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出来,她自己信吗?真想把她脑仁儿晃荡开看看是什么做的,怎么就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呢!他木着脸问她,“那么换言之,你洗澡的时候我也可以进去搭把手?”

这个问题她真没想过,主要是他的身份成谜,勾起她探究的欲/望罢了。不过细想想,月白一路和钱之楚同行,不知道里头究竟有什么玄机,万一在钱之楚跟前露过口风,那他的处境可就堪忧了。

她幽怨地嗫嚅:“我只是关心你,你防贼似的防我么?”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你何尝不是防贼似的防我?你心里犯什么嘀咕我也算得出,无非是想知道‘那个’顶不顶用。”这么直剌剌出口,果然把她镇住了,见她不应他长长叹了口气,“顶用怎么样?不顶用又怎么样?我记得你说过,不在乎我是不是太监。如今呢?到底还是跳不出世俗眼光!”

音楼终于开始自责,她满脑子乌七八糟到底在想什么!他说得对,当初认准了他是太监,现在又为什么这样计较?她还记得甲板上脸红心跳的吻,记得泪眼婆娑里情真意切的许诺,这些和他是否健全无关,她单就爱他这个人。如果他真是顶替了别人入宫的,如果他是完整的,那也只能算是意外之喜,不能因为这意外确定不下来,就把他全盘否决了。

“是我不对。”她懊丧地绞着手指道,“我被月白那些话圈糊涂了,整天想给你验明正身,白天想夜里想,想得丧心病狂!这会儿我明白过来了,不能这样。”她怯怯抬了抬眼,“你会生气,就此和我一刀两断么?”

她还是怕他会抛弃她,因为太寂寞,无依无靠,她把他当作救命稻草。他低头看她,略沉默了下方道:“不会,只不过这宅子是宇文良时的,保不定周围有多少眼线,咱们说话办事都要仔细。屋里还好些,露天的地方千万留神。我原想悄悄带你去观灯会,或者躺在房顶上看星星,但依着现在这形势是不能够了。”

他越说她脑袋垂得越低,看来被他刚才几句话吓着了。他又揉心揉肺痛起来,甚至不消她说话,他自发就没了底气。

怎么对她才好?这下子追悔莫及的成了他,担心自己的话太重,伤了她的心。好在宅子里是不打紧的,里外都是东厂的人,连只苍蝇都飞不进不来。

他犹豫了下,把手按在她肩头,“我不是怪你,怪只怪秋月白,是她搅局,弄得咱们生分了。”

音楼忙摆手,“怪我自己,你别再迁怒她,她已经够可怜的了。”

都说秋月白可怜,或许她的确可怜,从辽河贩卖到京城,再被钱之楚搭救带到江南来,一切都是宇文良时一手安排的。她想寻回她的幸福,于情来说无可厚非,可是人生就是这样,并不是非对即错。她失了庇佑,那是她最大的悲哀。他要当好人可以,当完之后必须承担结果,真的有必要为个无足轻重的人去冒这个险么?他若是悲天悯人,哪里能够活到现在,恐怕早就已经尸骨无存了!

“一条嗓子换一条命,她的买卖并不亏本。往后只要我还在,就有她安身立命的地方,这么的也算对得起她了。”他替她抚平了肩头的褶皱,曼声道,“至于你,我总要想法子给你个交代。我一直没同你说,其实暗自盘算了好久。不想进宫只有一个方儿,带病的宫人不能伺候皇帝,等回京后我上道陈条谎称你染了病,这事就有转圜。”

音楼喜出望外,他一直闷声不吭的,她心里也没低。今天突然告诉她这些,说明他也为她的去留发愁。可是仅凭他一面之词,皇帝能信么?

“万一皇上要验证怎么办?”

他说:“宫里那些太医我还说得上话,知会一声,总有办法糊弄过去的。”

她听了晏晏笑起来,眼里的快乐像流动的活水,怎么都含不住。拉着他的衣襟悄声呢喃:“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进宫,我也气苦过,可是从来不怀疑。你一定要想好应对的法子,叫皇上不稀罕我,我就可以永远陪在你身边了。”

听上去那么圆满,简单几句话勾勒出一副色彩浓烈的画卷,实在令人向往。他拉她绕过屏风,躲到一个别人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弯腰把她揽在怀里,在她耳边融融细语:“再等一等,打发了宇文良时咱们就回京去。早些让皇上撂了手,咱们就能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日子了!”

第53章 过危楼

枝头鸟鸣啾啾,树荫下摆着一张躺椅,椅上仰着个人,拿书盖住了脸,午后时分正沉沉好眠。

容宝有事要回,又不得近身,只能在假山脚下找个背阴的地方搓手探看。园子里古木参天倒还清凉,可是肩上扛着事,实在静不下心来。边等边琢磨着,那掌印太监真不是个好相与的主,人横,阎王爷也怕他。就说他主子嘱咐往船坞填银子的事,事情过去了好几天,一直没动静。原以为肖铎是闷声包圆儿了,没曾想今天派人传了工部驻守的员外郎问话,要他摊账册子清查账目,然后大大方方把多出来的二十万两银子供到了台面上。

这不是有意打人脸么!造船就跟盐务似的,没有一年不往上报亏空的,如今这笔款子怎么来,以他这样的明白人会不知道其中因由?横竖是遇上了狠角儿,他们主子这回是碰钉子了。

正神游,呼地一声响,背上重重挨了下,火烧一样疼起来。问心里恼不恼,肯定得恼,可是不能梗脖子,反倒满脸堆起了笑,转身膝头子点了点地,“给二爷请安。”

二爷澜亭还是那模样,上山下河样样干的主儿,整天弄得灶眉乌眼,浑身没有一块干净地方。人小,挥舞的武器不短,怕扎手剥了树皮,整根枝条油青光亮。看他一眼,奶声奶气却一副小大人腔调,“你这杀才,在这儿探头探脑瞧什么玩意儿?再不讨饶,吃爷一枪!”

