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致寒盖了汤碗放一边,眼角眉梢带些欢喜,笑起来:“小许,好久不见,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许臻不善言辞,只好嘿嘿傻笑,周致寒干脆站起来,伸出手给他,他便紧紧握住,又叫了一声周姐,致寒又问:“你妈妈和姐姐她们没事了吧?现在还在家乡?”

许臻紧着点了好几下头,重重说:“托周姐的福,我妈说,一辈子都要惦记你的恩情。”

周致寒反手在他手掌上拍一下,顺势松开,说:“傻瓜,什么恩情不恩情,那张信用卡又不是我的。”

转过头去对沈庆平微微一笑,叫他名字:“庆平。”沈庆平眼睛一亮,却没有应声,此时服务员进来,安座布碗,任太太叫加多两个汤,沈庆平在周致寒旁边坐下,看了一眼她的汤碗, 致寒就察觉,抬头说:“服务员,麻烦你一个汤就好。”

任太太还劝:“怎么呢,今天汤不错的,小许也喝一点。”

沈庆平赶紧说:“曾姐,我不吃鸡爪。”

今天的老火例汤是南北杏菜干鸡爪煲猪骨,沈庆平向来不吃任何和鸡爪有关的食物,小时候在孤儿院,常常三餐都是腌鸡爪下饭,实在吃怕了。

乱纷纷的点的菜开始接连上来,四个人都无话,其中有一味虾饺,周致寒夹过来,破皮下筷,只吃那只虾,剩下的搁在盘上,被沈庆平拿过去一口吞了,两人筷子来往,不交一语,从外人看来却自有默契,仿佛积年的夫妻。任太太看着他们两个,微微叹口气,忽然就听致寒说:“庆平,你家宝宝好不好?两岁了吧?对了,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她声调娇柔,一丝讽刺或怨恨也听不出来,沈庆平低头望着自己面前那个碗,过了半天,吐出两个字:“女孩。”

致寒叹口气:“哎,女孩子,女孩子要娇惯一点呀,小时候能怎么娇纵就怎么娇纵,大了呢,都是要受苦的。”

沈庆平如针在背,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转脸望着任太太苦笑,求救似的叫了声:“曾姐。”

这两年沈庆平下了班就跟个游魂一样没地投奔,没少在老任家混饭吃,两兄弟饭后开一瓶酒,老任喝茶,陪沈庆平自斟自饮,喝多了老朋友面前百无禁忌,任太太可着实听了他不少心事。

叫这一声的意思她懂,又叹口气,心里说了成千句冤孽,转头跟致寒说:“小寒,姐姐说一说旧事你不要动气,咱们之前最后一回在东海吃饭,我说那什么,其实一场误会。。。。”

周致寒眉角一挑,伸手按住任太太手臂,柔声打断她:“姐姐,旧事提什么啊,旧事就是过了的事呗。”

不等别人插话,拿起筷子叮叮敲两下茶杯,朗声说:“哎,这么人齐,给大家说件喜事,我呢,下个礼拜就要结婚,剩了多少年,现在终于嫁出去了。”

在座其他三人静得跟死了一样,沈庆平神情恍恍惚惚的,像听了半天没把那几个简单的字听懂,兀自坐在那里,手握着筷子,悬着手臂。

过了许久,周致寒转过头看着沈庆平,她那样缓慢而执著地看着,每一眼都像要把这个男人的轮廓刻深一点,眼里有难以叙说的柔情和遗憾,满得要溢出来,满得两个旁观的人大气不敢喘,而沈庆平就那么低着头,被这样的眼神钉在原地。她抬起手,抚摸沈庆平黑而浓密,挺拔的眉峰, 往两边稍用力,捺过去,慢慢落到脸颊,大拇指肚在颧骨上轻轻揉搓,一路滑落,嘴唇很干,她柔嫩的指尖都觉得刺疼,到另一边脸,重复那按摩的动作,回到眉峰,太阳穴上按按。

