老大说过,鱼门国边界的深山是任何人都不敢踏人的地方,只有四坊之内,才有绝对的安全“小蚊子,我爹说过,边界是不能去的地方。”鲁正急得要哭了,扯住她的衣袖,“你也不去,好不好?

“不好。”她摇头,拂开他的手,“我经常听隔壁那个瞎子说,每个人就一条命一辈子,遇到坎儿别躲,豁出去争取一次,哪怕就一次。

瞎子,哪个瞎子,关瞎子什么事,他只知道小蚊子要走了,如果他不跟她一起走,可能永远都看不到她了。鲁正的脑子一片混乱,连最后是怎么回到家的都不记得。

后院,他缩在角落里,搂着阿癞,呆看着夜空。

阿痛哈着气,也仰头傻看。

你知道我很怕树林这些地方的,对吧?”他突然问阿癞阿痛舔他的手鲁正惧怕树很多的地方,那是一种深到灵魂里的恐惧。

六岁那年,念书念得烦闷不堪的他,偷偷爬上一辆停在后门口的,专门运输木材的马车。

马车的目的地是东坊郊外几十里开外的树林,趁车夫去搬运木材时,他跳下车,好奇地走进了那片景色秀美的林子,人生中第一次探险,他很兴奋可是他运气不好,一只很瘦的狼与他狭路相逢他以为那是一只狗,因为它们很像觉得不对,自家那只黑狗,眼睛里从来见不到这么凶狠贪婪的光瘦痕是怎么扑过来,怎么咬住他的胳膊,又怎么被一道黑影死命咬住脖预拖到旁的,鲁正几乎没有记忆了,每每一想起来,都只是模糊旋转窒息的画面,浮现在眼前的只有一棵又一棵张牙舞爪的树,和凄厉的狼嚎。

他的意识被一抹血腥味渐湖唤醒幸而是最冷的天气,瘦狼的牙齿穿过厚厚的棉袄,只在鲁正胳膊上留下两个深深的牙印,来不及咬下一块肉。他从地上坐起来,身旁是熟悉的哈哈声,他的黑狗喘着大趴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头顶被扒走了一块皮肉,鲜血盖住了半个脑袋,身上也被爪子拉出数道口子,黑毛粘成一缕一缕的瘦狼早已不知所终,渐渐暗下的树林里,怪声此起彼伏他吓得哭出来。

阿癞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扯了扯他的衣袖,扭头朝左边走去。他抹着眼泪跟上去,一人一狗、在寒霜雾重的林子里前进,直到完全走出这片密林阿才放慢脚步,蹲在路旁喘息。

鲁正觉得累,觉得两只脚都不是自己的,他一屁股坐下来不肯再走,阿癞又来扯他的袖子,汪汪地叫。

继续走吗?难道要走回家吗!他不走,阿癞就继续叫。

他只好站起来,沿着路中央继续走。

直到走过一个三岔路口,才看到一辆路过的马车。

好心的车主让他们上了车,还扯了布替阿癞简单包扎了伤口。他说,前头的树林里常有猛兽出没,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毛孩能活着出来可不太容易,这条狗也厉害啊,这是豁出命去拼啊,你们是遇到狼了吧?

他只是发抖,缩在车主给他披上的厚衣服里,什么话都说不出。

直到这时,阿癞才软了四脚,散架一样倒在马车里,连呼吸都弱了。

他抱着它哭了一路,也喊了一路的“别死别死”,他唯一擅长的,好像就只有眼泪跟毫无用处的呼喊。

回到家,心急如焚的鲁老大举着鸡毛掸子问他去了哪儿,他根本不放说,又见半死不活的阿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认定是鲁正带了这小畜生出去瞎玩,还跟别的狗打架了。整件事以鲁正被罚跪结束,阿癞被扔回了后院,仆役找了些廉价的止血粉来,草草撒到它的伤口上鲁老大想,若这只狗就这么死了,也算清净了可是,阿癞命硬,半个月便长好了伤口,胃口比以前还好,只不过头顶上那块毛,是再也长不出来了。阿癞这个丑名字,也就再脱不掉了。