“哟哟哟!”容宝两手合什拢住了呼啸而来的枝条,矮着身子靦脸笑道,“二爷就是长坂坡的赵子龙,涯角枪使得生风,奴才只有跪地求饶的份。”

这儿夹缠,树后转出来个稍大点的孩子,不过七岁光景,却老成干练,和二爷天壤之别。叫了兄弟一声,让他别闹,转脸问容宝,“你找父王有事禀告?”

容宝一迭声应是,这位大爷是王爷的第一子,虽是庶出,在王爷跟前的份量却极重。一个没长开的孩子,有时也旁听机务,小小的人儿颇有自己的见解,可知将来必定能青出于蓝。容宝平时爱巴结他,当狗当马无怨无悔,刚想攀谈两句,听见那边咳嗽一声,王爷醒了。

他赶紧搓着步子撵过去,行了礼,一五一十把事儿回明了,垂着两手等示下。宇文良时脸色不好,咬牙道:“不识抬举,偏要刀剑相向才痛快!”

可是事情又不太好办,真要面子里子都不顾,肖铎的秘密固然是好把柄,自己图谋江山的罪名也叫他拿捏住了,最后两败俱伤,倒叫皇帝得利。所以要压制住他,恐怕等价交换还不够。就算他是假太监,绝户无牵无挂,逼急了散摊子走人,临了参他一本,自己家大业大,亏就吃大发了。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笃笃点那虎头扶手,“还探到些什么?忙了好几日,肖铎就是个太极图,也该有离缝的地方。”

容宝呵腰道:“回主子话,肖铎的确是严丝合缝,连个插针的地方都没有。不过倒是有个意外的收获,是关于端太妃的。”

他转过头来看他,“一气儿把话说完。”

容宝道是,毕恭毕敬回话:“端太妃是先帝后宫的人,怎么受的谥号、怎么下的江南,钱枢曹都同您说了。可今儿探子来回,前两日皇上游园子,在湖心亭里作了幅画儿,画的是个美人追帕子,还问左右人像不像端太妃……难怪太妃进帝陵十来天就给接到肖太监府上去了,奴才瞧这形容儿,太妃大概同当今皇上有点儿什么勾缠。”他说着嘿嘿一笑,“紫禁城里那位主儿,龙潜时是出了名的多情王爷,保不定弄出个叔接嫂、嫂就叔的戏码来。主子瞧瞧,咱们在肖铎这里打不开口子,是不是往太妃身上使把子劲儿?”

他才说完就被边上的大爷接了话茬,那孩子站着还没他父亲坐着高,淡淡扫视他一眼道:“这是想同人攀交情么?那论情谊,太妃究竟和谁更亲?是朝夕相对的肖铎,还是素未谋面的父王?”

这句话问到了点子上,人情往来,就算花再多的心思,塞再多的银子,都没法和肖铎相提并论。宇文良时见儿子开口也有意抬举他,便道:“那依你说,父王接下来如何行事为宜?”

大爷一双眼睛灼灼望着他父亲,咬了咬唇道:“父王不知道三十六计里,有一招叫借刀杀人么?太妃南下,安危都在肖铎一身。太妃平安,皇帝赏肖铎,太妃死了,皇帝杀肖铎,是不是这么回事儿?父王何必花心思去讨好一个不一定能拉拢的人,让皇帝和肖铎斗,至不济三种结果,一是肖铎被诛,父王少了大对头,对咱们有利;二是肖铎为了保命投靠父王,即便逼不得已,木已成舟,父王仍旧如虎添翼;至于第三种……他要是豁出去把父王拉下水,恐怕就有些麻烦了。不过也无大碍,他有把柄在父王手上,届时咱们反咬一口,他两罪并罚,还是逃不掉个死。”言罢仔细观察他父亲脸色,谨慎道,“儿子人小,脑子也没长全,但儿子就是这样想头,不知父王以为如何?”

稚嫩的声口说出叫人震惊的话,且条理清晰有根有底,宇文良时终于露出赞许的笑,伸手在他总角上抚了抚道:“好儿子,有肚才。咱们父子同心,果然想到一块儿去了。”转过头问容宝,“大爷的话都听明白了?”

容宝被这么丁点孩子的心机唬得回不过神来,发怔的当口听见王爷叫他,忙答应了声道:“是,奴才听明白了。小主子的心思就连王府幕僚都比不上,三国时候曹冲称象称出了美名儿来,要是和咱们小主子比,那算个毯!可是奴才想破了脑子也没法儿,乌衣巷里全是东厂的人,要动太妃恐怕没那么容易。或者请庶福晋出面,把太妃约出宅子,咱们外头动手?”

