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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短暂的夏夜,不可参透的命数,已在悄悄变化……

贰.见世

“一、二、三、……十九、二十……三十。”

我蹲在岩洞外头,认真地数着岩壁上整齐的划痕。

划痕之下,一株尺来高的植物,一枝七叶,碧绿通透,惬意地生长在嶙峋怪石之间。

他说,这花叫“无色”,一年一开,花期一日,之后每六十天少一个花瓣,循环往复,是从薄命岩上百花仙子处讨来的小玩意儿。那夜,他将花种播下,嘱我花开之时,回到真身里头去,万万耽误不得。

原来,此花为我而种。我没来由的高兴。

也因为有了“无色”,我对时间有了准确的概念。每到花开之期,我就在岩壁上划下一横,月月年年,不觉间,上头已经有了整整三十道。

这三十年时间,我过得有滋有味。

至于他,我名义上的主人,大部分的时间都留在琈珑山上,其间只离开过三次。

每次他离开,都是大雨滂沱、山洪肆虐的日子。我躲在岩洞里,穿过密实的雨水,目送他远去。朝夕相处的日子,我慢慢知道了”四方水君”就是天界里的水神,掌司天下所有江河湖海。选择这样的日子离开,想必是职责所在。

但是,这第三次离开却是个例外。

那时,刚刚入秋,满山都是金绿绕叠的风景,阳光不温不火,山风不轻不重,天跟地都是爽朗而干净的。

他没有驾云,只牵了我的手,一步一步走下了浮珑山,来到了附近的一座小城。奇妙的建筑,喧嚣的市集,往来的人潮,猛然展开在我眼前,冲击着我几近退化的视觉。

原来人类的世界如此五光十色!

挣开他的手,我兴奋地穿梭在路旁各个小摊与店铺间,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当大半个城池都留下了我的足印之后,天边只剩下了一抹淡红。

他叫住了我,带我走进了城外一处挂着牌匾的小楼里。

楼里,全是清一色的桌子椅子,摆得整整齐齐。不少人围坐在内,面前杯碗交叠。

他说,这里是吃饭的地方,这个是八宝粥,这个是糯米软糕,这个是千层百花酥。指着这些我从没看过听过的东西,他一样一样地给我介绍。末了还说,都说天界的琼浆仙果是极品,可是,最最可口的,始终还是人间的食物。

“裟椤。”岩洞里传来他的声音。

我一惊,这才从许久前的回忆中清醒过来。赶紧带着采来的野果走了进去。

一铺石台,两方石桌,几张石凳,就是岩室里的全部陈设,简单到空荡。

“呵呵,小树妖的动作越来越慢了。一盘棋都快下完了你才回来。”刚踏了一只脚进去,就听到了那个总是让我气恼的声音。

石桌上,摆着光滑的棋盘,上头黑白分眀。他手执一枚白子,却不急于落下,回头看看我,又看看正与之对弈的男子,摇摇头,只笑不语。

刚才的好心情被那个人戏谑的口吻折去了大半,我沉着脸,慢呑吞地走到他们身旁。摊开手中的荷叶,把一整包野果朝那个讨厌鬼怀里一塞,硬邦邦地说:“拿去!看你吃得了多少!”

“哈哈,脾气见长啊。”他朗声大笑,丝毫不介意我的粗鲁,旋即又转过头对他说道:“子淼,你教女无方哦。”

“呵呵,你还是注意一下你的棋子吧。”他狡黠地瞟了对方一眼,稳稳地落下了手中的棋子。

“咦?啊!这个……能让我悔一步么?”马上就有人双眼一瞪,拱手相求。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是他很好的朋友。这么些年来,只有他一人会三不五时地过来拜访,每次都停留一天半日。二人煮酒对弈,谈笑风生,亲密之态溢于言表。

我并不清楚这家伙是什么来历,只知道他有一个比我还要奇怪的名字——九厥。初见他时,我曾一度为他那一头少见的湖蓝色长发而着迷,惊讶这世界上竟然有人这般动人。

子淼,九厥,坐在我面前的两个仙家男子,不相伯仲地好看。然,在我眼里,始终是前者更显出色。

“裟椤,去把灯拨亮些。”他一粒一粒拣着盘上的棋子,嘴角挂着胜利者的浅浅微笑。

“小树妖,拨到最亮哦,我们老了,眼睛不好使啦。”九厥故作老迈地咳嗽两声。

“我有名字,我叫裟椤!”