这件事的真相,他只对小蚊子说过,她听了,摸着阿癫的伤疤说:“你把好多人都比下去了对鲁正,她吐了吐舌头:“阿癞负责流血,你只负责流泪鲁正摸着头,尴尬傻笑。

十几天过去,小蚊子真的没有再来找过他倒是有人来找鲁老大风度翩翩,斯文儒雅的中年男人,带了一套上好的茶具做见面礼。只可惜没落个好吉局,在宾主对话尚未结束时,便被鲁老大毫不客气地扔出房门摔个稀烂。

鲁正很少看到他爹发这么大的火,虽然他脾气不好,但对外人总是礼貌的。

你唐家做不到,我鲁家可以。此路我修定了,无需旁人置喙!

鲁兄,竹篱笆土质有异,断不能筑路,强行为之恐有祸端!

“我自有方法令此路百年稳固。莫排阁下担心此路一成,身为百业榜榜首的唐家颜面无存?”

虚名而已,何必放在心上。我绝无恶意,不过是……够了,我还有事要忙,不送!

鲁正看着中年男人叹息着走出大门,也不知抽了哪根筋,突然跟出去,在人家身后怯怯地喊了声:“唐家叔叔!

男人回过头,见这一脸愁苦的孩子局促地站在身后,不禁莞尔:“你是鲁老大的儿子吧?怎的这副模样?谁欺负你啦?

你家跟我家一样么?”鲁正小声问。

男人一愣,又笑:“我们两家都做相同的工作那你家很有钱么?”他又问“有一些,饿不死人。”男人摸摸他的头,觉得这小孩真有趣。

那…”鲁正仰起头,鼓足勇气道,“你家买别人家的女儿么?

小蚊子。”他红了眼圈儿,“她才刚刚学会唐诗三百首,还要跟我学念宋词哪你们不要买她好不好?

“我…你…”鲁正红了眼睛,连脸也红了,窘迫害怕把他的脑子缠得紧紧的,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干脆,扭头跑掉了。

说到这里,唐夫人扑哧一声笑了她看着我:“当我爹跟我说起这一段时,我都能想象出鲁正那个反样子。

“唐家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坏吧。”我笑问为何不问我当年有没有逃到边界去。”她反问。

“你若胜利逃亡,又何来今日的唐夫人。”我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当年不起眼的“小蚊子”跟眼前这个锦衣华服的铁娘子重叠起来,“我比较好奇的,是你如何走出童养媳鲁正这家伙,终还是当了叛徒。”她似笑非笑,摩挲着项圈,“中秋刚过,我连土地庙的地皮还没踩热,就被唐家人逮住了。我爹亲自带人来的,那时我还不管这个人叫爹,我紧张地喊他唐老爷。我以为挨揍与五花大绑是免不了的,可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带的那一点食物是不够的,边界还那么远。我抖着声音问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说,中秋当夜,有个自称是鲁家仆役的人,送了一封信与一个铁盒子到唐府。我当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恨不得马上去掐死这个懦弱的叛徒,自己不敢走就罢了,还要出卖我!”大概是这段记忆太深刻,连她的表情也回到当年小丫头那气鼓鼓的样子,“我真是气死了,这么些年的朋友白做了,若我因此被唐家打死,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可我万没想到,唐老爷只是给我披了一件衣裳,说‘丫头,今日不是来绑你回去,是请你待回了唐府,我将原委细细说与你听之后,你仍坚持要走,我不拦你,给你爹的银两也不会收回。’”

