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世间并无真正坚不可摧者,万事万物不过是个圆,说到底亦是一物降一物,谁都有弱点。

1

雷声已止,大雨未减。

灯火黯淡的破屋里,子淼躺在我面前,意识全无,伤口已经不再有血流出,气息微弱成一条随时会断掉的丝。青童也躺在地上,手臂上扎进一枚细长的针,寇争老头说,针上有“咒”,

僵尸也会晕,有些话,他不想她知道。

从头到尾,他都跟青童保持着距离,不触碰她分毫,还说自己年老体弱没力气,连抬她进屋都是敖炽代劳,气得敖炽直骂他老不死的,杀人的时候怎不见他年老体弱!

寇争看了看子淼,啧啧道:“不愧是传说中的神,中了我的铁箭到现在还留得下一口气。”

我狠狠剜了他眼。

“瞪我也没用,在我同你讲清了其中利害之后,你若还想救他,可见你也不是个聪明人了。”寇争笑笑,“还不如让我把你也变成一头驴,好歹还能有些用处。”

敖炽揉了揉拳头:“死老头说话注意点,我还活着呢,我老婆轮不到你来教训。”

“你心里其实也赞成不救他的,不是么。”寇争不慌不忙道,“一个婴孩,一只猫,尚且有如此后果,一个神又当如何?你们心头应该比我更清楚。”

几个钟头前,在寇争说出“我叫寇争”时,他出手弄晕了青童,继而才是第二句话——你碰了他,这个人便成了祸害,不能留了。而他的第三句话是——凡被魇镜“复活”的人,若被梦主触碰,则会良善全无,心生魔魇,变成一只嗜血杀生的怪物,活的时间越长,破坏力越大。

他说这句话时,是雨下得最大的时候,打在我脸上跟鞭子抽下来似的疼。

“我是否危言耸听,你们自己应有判断。”他认真道,“若你们非要救活他,也许我这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也阻止不了你们,但我希望你们在‘做好事’的同时,也有承担一切后果的能力,这后果中很可能包括了无数条无辜性命。”

刚刚还不顾一切在我身体里翻腾上涌的戾气,硬是被他这样的一番话给摁了下去,质疑,犹豫,在我的思维里胡乱地扭打着。

“你自己决定。”敖炽抹了抹脸上的雨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怀里的子淼,“如果是别人,我有一百种方法阻止你救他。但因为是这个人,我不想左右你的选择。”

雨水好像打进了我的心里,刺刺的。直到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从头到尾敖炽都没有阻止过我救子淼。他历来霸道,历来视子淼为眼中钉,但我知道,就算把刀塞到他手里,就算他口中喊再多次“我要弄死他”,他也不会真的对子淼下手。

如果真有一天命运恶到要子淼再死一次,终结子淼生命的人也不会是他,他不在乎子淼的生死,他只是本能地在乎着我的感受。

所以从来都没觉得自己嫁错了人,哪怕我们可以一天吵八次架。

“雨太大了。”我把子淼轻轻放到地上,“进屋再说。”

淅淅沥沥的雨水敲打在破朽的屋子上,好几处都漏了水,在滴滴答答的声音里,我沉下心,听完了寇争老儿的往事。

他并没有花去多少时间,但足够给听者一个沧桑漫长的世界。

摇摆的烛火里,青童不知沉进了怎样的梦里,大概因为没有呼吸,整个人出奇地平静。

此刻我的脑子是很乱的,这个已经消失在寇争的过去里的僵尸姑娘,无端端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用一面本不该属于她的镜子,把不该回来的人带到我面前。

“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我看着地上这两个根本不该出现在同个空间的人,“最重要的那部分。”

盘腿坐在地上的寇争咳嗽了几声,望着青童的脸:“我找了她二十年。找不到。又找二十年,还是找不到。”

他笑笑:“我没有过生日的习惯,所以今年是七十岁还是八十岁,还真不太记得。几十年过得又快,又慢。”

