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才说:“不在广州,在沈阳。”

沈庆平去沈阳的机会并不多,若干年前更只有寥寥数次,全程有事在身,匆匆来去,场面上见的人都是相干的,除非。。。

他凝神想一想,不大有把握地说:“卡地亚酒会?”

卡地亚那一年的贵宾答谢酒会暨新品发布会在沈阳近郊一处驰名的风景区举行,受邀的是东北地区消费卡地亚产品百万以上的贵宾客户,品牌的御用模特和若干二线明星也在出席者之列,美人名钻相映成趣,衣香鬓影,煞是热闹。

沈庆平对这一类的酒会,向来没有什么兴趣,沈阳那边的生意伙伴却是这个品牌的狂热粉丝,一再鼓动他同去凑热闹之余,更说现场购买有公关价,比到香港或法国搜购更为实惠。周致寒毕竟是女人,本来也无可无不可的,听到这里终于来了兴致。

这种事情,沈庆平当然是听周致寒的,于是同去,现场喝了几杯酒,吃了一点东西,虽然自助餐由香格里拉酒店集团的大厨班底亲临炮制,也不过如此,生意伙伴带了几拨人过来和他寒暄,弄了个眼花缭乱,他那几天在沈阳,东北人好酒,日日晚上不醉不归,应酬得甚是困倦,到后来周致寒尤自兴致勃勃看首饰,他自己溜到度假区酒店,开了一间房间小睡,直到电话打来说走了才起身。

那蜻蜓点水的流连中是不是和这位谭先生碰过面?再三回想,也是惘然,沈庆平摇摇头,再泡一巡茶,两人分享,说:“没头绪。”

向谭卫文点点头:“谭先生记得?”

谭卫文坐得很放松,说:“沈先生记得卡地亚酒会,那是没错的,你我倒没有正式见过,但苏四成老苏,想必你是熟悉的。”

听到这个名字,沈庆平不觉脊背上微微一凛,再一次醒觉眼前人来头不小,今天莫名上门,不知道到底什么用意。

苏四成何许人,五十开外半拉老头,东北地头上,数一数二的娱乐业大亨,此大亨不同那些做电影电视出身的老板,每日光鲜示人,吃个火锅都有娱乐杂志专题报道,他专走高档夜店路线,旗下包括沈阳,哈尔滨,长春诸多东北一线城市的顶级夜总会,卡拉ok和娱乐中心,这几年看准中国消费市场的高档化,开始投资五星级酒店,他出身草莽,对上市,融资之类资本运作等高技术含量的东西深有戒心,因此做什么东西都以现金出手,虽然名不见经传,那些什么福布斯富豪排行榜上的人物,论真实身家,其实没几个够和他一争雄长。

做他这门生意,尤其在东北,黑白两道,根基要多扎实,不足为外人道,寻常人和他有点关系的,提到苏四成,都贯一个爷字,再亲热,都要叫声四叔以为尊敬,但谭卫文不但直呼其名,而且干脆就叫老苏,已经很说明问题。

既然来者不善,也只有见招拆招,沈庆平反而放松下来,手上不停,将茶一巡巡冲过去,心里把周致寒的事情轻轻抛开,专心对付眼前。

“我和苏先生有一点生意上的来往,听你口气,好像大家很熟?”

“你们生意上的来往我知道,前几年他想在番禺开一个酒店为主,餐饮为辅的娱乐城,万事俱备,结果没有把那块地谈下来。”

谭卫文不紧不慢,沈庆平手上动作却缓了一缓,斟茶最要专心,他微微一乱,茶色就不匀,谭卫文拿了一杯,轻轻喝了,继续说:“我当时正和广州这边有一点来往,老苏要我帮他周旋周旋,看还有没有可能成事,结果我小儿子正要考试出国,一时没放在心上,最后负人所托。”

明人眼前不说暗话,沈庆平点点头:“那块地对我很重要,但误了苏先生的事,我也很抱歉。”

谭卫文一笑:“生意就是生意,抱歉两个字客气了。”

说到这里,沈庆平终于模模糊糊有点印象,卡地亚酒会上,他与苏四成遇到,因为生意上的事又聊了几句,还是谈不拢,那位豪气冲天的苏老大颇为恼火,戳着他的胸口一再说:“我的账你不买,总找得到你买账的人。”

正僵持间,老苏转头看到什么人,气鼓鼓地拂袖而去,临走还对沈庆平瞪一眼,大意是你走着瞧,沈庆平哭笑不得,看他走到门口,截住某人,站在那里谈话,现在想起来,似乎那人和眼前的谭卫文,形神俱似。

果然没有错,谭卫文自证:“确实。他走来问我应该怎么做,我向来认识的人里,搞得他这么烦恼的人不多,因此也多看了你一眼。”

说到这里,两人那惊鸿一瞥的往事连上了线,但如此叙旧,就是再绸缪,也不足以解释谭卫文为什么不请自来。

越到关键时候,交谈反而慢下来,两人专心喝茶,谭卫文忽然轻轻说,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

沈庆平大惊。

起初周致寒教他喝茶,技术层面沈庆平掌握得很快,无论关公巡城还是韩信点兵,他都一望而知,信手即会,甚至对茶具茶叶的鉴赏,不久也登堂入室,颇有心得,唯独心神凝练,他怎么也不如致寒,常常坐久一阵就周身发痒,恨不得起身出去暴走一阵再回来,或者要一面看电视,看书,总之静不下来。