“继续。”我忍不住在心里勾勒唐老爷的模样,这般心地的男人,肯定不会太难看他很诚恳。”唐夫人道,“我跟他回了唐府。他的独子年长我两岁,素来体弱求医无用。一个懂些玄门之术的游方郎中说,不如试试寻个八字够硬的姑娘与少爷成亲或有冲喜压病之效。无计可施之下,他照郎中所列之八字,遣人四处寻找合适人选,无意中被我亲爹知晓,又见这八字与我的分毫不差,便动了心思。唐老爷说,成亲无非是个形式,若三年之后仍无起色,要走要留随我。我见那唐公子年纪轻轻的却在等死,又见唐老爷救子心切,遂动了恻隐之心,答应留下来。”

我捂口一笑:“一留便是一辈子了。”

她的脸上飞出红晕:“说来也怪,我“嫁’人唐家第二年,唐公子的身体便康复了许多,相处久了,才发现他竟是个博学又爱说笑,脾气也温良的家伙。好几个三年过去我发现我再也离不开唐家。唐老爷视我如亲女,又赞我聪慧伶俐,不但请了先生教我他自己还将唐家积累多年的修桥筑路之诀窍悉数传授给我,又见我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遂给我起了唐稳这名字。倒是我那亲爹,除了逢年过节来唐家讨银子,别的一概不管。十九岁那年,我真正成了唐家的少夫人,几年后,生了章儿。”说到这儿,她的眼神黯淡下来,“可惜,我爹连章儿的面都没见到,便因一场急病撒手人寰。章儿五岁时我夫君也……”她红了眼睛,“眼见至亲逐一离开,又要撑着这份家业,这份艰辛非外人能体会,若章儿再有三长两短,要我再撑下去,就难了我与聂巧人均沉默不语可你殴打他人,始终不对。”聂巧人还是成功地破坏了气氛,把问题又拉回到起点,“把他把这个还你?它不是一直系在阿癞的脖子上么?

这一点我也不明白。”唐夫人摇头,“我回到唐府后,因心中有气,足有两年没去找过鲁正,只听说他爹在竹篱笆那里,修起了一条绝好的蟾宫路,破了此地不可筑路的恶咒,被百姓奉为活鲁班,百业榜上鲁家重归榜首。后来才知,蟾宫路还没修好时鲁正便染了热病,一睡不醒,一年后才睁了眼,可惜人却变得痴痴傻傻。几年后,鲁老大病逝,鲁正成了个终日守在路端的疯汉。

“你现在还恨这个出卖你的‘叛徒’?”我问她“你以为,单靠他家那个年迈的老仆照应生活,他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么?”她反问我,嘴角防即泛出苦笑,“虽然他已经不认识我,我却无法不认识他。

难怪他喊你小蚊子时,你表情那么奇怪。”我回想白天那一幕,“可见,他也没有疯得那么彻底“这已不重要。”唐夫人皱眉然他提到路镇,这才是麻烦的地方书房里,三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到了那个项圈上从西坊回到东坊,已是深夜。失去蟾宫路这条捷径,东西二坊来往确实不便,并且我乘坐的,还是聂巧人官方提供的,额头上隆起一个肉疙瘩的白马,据说这种生物被称为“龙马”,是鱼门国内速度最快最高端的交通工具。真是快,由它拉的马车差点把我跟唐夫人的心肝脾肺肾颠出来,即便如此,该死的聂巧人还在喊“驾驾!”越喊马越快不知道国主府邸有没有被收拾妥当,胖三斤今天又做了什么饭菜,两个小魔怪吃饱了么,现在该睡觉了吧?关键是,他们跆给我留饭了吗?!

龙马停在“慈元堂”门口,一座夹在商铺之中的小医馆鲁正躺在医馆里间的病床上,脑袋包成了一个粽子,双目紧闭,睡得挺熟。

唐夫人端详着这个落拓的故人,柳眉纠结,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声短叹天生眯缝眼的柳大夫小声说:“聂大人,鲁疯子没个两三日怕是醒不来,您若是找他问答案聂巧人抬手打断他:“烦请柳大夫准备一盆清水,一根蜡烛,一碗盐“是!”柳大夫不明所以,又不敢多问,匆匆出了房间。

