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是篇短短的小作文,字迹极稚嫩,是小孩子手笔,顶头标题四个大字,我的爸爸。

是大佬儿子的期末考试作文―――天杀的世道,这么小的孩子要写作文。

写他爸爸是个胖子,喜欢吃肉,睡觉打呼,工作非常忙。

且自信满满地,说他爱儿子。

例子是有一次他骨折了,爸爸立刻就回家来照顾他,给他讲故事。

结尾也是四个大字,写得比标题还用心,铁划银钩,力透纸背:

我爱爸爸。

大佬坦承:看到这四个字,眼泪差点没出来。

那可是真心实意的爱,和这瓶酒一样,半点水都没掺。

赵翔看完作文,珍重叠好,送回大佬手里,两个人干杯,宾主尽欢,到十点双双给家里打电话,两个男人声调温柔,还挡着话筒,生怕酒气传到对面,各自哄孩子睡觉。

赵翔没开机,证明顾中铭的猜测是有道理的,合家都在,合家都不愿理他而已,这必是老婆的主意――赵怡没嫁以前是家里的公主,嫁人以后与父兄聚少离多,不但地位没失,反而升了一级,直接成太后了,说什么就是什么,骄纵无比。赵翔当年娶妻,唯有一个条件:你对我怎么样,甚至对我爸怎么样都没问题,反正他也是个老顽童,唯独对我妹妹,看在她自小没妈的份上,凡事都要忍,真要打起来,我都是要帮她的。

既然如此,中铭也没辙,总不能背个荆条上门去跪着,以她的脾气,就算真跪着,都是白费功夫,她自己不消气,那气就一辈子盘旋在屋顶,阴魂不散。

两个电话打完,滴滴滴滴的短信提示音才连绵不绝地响起,一气响了好几声,中铭乘红灯停车的功夫一看,睡觉关机时居然有人打了他十几个电话,端详那号码再三,他恍然想起,这是胡蔚的。

看时间,从他关机后十几分钟,到临晨五点过,这女生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还游过去,哪里有人这么执著的。

他暗暗有点理解,为什么沈庆平会对她避之不及,男女间一段关系,如萨冈所说,往往到了最后,就是女人毫不知趣,男人不胜其烦,放眼天下,无不雷同,什么不好,非要往死缠烂打上面靠,结果当然是一拍两散。

中铭把蓝牙打开,戴上耳机,车子驶向公司, 他做了大约一分钟左右的心理斗争,要不要给胡蔚打一个电话,结果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一原则大获全胜而告终,但他本性毕竟善良,因此到公司以后,第一时间把这事告诉了闻峰:“叫你女朋友多劝劝她,长期下去会变成神经病的。”

闻峰这辈子什么都不怕,最怕女人死心眼儿,一听情形,连自己的头皮都麻了:“你,无端端去惹她干什么,静宜说这女生在学校出了名的高傲,除了跟她好,其他人都不理,现在老西瓜甜头没吃到,别跟你扛上了,我告诉你,你这婚,将离未离,还一脑门子官司呢。”

这事不提也罢,提了顾中铭头更疼,他闷哼一声,勉强做了个总结陈词:“总之,叫你女人去搞定她。”

所谓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话音刚落,手机铃声响起,中铭一看,差点涕泪俱下,胡蔚难道真的跟我卯上了,我昨天非要多说那两句话是不是鬼上身啊,这边厢一声接一声,还犹豫间,闻峰怪叫起来:“赶紧赶紧接,你大爷,响得老子一身鸡皮疙瘩。”

不止他一身鸡皮疙瘩,办公室外早早来上班的几个员工,也正竖起脖子,到处看这销魂的噪音从何而来。

顾中铭的手机铃声的确销魂,二月份两人在美国,晚上闹着玩,赵怡帮他录的,她运足了气,装得跟只小驴子一样粗豪,大叫:“老公,有人找你,出门来接客啊。”

当时录完,两人大笑了一场,没承想笑归笑,笑完了赵怡非要他拿这个当手机来电铃声,中铭大惊:“万万不可,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叫别人知道我兼营要求这么高的副业。”赵怡欣然点头:“我的老公,有人给钱也不出奇。”中铭哭丧脸道:“夫人,你这不逼我终生用震动么。”。赵怡当即就翻脸了:“要不就枪毙,要不就投诚,人民不会给你第二条路走。”