“但你终究还是在这几十年间,造出了魇镜。”我皱眉,这块能“捕梦为真,起死回生”的镜子,究竟是对伤心人的慰藉还是一场逆天而行的噩梦,是神器还是凶器,一时间竟也难以界定了。

“没有乌藤子是办不到的。”他缓缓道,“这玩意儿半阴半阳,半生半死,违背了世间最正统的生存方式。魇镜的关键之所以在它,要的就是这股有悖常理不管天道的势头吧。”

“乌藤子……”我从听到这三个字开始,就在脑中反反复复地回放,总觉得应该是在哪里听过。

早在我还生活在浮珑山上时,子淼曾带回各种古书,除了教我读书识字,也教我识别奇花异草、神兽妖魅。彼时我年少贪玩,心性不定,总是听得多记得少,但我依稀记得曾在一本与药草有关的古书上见过此物的画像,好像还说过这玩意儿好丑,子淼还回我一句此物虽丑,却有大本事,能颠倒生死。我再问什么是颠倒生死,子淼却不说了,只说此物稀少,几世也未必得见,不说也罢,何况说了你也记不住。

一个连天神都说几世难见的稀罕物,身为一只根本没有什么本事的僵尸,青童她凭什么在寇争坐牢的短短五年内找到乌藤子?

我再将整个事情从头到尾过一遍,又想到青童虽是僵尸,然而她不惧光,也没有僵尸的气息,除了不呼吸、不流血、不变老,与常人无异。得是怎样的机缘,才能让一个溺亡的姑娘,用这样的方式重新“活”过来?!

另外,以寇争的描述,青童与他相伴多年,感情笃深,不论他用什么法子寻回了失踪的青童,不论青童因为何种原因不再认得他,他对青童却不该是这个样子,连碰都不碰她一下……

等等,寇争从头到尾都不碰青童?!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寇争似乎从我的表情与眼神里读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笑:“我以为你们早该猜到了。”敖炽看看他又看看我,再看看青童跟子淼,眉宇间的诧异渐渐明显,他虽然粗枝大叶,但脑子应该也没有停止运作,我想到的事,他多少也该想到了。

“我此生都找不回青童了。”寇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差不多用尽半生时间寻她,也用尽半生时间造出了魇镜。”他抬头看向我们,指着自己,“第一个被魇镜照到的人,是我自己。”

他垂下手,笑笑:“这几十年来,我很少梦见她,即便梦见了,也只是短短一瞬。魇镜完成的那天,我精疲力竭地躺在锻场的地上,那是盛夏最热的一夜,四周空无一人,工人们被我早早遣走,我抱着魇镜,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即便我看到自己的面容清清楚楚地照在镜面上,却仍不敢肯定我是否真的成功。我在锻场里寻了个更僻静的角落,忐忑地把镜子枕在头下,不多时便沉沉入眠。”

“你梦见了青童?”敖炽脱口而出。

寇争点点头:“翌日我醒来之后,果真从魇镜里看到了我昨夜的梦。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坐在河边钓鱼,笑着跟我说晚上熬鱼汤,眼睛弯得像对月牙,晨光照在她身上,连睫毛都闪着光似的。”他的嘴角微微扯动,短暂的喜悦敌不过转瞬即来的悲伤,“看着镜子中的她,我突然意识到……她的面容身形如此清晰,连放在桶里的鱼都清楚到能看到它们身上每片鱼鳞,而四周的山树却如蒙了薄雾,模模糊糊,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

要得到的答案终于得到了,我的心骤然沉到了底。

“生者不清,亡者如常。”寇争缓缓道,“这就是魇镜里的世界。山树模糊,是因为它们仍存在于原处,还是‘活’的,至于那些依然一清二楚的人,却只能在你的梦里微笑了。”

他移动视线,凝视着青童的睡脸:“这个明明已经被命运静止,明明不会再跟死亡牵扯上的女僵尸,怎么就笨得又死了一次呢。”

