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我已经在调查沈氏的背景,我知道他虽然是大股东,但沈氏的第一份产业,是来自国有资产的私有化进程,包括他后来的生意方向,和政府关系有千丝万缕联系,因此相当一部分的股份,分配到了关系人的手里。”

顾中铭没表情,等他继续往下说,但这刹那间,他不知道怎么想到一件久已淡漠在脑海里的往事,顾子维现在的体格,是在健身房里磨练出来,有型有款没赘肉,但少年时读书成绩虽一流,却手无缚鸡之力,他和隔壁班的一位篮球健将同时暗恋班上的一个女孩子,表白时却铩羽而归,变成肌肉男的手下败将,这种青葱往事,人人都有,成年后再遇到,说起来博一笑而已。但顾子维不是,他一直把这件事记着,直到若干年后开校友会,校方号召成功校友捐款,他特意从香港回来,去了,捐了很大一笔钱,然后走到当年暗恋的女生面前,说,可惜你当年没眼光。

那位女同学和篮球健将结了婚,做小生意,日子过得并不好,听到这一句,头脸气得通红,转身就走。

公论:顾子维不厚道。

但是厚道有什么用处?这世界不是厚道者的游乐场。这世界激赏顾子维这样的人,失败之后不顾一切,要把加诸于身的挫败感用自己的方式发泄出去。

弱者根本无从报复。

他说他七年前已经盯住沈庆平,顾中铭绝对相信,这里唯一的破绽是:“你七年前不是为了报失恋之仇吧表哥,你七年前应该都不认识周致寒。”

他爽快承认:“是,那时候不认识,认识后才知道,她是老沈的心肝宝贝。”

顾中铭骨头一寒:“操,你到底图什么,居然用美男计,和她在一起去谋老沈?”

要这样,他就真看不起这位向来号称雄才大略的表哥了,男人决斗男人的,死也好,败也好,为名为利,斗智斗狠,愿赌服输,但拉上女人做工具,顾中铭绝不认同,他自己也说得出,做得到,赵怡家财雄势大,十八岁就开宝马,又怎么了,嫁了他,就跟着坐买了好几年的凯美瑞。

顾子维何等聪明,一出口,立刻知道他暗藏褒贬,一笑:“表弟,我不算是个好人,不过还烂得有原则。”

他干喝白酒,上头很快,脸色通红,点点泌汗,起身到厨房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包不知道什么时候的豆腐干,拆开下酒,抹了把脸:“我跟周致寒,桥归桥,路归路,一早说清楚了。”

他眼睛炯炯,亮得叫人看了害怕:“只要她兑现她的诺言。”

仰头又是一杯:“我就绝不会逼她。”

旋即苦笑:“妈的,老子难得当情圣,当完才想起,不逼她,就搞成逼自己。”

“什么诺言这么严重?钱吗?”

顾子维瘫在沙发上,打个酒哈欠,软绵绵的说:“钱算什么,钱是王八蛋。”

他对着表弟嘿嘿一笑:“她的诺言就是不埋老沈的身,没跟我,也别跟着他。”对这种完全小儿女意气的行为顾中铭相当纳闷,怎么看怎么不似一个奔四大男人所为,他无言以对,只好说:“你干什么都好,现在进展到哪步了?

“进展?进展是我的计划黄了,本来那几个关键部门的老头,这两年陆续退休,我要是能够入股沈氏,刚好把东西拿到手,现在,现在只有硬来。”

他嘟囔完这几句,翻身趴到沙发上,最后骂了一句三字经表示自己心中的郁闷,就睡着了。

至于到底他要拿到什么,顾中铭最后认定自己的智力完全不足以推理出结论,把灯一关,哈欠连天去睡了。

致寒回到酒店,时针指向九点一刻,谭卫文已经在房间里的阅读灯下坐着看报纸,致寒脸绯红,微微喘气,像赶了车般急忙,她放了包,把头发解下来,瞥一眼谭卫文,自去浴室卸妆梳洗,罗罗嗦嗦搞了四十几分钟才好,穿了睡衣,头发吹半干,整个人软软的出来,随口问一句:“还看吗?”

谭卫文过了数分钟才合上手上一叠,站起身来:“不看了,就睡。”

男人的自我护理工作永远比女人简单---正常而论----能冲就不要洗,能擦就不要冲,能混过去就节省水,在此一点上为环保尽绵薄之力,身体力行,死心塌地。谭卫文也不是例外,四分半钟洗完了澡,再用两分钟刷牙,抹把脸就如释重负地出来了,周致寒在床上背对他躺着,合眼,如往常在沈阳一样,一天又波澜不惊地过去---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没有变化就是好变化。

但这是广州,不是沈阳。

谭卫文关了灯,躺在她身边,听周致寒呼吸匀匀称称,似乎渐渐就要沉入熟睡中。

他微微叹口气,说:“今天见朋友高不高兴。”

致寒嗯了一声,不是那么有精神要和他夜半无人私语的意思,但谭卫文很罕见地一意孤行:“在利苑吃的饭吗?”