宇文良时含笑看儿子,“澜舟,你的意思呢?”

大爷低头摸摸腰上的鲤鱼香囊道:“庶福晋好歹是王府的人,和这事有牵搭不好……不知道太妃爱不爱吃鱼膏,上回阿奶瞧我们兄弟长个儿,叫人给我们炖了两盅。那东西本来就是鱼肚子里的,不怕浸水,往里面下点药,就是洗也洗不干净。父王的银子与其花在油盐不进的人身上,不如调过头来买通肖铎手底下的人。东厂番子那么多,总有个把爱财的。”

宇文良时听得愈发高兴了,嘱咐容宝道:“就按澜舟说的办,肖铎要是知道这些主意是个七岁孩子出的,不知他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说办就办,到了江南吃水产是寻常事,一条新鲜的黄鱼膏拿绳穿着,顺顺当当送进了乌衣巷的后厨房。

这宅子后边有栋绣楼,太阳将落山的时候整片沐浴在晚霞里,连同这深深庭院一起,组成了个金黄色的梦,那就是赫赫有名的乌衣晚照。太阳渐西沉,又到华灯初上的当口,音楼爱在那里倚柱听秦淮渔唱,兴致来了盘弄曹春盎寻摸回来的古琴,远眺秦淮河上的夜景,弹上一曲不成调的《落霞与孤鹜》。

肖铎照例是白天歇着晚上办差,因为怕落人眼,和她走动不算勤。人前相处公事公办,娘娘长娘娘短叫得震心,只有半夜回来的时候悄悄潜进她屋子里,摸着黑上床和她一头躺着,静静地,不说话,十指交扣,彼此也能感受到温情流转。

关于月白,她总是很惧怕看见她。要不是那天她套她的话,也不会害她被毒哑。音楼拨弄琴弦,古琴的琴声仿佛哀鸣,莫名让人觉得悲伤。她问彤云:“看见月白姑娘了么?”

彤云掖着两手一脸惨然,“她的卧房在西边,我每回打水从她门前过,总看见她呆坐在窗前,定着两个眼珠子,像行尸走肉。”一头说一头叹气,“秋姑娘真是命苦,接连遇到这样的打击,换作我简直活不下去!不是我说,肖掌印手太黑,把人弄成这样,还不如让她投水死了算了。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救上来再杀她一回,这套路倒稀罕。”

人在刀山火海里行走,顾得了自己顾不了别人,能怪他么?乱世出奸人,要是没有宇文良时在里头搅合,月白在辽河老家,靠着回忆也能活下去。这会子可好,来了、见了、万念俱灰,其实最可恶的还是那个宇文良时。

“好在肖掌印对您过得去,这就足了。否则以他的为人,都不敢跟他在一间屋子里待着。”彤云又絮絮说着,把托盘里的盅盖儿揭开了往前推了推,“您还没吃晚饭,这两天不是胃口不好么,外头买了鱼膏进来,听说最养胃,贵得黄金似的,趁热吃了吧!”

她笑起来,“女孩儿吃了鱼膏长屁股,回头发得磨盘似的,那可怎么好?”

彤云嗤笑道:“爷们儿喜欢屁股大的女人,两截粗中间细,那样才勾人。”

音楼斜她一眼,“连这个你都知道?”

“宫里混了那些年,我也是根儿老油条了。不信您问问肖掌印,我说得在不在理儿。”她舔嘴咂舌卖弄,突然啪地一声拍在脖子上,就着外面的光看,手心里拍了挺大一摊血,“嗳,蚊子真多!您屋里点过了艾把子,蠓虫都熏没了。这儿黑灯瞎火的,早点儿回去歇着吧!”

她唔了声,搁下勺子捶捶胸口,“有点儿堵得慌。”

彤云搀她下楼回房,细看她脸色,拿蒲扇给她剌剌地打,边问:“身上不爽利么?肖掌印还没回来,我让人去找大夫来瞧瞧?”

她说没事儿,脱了半臂倒头歪在篾枕上,“大约是天儿太热,中了暑气了,迷瞪一会儿就会好的。”

彤云再三再四地看,她只是仰在那里阖上了眼,料着没什么大事,便道:“那您歇着,我在外间睡,有什么事儿就叫我一声。”

她嗯了声,梦呓似的喃喃:“困得眼皮子都掀不起来……你别啰嗦了,下去吧!”

彤云应了,踢踏的脚步渐远,传来了门臼转动的声响。勉强睁眼看,屋里熄了灯,窗外月光透过绡纱照在床前,淡淡的一层光,像深秋的严霜。

浑身上下都不大对劲,音楼难耐起来,僵卧移时,不知怎么,神识有点恍惚了。五脏六腑突然火烧火燎,满腹的痛,痛得不可名状。她害怕了,试着挪动身子,然而四肢像被千斤重担压住,半分不能自已。动不了,脑子却是清醒的,她想叫彤云,张嘴竟发不出声音。