老头子红了眼眶,尚还正常的左眼里,微微有些泪光。

“被你埋掉的那把刀……”我在揣测一个最大的可能性。

“我娘说过,世间并无真正坚不可摧者,万事万物不过是个圆,说到底亦是一物降一物,谁都有弱点。”他揉了揉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难过,“寇家锻造的武器,便是众多‘异类’的克星,无数妖孽,包括僵尸,都曾被寇家的武器化成黑灰。只是这些用来直接攻击对方的武器,不论刀枪还是铁钉,只要取了对方性命,自身也会出现锈蚀之迹,之后再无效用,同死去也没有分别。当我看见银焰龙凰上的锈蚀处时,其实心头已隐隐有了不祥之感,但我拼命遏制住自己所有不好的念头,跟自己说也许是她用这把刀去斩杀了阻碍她得到乌藤子的异类,如今她可能只是躲起来不见我。”

“你就这样跟自己说了四十年?找了四十年?”我看着寇争老脸上的沟壑,岁月并不因他异于常人的本事而优待于他,即便他着花衣,脸带笑,让自己活得像个自由自在的怪诞老头,然而在他心中谁都看不见的地方,终是有一个永远填补不上的空洞。

“我以为在经历过那些常人不可能经历的劫难之后,我应该是个更坚强的人了,生死之事也不过如此。”他自嘲地笑笑,“但我偏偏不能够去想她的死亡,一点都不能想。”

他抬手指着自己的心口:“一想到她再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这儿就疼。我觉得自已很没用,但无计可施。”

外头的雨小了些,但屋子里滴滴答答的漏水声仍没有止住,在我们彼此沉默的时候,这世界总算还有点声音。

“青童死在你的银焰龙凰下?”敖炽思索再三,却很不相信自己的结论,“为什么?银焰龙凰一直是她在替你保管,后来还交给了那个谁都碰不得的刺猬怪,何人有本事取刀杀人?”

寇争伸出手,将放置在青童身旁的魇镜拿到怀中,用袖口拭去上头的水渍污迹:“乌藤子一直住在她的心脏里,她不化为飞灰,乌藤子难见天日。”

不阴不阳……颠倒生死……原来竟是这样的“颠倒”。

敖炽诧异之极,又疑问道:“你是说,这鬼虫子不知什么缘故钻进了青童的心脏,让本该是一具尸体的她成了个不生不死的僵尸。而她为了成全你打造魇镜的心愿,用你们家专杀僵尸的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让居住在她心脏里的乌藤子重见天日,并请了那只刺猬怪帮忙料理后事,等你出狱之后把所有你想要的东西都交给你?”

“你听得倒是仔细。”寇争深吸了口气,“那只蠢刺猬也是天字第一号的死心眼,它硬是将自己与青童的约定守了四十年。”

“那丫头不让刺猬告诉你她已经不在了?”我问道,猜出约定的内容太简单。

寇争笑笑:“刺猬说,就算它不讲,有朝一日他铸成魇镜,也迟早会知道你已不在人世。她说未必,或许到了那个时候,他连青童是谁都不记得了。”

“刺猬没有阻止她?”我问。

“刺猬说,哀莫大于心死,它没本事留住死了心的人。”他垂下头,隐到阴影里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苍老,“青童对它讲,她用了三年时间去寻找疼痛,可是任凭街市上的人将她打得多狠多重,她还是不会疼,一个连痛觉都没有的家伙,确实不能称之为人。既然没有常伴他身旁的资格,不如成全他的愿望,好歹相识一场。”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此生也算条铁打的汉子,流血受伤,荆棘坎坷,最不屑的就是后悔二字。”他仍旧擦着镜子,闲话家常般道,“但唯有两件事我悔不当初,一是自作主张去将军冢,没能在寇家最需要我的时候出现;二是与她分别那天,不该说出那样句混账话。”

一个连痛觉都没有的东西,莫说女人,你连人都不是,我凭什么喜欢你——每个字都不凶狠,但每个字都是刀。

语言是个神奇的东西,明明无状无相,却偏有杀人无形的本事。

“所以你为了你的后悔,把另一个青童带回来?!”敖炽瞪着他怀里的镜子,“可是为什么魇镜会在她手里?还被她胡乱使用!”