曾几何时她是这样帮他放松。眼睛,脸,下巴,脑子。日复一日。

终于她把手放在沈庆平额头上,手心密密地盖着,他然后听到那个曾经在耳边回旋了十年,在虚无缥缈里等了两年,全世界最熟悉,全世界也最陌生的声音,缓缓说:“庆平,恭喜我吧。”

除了沈庆平,其他人所有的眼睛都落在她那只手上。

没有人注意到包房门又一次悄然推开,胡蔚站在门口。

等大家发现的时候,她已经随遇而安地坐到桌子一头,唇边带一丝冷笑,正仔细打量周致寒。

当真是闻名已久。

许臻第一个反应过来:“你干什么。”

胡蔚根本不理他,眼睛盯着周致寒,话却是对沈庆平说的,格外透着亲热:“老公,怎么约我吃饭又不告诉我包房号?害我好找,哎,这就是你的前女友啊,啧啧,年纪虽然大了一点,可保养得真不错啊。”

沈庆平脸色铁青,低声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胡蔚即刻截住他:“我来干什么?哎,我是你女人呢,我是你孩子的妈呢,我老公在这里和其他女人搞搞震,我不能过来看看?”

声色俱厉,连耳根子都烧得通红,她如何不知道沈庆平那一个一个字挤出来的口气,是对她这行径发怒到极点,看的是还不知道是谁的面子,才没有当场发作出来。

越是这样,她心头一处明火,越是烧得旺盛,连心肺头脑,像一点点丢在沸油里。所有受过的委屈和冷落,归根到底,都算在面前这个女人身上。

算在她那只手上,进门的时候看到,她竟然刚才摸着沈庆平的额头,仿佛这是她养的一只宠物,无论她把他丢到多远,遗弃多久,只要打一个唿哨,他一样热血汹涌地奔过去,不管不顾,在她手心里求宠。

那她算什么。

她怀胎十月,孤独忍耐,一年哭掉半辈子的眼泪,这些苦衷算什么。

那种控制不住的狂怒和冲动,令她几乎全身颤抖,斗志随之更加昂扬。

像回到两年前,在华南碧桂园,和沈家阿姨大打出手的那个状态,就算死,这口气也要发泄出去。

她定了一下神,站起来,老实不客气,拿沈庆平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居高临下,指着周致寒:“我说,你是不是年纪大了,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所以又回来求我们家庆平?已经晚了,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得可美了,你。。。”

沈庆平一下跳了起来,抓住她的手,怒吼:“胡蔚,你疯了。”

叫许臻:“送她回去。”许臻巴不得这一句,急忙抓住她,往外就推,胡蔚在他手里挣扎,牢牢抓住桌子上的台布,更大声:“哎,你听到没有,他叫我回去,你知道我回哪里去吗,我们两个,不对,我们三个的家里,那个家里可没你的份 。。”

沈庆平又气又急,一个大男人,眼前这个女人说的话虽然句句诛心,却也句句是真,他是始作俑者,造的泼天那么大一个孽,就算把自己活生生放血去洗,也洗不清周致寒这凭空受的奇耻大辱。

他心都要跳出嘴边,胆战心惊去看周致寒,意外看到她虽然脸色惨白,却还微微含笑,一双清澈的眼睛,把胡蔚看着,看了半天,对沈庆平投来责备的一眼,摇摇头,仿佛在讥笑沈庆平品味江河日下,无可救药。

然后她叫许臻:“小许,放开她。”

许臻执行她的命令,比执行沈庆平的还快,虽然满怀疑惑,手上却松了劲,胡蔚挣得累了,站在桌边喘气,她今天穿一件连身梅红色黑花娃娃裙,把还有些微赘肉的腰腹巧妙掩藏起来,秀肩长腿,本来味道十足,现在扯得领口袖口都乱纷纷的,模样狼狈,今天不像她来捉奸,倒像被人捉了。

许臻这么顺着周致寒,胡蔚更不忿,怒目对两个男人一望,正要说什么,却发觉周致寒已经走到她跟前,两人相距不过二尺,她瞪着那张女人味十足的脸一怔,脑子刚刚闪过一个问号,猛然周致寒扬起手来,电光石火之间,刚刚安静下来的包房里响起极为清脆的一个耳光,精确无误打在胡蔚脸上,顿时五个指印浮出来,半边脸都微微发肿,足见周致寒打得不轻。