在这种上升到宣战高度的威胁下,顾中铭忍气吞声,把这铃声存了下来,虽然在国内不至于真的会用,这次去美国,想着赵怡怀孕,逗她开开心,又调出来启用了,忘了改。

他闹个红脸,赶紧接起来,胡蔚一晚上没睡,怎么声音还是精神抖擞,开口就道歉:“顾先生,真不好意思,我昨晚上不该骚扰你的,实在是心情不好,非常抱歉,请你原谅我。“

顾中铭如临大敌,以为对方要以他为假想敌,一哭二闹三上吊,结果人家开口道歉,语气真诚,态度谦卑,倒把他给闷住了,当即觉得自己小肚鸡肠,未免不够大气,讪讪地答:“没事,没事,反正我也关机了不是。”

胡蔚轻笑,还是那种轻快明朗的口气,说:“总之很对不起,改天我请你吃饭,不知赏不赏光。”

中铭忙推辞:“不客气,不客气,你还是学生,没关系的。”

谁知对方不是省油的灯,打蛇随棍上:“我还是学生,那我请客,你买单咯,好不好。”

女孩子软语生香,问声好不好,十个男人有十一个,还没听到问题就说好好好,安东尼为什么会死在埃及艳后手里,估计都是同样经不住诱惑,胡乱就答了问题。

胡蔚口中,流出一串清脆的笑声:“那就这样说好了,你先忙,我会找你的。”

当机立断挂电话,这段交涉,真是豹头猪肚凤尾,步步为营,可圈可点,顾中铭回过味来,几乎是目瞪口呆望着闻峰,后者洞若观火,知道这位兄台吃了个闷亏,对他耸耸肩:“你好自为之吧,我出去干活了。”

胡蔚虽然是个女人,而且严格意义上只是一个女孩子,却很有男子汉的风范,端的是坐言起行,她说要和顾中铭吃顿饭,就是要和顾中铭吃顿饭,撂下话头的第二日,午餐时段,准点打电话来:“顾先生,中午有空吗。”

那天顾中铭没空,是真的没空,他正嘴里咬着一个面包在看标书,不但忙到不能出去和美女吃顿饭,连把已经吃到嘴里的饭咽下去这个动作都做得不甚标准。

男人在工作状态下,女人要和他好好说话,比和高僧打机锋都难,因此十八秒收线,一段邀请与拒绝的中文标准对话演绎得思路清晰,结论明确。

第三天,差不多时间,她又打过来,问题是标书这种东西常常不会一两天就消失在你的办公桌上,顾中铭这次嘴里没有含面包,因此礼貌明显比昨日周全,多了您好和再见两句敬语。

第四天,顾中铭到十一点半左右,开始不自觉地看看表,虽然他今天还是要拒绝对方的邀约,但邀约本身比三天前看起来要有趣很多。

果然胡蔚锲而不舍地拨响了他的电话,顾中铭诚恳地表示了抱歉,并且提出如果她愿意的话,他们下个礼拜一起吃顿饭,时间地点随便胡蔚选,这个礼拜实在是没有时间。胡蔚宽容地理解了顾中铭的处境,但是她说她喜欢每天期待一点点如愿以偿的惊喜,而不是长久盼望某个落实的约定,如她所知,大部分落实的约定最后都以落空为下场,因此她请顾中铭不必感到为难,只要给她每天这个短于一分钟通话以资确认的权利就可以了。

放下电话,顾中铭为这句话回味良久,印象中胡蔚有两条极漂亮的大腿,但并无迹象说明她有一个很漂亮的大脑,而这种充满生活智慧的话语,绝非胸大无脑之辈可以创造,因此他翻翻日历,决定取消下周一和闻峰的午餐会,改为接受胡蔚的邀请。

闻峰对此大为不满:“什么?你不跟我吃饭?要去跟那个小妞吃?哎,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讨论啊。”

中铭很深思熟虑:“我想过了,你最近和小王感情稳定,后天应该不至于有大的八卦需要会谈,至于你家老太太老爷子的江湖恩怨,我觉得两礼拜听一次和三礼拜听一次的区别不会太大。”

他们两个自共同创业以来,无论艰难困苦,还是一帆风顺,雷打不动,每两个礼拜一起吃个午餐―――事实上他们几乎每天在一起吃午餐:盒饭,还有晚餐:要么一起应酬,要么到对方父母家蹭饭,之所以要如此隆重地在日程表上盖个章,是因为闻峰实在闲话太多,而工作场合,大家又需强装严肃,如果不给他一个一次性倾泻出来的机会,顾中铭就要忍受细水长流,绵延不断的非人折磨。

闻峰觉得这个解释不足以让他满意:“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为了她,要放兄弟我的鸽子,这个信号相当危险,我不赞同,别忘了她名花有主。”