“魇镜铸造完成时,我也是个历经沧桑的老人了,兴奋自然是难免,但也少不了谨慎。《天工谱》上虽说明了铸造魇镜的方法,但最后一页上却写了一句话——‘若成,镜花水月宜远观,生死颠倒殃无辜。’我当时想了许久也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思考再三,我没有一开始就选择带回青童,而是选了梦中那些鱼,当年它们都被熬成了鱼汤。”

寇争笑笑:“所有被魇镜照过的人,只要我愿意,便可以从镜中见到他们每个人的梦。而他们的梦会一直储在镜中,任我取拿,包括我自己的梦在内。我思考了整整三天,然后把梦中放在她脚边水桶里的一条鱼带了出来。”

他顿了顿,又道:“坦白说,我被魇镜的本事吓到了。这条自镜而出的鱼,跟世上任何一条活鱼都没有两样,鲜灵灵地在水里游动,还会吐水泡。我最初的担心终于消减了,我不轻易带回青童也是怕带出来的‘她’不是我想的那个人。看着这条活蹦乱跳的鱼,我很高兴,压在心头多年的内疚与悔恨好像有了挽救的希望。我跟自己说,若三天之后这条鱼没有闪失,我就把她带回来。甚至……我可以将我的父母家人也带回来。”

“然而你碰了那条鱼?”我问。

他点头:“它从魇镜中出来时,我将它捧到了鱼缸里。谁知翌日一早,我去鱼缸看它时,却只看见一缸淡淡的血水,它依然在里头游来游去,可鱼缸里原来的几条鱼却死于非命,有两条被咬得肠穿肚烂,还有两条只剩下尾巴跟头,而且这些鱼的个头都比它大了许多。虽然只是鱼,可我看得背脊生寒。开始我怀疑不是它干的,因为它毕竟只是普通的小鲫鱼,何来如此凶残的性子,于是我又放了几条鱼进去,结果不多时就被它凶猛地攻击。”他皱起眉头,“杀掉那条着了魔似的鱼之后,我又带回一条鱼,结果还是一样。我整个人如坠冰窖,心想难道魇镜所谓的死而复生,就是送一个模样相同的怪物给我么?我疯了般把《天工谱》上关于魇镜的内容看了三天三夜,希望从那些已经烂熟于心的文字间找到蛛丝马迹,最后,是那句话点醒了我。我带回了第三条鱼,然后我叫了家丁来把鱼放到鱼缸,从头到尾我都与它保持距离,第二天,鱼还是老样子,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它在我家活了一整年,没有任何异样。于是我终于明白了‘镜花水月宜远观’的真正含义。”

他苦笑:“千方百计带回来的人,你却连对方的手指尖都不能碰下。所谓魇镜,究竟是挽救你的遗憾,还是用另一种方式再折磨你一次,说不清楚啊。也难怪它叫魇镜,或许它带来的,只是另一场不真实的梦魇。”

屋里的滴水声渐渐稀疏下来,我想知道的秘密,正在一点点遗漏出来。

“可你还是把青童带回来了。”我看着他那张沉入往事的老脸,“并且你没有对此事后悔的表情。”