一阵冷一阵寒袭将上来,她痛得满身冷汗,肠子拧在一处,像小时候犯过的绞肠痧,来势更要凶险百倍。

也许是不成了,她直着嗓子喘气,可是气短得厉害,几乎续不上。再这么下去,死在屋里也没人知道。帐外的矮桌上放着茶盏,她拼尽全力想去够,只差一点儿——尽可能地张开五指,但都是徒劳。眼前蓦地升腾起一片迷雾来,所有的摆设都随之扭曲,她被吸进一个无底的深渊,不停往下坠,离光亮越来越远,原来这就是濒死的感觉。

可惜还没同肖铎告别,似乎来不及了,再也不会有机会了。她的手终于跌落下来,带动了一床的纱帐,铺天盖地的白色迎面扑来,无声无息把她覆盖住了。

第54章 凝泪眼

肖铎回来,依旧是赫赫扬扬的排场。只是怕惊扰了附近人家,那些昂首挺胸的番子进了乌衣巷放轻脚步,一路肃静,抬辇滑进了巷子深处的来燕堂。

月是满月,照得地上清辉一片。他的脑子才从那笙箫鼓乐里清静下来,站在檐下深深吸口气,也不及梳洗,避过耳目,人影一晃,便进了她的闺房。

以前是留门,现在是留窗,因为彤云在外间值夜,天天厮混在一处也有忌惮,所以来去总是悄悄的,背着人,更觉美得不可名状。像市井里的糙话,越睡感情越厚,虽然什么都没做,但是黑暗里能环着她的腰,就已经万事都足了。

怀里揣着蒸儿糕,摸了摸,还温着,她最爱吃的。如今也像寻常男人那样,在外牵挂着家里。不管是办事还是应酬,往那里一坐,静下心来那个身影便在眼前晃。今天原本不能那么早回来,州府的官员们硬拉着请他听锡剧,那种地方戏他也听不太明白,台上咿咿呀呀地哼唱,他坐久了,没来由地一阵心慌,索性辞出来,回到她身边才能心安。

熟门熟路转过仕女屏风,后面是她的绣床。他带着笑进去,提起小包袱扬了扬手,想讨她一个好,可是入眼竟是空荡荡的床架子。他一惊,快步过去看,床上隐约蜷曲的人形被纱帐盖住,像个小小的坟茔。

他的笑容凝固住了,蒸儿糕脱手落在地上。忙登了踏板去掀蚊帐,帐下的人脸色煞白,那种绝望的、死气沉沉的景象太突然,简直把他惊得魂飞魄散。

“音楼……”他悚然去摸她颈间脉动,不甚明显,但是隐约还在跳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语不成调地叫来人,然后把她半抱起来。

这位太妃在南下的行程里是大人物,个个都万分小心地看顾着,蜂拥进屋里的人谁也没想到会出这种意外,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愕成了泥雕。

彤云扑上来哭得撕心裂肺,又不敢摇撼她,在边上放声嚎啕:“先前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子成了这样?主子……您可别吓唬我……”

人群乱得沸水顶锅盖似的,佘七郎看了形容儿转身对外吩咐,“什么时候了还愣着?赶紧叫方济同来!另去几个人在外间收拾床榻,方便大夫诊治。其余的人散了,把园子围起来,不许走漏半点风声。谁要是嘴不严,老子在他脸上钻窟窿,快去办!”

被他一斥,众人登时作鸟兽散。曹春盎急得没法儿了,看见他干爹抱着人不撒手,这可不是个事儿,便上前道,“爹啊,这么掬着没用,挪个地方吧!方神医本事高,叫他看一看,兴许老祖宗还有救。”

肖铎能坐上今天的位置,自有他处变不惊的威仪。如果是冲着自己,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可伤的是她,就像腰子上挨了一拳,痛得直不起身来。眼也花了,腿也颤了,他支配不了自己的身子,只有紧紧抱着她。

这模样,在场的人都明白了七八分。真情实在掩不住,这种时候怎么叫他施展运筹帷幄的本事?所幸都是信得过的人,几个档头跟他出生入死好几年,即便是窥出了端倪也不会往外宣扬。佘七郎见他挣扎不起来,这么窝着也不成,便上前道:“督主定定神儿,遇上了这样的事儿,后头要处置的多了,全靠您指派。您把娘娘交给属下,属下抱她上榻。”

他摇摇头,确实不是伤情的时候,心里略定了定方把她拗起来,挪到外间的胡榻上去了。

方济同是随船南下的大夫,在东厂供着职,治疗伤风咳嗽、跌打损伤很有一套。太妃遇险的消息传来前他喝了点小酒,倒卧在那里鼾声大起,徒弟叫他不醒,跪在床沿上啪啪左右开弓乱扇耳刮子,这才把他弄下床。穿衣穿鞋忙得找不着北,临出门还在门槛上绊了一跤,从驿馆到乌衣巷的半里地,跑得披头散发。

进门时候病人已经安置在榻上了,他定睛瞧,娘娘惊悸抽搐,再不见当初顾盼生姿的灵动了。他疾步过去跪下诊脉翻眼皮,掰开嘴一看舌头乌紫,再看指甲盖儿也发黑,当下就说是给人下了药。

果然料得没错,要不好好的,怎么一下子糟践成这样?普天之下谁敢在东厂眼皮子底下动手脚的,除了南苑王不作第二人想。肖铎双拳捏得骨节脆响,勉力按捺住了道:“少废话,开方子救人!”