别人名花有主,就不该为她重色轻友,闻峰说罢想一想,发现这其实不是自己的原则,急忙追加一个更充分的理由:“何况你是已婚人士,要洁身自好。”

听到闻峰教训自己要洁身自好,顾中铭差点没扑上去一把掐死他,当然,更使他深受刺激的其实是已婚那两个字,在过去的将近一个礼拜里,顾中铭没有和赵怡通过任何电话,两次上门拜访,吃了活生生的闭门羹,就是阿姨堵在门口对他说:“全家人都出去啦,去干什么不知道。”而客厅里正传来合家大小打麻将的声音,甚至还听到赵怡高呼清一色。

唯独赵翔和他保持联络,但他也无可奈何,电话里只叫顾中铭冷静一下,等她想通了自然就没事。

关键问题是,顾中铭都不知道赵怡要想通什么东西,想通下次应该怎么样把他的护照藏得更完美吗?她怎么不知道一把火烧掉乃是最干脆利落的解决方法呢,灰烬是不能被寻找的。

无论她想什么,想不想得通,生活仍旧要继续下去,对于顾中铭来说,赵怡的存在,犹如一具图腾,象征他在这人世上力争上游,得到回报,能够给出身富贵的妻子带来比娘家毫不逊色的物质条件,其他的,其他的有时候想一想,总觉得有点模糊。

他得出一个结论,要么不要随便结婚,要么可以随便结婚,但是不要随便两地分居,要么可以随便两地分居,但是千万不要分那么远。

美国到中国,他妈的太远了,远得每天打十个电话,听到的声音都还是没有体温。还不如一台空调来得识冷识热。

生活仍旧要继续下去。

和闻峰扯了半天,终于以武力迫使对方答应后天不吃午饭,改吃晚饭,而且是到闻峰住的地方去吃―――这小子虽然是个花花公子,却是个住家型的花花公子,做一手正宗的客家菜,厨房里光砧板就有七块,你拿他剁骨头的砧板切一下芋头,他拿两把好大菜刀在屁股后面追杀,一边鬼哭狼嚎,要用左手的菜刀砍死你,然后用右手的菜刀把你分成丁是丁,卯是卯的十八块。

搞定了闻峰,顾中铭发现自己开始有点盼望后天的到来,而在那之前,他首先盼望的是下周一中午。

胡蔚说话很算数,准时准点,来电预约,顾中铭正在开车去和几个客人吃饭,循例说不好意思,谢谢,再见。

他忍住了没有告诉胡蔚,不用过太久他会有空,而且是特别腾出来的空,这个小小的秘密藏在他的喉咙里,好像喝八宝茶最后一口意外抿到嘴里的冰糖,甜丝丝的,叫他觉得古怪,可是又有点欢喜。

不知不觉,周致寒从杭州回来,已经过去一个月。这个月里,尽管从许臻那里得到了胡蔚的最后通牒,沈庆平也没有和这位小女朋友有任何联系,并且也刻意回避对方是不是一直在试图和他联系的可能性。他工作之余的时间,时时刻刻和周致寒厮守,终于到了使后者对他表示厌烦的程度――半开玩笑,半是认真。

“你最近很少应酬?”

“嗯,不大想出去。我们晚上在家吃饭么。”

“你这个礼拜都在家,好像是一百万年才会出现一次的情况,你怎么了。”

“就是不想出去嘛,不在家吃饭 ,那我们出去吃好了?日本菜?”

彼时他们都在家里客厅,致寒在冲茶,窗外斜阳正好,沈庆平准时五点下班,此时在家,换了睡衣裤,状极家居。

致寒斜坐在沙发上,转过来看着他,神情里含有一种隐约的冲动,沈庆平甚至觉得下一秒钟,她就会冷冷地说:你有事瞒着我?

磨磨唧唧一个月,他仿佛就是在等待这一刻,终于找到一个招供的时机,将胡蔚的事对周致寒和盘托出。她可能会把泡普洱的茶壶砸到他头上,也可能会一声不吭起身出走当然他会拼老命把她拖住,还可能会上楼去把他收藏的一切贵重东西,干干净净,打个粉碎,大脾气发过之后,有一线机会她会再度坐下来,对他说:“你想怎么样。”

那时候他可能已经吓破了胆,后悔得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极惊恐―――他不是没有到达过这个悬崖的边界,悬崖边竖了一块牌子叫做失去周致寒。

但是终究事情会解决。

她与他十年双宿双飞,她是他至爱的女人,她持有他集团公司百分之十一的股份。

他们缘份远远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