你要的就是这些?”他转过头,冷眼看我,“老板娘口口声声要我强你来办正事若最终被我发现不是正事…那你就把我跟唐夫人一起关进你的大牢,我绝不反抗。”我嬉皮笑脸。

柳大夫将三样东西送进来后,便依聂巧人的命令离开房间,不敢多看一眼“唐夫人你说过,只有鲁正才知道当年蟾宫路下设的路镇是何物。”我将水盆放到圆凳上,搬到末边,再取了那支细长的白蜡烛,用指甲在上头刻下一串符文,再凝气轻吹,烛光燃起。

唐夫人被我徒手点蜡烛的技巧吓了一跳,聂巧人也微微皱了下眉头。

“是。自古以来,筑路修桥开河者,为求路稳桥固河安,多会在修筑之前于地基处镇’。河有河镇,如铜牛铁兽;桥有桥镇,如四方壶八卦秤。至于修路之路镇,种类更多,有埋千斤锁的,有埋善萨像的,有埋大铁龟的,也有杀鸡宰羊以血为镇的,多数不过是尊个习俗走个过场,与过年放鞭炮一个意思。但我爹说过,世间土地与人一样,也有各自的性子,所以总有些地方是修不了路的,非要不可为而为之,唯一方法便是设个与众不同的‘路镇’。曾有些同行前辈为争名利,干过这样的事,结果都是不得善我问过他与众不同’是什么意思,他却说歪门邪道不提也罢。”烛火照亮唐夫人的眼睛,各种复杂情绪翻涌交织,“所以当你说鲁正提到这个词时,我虽不能彻底肯定,但蟾宫路之种种诡异,多半与此有关。唯有对症下药,方有一线生机。可鲁正如今这模样…”她一脸懊悔,怪自己当时出手太狠,现下是连句疯话都听不到了。

“喊你来,就是要你帮忙问清楚的。”我笑笑,将满满一碗盐均匀倒人水盆中,再将燃起的蜡烛轻放到水面,本该沉底的蜡烛竟被一层由内渗出的白光托着,浮在水盆中唐夫人又是一惊:“你会戏法?”

是戏法,是技术。”我也不多解释,将鲁正的左手拉过来垂到床沿,让其手指刚刚浸入水中,再让唐夫人也伸出左手,将手指浸人水盆的另一侧。

“你这是做什么?”聂巧人的眉头都要皱烂了,一脸被人愚弄的隐忍。

“你也别光看着,我现在以国主加老板娘双重身份命令你,在我跟唐夫人去找鲁正的过程里,你要保证蜡烛不灭,以及鲁正不醒。”我也不跟他嬉皮笑脸了,严肃道,“不然,我们都有麻烦他略一思忖,冷冷道:“他醒不醒非我所能控制。

“赶在他睁眼之前再打晕他很难?”我白了他一眼,“我可没跟你开玩笑的意思聂大人!

胡闹…”他低声斥道我不再理他,对唐夫人嘱咐道:“等会儿不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必惊慌,跟着我就是。如今,也只有探魂之术或可一用。

“探魂?”

“我的经验是,再破烂不堪的魂灵,也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我也伸出手手指放入冰凉的水中,“唐夫人,凝神闭眼,只要抱着要救你家章儿这一个念头就行。

她咬咬牙,闭上眼睛。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默念咒语,希望我没记错…如果我真的记错了,也请们原谅一个长久不用法术专心带孩子的家庭妇女烛光洒在水面上,细碎的光点慢慢旋转牵连,成了一道道荡漾的光圈,我任由意识在无尽的黑暗里沉没,身体被涌来的压迫感包围,像艰难挤过一条狭长的通道,直到一团光线突然出现在前方巨大的圆月悬于头顶,清冷的光线令空无一人的街头比任何时候都寥落,随便一阵小风刮过,也觉寒意深重。

我跟唐夫人作为唯一存在的两个人,站在交错纵横的街巷之间,左顾右盼。

这…这是何处?”唐夫人诧异地看向前方,一整条集市关门闭户,几片枯叶随风翻滚,又陌生又熟悉。她下意识地往前走,支着炉子摆着碗筷挂着“麻油小馄饨”店招的小摊映入眼帘,不远处的一张石桌上,散乱地摆着一本书,在风里哗哗作响。她上前拿起书,旋即呆住,喃喃道:“这不是……鲁正送我的书么?