方济同忙道是,吩咐左右把人搬到地上,“伏土接地气儿,天物佐治,兴许还有说头。”又捞袖子叫人拿盆来,问彤云,“娘娘今儿进了什么?看是吃口里着了道儿。”

彤云红着两眼说:“外间弄了个大黄鱼膏,据说是好几十年的老鱼,炖了甜汤加枸杞儿给娘娘补身子,谁知道一进嘴就成了这样。”

方济同错着牙道:“是了,大黄鱼膏子掺进雪上一枝蒿,不死也得消耗半条命。”说着撬嘴催吐,吃下去的都是汤水,进了肚子吸收得也快,吐是没吐出多少来,到最后隐隐带着血丝,彤云骇然问怎么回事,他抽身到桌前磨墨锭,边道,“要是猜得不错,掺进去的是雪上一枝蒿里的短柄乌头。这味药性猛善走,用得好是以毒攻毒的良方,要是用得不好,它轻易就能要人命。”说着艰涩看了肖铎一眼,“督主,娘娘耽误的时候有些长,毒走全身,瞧四肢僵硬的程度就知道中毒之深。眼下小人开了竹根、芫荽、防风,以水煎服,但愿还有成效。只是到底能不能救回来……小人也不敢下担保。”

肖铎一脸狰狞地乜了他一眼,“别给我甩片汤话,治不好你试试,一准儿叫你陪葬!”

他这么不讲道理真少见,方济同心头弼弼急跳,点头哈腰地应了,“督主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忙掏了针包儿出来,叫彤云搭手解衣裳,取针针灸封穴道。

这里救治,人多看着不方便。肖铎横了横心转身出去,底下人都跟着进了旁边梢间,他在上座坐着,匀了半天的气才道:“那个黄鱼膏儿怎么进的乌衣巷,谁送来的,厨里谁经的手,给我一五一十查明。辟出屋子来做刑房用,但凡有嫌疑的都带进去,问不出话来不许撒手!还有南苑王府……”他想起她活络时候刁钻的样子,如今躺在地上生死未卜,真觉得心都能拧出血来。不替她报这个仇,往后怎么有脸见她?他顾不得那许多了,什么狗屁藩王,惹恼了他,哪怕拼尽一生道行,他也要叫他血债血偿!因对佘七郎道:“挑几个精干人,瞧准时机下手,我要宇文良时的项上人头!还有他谋逆的罪证,抓不着就给他现造。朝廷最忌讳藩王拥兵自重,犯了这一条,宇文氏永无翻身之日!”

佘七郎道是,脚下却没动,迟疑着问他:“那娘娘遭了黑手的事,督主打算具本上奏么?”

容奇接口道:“自然是要的,这事瞒不住,万一娘娘出什么岔子,上头怪罪知情不报,督主少不得要受牵连。”

他却摇头,他和音楼合计过装病的戏码,那是个万全的法子,皇帝再不乐意,也怨怪不上谁。可是能病不能死,死了一顶帽子重压下来,不论是不是遭人毒手,他想逃脱干系都不能够。事到如今,并不是怕受责罚,也不是怕仕途受阻,他只怕自己折进去,没人来替她申冤。

他垂手抓住曳撒上的膝澜,闭了闭眼道:“不能上奏,这事务必要瞒住。倘或消息传到京城,接下来刑部和都察院都会插手,反倒不好施展拳脚。既然打算对付宇文良时,这头就得风平浪静,才不致遭人怀疑。娘娘……方济同一定能把她医好,她不会有事的。”

他这话是安抚他们,也是安慰自己。照他现在的想法,恨不得夜闯南苑王府,把宇文家杀个片甲不留。但是人活着,不能单凭意气,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一切只能暗中进行。他蹙眉看窗外的月,长长叹了口气道:“水师检阅的日子要到了,西厂的人正在途中,咱们的事必须尽快办妥,否则腹背受敌,接下去处境更艰难。”

千户们应个是,门外曹春盎正好进来,众人便都退下去承办差事了。

肖铎站起身问:“怎么样?有起色没有?”

曹春盎道:“瞧着喘气儿续上了,比先前好点儿。方济同拿针扎娘娘十指,放出来的血黑得墨汁子似的,浇在盆景里,鼠李都死了半边,真够毒的!方济同说了,这回使出吃奶的劲儿也得把娘娘救活,要不您非弄死他不可。只是担心毒解不好,会落下好几宗病根儿。短柄乌头的毒叫人浑身发麻,血脉不活络,能把人弄瘫了;还有说话,要是几天不清醒,舌头僵了也难办,没准儿就大舌头结巴了;再有个眼睛,娘娘眼皮子翻开看充血,眼珠子定着不动,还有可能瞎……”

他越听越恨,立时把宇文良时抓来大卸八块才痛快。那些后遗症都不打紧,只要能救活她,哪怕是个瘫子瞎子,他都认了。

先头是又惊又气,眼下吩咐完了事,便感觉心力交瘁起来。提袍过绣房,进门见方济同站在一旁,彤云跪在席子上给她喂薄荷水,抬眼看看他,一脸惭愧地放下碗勺伏地磕头,哽咽道:“是奴婢照顾不周,娘娘的吃食奴婢应该先尝,要是有毒也该是奴婢先中……这会子这样,真比我自己撂在这儿还难受。督主责罚我吧,都是我的过错。”

他的确恨她疏懒,可音楼是小才人出身,宫里待着,从来没有奴才尝菜这一道,到了外面更谈不上。如今出了事再来追究就是马后炮,这上头不怪她,怪只怪她值夜,连里间出了这么大的事她都不知道。中毒之初,一点症候都没有么?她还能安稳睡觉!要不是他回来得早,到发现时音楼尸首都凉了!