我忿忿地瞪了他一眼,讨厌他明明知道我的名字却老是“小树妖小树妖”叫个不停。

在我心里,“树妖”是过去,“裟椤”是现在。

我爱“现在”远胜“过去”。

撅着嘴走到另一方石桌前,弯下腰小心地拨弄着那盏状若半开莲花的油灯。这灯是他亲手做的,用山涧里的一块小青石细细雕琢而成,里头的灯芯还有灯油,都是取自山上一种没有名字的紫色野花,燃烧时总带着一点清甜的香。

跳跃的灯火越来越亮,整个石室比先前光亮了许多。

我抬起头,有些出神地看着被灯光投在石壁上剪影一样的轮廓,他的轮廓。

“过来坐下吧。”他冲我招招手,指了指他身旁的石凳。

“哦……”我回过神来,赶忙收起自己的目光,抚着微微发烫的脸孔,走过去挨着他坐了下来。

他收拾着棋盘,光滑的棋子一一落进藤编的棋盒,叮当作响。

“你的事怎么样了?”他头也不抬地问。

九厥一愣:“我?!”

“是啊。”最后一粒白子落进了棋盒,他盖上盒盖,“找到他们了吗?”

“呵呵,谈何容易。”九厥苦笑,左手一挥,不知从哪里变出两壶酒来,放到棋盘上,“新酿的,尝尝。”

拿过一壶,放到嘴边,未饮便已嗅到熏人欲醉的芬芳。

我吸着鼻子,情不自禁地添了添嘴巴。

“裟椤!”他轻轻抓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即将倒酒入口的行为,“你修行尚浅,不可沾酒。”

“哦。”我失望地应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把酒壶放回了原位。

“哈哈,小树妖,嘴馋了吧?!你得再过百来年才能有幸品尝我的手艺哦!”九厥伸过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一脸坏笑。

“好了九厥,别再逗裟椤了。”大概见我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他终于开口为我解围,随即又笑道:“不过,光是闻这味道,就知道你的本事又精进不少。”

“那是自然!”九厥毫不谦虚地接受他的称赞,可是片刻的得意之后,他拿起另一壶酒,怔怔地看着,一抹不易觉察的落寞从他的眸子里一闪而逝,“可惜,酒在知音无……”

他一笑,提起酒壶作碰杯状:“我勉为其难地做一次知音吧。放心,你终会找到你要找的人。”

“哈哈,承你贵言。我想我肯定能找到他们。”九厥瞬间恢复了常态,顺势将手里的酒壶往前一推。

一声清脆的响动之后,二人各自将手中琼浆一饮而尽。

饮毕,九厥满意得打了个酒嗝,意犹未尽地擦擦嘴,问道:“麓山幽泉归你管吧?”

“不错。”他放下酒壶,点点头。

“那就好!”九厥高兴地一拍手,“把泉底那块万年冰敲一块下来送给我吧,我有大用处。”

他眉头一皱:“你要那个做什么。”

“酿酒啊,前些日子我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新方法。可惜我进不了幽泉,只能找你帮忙啦。”九厥有些兴奋地比划着。

“好吧,待我哪日路过该处,就帮你取那万年冰。”他不忍扫他的兴,点头应允。

“果然是我的知音啊!不过要尽快!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九厥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话题一转:“哦,对了,我今天路过玳洲城的时候,发现那里暴雨连绵,百姓苦不堪言。还有城郊那片湖泊,妖气冲天,不知道是不是有妖怪作祟。你是不是该出面看看?”

“你怎么不早说?!”

“下棋下得太专注了,忘了。”

“……”

他们说的话,我大多不明白,但是我喜欢听他们的声音,哪怕是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也是清脆如流水,动人心弦。

我不时看看他,不时看看九厥,认真捕捉着他们脸上每一个独特的表情,从少数能听懂的只言片语里揣测着他们的一切。

淡淡的酒香一直在鼻子里回旋不去,竟有了点晕晕的感觉,眼皮也越来越重。

终于,我坚持不住,趴在石桌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