本《唐诗三百首》,扉页上还端端正正写着“鲁正赠小蚊子”。

曾经,无数个傍晚,在小馄饨的香气与熙攘的人声里,那个文弱的小男孩一遍一遍地教她这个野丫头念唐诗唐夫人一把抓住我:“这里是三十年前的竹筒集市?鲁正一直在这里教我功课!

我可没本事让时间逆转。”我小心搜寻四周每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我们现在是在鲁正的魂’里,也是他藏在最深处的意识。我找你跟我一同进来’,是因为他还记得你,如果你在这里,会比较容易找到他。”

我不是很明白。”唐夫人一头雾水,“找到他?我们要找谁?

“鲁正疯成那样,以正常途径根本无法与他交流。”我继续搜索,却找不到第三人存在,“一个人的精神不论出了何种状况,痴呆疯傻还是昏迷不醒,本质上都是一种禁锢,一定还会有一部分正常的意识被关在某个地方。我所做的,就是越过这层禁锢,看看能否找到一个正常的,被‘关起来’的鲁正。不过我也没有十足把握,碰运气吧,我们眼前所看到的,应该是鲁正心里印象最深的那部分,你试试喊他的名字,像从前那样说一些你们经常说的话!快!”

唐夫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清清嗓子,大喊一声:“鲁正!你死到哪里去了!不是要请我吃麻油小混纯吗!”

巨大的嗓门回荡在周围,还是没有引起任何回应。

“宋词呢?不是说要开始学宋词了吗!还有我做的陶碗,到现在都没拿来!气死我啦!下次肥仔刘欺负你,我再不帮你!你这个胆小鬼!胆小鬼!

喊着喊着,唐夫人的眼睛居然堆起了眼泪:“胆小鬼!什么都不说就变成个疯子!

朋友是白做了鸣呜呜风里飘来伤心的哭声,但,不是唐夫人的。

刚才还空空如也的石桌下,不知何时多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小人儿,借着月光,一张哭成花猫的脸,从膝盖间缓缓抬起来,抽噎着问:“你们是谁?

唐夫人脸色大变,连抬起的手指都在发抖:“你……你是鲁正!

小男孩只顾哭,不作答。

给我出来!躲在这儿做什么!”她蹲下去,一把将他从桌子下扯出来我……我好害怕。”他在她的手下不停发抖,边哭边说,“爹要把阿癞埋了,呜呜呜,说我不听话,也要将我埋了,我好怕…婶婶,你们能不能帮我把阿癞救回来!

“阿癞?”唐夫人一愣,“出什么事了你们肯去救它吗?”他努力止住眼泪,像见到了莫大的救星。

“肯!”我立刻点头,“你快带我们去看看!”

嗯!”他转身就跑。

我们火速跟上,没多久,年幼的鲁正气喘吁吁地停在一座民宅的后门前。木门虚掩,他却不敢进去,胆战心惊地捏着手指。

为什么不进去?”我探头看了看门里,除了灯火以及弥漫在空气里的一缕淡淡的臭味,并没有异常。

鲁正低下头:“我怕…唐夫人急了,一把牵起他的手:“我们在这里呢,怕什么!进去!