只差那么点儿,他想起来都害怕。习惯了那丫头的聒噪,如果再也见不到了,他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他迁怒彤云,恨声道:“你是她的人,我暂且不处置你,等她醒了自然有决断。如果她不打算留你,你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好好的伺候,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

卷进漩涡里的人,要完全脱离只有横着出来。彤云瑟缩着道是,她是依附在她主子身上的,肖铎平常和颜悦色是瞧她主子的面子,一旦她主子有什么不测,头一个该殉节的就是她。

他不再理会她,问方济同,“药服了?”

方济同道是,“这会子只有等着了,要是娘娘体气儿壮,兴许还能醒。最好是有人在她耳朵边上说说话,别叫她脑子顿住。人想事儿的时候眼珠子也跟着动,眼珠子一动就能担保她老人家不瞎,这一桩病根儿就去了。”

他点头说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吧,我在这儿守着就成。”

他发了话,谁都不敢多嘴,屋里人行了礼,悄没声退到梢间里去了。

音楼还静静躺在那里,地上只铺了张草席,他们拿细竹竿扎了个架子挂蚊帐,她就安然在那一方小天地里,孤苦伶仃的样儿,叫人看了心酸。

他撩帐子钻进去,盘腿坐在她身旁,低声道:“鱼膏儿做甜汤,亏你喝得下去!不腥么?他们说炖起来黏糊糊粘牙,你究竟喝了多少把自己毒成这模样?”他抱怨着,视线渐渐有些模糊了。探手摸她四肢,略微软乎了些,便打趣她,“还不醒?打算叫我抱着一块腊肉过夜?方济同这人也真不靠谱,以前听说狗吃了耗子药,灌几口仙人掌,伏土能活过来。现在他拿这招对付你,你怨不怨他?要怨,你自己起来骂他,不许他回嘴,好不好?”

他絮絮叨叨地说,仔细看她的脸,似乎变得既熟悉又陌生了。他心里着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哀声乞求她,“你睁眼看看吧!我才走一小会儿,你就把自己弄成这样,对得起我么?说好了一块儿回北京想办法的,你这么中途撂手,叫我怎么办?我多着急,你知不知道?真不叫人省心呐你!就这么一直睡下去,嗯?”

见她还是毫无反应,他也昏沉沉支撑不住这身体了。侧过去倒在她身旁,把她冰冷的手焐在掌心里,“你不是一直好奇么,好奇我的秘密。只要你醒过来,我就全都告诉你。你想看我洗澡我不轰你,你想对我上下其手我也不怪你……我做了这么多让步,你不打算就驴下坡么?”真是越想越辛酸,有温热的液体从眼梢流出,很快消失在鬓角,他简直不能自己,把她的手压在唇上喃喃:“你有没有执念?我有。我还没厌烦你、还没迎你过门,如果就这样结束了,我不甘心。”

作者有话要说:Y(^_^)Y小伙伴们看到关于澜舟的描写很窝火咩?不要窝火也不要讨厌他,很点才能做皇帝嘛,要是像澜亭那样光知道下河摸虾,大英也传不到齐东手里了。

第55章 两牵萦

好转的迹象是有,但是不明显,肖铎守她一夜,头天晚上浑身冰冷,他不得不把她搂在怀里取暖。到第二天晌午开始发烧,满脸潮红身上滚烫,鼻翼翕动着,喘气又急又密。

叫方济同来看,他把昨天的三味药换了,换成茶叶、甘草、金银花,再扎针排毒,折腾到近黄昏,她的体温渐渐趋于正常,但是喝什么吐什么,明明还在昏迷,闭着眼就吐他个满身。吐完了再发抖,黄豆大的汗珠子噗噗落下来,真没见过这样出汗的人。

肖铎寸步不离,这种无力回天的凄凉让他想起西四牌楼的那一夜,看着生命一点一滴从指缝里溜走,他最亲的人在他面前痛苦呻/吟、挣扎弥留,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六年前是这样,六年后依然是这样。不管他怎样翻云覆雨,总有一种命运不断重演的恐慌。这种刻肌刻骨的悲怆一下子扼住他的咽喉,再略用些力就会要了他的命。父母兄弟都死了,他以为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牵制他,可是出现了音楼。得到后再失去,比从来一无所有残忍得多。

东厂彻查这件事,牵连在内的人很快就逮住了,只不过宇文良时办事疙瘩,明明知道是他,但是照旧没法指证他。刑房里哀嚎震天,隔着几堵墙尚能隐隐听见。他在槛内静坐,心里做好了打算,要是音楼有什么不测,他就亲自找宇文良时索命,证据不证据,那些都不重要了。

佘七郎从甬道那头匆匆而来,到门前望了屋里一眼,立在廊下回禀:“宇文良时这个缩头乌龟,躲在王府里不露面。他府上护院身手很了得,要是硬闯,动静只怕太大。”

他迟迟哦了声,“那就让他多活两天,实在不成我登门拜访,他还能避而不见么?”