“我说过,此生只对那两件事有过悔意。”他平静道,“那个晚上,我带回了青童,在她还未醒来时,我躲到了她看不见的角落里。她醒来之后,对这个世界毫不陌生,我看着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自言自语说了声‘我怎么在这里’,然后便自顾自地离开,轻车熟路地往白泉谷而去。她的墓穴还在,她回去的第一件事不是睡觉休息,而是找东西。我躲在暗处,看见她在墓穴里出出进进,满面焦急,拼了命在找东西的样子,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冲出去问她在找什么,可终究是忍住了。我不知道这个被魇镜带回来的青童到底在想什么,看起来我似乎比她更慌乱,更不习惯这个世界。我在墓穴外守了她三天三夜,而她就找了三天三夜,她甚至把墓穴外的土地都挖了个遍,弄到两手伤痕累累也不停下。看见她沮丧至极的模样,我心头难言的疼痛到底是击败了所有的忍耐,我走出去,走到她面前,心跳得异常厉害,我不知该给她怎样的开场白,可是就在我开口之前,她却先对我道:‘老爷爷,你是住在附近的人么?最近这里有没有闹过贼啊?’”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她叫我老爷爷……当僵尸就是好啊,无论如何都不会老去。”

“因你的梦而生,但偏偏不认得你……”我想到子淼也是如此,顿觉这镜子确实心狠,带回你最思念的人,你却碰不得他,他也认不得你。

“很丧气是不是,但这就是魇镜。她由我梦中而生,她所谓的记忆,无非是我自己的记忆,可她并不完整,魇镜在这一点上似乎是不可控的,复活的人会继承你多少记忆,这没有定数。唯一肯定的是,她不记得我。”他看着我,“我不介意被她当作路过的老爷爷,我竭力做出平静的样子问她是丢了东西么。她说她丢了一面镜子,很重要的镜子,她一直把它收得好好的。我说找不到就不找了吧,你看你的手已经受伤了。她说没事,她不疼,镜子一定要找到,因为那是很重要的东西。我对她说,镜子罢了,你喜欢的话我买新的送你。她说不一样的,那面镜子是天下无双的宝物,是她不要性命也要守住的东西。看着她认真的模样,我突然觉得她就是活生生的青童,我不想再纠结她本质上是什么了,只当是上天终究再给了我一次机会。”

“你把魇镜交给她了?”敖炽的眉毛都要竖起来了,“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把这么麻烦的东西交给她?!就算她记得魇镜,也分不出真假,你若不忍心她苦寻不止,大可以给她个假的玩玩。你知不知道你的感情用事分分钟会害死人!”

“若是你心头挚爱死而复生,心心念念想要一件东西,你是给真的,还是给个假的糊弄糊弄?”寇争反问。

敖炽一时语塞,转头看我:“好像也是……如果是你,我就是拼了命也把全世界的金子都堆到你面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给你假货的。”

我瞪他一眼。

“瞪我也没用,以你的德性,就算不记得全世界了,也会记得你的金条金币金锅了。”敖炽哼了一声。

我掐了他一把:“你别忘了魇镜带回来的,本质上只是你对我的记忆与思念罢了,如果那个我只记得金子,那么说明在你心里,我只是个爱钱如命的女人罢了。”

“你难道不是爱钱如命?”敖炽耸耸肩。

“二位还是不要为此争论了吧。若得善始善终,又何必用这面镜子。”寇争看我们的眼神,分明有一点羡慕。

“好吧。”我看着被他擦得干干净净的魇镜,“所以你真的是把这面镜子交给她了,这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你想补偿一些事的心情。”

“我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她高兴。”寇争继续道,“我趁她在另一头寻找时,把魇镜埋在了墓穴旁的泥地里,故意露出小半截,然后喊她过来。她得了镜子,高兴坏了,抱在怀里不撒手,直说找到了找到了,竟然藏在这里,怎么自己都不记得了。我不敢再与她接近了,就怕一个不小心碰到她,所以我很快地离开,也明白了从此之后,我只能做一个在远处照看着她的人。”

