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上女人比男人更果敢,音楼知道自己不能抱怨,他已经够难的了,不要再增加他的负担。他说和她拜堂是他长久以来的梦想,对她来说何尝不是?这样如珠如玉的人,往后就是她的了,光是这点就够她消受的。他们还在一座城池里,总有不期而遇的时候,实在想他,就找个借口传召他。皇帝在西海子悟道,荣安皇后又死了,宫里没有别人知道他们的长短,偶尔见一次总不打紧。

他语气哀怨,音楼在他背上拍了拍道:“咱们有一辈子,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如果宇文良时手脚够快,咱们就早一些团聚;要是他有生之年不能攻进紫禁城,那咱们就再找出路,没准儿遇见个契机就全身而退了。老天爷既然让咱们在一起,能有今天这份福气,一定不忍心瞧着咱们两处煎熬。所以你要平常心,不要强求,顺势而为才是上策。”

她是在安他的心,难为她这么体人意儿,他摘下筒戒塞到她手里,“我连聘礼都没有就把你娶进门了,真对不住你。这个你留着,是我给你的信物。好好保存,想我的时候拿出来瞧瞧,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

她道好,紧紧攥在手心里,“我会小心保管,绝不落别人的眼。”

“好姑娘……”他嗡哝着,把她的一条腿捞起来盘在自己腰上。

音楼怔了怔,他挪过来,火热的身躯跃跃欲试。她会心笑了,“臭德行么!”用力抱住了他。

第89章 纵恣成误

这一夜真纵得没了边儿,肖铎那份粘缠的劲儿实在了得,他是个想到就要做到的人,只不过在外面吆五喝六,到了她这里换了手段,也不言语,就是黏人。音楼嘴里嫌他闹,却闹得甘之如饴。迷迷糊糊间天色转亮了,头靠着头眯瞪了一小会儿,起来的时候眼下泛着青影,两人相视,笑得都有点尴尬。

音楼是个好媳妇,起得略早些,备好了青盐洗脸水,又伺候男人穿衣束带。临要走的时候拔了一支玉簪递给他,见物如见人,嘴里不说什么,各有一番苦闷的滋味在心头。

悄悄回到紫禁城,踏进贞顺门便有一种重回牢笼的郁塞,昨晚像个梦,梦醒了,还得按部就班地生活。

今天是冬至,皇太后率后妃们祭奠祖先。奉先殿里香火鼎盛,大家拈香追思、磕头化纸,按序走完一轮,便回皇太后宫中开宴。

冬至吃饺子宴,大桌中间摆个铜炉涮锅子。音楼和帝姬凑在一块儿看棋谱,正切切议论,见肖铎率司礼监的人进来,冲皇太后行一礼,“老佛爷安康。”

皇太后看他手里托着明黄的卷轴,知道有旨要宣,问:“是给谁的示下?”

音楼心里早料到了,转头看皇后,皇后必定是没有察觉,神情闲适。把怀里的大白猫抛了,领众人起身候旨。

肖铎略顿了下道:“昨儿臣奉皇上口谕进西海子听令,万岁爷命臣起草诏书……是给皇后娘娘的。”

这倒奇了,皇太后有些惊讶,帝后是夫妻,有事只需私底下传话,这么大明大放地下旨,该不会要出事吧!然而旨意已经来了,似乎也无从计较,遂不多言,摆了摆手,示意肖铎颁诏。

偌大的正殿里鸦雀无声,只有他的嗓音,不急不慢念道:“皇后之尊,明配朕躬,海内小君,母仪天下。然皇后与朕结发十载,怀执怨怼、宫阃参商。张氏礼度率略,对上无克恭之心,对下无人母之恩,不足仰承宗庙之重。今废其后位,归于微贱、迁居侧宫,悔过静思,钦此。”

一位正统的皇后,说废就废了,这对满屋的嫔妃都是不小的震动。皇后不明白怎么会毫无预兆地把她贬为庶人,她是授了金册金印的正宫娘娘,历朝贬黜皇后,至少要先和朝臣商议吧!这皇帝是吃了*汤,难道原因只在于她昨天打了步音阁两下么?十来年的夫妻恩情,还不如三个月的暗渡陈仓。皇后掩面嚎啕,爬过去抱住了皇太后的腿摇撼,“母后为我做主、为我做主啊……”

太后被这道旨意震得回不过神来,又气又恨斥问肖铎:“这是怎么回事?宫闱不修,国之大忌!皇后是一国之母,怎么闹得寻常家子似的?”

