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说一个人如此苦心孤诣,为的只是好似四月一日凌晨露鬼脸吓你一跳,头脑正常一点的都不敢信。

很快到沈庆平办公室,上得楼去一进门,才走出几步,竟纷纷有人过来和周致寒打招呼,不约而同都说:“周小姐,好久不见。”都是跟随沈庆平甚久的老员工,他待下不薄,年资深的人不在少数,态度一如既往,竟似一无所觉她曾经消失两年之久。

周致寒在后面走,偶尔不得不停步,和大家招呼,一眼看到沈庆平已经站到他自己的办公室门口,转身望着人中的她,眼神中闪耀着再熟悉不过的光芒,又是喜悦,又是骄傲,他总是以拥有她为豪。

就是这一瞬间,致寒几乎有一种错觉,过去两年都是一梦南柯,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过。

她永远是在公开场合这样跟着沈庆平往前走,到有楼梯或阻碍的时候,他会停下来等她,扶一扶。

什么都可以跨越过去,只要有一只足够有力的手扶持着。

现实是不是始终如此,还是我们讲太多励志故事,讲到我们不得不相信为止。

赖金堂和另一个人的手提电脑从昨天起就被沈庆平关在他的私人保险柜里,拿出来他轻车熟路调阅一应文件,公司邮箱邮件往来,skype,msn,QQ聊天纪录,从网页浏览的纪录里他甚至找出那两个人的私人邮箱,然后胸有成竹地输入密码,周致寒在一边骇笑:“你什么时候成了电脑高手?”

沈庆平头都不抬:“什么高手啊,他们自己告诉我的。”

想当然耳,既然要反咬自己老板一口,怎么会通过公司邮箱来往,不过给你一问就说,会不会也太精诚合作了。

沈庆平暂时停下手,柔和地搂一搂站在身边看的致寒,说:“小寒,我只是在你面前没脾气,个个面前都没脾气,就真没得混了。”

他说完这句话,重新埋首电脑,神情专注严肃,蛛丝马迹都跟得一点不马虎。

周致寒垂下眼,默默看着他,刺猬一样的头发,就长很长了都还是硬赳赳地挺着,额头脸颊,棱角分明,到这把年纪,他的容貌还一点不见衰败的痕迹,微黑的皮肤下流动着几乎肉眼可见的充沛精力,是造物主按照纯雄性的水准制造出来的标本。

她以极大的克制按捺住自己,没有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剑拔弩张的头顶,恐怕一旦真的接触,她要整个人投到沈庆平怀里,大哭一场。

房间里有一种微妙的静默,衬托着键盘和鼠标的轻微敲击更显纯净,突然之间,周致寒的手机响起,铃声尽管柔和,却已经把她实实在在吓了一跳,拿出来一看,是谭卫文。

她猛然慌乱起来,拿着电话在手里,不能不接,竟然又不敢接,那心情活脱脱是一个向来贤淑的妻子,第一次红杏出墙时被老公堪堪撞破。

但心神不定只延续了短暂一刻,她用力按下手机屏幕上的无声键,再把手机模式调成静音,任谭卫文的名字一遍遍闪烁着,急切而耐心,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这时沈庆平拍一拍键盘:“有点线索,看这里。”

所有文件都相当干净,赖金堂的习惯甚好,雁过不留痕,唯一习惯太好了也有不如意处,他有一个私人工作日志,每天晚上工作完毕,一定事无巨细记录下今天的工作事项,然后将第二天的工作列表出来,以备逐条完成,就在电子商务公司收购业务开展后至今的数个月里,他的工作日志里数次出现简洁的一句:“电G,谈两小时。”以及“G来。”

换了第二个人,不知这个大写字母,代表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唯一瞒不过周致寒的眼。顾开头第一个字母,就是G,顾子维在自己公司的邮箱,后缀前只得一个字母,也就是G.

到此毫无疑问,一定是顾子维操控全局。

突然间周致寒很冲动:“我去找他。”

沈庆平合上电脑,心平气和:“你找他做什么?”

致寒一时语塞,须臾把脸转过去:“庆平,六千万不是小数目,加上老简那边要的价,真的照实给,你整个资金链都会断掉。”

沈庆平看着她,唇边露出一丝微笑,站起身来,牵着她的手,走下办公台,在厅中的沙发上坐下,致寒仔细看看才醒觉,这办公室中一分一毫,都和她离开时毫无变化。

“致寒,像老简那种人,什么时候会放过唾手可得的利益?”

男人语气很柔和。

致寒从这柔和里却看出最强烈的冷酷底色,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按捺着心头的烦躁,捏住手机。

随即回应:“你的意思是?”