“既然照看她,又为何让她沦落到四处漂泊当人肉沙包的境地?”我疑惑道。

“当年我坐牢时,她因为我一句话,所以拿自己去当沙包,我知道时,觉得世上怎么能有人傻到用这样的法子寻找痛觉。我低估了那句话对她的伤害,也低估了我自己对她干这件蠢事的在意。或许这个心结隐匿太深,重归的青童仍然把这件事当作她生命中必须要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止她对痛觉的执着,有了痛觉,才能被称之为人,才能跟我在一起。对她的重蹈覆辙,我已经分不清这是她此刻本身的意愿,还是我自己对那句话的悔恨与阴影不得消散的后果。”他叹气,“总之,她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不论我暗地里用多少法子去说服她劝解她,希望能把她带到正常的生活里去,她都决然拒绝,她坚持这种四处流离,以挨打为生的日子。日子一长,我也绝了改变她的念头,不管她做什么,由她去吧,只要她平静快乐。所以我成了那个经常捧她场的花爷爷,因为我总穿着喜庆的花衣裳,这几年来她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她的记性真的很差,不过半年不见,她就忘记了我是那个告诉她魇镜在哪里的老头,我也不解释,从此就当她的花爷爷吧。”

说到这儿,他微微皱了皱眉头:“本以为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然而唯没有算到的,是她善良如昔的性子,以及她拥有使用魇镜的能力。”

我一楞:“我以为魇镜只有你们能家才懂得使用方法,你自己必然也这么想,才会那么放心地把镜子交给她吧。”

“所以我犯了低级的错误,果然是上了年纪,脑子不好使了。他自嘲道,“魇镜只有寇家血脉方能使用,青童来自我梦,我的梦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啊。我唯一不解的是,她知道魇镜的使用方法,却不知其中禁忌,可见这镜子确实很不友善,应该记得的偏偏忘记,不该记得的却分外清楚。大约两年前,青童开始用魇镜去‘帮助’那些她认为对她好的人,她认为把逝去的东西带回来,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报答。而我,只能不断为她善后。”

“为何不告诉她真相?哪怕你留个字条给她,也能免去这后头的种种麻烦不是吗。”我质问。

“你以为我没有说过吗?我明里暗里不知道提醒过她多少回,魇镜带回的活物,不能被梦主触碰,否则必化邪物伤及无辜。可是很奇怪,她就是记不住,就好像我从来没有提醒过一样。”他无奈地道,“我也想过收回魇镜,但看到她用镜子去帮别人时所得到的满足与快乐,我就犹豫了。最后,我决定维持现状。”

“你能替她善后一辈子么?”敖炽冷冷道,“你真的老年痴呆了吧,真正的青童已经死了,你复制一个她已经是错误,明知这个复制品有缺陷,根本不能使用魇镜,你还要一错再错地纵容她。你已经这个岁数了,土都埋到脖子了,哪天说死就死了,你不能对那些无辜的人这么不负责。”

“至少到今天,她未铸成大错。”寇争看着他,手却指着我,“如果魇镜带回的人是她,你杀得下去么?”

“他根本就不会去用魇镜。”我替敖炽回答,“你看起来比我们老,却不比我们活得明白。我理解你所有的心情,但不能赞同你的做法。”

“你觉得我做错了?”寇争反问。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听到身前的子淼隐隐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

2

此刻再去讨论是是非非已毫无意义,多年前那个细雨之日里,再是混账的话也说了,时至今日,再是想念的人也不在了。

我低头看着子淼,小心翼翼地握住他冰凉的手,或许是我的幻觉,一种无形且微弱的力量从我指间漏出去,再用力也抓不住。这个被魇镜带回来的子淼,这个能记得过去但唯独不记得我的子淼,这个我不顾一切都想救回来的子淼,终究还是不能留下了。

只差一点,我的冲动就战胜了理智。

有生命的东西,哪有复制的可能。这也是我想同寇争说的话。

我的子淼,千年前就离开了,即便后来他以别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两次,也改变不了他化身甘霖,形神俱灭的事实。上天也是顽皮,何苦再用这样的玩笑来纠缠我,就让他安安静静地留在我心里,当一个只能被纪念的故人吧。

一滴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落到子淼的脸上。他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终是没有睁开,我只感觉到掌中那只失去温度的手,用最后的力气轻轻握了握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