佘七郎有些讶异,看他模样,才一天光景,弄得憔悴不堪。情劫最难渡,但凡是个人都逃不脱吧!他蹙眉道:“督主且三思,这时候越急越不得要领,事情交给属下们,督主目下就不要过问了。娘娘安危固然牵动人心,您自己的身子也要保重。您这样儿……没的叫人瞧出来。”

他冷冷看他,“瞧出来什么?娘娘有个好歹,谁能脱得了干系?前途未卜,我忧心有错儿么?”似乎连自己都听不过去了,垮下肩头叹了口气,“瞧出来就瞧出来吧,又怎么样呢!大档头,你喜欢过女人吗?”

他这么一问很叫他意外,东厂除了提督都是实打实的男人,他们是锦衣卫出身,有家有口能娶妻生子,和他自然不一样。这是他的伤心处,平常大伙儿都小心翼翼规避,今天他自发提起来,倒叫人措手不及了。

佘七郎舔了舔唇,斟酌道:“属下有个相好,门第不高,未入流干事的闺女,长得也不顶美,但是属下同她在一起觉得舒坦,如果说喜欢,大概这就是喜欢。”

他有些奇怪,“相好是什么意思?没有成亲?”

佘七郎应了个是,似乎有点难为情,尴尬道:“庙会上认识的,当天夜里就翻了窗。后来杂七杂八的事儿多,一直耽搁着,这趟回京打算上门提亲去了,再那么下去只怕掩不住,她肚子里有了我的种。”

肖铎听了点头,“那是该办了,大着肚子拜堂也不好看相,今儿成亲明儿生孩子,要叫人笑话的……娶过门之后呢?还会纳妾么?”

佘七郎说不会,“东厂差事说闲是闲,说忙也忙。外头奔走,回去震不动卦,娶多了干放着也糟心。”

他淡淡笑道:“是这话,一辈子遇上一个人,好好待她。少年夫妻老来伴,将来有点什么,不至于后悔。”

听他声口看破了红尘似的,简直像个出家人。佘七郎不由发怵,仔细打量他道:“督主今儿怎么了?”

他从门前的小杌子上站起来,缓缓踱了两步说没什么,“羡慕你们罢了,遇上了合适的,下聘过定,花轿抬进门就是你的人。我呢……”他回头看看,她卧在草席上,全然没有要醒转的迹象。别人可以明媒正娶,他怎么才能给她这些?他摆了摆手,“盘查别搁置,南苑王府的埋伏也别落下,我等着你们传好消息回来。”

佘七郎不便多言,自领命去了。

他转身去月牙桌上倒了杯水,把她扶起来靠在胸前,拿银勺一点点往她嘴里喂,慢慢道:“刚才你听见大档头的话么?原来这世上不只我一个人爱翻窗,他也一样。他这个没出息的,还把人肚子弄大了,全忘了自己是干什么吃的。这贼头贼脑的样儿,老丈人要是知道了,非打得他不敢进门不可!”他撼她一下,“你听见我说话么?睡了这么久,该起来活动筋骨了……你说他翻窗管别人叫相好,那咱们这样的算么?你也是我的相好?”他歪着脖儿砸弄滋味,“这名头不好听,忒俗了些。要是成了亲,称呼倒多了,拙荆?贱内?糟糠?”他哧地一笑,“都不好,把媳妇儿叫得这么磕碜,那些人是怎么想的?换了我,叫心尖儿,人前人后都这么叫,别人笑话也不管。”

她不应他,仍旧是惊悸,突然之间一阵抽搐,把他的心都要掐碎了。他咬着牙按她入怀,用力压制,似乎能好一些。

头顶隐约传来隆隆的声响,他偏过头看窗外,天色暗下来,芭蕉顶上那片穹隆乌云翻滚,看样子要下雨了。他轻吁口气,放下她叫方济同,“变天了地上潮湿,可以搬回榻上去么?”

方济同过来把脉,眉宇间有了欢喜的颜色,“督主别愁,我瞧娘娘脉象,不似之前那么冲,平和了好些。这会儿虽然一阵阵痉挛,也是毒性没散完。我已经吩咐人烧热汤去了,回头让娘娘泡个活血的药澡,把肌理间残余的毒蒸出来,料着到明天就该清醒了。”

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肖铎怕听错,又问他一遍,“明早能醒,你确定么?”