沈庆平在自己额头上擦了擦,坐姿尽量放轻松,但语气中的忧心之意,掩盖不及:“想一想 ,要怎么样那群老爷才会愿意一百万一个点拿回去,眼睁睁损失几千万真金白银?”除非,他们这样做,能够得到的利益其实更多—顾子维对他们许诺了更多。

这话问到了点子,算沈庆平没白在江湖上滚那么多年,世态人情,人心欲望,看得多了,无论如何都只好通透,致寒惶惶然,总觉得眼前像笼罩了一大片阴影,核心就近在咫尺,可是游离变幻,就是抓不住,看不准,不知不觉间便焦心如焚。

沈庆平看她低首沉思,三分愤怒七分懊恼的模样,心中柔软,伸手握住她手:“小寒,他们要的是另外的东西,这一切全部都是幌子。”

不知接下去还要说什么样的话,他欲言又止,避开致寒明亮的眼睛里强烈的询问,他疲倦地别过头去:“你的电话一直在闪,接吧。”

站起身来,去了洗手间。

致寒怔了一下,走到窗边,仍然是谭卫文。

她不是不心虚:“你找我?”

对方居然一字未问她在哪里,只说:“你现在方不方便直接回酒店。”

她满心说不想,但顿了一下,勉强问:“什么事那么急?晚上再说可以吗。”

却破天荒听到谭卫文以难得的严厉口气说:“我希望你见一个人。马上回来吧。”

电话挂掉。周致寒用力握住手机,手背上都浮出青色静脉,更衬得她肌肤如雪。

在东北两年,她养尊处优,余事不问,虽然自觉颓唐,却比从前处处操心保养得更好,沈庆平在她身后,看着周致寒窈窕身影,烟灰色宽腿裤本来是高个子女人的专利,她一样穿得风姿绰约,配一件小小的紫色衬衣,侧脸精致如刻,是他看了多少年都看不足的容颜。

她低着头转过身来,眼神忧郁,直觉里他知道,下一句话她要说告辞。

沈庆平没有给她再抢先的余地。

“小寒,你回到我身边来。”

她一愣。

复合的场景说没想过,那自己这里就是骗不过去的第一关。

虽然每次想到那关键的某些话,总是模模糊糊的,不知说的听的两个人,该哭着好,还是笑着好。

但彩排一万次,主角却在正式开演时才来,没有剧本。

周致寒从沈庆平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好似有一些惊慌失措拂之不去。

不知是为了谭卫文,还是为了沈庆平。

“你是不是愿意,是不是能够,我都不知道。”

“我只是要告诉你,我姓沈的,这辈子没有亲人,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无论发生什么事,这个事实都不改变。”

他趋前一步,拥致寒入怀:“我的问题我都会解决,你呢,自由自在做你想做的事,只要记得一点,沈庆平这个人,会等你等到死为止。”

周致寒身体和他紧紧贴着,最后一丝挣扎的痕迹,是头向一边偏过去,而眼泪控制不住地一颗颗落下来,她觉得自己荒唐,滑稽,愚蠢,但比痛恨更多的,是不可思议的幸福。如毕生至宝,失而复得。

花园酒店的门口永远人来人往那么热闹,周致寒匆匆跑进门的时候几乎撞倒人,她一叠声说着抱歉,赶去坐电梯,一面大口喘气,和昨晚一样,她简直把花园酒店的大堂当作了健身房。

早上出门忘记了带墨镜,哭过的眼睛浮肿,怎么补妆或冷敷都掩盖不住,等一下进了房间,谭卫文倘若问起,又拿什么借口去应付---或者都不用应付了。

这一念转过,心便定下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她周致寒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人。倘若过去两年的蛰伏沉寂,都是因为苦苦思索自己到底要什么,从沈庆平办公室出来的,已经有了答案。

大喜大悲,胜过哀乐两忘,人生苦短。

至于对错聪明,谁是谁的上帝。

她深呼吸,深呼吸,脑海里浮现出谭卫文不动如山的沉实脸孔,忽然觉得,下了这个决定的同时,打心里,她是出了一口长长长长的气。

和他在一起好不好?任谁都要说,好,真的好。但凡一个女人想要的,连婚姻他都二话不说地愿意给,最私密的床第间,他对她还充满一个五十岁男人罕见的热情,视若珍宝。

只是周致寒,到最后知道自己在保险柜里呆不住,在谭卫文这里,或是说被保护着,或是说被隔离着。两者都不是她的那杯茶。

她宁愿去操劳,奔波,殚精竭虑,忧心忡忡,同仇敌忾,感同身受,把自己和沈庆平牢牢联系在一起,看着他和自己的身影并列成两棵树,根基在地底互通,血和泪彼此擦拭,融合一体,每一寸光阴里都看到共同经历的证据。

怎么样辛苦或被辜负,她被需要,被依靠,被寻求,她的存在感和成就感是实实在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