致寒沉默了一下,身体放平展,还是没有转过来:“是啊,你怎么知道。”

她声音里不知道为什么,有很难察觉,却真实存在的一丝不耐, 隐隐约约很想把眼下和谭卫文的应对快快的,干脆地打发过去,她想拥有无人打扰的氛围,自由沉浸到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去。

谭卫文伸手从后面抱住她,他的手心永远那么热:“你在沈阳总是说想吃利苑的点心,想了那么久,应该第一时间就会去的吧。”

致寒在黑暗里绽放出无声的一个笑,把自己的手按在谭卫文的手上,淡淡说:“是啊,想了那么久,真的还是吃惯的东西好吃。”

就此没有再说话,床头夜光的闹钟还微微可以看见,十点半不到,广州的夜生活甚至都还没有开始,他们却休身养性地躺下了,明天五六点起床的时候,又应该去哪里打一趟八段锦呢。人离乡贱,是因为你要学习去适应那部够熟悉和友好的环境,而本来,环境是为你而设定的。

连谭卫文也不例外,但他的适应力似乎也是第一流的,无论在什么床上,都我不变应万变地睡得了。

但周致寒怎么做得到。

她的脑子里像一个涡轮,正在高速旋转,千头万绪,百味杂陈,林林总总搅拌在一起,搅出一锅糨糊。

九点到九点一刻,她穿着高跟鞋,一路狂奔到花园酒店,进了电梯才觉得自己喘,胸膛一起一伏,忙乱得像被那些徘徊在环市东路上的黑人恶意搭讪过。

电梯上上下下,她一直没有按自己的楼层,在里面站着,站到觉得自己可以了为止,理好头发,再一步步走出去。那一瞬间,眼泪就没来由的,冲到了眼角。

无论怎么离别惯了,原来离别都还是离别。

和沈庆平坐在停车场,一直坐到九点过五分,中间两个小时,听他说完那一个收购案的来龙去脉。

说得周致寒脸如土色。

什么样的人要处心积虑,试图入主沈氏? 沈庆平未必有头绪,那个名字却已经到了周致寒的舌头尖。

数年之前,她为了在极短时间内筹集 一千一百万的公关费用救回沈庆平的生意,三天之内见了十一家在华南地区有名有号的放高利贷者,如果不是怕节外生枝,她甚至通过关系联系了澳门的地下钱庄救急。

但放高利贷也是求财,消息更灵通,谁会冒险去投资一艘明明快要沉到底的船?连最后防身的基金和债券都一口气抛掉,还差六百万。有钱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数字是什么意思,需要的时候一个零就让你翻不了身。

是顾子维主动要给她。

条件是她要离开沈庆平。跟他走或者不跟他走,都没有所谓。只要,离开沈庆平。话,是这样说出来的,彼时,表情各自都诚恳。

那六百万,是他全部现金身家的大半,放在香港股市,准备作为移民的投资金。

他学金融出身,不按牌理出牌的,在中国大陆的市场上,束缚多如牛毛,自认空间太小,飞龙应当在天,为了移民,筹划已久,到那一步,已经拿到了第三国居留权,也拿到了全部通关文件。

这一刻釜底抽薪,前功尽弃。

他说他甘心情愿。

前半生荒唐透顶,三教九流的女人他都爱,一直爱,风月场上,滚得风生水起,为了夜总会的一个姑娘,会单刀赴会,和人狠狠打上一架,半点不像拿到博士学位的斯文人,可是大家要分开的时候,也不过挥一挥衣袖,小红小翠麦姬微微安,万花丛中寻一色,腰细唇红,谁都好,有何关系。

唯一周致寒,他占有欲强烈,强烈到把人生其他战斗都先一一靠后,眼下急务,是抢她到手。

沈庆平生意出问题的时候,两个人正绸缪。他正一天天缠致寒,跟他到香港去。

致寒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听完只是笑。顾子维当那笑容是默许,私下里,做了不少准备,把本来在香港的小公寓放盘准备卖了,换一个大的,两个人住,周致寒是喜欢宽敞的,又要放许多书和茶案。

他生日快到,致寒定了去美国的机票,要陪他去洛杉矶看海,游迪斯尼。两个人都有不够快乐的童年,想趁彼此亲近时补偿回来。

就那个时候晴天一个霹雳,人世无常的本色就是不容你做什么计划,那么称心如意。

然后一切就都变了。

周致寒的心本来在往姓顾那一头,缓缓游弋,总有一天抵岸,功德圆满。

忽然被惊醒了似的,撒腿飞奔回去,一路绝尘不见影。

直到顾子维找上门来。他自动自发,自觉自愿,找上门去,要帮她。

她要的钱,他给,去救她的另一个男人。

荒谬糊涂疯狂忘形。

可是说周致寒当时没有对顾子维的痴情动心,是假的。

虽然到最后,她过桥抽板,之后背负的,有多少侥幸,就有后怕,有多少辜负,就有多少欠疚。

无论谁偶尔提到一个姓顾的人,她都要忐忑。

直到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