肖铎一副无可奈何模样,呵腰道:“臣昨儿也是这么劝谏皇上的,可是主子心意已决,臣也爱莫能助。”转而看了废后一眼,“娘娘节哀吧,木已成舟,除非皇上突然改变心意,否则此事再难转圜。皇上念在往日情义,并未让娘娘进掖庭。臣已经命人收拾了英华殿,娘娘过去后缺什么短什么,打发人告诉臣一声就是。臣能作得主的,一定尽力相帮。”说完了挥手命人上来搀扶,在那困兽一样的哀嚎声中把人带出了慈宁宫。

好好的冬至就这么给搅合了,太后怔愣许久看众人,“有谁知道里头情由儿?突发奇想要休妻,好歹也有个说头。”

贵妃昨天和皇后同行,暗自忖度当时自己要是参与进去,今天不知是个什么下场?思及此吓出一身冷汗来,斜眼看音楼,她姐姐如今要升发了,她这个妹子水涨船高,等闲招惹不起。但是皇太后这里的内情必须要告知,暂且按捺住了,只等人散后再来慈宁宫一趟,替皇后叫个屈,顺便提醒太后防着步音阁那个贱人充后宫上位。

出了这么大的事,再没有吃喝的兴致了,皇太后见无人应答沉默下来,边上嬷嬷上前相扶,太后长叹一声进了偏殿再没出来。殿里妃嫔们面面相觑只得散了,音楼到檐下等宝珠打伞,来往的人经过她身边侧目不已,即便有不看她的,也以足让她听得见的声调念央儿:“家要坏,出妖怪。明儿上观里求个平安符,趋吉避凶吧!”

她木然站着,心里觉得有点委屈。这里头有她什么事呢,一个个甩脸子给她瞧。

帝姬叫人伺候着披好了大红牡丹团花披风,往外看雪景,淡声道:“别理那些人,但凡她们有点能耐,何至于笼络不住君心?”

音楼想想也是,横竖自己本来名声就不好,这些人一向看不上她,眼下借着音阁的事儿冷嘲热讽几句,也在情理之中。

皇后虽废了,音阁要立马进驻坤宁宫不大可能,最起码先把她的尴尬身份解决了。要让她脱离出宇文氏,首先得把南苑王安抚好,这里头一桩一件的来,也需要时间。音楼在哕鸾宫没别的事可做,无非绣花养狗,再不然就找人博弈。她这人钻进一件事里容易沉溺,到最后宫里的人都怕她,她棋艺不精还爱死缠烂打,连合德帝姬都吓得好几天不敢露面。

离过年越来越近,音楼的生活照样单调乏味。雪景看多了没意思,她又不承帝幸,连梳妆都倦怠了。屋里烧地炕,她趿着软鞋穿着罩衣,孤魂野鬼似的游荡,乏了倒在榻上打盹儿,就这么也能打发一天。

腊月初八那天帝姬终于来了,音楼挽着袖子在殿里熬腊八粥,见她进门忙招呼宝珠添碗筷,亲自盛了一碗递过去,“我加了桂花糖,味道不赖,你尝尝。”

帝姬脸色不豫,捧着碗只管发愣。音楼偷眼瞥她,挨过去问她怎么了,“遇着什么事了?”

她把碗搁下,拧着眉头道:“我今儿得了赐婚的旨意,皇上把我指给南苑王了。”

音楼闻言勉强一笑,“那你的意思呢?是不愿意么?”