那时候致寒便脸色一正,逼他好好守着一口心气,勿躁勿忙。

常常便这样说。

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

还说,将来我要是死了,你生意上人前,两米大床上人后,总有一天是不记得我的了,但只要在这茶案子前坐下来,这时节两两相对,一点一滴茶香水滚,都是我教你的,就算我还有一线机会还魂。

沈庆平赶紧拦住她的话头:“别别,不就是叫我修心养性吗,别胡说,大吉利是。”

无可奈何,硬着头皮坐,贪恋的是周致寒一颦一笑,在茶案前素手临杯的风致,慢慢年纪层垒,阅历积厚,心性沉淀下来,一点点领悟其中真趣,才算是约摸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此际从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口中说出来,不知是巧合是启示,沈庆平心里一跳,思绪万千,其中最强烈的,莫过于周致寒活色生香的脸孔,看一眼表,已经六点半有多。利苑某个房间何其有幸,有佳人光降,四壁生辉。

他定一定神,暗地里深呼吸,冷不丁谭卫文淡淡问:“沈先生,有什么心事么。”

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去跟另一个大老爷们说,我为相思所苦,何况,沈庆平不会糊涂到以为对方专程为他上来扮演知心姐姐。

“谭先生的意思是?”

谭卫文毫不再隐匿,直截了当,切入主题:“我得到一点消息,有大财团在着手收购沈氏的集团股份,势在必得,据我所知已有很大进展,恐怕很快会威胁到沈先生的主导地位。”

好似一桶雪水凭空倾倒,沈庆平整个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他微微坐直,瞳孔不自觉地有一点眯起来,是他惯常紧张起来的表现。

但表面上仍不动声色,只眉毛一挑:“谭先生从哪里得到风声?”

谭卫文摇摇手:“放心,我没有信口开河的习惯,沈氏的股权分配架构,我大致有所了解,的确是易散难收,但有心人若肯下功夫去做,也未尝不可能。”

沈庆平神色严峻:“谭先生,这个消息是真是假,我一定加以确实,不过,你我素昧平生,大家明白人,我冒昧问一句,阁下为什么要无端端来提醒我这件事。”

谭卫文喝完面前一杯茶,静静看了沈庆平一阵,站起身来:“沈先生,天下事,都没有无端端,但原因我现在不能说。”

他弯腰放一张卡片在茶案上:“倘有一天你用的着我,给我一个电话。要是我不辱使命,我们自然有机会从头说起。”

他点点头,不待沈庆平回过神来,转身走了,开门,秘书安妮一直在外面坐着,急忙站起来往里张望,见平安无事,顿时松口气,谭卫文站定,说了一声:“辛苦你了。”然后才离去。

沈庆平目送他身影消失,拿起那张名片看,纸张极精洁,铁灰色背景色上一个简简单单名字,一个电话号码,此外一切欠奉,于无声处听惊雷,当真气象万千。

他吩咐安妮下班,自己也不急着做什么,返身再度坐下来,凝视面前一盘残茶,沉思默想,许久拨了个电话:“我有点事想和你谈谈。唔,你说个时间吧。”

晚上七点,顾中铭腰酸背痛地从一桌子官司中抬起头来,出办公室看看,大伙儿都走得差不多了,他转到隔壁,门缝里发现闻峰还在,坐在那里专心咬手指,神游太虚。

这位仁兄受了失恋的打击,基因突变,从上礼拜起进入工作狂状态,办事效率奇高,以前口口声声号称有飞行恐惧症的人,主动申请出差,不出差就休假,总之一门心思,想要离开这个伤心地。

顾中铭又好气又好笑,懒得睬他,过了几天倒又消停了,就是每天跟只老鼠一样,清晨来,半夜去,关在办公室里,一声都不出。

他敲敲门:“下班了。”

闻峰翻翻眼睛,也不看他:“你走吧,我还没干完活。”

顾中铭明察秋毫:“你下午两点就没什么活干了,装个屁,走,跟我吃饭去。”

闻峰把身子往椅子里缩缩:“不去。”

知闻莫若顾,顾中铭诱之以色:“真不去?新丝路模特公司的副总,说带今年的冠亚军来呢。”

果然闻峰眼睛一亮,蠢蠢欲动了两下,神色又黯淡下来:“没兴趣,你去吧,小心点锁好贞操内裤保重晚节,嫂子快要回来了。”

就这份上还要损人,活生生一个白开心,损人不利己的,顾中铭知道,要是跟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话说完天亮了,他还是一个不字噎死你,二话不说,上前把他拖下椅子,往外就拉,闻峰走得那叫一个忸怩,半推半就地哼哼:“干嘛呀,干嘛呀,我还没穿鞋呢。”

往下一看,果然光着两只脚丫,裤管还扎起来半截,好像立马就要去下田插秧似的,你说人为什么要往高处走?普通小职员能在大办公室光脚丫吗。

却不过顾中铭硬来,闻峰心不甘情不愿穿了鞋子,拿了东西,两人下了停车场,他还不服气:“是不是真的新丝路的模特啊?野鸡班子出身就不要给我见了,浪费时间哈。”

突然又警惕起来:“模特男的女的?男模见了翻脸的。”

顾中铭给他啰嗦到头昏,笑骂:“是美女,放心,这么多话。”

怕他半路溜号,顾中铭坚持他上了自己的车,一路开往建设六马路。

“吃什么?”

“随便吃点什么吧.”

“带一群模特随便吃点?谁买单啊这么小气。”

“嫌便宜啊,便宜就给你买咯。”

“买就买。”

闻峰装模作样在自己口袋上拍两下,表示老爷有钱,忽然悲从中来:“自从单身之后,好久没人花我钱了,好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