说罢,不由分说拉着他冲进门去。

越往里走,臭味越重。还算宽阔的后院里,除了日常所见的器具,西侧墙边靠着一个被黑布盖起的四方体,两米见方,时不时传出一些细微的动静,又听不太真切,可以确定的是,臭味的源头就在这里。

后院另一端,一只痛头黑狗被麻绳牢牢拴在树干上,焦躁地走来走去,并时不时朝对面的四方体狂吠。

听到黑狗的声音,鲁正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往前走了。他走到黑狗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去,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下来。可是,黑狗好像看不见他似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对面。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长满爬山虎的灰墙之间传来满脸胡茬,孔武有力的中年男人匆匆地走出,面色青黑,双眼却又是涨红了的,强烈的对比色活生生勾勒出一个濒临癫狂的形象。

男人身后,跟出一个抖抖索索的小人儿,又一个鲁正,红着眼圈,想说话又不敢说跟在父亲身后,像个委屈的幽灵。

唐夫人又被吓一跳,看看跪着的鲁正,又看看刚走出来的鲁正,张大了嘴看着我。

我示意她不要说话,看着就是。不过,刚走出来的一大一小,似乎也跟那只黑狗一样,根本没有发现我们的存在男人突然停住,后头的鲁正差点撞到他身上。

“还跟着我做什么!”男人怒道鲁正哆嗉着嘴唇,结巴着,“你你…你能不能不要带走阿癞鲁老大像看个陌生人一样看自己的儿子:“夜深了,你该回房就寝,而不是站在这跟我说一些我不想听的废话!

鲁正垂下头,咬紧下唇,继续嚅嗫着:“爹,你另外寻一只黑狗不行么?

“正儿啊,”他蹲下来,扶住儿子单薄的肩膀,“爹的蟾宫路已经动工了,爹需要只活了九年以上的黑狗,爹需要阿癞,你明白么?它吃了我们鲁家这么多年的饭,也是时候回报我们了“可是…我听到梁叔他们说…”鲁正的声音越来越小,“说你要埋掉阿癞。

他应该是盼望着父亲立刻否认的,哪怕是骗一骗他可鲁老大的嘴角却浮出怪异的笑,他拾起鲁正的下巴,强迫他跟自己对视,一字句道“要修成蟾宫路,唯一的方法,是用可癞做路镇!正儿,只有设下一个完美的路镇这条路才能千秋万载!我们鲁家的名号,才不会被别人盖过,被时间淹没鲁正一愣,忍住眼泪道:“从前您埋的路镇,都是铜铁陶土做的物事,为何这次那些路镇,镇不住竹篱笆那块地。”鲁老大摇头,视线投向那块四方体,“得有它们,方可成事。

鲁正的声音低到连自己都听不见了:“我们…可以不修蟾宫路的闻言,鲁老大脸色顿变,一把将鲁正狠狠推倒在地,指着他的鼻子,声音气得发抖孽子!身为我鲁家唯一的传人,竟讲出如此丧气的话!以你这模样,早晚要被唐家彻底踩到脚下!一只狗便让你这般没有出息!你若敢再多讲一句,只一句,我便连你这不孝子一道埋了!”他的眼睛越发涨红,突然用力扳住儿子的肩膀,咬牙道:“你再清清楚楚地跟爹说一次,你是不是要爹留下阿癞这只狗?是不是!”

鲁正的下巴快挨到自己的心口了,咬紧嘴唇,什么都不敢说爹要你明确说出来!”鲁老大将他掐得更紧了。

鲁正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尽管肩膀已经疼得要命,背脊上都出了一层冷汗“说!”鲁老大怒吼,差点将他捏碎了,“是不是要留下它!

鲁正哆嗦,脱口而出:“不……不是鲁老大松了口气,脸色正常了,手也放开了,摸摸儿子的头:“这才是爹的好儿子,鲁家的传人他慢慢抬起头,“阿癞还没吃饭,我能再喂他一次么?