方济同满口应承,“我给督主打保票,要是不醒,您砍我的脑袋当板凳。”又吮唇想了想,“娘娘醒后手脚不听使唤,您不能让她这么躺着,得让她活动开。比如五脏六腑,麻痹得久了,内里运转不过来不成,得颠腾颠腾她。扶着走两步也行,横竖别叫她闲着。”

这些都容易办到,只要她醒过来,醒了才好说以后的事儿。

又是一声焦雷,转瞬下起了夜雨,雨势大,把坛子里的芭蕉叶打得簌簌颤抖。万道银线破空而过,只听见隆隆水声激打在青石板上,偶尔卷进一阵风,并没有想象中的清凉。南京的夏日,即使被洗刷了,也还是闷热潮湿的。

彤云在门前探了探头,如今她有点怕他,说话的时候甚至不敢看他,垂着两眼叫了声督主,“依着方大夫的吩咐都准备妥当了,奴婢来接娘娘入浴。”

他应了声,打横抱起她,让彤云前面带路,直接送进了浴室里。

音楼不能行动,让彤云一个人伺候,她也没能耐把人搬进木桶。眼下没什么可避忌的,草草替她脱了中衣,他调开视线弯腰抱她,很快便放进了药汤里。

水温有点高,彤云去扶她的时候看见她皱了皱眉头,忙低声叫她:“主子,是不是水太烫了?烫点儿好,烫了能把毒蒸出来,明儿您就又活蹦乱跳的了。”

她不言声,脑袋耷拉着,水是齐胸深,恰恰没过她主腰的上沿。脱成了这样他原不该看的,一时没收管住视线溜了眼,那纤纤的肩胛下有饱满的曲线,墨色的药汁子里看不见乾坤,单是裸/露在水面上的那一片白洁,就足以叫人神魂荡漾了。

一片温热的血潮汹涌袭上他的脸颊,他匆忙转过身去,心里倒好笑,她吵着闹着要伺候他洗澡,结果自己先被他看了个遍。不知醒来之后是何感想,大概除了耍赖斗狠,没别的办法了吧!

他信步踱出去,未走远,只在廊庑下等着。

外面雨下得很大,滔滔落在砖沿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袍角。游廊那头传来一溜脚步声,他转过头看,曹春盎托着红漆托盘,上面搁着一只盅,近前呵腰道:“干爹一天没吃东西了,儿子叫人炖了鹿尾汤来,您喝些儿,免得身子撑不住。”边说边揭开盖子往前递,“娘娘出了这样的事儿,如今吃食里都下银针试毒。真是没想到的,南苑王也不怕惹上一身臊。毕竟是他的地界儿,娘娘要是遇了害,皇上不问罪么?州府固然失职,他可是大头,干这样的缺德买卖,也不知道是什么想头。”

他接过盅慢慢喝了口,到底还是撂下了,掖掖嘴道:“我先头脑子乱,没想起来,你传话给几个千户,想法子把宇文良时的儿子弄回来。他能祸害娘娘,我一样能折磨他儿子。他想让我痛失所爱,我就让他断子绝孙!”曹春盎大约是听见那句痛失所爱了,嘴张得能塞下两个鸡蛋。他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别愕着,办差去吧!”

天渐暗,檐下挂上了“气死风”,他背手站着,开始琢磨是否该借着这回的事件往紫禁城里递话。解了毒,身子虚弱分辨不出,如果趁这当口说染了病,是不是个好时机?

正盘算,里头彤云出来叫了声,说时候差不多了,该出浴了。他踅身进去看,她泡得热气腾腾模样,不像之前那么苍白,很有些面含桃花的况味。然而放进去容易,要提溜出来难。隔着木桶不好借力,手也无处安放,于是似有意又似无心的,按在了那绵软的胸脯上。他心头猛然跳得厉害,好在她还没醒,否则少不得闹,说他借机占她便宜。

又是巴巴儿守一夜,不过方济同的话很靠得住,将近五更的时候果然听见她低低长吟,他一个激灵凑过去看,她睁开了眼,大着舌头说渴。那一刻他真高兴得要纵起来,手忙脚乱沏茶喂她,抚她的脸,抚她的手,颤声道:“老天保佑,总算醒了!这会子觉得怎么样?还疼么?”

她定着两眼,摇摇头,说不出话,只有豆大的泪水滚滚落下来。他心里痛得刀绞似的,把她抱在怀里温声安慰:“好了,都过去了。你命真大,两回全让我遇上,我是你的福星呵!”

她想抬手,略微动了下,又软软搭在一旁。窗外晨曦微露,他干脆把她负在背上。屋子里还暗着,便在一片迷蒙里绕室行走。她软软枕在他肩头,他转过脸能触到她的前额。仿佛在海面上漂流了几天,终于看到岸,满心说不出的感激和庆幸。他把哽咽吞下去,勉强稳着声气儿道:“大夫说了,不能一直躺着,得颠腾,让五脏活动起来。你不能走,我背着你,你别使劲儿,靠着我就成。”

她嗯了是,说不了太复杂的话,只道:“你累。”

鼻子里盈满涕泪的酸楚,他紧了紧手臂说:“我不累,只要你好起来,就是背着走一辈子我也愿意。”

音楼脑子还是混沌的,听见他的话,转过脸亲他的耳朵,咻咻的呼吸喷在他耳廓上,像只迷走的小兽。

他笑起来,步子更坚定了。渐渐天亮,渐渐日上三竿,雨后的天幕像杭绸织就的锦缎,间或飘来一两朵白云,有种落花流水式的轻轻的哀伤。

第56章 佛狸愁

不过言多必失,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背着她走了两个时辰,情况好了很多,她的胳膊用点力,勉强可以扣住他的脖颈。舌头也捋直了,说话口齿略微清晰,不过麻烦事也来了。

肖铎眼下有点多愁善感,尚且沉浸在这两天的坎坷里不能自拔,却听见她说:“你摸我了。”

他迟登了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