她低头盘弄宫绦,轻声道:“也不是不愿意,我自己心里明白,皇上是拿我赎罪呢!我觉得挺不是滋味儿,原本指婚是件喜事,可为什么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说他不是把我当谢礼,我自己都不相信。他和我是一个妈的亲兄妹,我以为他不管怎么荒唐,总是疼我的,谁知道……”

毕竟都不是傻子,那天音阁来,又哭又笑的说自己怀了身子,现在宇文良时一进京,眼看遮不住了就指婚,帝姬这样的聪明人,能不明白其中奥义么?音楼拉住她的手拍了拍,“皇上一意孤行,现在谁都劝不住他。你别想那么多,要是喜欢,就高高兴兴筹备起来,毕竟过日子的是你们俩;要是不愿意,那就去面见皇上,明明白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看能不能让他改主意。你瞧我见识也浅,家国大事不在我眼里,就想知道你爱不爱南苑王。”

帝姬脸上发红,扭捏了下才道:“昨儿我偷着出宫了。”

音楼讶然问:“是厂臣放你出去的?”

她说不是,“我假扮小太监,跟着造办处的人出去的。”

音楼自然明白,要不是肖铎暗中授意,她要想出紫禁城恐怕也不易。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胸口揣着一颗火热的心,记挂着一个人,刀山火海也拦不住她。音楼仔细辨她神色,“出宫去见他么?”

帝姬点了点头,“上回在潭柘寺就约好的,初七在城里见面。宫里守卫森严,他要进来很难,那就只有我出去。他早早儿就在西华门外的歪脖树下等我了,天儿又冷,他那么老实,不知道找个避风的地方呆着,在西北风里站了两个多时辰。你晓得的,他是南方人,受不得冻。我看见他的时候他脸色都是青的,我心里……真是……”

女孩子就是容易感动,心爱的男人都为你这样了,换做她也会心疼难受。音楼看清了,帝姬这回是认准了要跟他的,就是碍着她哥子这么安排,自己和自己较劲。

她叹了口气,“既然到了这步,硬着头皮也得走下去。我瞧得出你并不讨厌他,这样也好,嫁过去不至于太委屈。旨意上说什么时候完婚了么?还得建公主府,少说也要花上一年半载的。”

她说:“皇上的意思是正月里就办了,京里有处花园闲置,重新修葺了赏我。这就是个表面文章,反正我是要跟着去南京的。拖上一年,音阁肚子里的孩子都落地了,我这头没什么,她那头等得及么?”

这也是个事儿,音楼唉声叹气,“你不留京,一出门子就瞧不见了。南京那么远,再见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彤云走了,你也走了,我往后一个人在这紫禁城里,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

帝姬握住她的手,“没法子,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真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大概就是佛语里说的缘尽了。”

音楼扭过身子来搂她,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嫁就嫁吧,姑娘没有不许人家的。只一点,过去了要好好的,男人肚子里的乾坤和咱们没关系,女人出嫁从夫,日后相夫教子,外头事一概不管就成了。”

帝姬把下巴搁在肩头上,紧紧抱住她,“我在宫里没有谈得拢的朋友,只有你。”

待嫁的姑娘心里忐忑,和娘家人念叨念叨,泪水涟涟。音楼替她擦眼泪,才要安慰她,突然听见门外太监吊着嗓子叫起来:“万岁爷驾到,端妃娘娘接驾啦!”

音楼吓了一跳,自己这身落拓穿着来不及打扮,急得抓耳挠腮。眼见着皇帝从中路上过来,没办法了,只得慌里慌张到殿外跪迎。

“奴婢失仪,请皇上治罪。”嵌金丝行龙皂靴踏进她的视线,她叩拜下去,心里惶惑不已,皇帝圣躬亲临,不知所为何来。

皇帝伸手牵她,语气颇为寻常,“返璞归真最好,朕在太素殿也是这样,花团锦簇的朕瞧得多了,没什么稀奇。”他脸上是松散的笑意,多情的人,看谁目光都是专注的。

“皇上宽宏,更叫我没脸了。”音楼难堪地欠身,往殿内比了比,“外头天寒地冻,主子里头请。”

皇帝提袍上了台阶,转过头看帝姬,似乎有些迟疑,“小妹妹也在呢?”