他起身去了厨房,装了满满一碗生米出来,朝阿癞走去。

像往常那样,他还在老远的地方,阿癞的尾巴就摇起来了。

他走得很慢,好几次差点不想再往前走,好像他只要不过去,时间就会停下一样。

他终于还是走完了这段距离,把白花花的生米放到阿癞面前,摸着它的头,低声说道吃吧,吃饱一点阿癞摇着尾巴,低头大快朵颐,咔嚓咔嚓的脆响听起来很欢乐,是这听的声音他一直蹲在阿癞面前,时不时地抚摸它。

本来,他应该死死抱住阿癞,大声跟父亲说如果你要埋掉阿癞,就连你唯一的儿子块埋掉!他应该跟父亲理直气壮地说,是这只狗,不分寒暑地守在巷口等他回家;是这只狗,寸步不离左右伴随;是这只狗,从狼的嘴里抢回了你这没出息的儿子!

他十岁,阿癞也十岁,他曾说要把自己的命分给阿癞,可所有的想法,那么容易就破父亲的句怒吼击碎了,连想想的勇气都彻底消失阿癞吃得很快,白米从碗里蹦出来,在地上弹跳开去他的视线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米粒变成了模糊的白点,好像唯一能看清楚的,只有阿癞头顶那块伤疤。

时间在莫大的煎熬中遗漏。

突然,阿癞被拉走了。

鲁老大解开了绳子,粗暴地将它扯到一旁。

它有些慌张,原地转着圈儿,试图挣脱牵制它的绳子,却没有攻击鲁老大的意思,只是发出鸣鸣的声音,不解地看着曾经的男主人。

鲁老大喊来两个仆从,三个人六只手摁倒阿可癞,拿绳子将它的四肢紧紧绑在一起连嘴巴也用一条铁丝缠起来,不能动,不能叫。

从头到尾,阿癞竟然没有太多反抗,它唯一的行动,是一直看着在对面不停掉眼泪的鲁正,不管身体被扭曲成什么形状,它还是努力地把头转向鲁正。

鲁正不敢看它,一直不放。

鲁老大心满意足地站起来,走过去,把扯下盖在四方体上的黑布—笼子的共九只,都是白色的,都被绑成相同的样子,不能动不能叫,痛苦地挤在狭小的铁笼里,九双眼睛都惊恐而渴望地看着外头,用最后的力气搜寻着任何可能拯救它们的人突然刺入的一幕,让我跟唐夫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阿癞也被扔了进去。

将它扔进去之前,鲁老大摘下它的项圈丢到旁,他说上头的铃铛响得真烦人阿癞从拥挤的同类里努力伸直脑袋,继续望向它守护了十年的人,那个爱哭的孩子以后我若是不在了,你可不能让人欺负他,谁欺负他,你就把谁的裤子咬破,让他们光着屁股满街跑—一谁说狗没有记性,它就还记得鲁夫人说过的话谁说狗不会笑,它每次摇尾巴,都是笑。

谁说狗不会哭,如果眼睛变得比什么时候都亮,那是因为泪水会反光。

阿癞的眼睛比什么时候都亮,在黑布重新盖下来的瞬间。

笼子很快被运走了,鲁老大带着几个信得过的下人离开,临走时他说,中秋之夜得偿所愿鲁正一直木然站在原地,脚边只剩下阿癞吃过的碗,以及地上还来不及被舔走的米粒,阿癞从不浪费一颗米。

项圈躺在不远处,他走过去将它拾起,拂去上头的灰尘,摇了摇,叮当作响,继续摇,响声更清脆他闭上眼,坐在地上,像个白痴一样不停摇着项圈。仆从走出来,有些慌张地拉住他:“少爷,别摇了。”

他甩开对方的手,继续摇,好像只要还有这个声音,阿癞就没有离开。

许久许久之后,当他的手累得再也抬不起来,才大汗淋漓地停下来,起身,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房间,坐到书桌前,铺开一张纸,用发抖的手慢慢写。

纸上只有一句话—若寻人,可往西坊外土地庙。

他放下笔,叠好放进信封,又找了个铁盒子,将阿癞的项圈放进去。

送去西坊唐家。”他将信与铁盒一并交给仆从。

这是为何?”仆从不解,“我们与唐家素无往来。”