胡蔚被打了一个踉跄,捂住半边脸,眼泪朦胧,本能地去看沈庆平,男人站在那里,不接她的眼光,也没有动弹的意思。

只听周致寒缓缓说:“小姑娘,这一巴掌,不是打你偷人家东西,是告诉你,偷完以后第一该好好看顾,第二,原主子上门的时候,别忘了自己东西是偷来的。”

她看也不再看胡蔚一眼,抽身拿了自己包,胡蔚终于醒悟过来,尖叫连连,就要扑上去和周致寒拼命,被许臻从后面一把抓住两只手,这一回 他怕胡蔚对周致寒不利,手上用了力,胡蔚怎么也挣脱不开,手腕上火烧一般剧痛,由不得泪流满面,哭得心胆俱摧。

周致寒低头和任太太说了几句话,后者无可奈何点点头,再对沈庆平笑笑:“庆平,我还有事跟你说,我们换个地方?”

她口气不容分说,沈庆平跟中了蛊一般,先前看周致寒拿手袋,心里已经慌张起来,此时听到召唤,千刀万剐都要去,望了胡蔚一眼,亦步亦趋跟着她走了,临出门转头吩咐许臻:“小许,把她送回去,看着她,等我回来。”许臻应了。

两人下了停车场,出入电梯时沈庆平伸手扶致寒,换来女人似笑非笑地指指自己脚下,蓝色浅口鞋一贯精巧,却是平跟。自己能站得稳当,助人为乐的手臂都是多余的。

电梯中另有人,一路无多话,沈庆平对着身侧的镜子看致寒,她赏脸一笑:“是不是老了。”

沈庆平摇摇头:“胖了一点,比从前还好看。”

致寒煞有介事:“是,心宽体胖么。”

一来一去言语,句句都亲近,可亲近中间隔着两年七百天,朝夕不见面,稀释难免。电梯里那路人,以为这二位旧友重逢,或者同学会归来都不一定。

一前一后上了车,门一关上,沈庆平已经忍不住:“你才说结婚?是不是吓我?”

他的车还是以前那辆,车前挂的佛头,门边的纸巾盒子,都一如往昔。致寒伸手拉开副座前的储存箱,果然里面还是放一个吹好的旅行气垫。

她把那气垫拿出来,放在自己腰后,双手在身前交叉,好整以暇,淡淡说:“沈先生,我要吓你,干吗等到今天。”

她不容沈庆平再搭话,转了话题:“我这次回来,是要和你谈一谈怎么处理我的股份。”

她手里百分之十一是集团股份,股东权利覆盖所有沈氏集团直系和旗下的营运业务,股份转让之初,她同时签下全权委托书,授权沈庆平代理她的股东权利和义务,包括红利的支配。

这么多年过去,她对自己到底从沈氏拿到多少钱,毫无概念,都归沈庆平掌管,倒是自己属下那家小公关公司,每年帮沈庆平和他介绍来的客户做业务,还按单索款,盈利甚丰,完全自己控制,这种独立,倒也两全其美。

现在她提出处理股份,沈庆平心里一凉。这才是吓到了。

不是要和他彻头彻尾一刀两断,周致寒怎么会着眼到这么贴身到肉的经济关节上。

他从一无所有到腰缠万贯,无论是尊重,荣耀,爱还是善意,在他的经验里,都是他闯荡下的这份事业给他带来的。

对沈庆平来说,和谁上床,和谁吃饭,和谁生活在一起,甚至和谁有孩子,都不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问题。

他人生里最重要的问题是,和谁一起拥有这份产业。

把百分之十一股份分给周致寒,自己甘心只持有濒临危险点的四十九。

是沈庆平一生一世的誓言,比在圣经面前,佛祖足下,刀斧加身之际更虔诚,更慎重,更剖心剐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