他呆滞的目光里生出一抹奇特的笑,梦呓般道:“唐家比鲁家好,边界太危险,她该留下来,哪怕恨我这个胆小鬼一辈子“少爷,小的不太明白。”仆从担心地看着他。

仆从离开了很久,他才从书桌前慢慢走回自己床上,躺下去,闭上眼睛,全不在意夜凉风大。

我跟唐夫人默默离开他的房间,后院里,第一个遇到的鲁正还蹲在空空的树前,直到我喊他的名字,他才如梦初醒地站起来,回过头,仍是一张泪眼迷蒙的脸你们能帮我把阿癞带回来么?”他的心口难受地抽动着,“我在这里寻了好久都找不到蟾宫路在哪里。

当然是找不到的,大多数人的本能,决定了他们一定会避开让自己感觉恐惧的地方而更多的人,会觉得自己仅仅是找不到这个地方,而不是害怕去找。这就是个莫大的麻烦。

我蹲下来,凝视这个千般委屈万般可怜的小男孩,轻轻说:“它曾用尽一切来保护你,而你,甚至没有为它争取过哪怕一次,在它需要相同的援助时。

鲁正噙着泪花的眼睛怔怔地看我,不知他是听明白了,还是依然懵懂唐夫人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将我扯到一旁,怒道:“原来鲁老大竟用黑白煞为路镇!圆月之日活埋一黑九白十只犬,以此种残忍恶毒之邪术,令到蟾宫路下的土质有犬魂背负,不再松脱。

黑白煞?”我皱眉,“虽然我不懂你们修路这块儿的玩意儿,但我深知,任何以虐杀活物为力量的术法,都有极强的反噬,鲁老大如此壮硕却英年早逝,也必是没有逃脱这个铁律。“这个路镇之法,也是我许久前在一本讲筑路的旧籍上见过,因其太过狠毒残忍才印象深刻。可是我根本想不到,素来好名声的鲁老大,居然会用这个邪门方法!”她得浑身发抖,“想来,一切祸端皆因阿癞惨死,怨气不息,穷三十年之力终于冲破束缚,化为妖邪报复世人。”

唐夫人的想法,也算合乎逻辑,我想起木道人言之菌的要百姓替他抓狗,莫非这厮还算有一丁点道行,起码知道蟾宫路下的东西与狗有关。莫非所有症结,就在被长埋地下的阿癞身上?!但我始终觉得,哪里不太对。

我看看四周,圆月当头,寂寂无声,喘气儿的就只有我们三个。

“从我们到这里,一共遇到了两个鲁正对不对?”我忽然问唐夫人她点头:“这也正是我不明之处,为何会有两个鲁正“关键不是这个。”我摇摇头,“按照正常情况,我们应该遇到三个鲁正才对。

“三个?”唐夫人愕然。

正在此时,不知何时被关闭的后院大门,响起咚咚的敲门声,黑夜之中颇为惊心。

唐夫人与我对视眼,拿出铁娘子的气势道:“我去开门,且看是神是鬼!

慢!”我拽住她,指了指围墙,“还是我去看看探魂之术是敖炽跟我打赌打输了才极不情愿教我的,之所以不愿意,不是这个难教难学,而是危险。“魂”是一个极其巨大复杂的系统,藏于每个人依赖肉体又高于肉体的“精神世界”之中,变幻莫测难以捉摸。一旦越过肉体直接进入他人的“魂”,便相当于进入一个根本不由你操控的世界,在那里,你可以找到那个人不为人知的秘密,也要准备好遭遇难以想象的险境。所以,我也必须告诉你们实话,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个法我纵身跃到院墙上,悄无声息地伸出脑袋朝下看朦胧月色之中,一个灰袍裹身,缎带束发的男子,挺直了背脊站都看不到脸,又一个诡异的双面背影男我屏住呼吸,举目远望,不由心惊肉跳越来越多的影子在月色下见动,之前到处空无行人的街道,跟约好了似的,拥出大群往同一个方向前进的“人不远处已经走来几个男女,无一例外都是背影君,慢慢朝鲁宅聚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