帝姬应个是,“我才过来瞧端妃娘娘,和皇上是前后脚。”

皇帝颔首,“给你的旨意,你都知道了?”

帝姬脸上无甚喜怒,淡淡道:“厂臣宣过了旨,我都晓得了。只是有些突然,还没来得及谢主隆恩。”

皇帝心里有愧,自己一母的同胞,到临了被他拿来换人,自己很觉过意不去。这个妹子他知道,外表看着柔弱,内里却是个刚强的性子。有时候说话一针见血,他甚至有点怕她。唯恐她生气要埋怨,不怎么敢正视她,讨好式的凑趣儿道:“这趟下降,红妆十里必不可少。你是大邺唯一的长公主,原就该仪同亲王。南下路远,朕赐你御辇代步,算朕对你的优恤。至于护送的船只,披红挂彩不得少于百艘……还有什么要求你只管提,朕能办到的必然全力满足你。”

帝姬望着这哥子,满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道:“臣妹别无他求,惟愿吾皇勤政爱民,我就是到了天涯海角,心里都感到宽慰。”

她到底不快活,说完便蹲安去了。皇帝负手看着她纤瘦的背影,一时心绪翻涌,难以自持。

“朕是不是做错了?”他回过身来看音楼,语调有些凄惶,“婉婉同你说了什么?她怨不怨朕?”

音楼没想到皇帝到她这里的开场白是这个,权衡了下才道:“长公主年轻,还没作好准备,说嫁就嫁,似乎有些不适应。倒没有怨皇上的意思,不过说起至亲骨肉,情难割舍罢了,皇上千万别多心。”一面说一面往偏殿里引,请他坐下,外间送了御用的茶点来,她双手托着,恭恭敬敬呈献上去,“今儿主子得闲出来走走么?怎么有好兴致到我这儿来?您瞧我这模样忒不像话,请主子稍待,我进去换了衣裳再来伺候主子。”

他调过视线来看她,沉香色素面通袖袍,头上松松绾个堕马髻,不施脂粉,这颜色还是他初见她时候的况味,一点都没变。他摇摇头,向她伸出手来,“到朕这儿坐,朕有话想对你说。”

音楼心里慌,不知他到底打什么算盘,强作镇定挨着他坐下,他熏龙涎香,入骨的味道,不是她喜欢的。她定了神打岔,“音阁眼下颐养在西苑,我前儿去瞧她,她害喜,肠子都快吐出来了。我料她喜欢吃酸的,酸儿辣女嘛!光吐不吃东西不成,肚子里的龙种受不住。我有今年新腌的梅子,回头打发人送过去,叫她开开胃。”

皇帝却突兀问她,“音楼,你一点都不生气吗?朕接你回宫不到两个月就移情别恋,你一点都不嫉妒?”

他的神来一笔令她大大一震,她看着他的脸,猜不透他所思所想,“万岁爷怎么会这么问?奴婢是后宫的人,不妒不恨是首要。主子是千古明君,圣裁自有道理,岂是我这样的妇道人家能堪得破的?”

他低头哂笑,唇角绽开讥诮的花,“这话朕爱听,但朕不是无所不能。譬如朕真心喜欢的女人,从来没有把朕放在眼里。朕就像个傻子,所有的感情只能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这种痛苦,你能体会么?”

第90章 圣恩远道

音楼只觉一串寒栗在背上蠕蠕爬行,爬到脊梁顶端,恨不得痛快打个冷战。

皇帝炼丹炼魔怔了,似乎有点神神叨叨的。这话暗示太明显,她不敢接口。怕他是在试探,又要使心眼子算计肖铎。她不懂得周旋,只会一味地摇头,“皇上有皇上的裁度,奴婢不敢妄揣圣意。”

皇帝抿起唇,沉默半晌又换了个轻松的神情,“音阁若要晋位,你看什么位分比较好?”

音楼还是不明白他的用意,含糊应道:“皇上喜欢给她什么位分就是什么位分,问我,我也不懂那些。”

皇帝定眼看她,嗟叹了句,“真是个无趣的人啊!她是你姐姐,她的荣辱和你休戚相关,你毫不在意么?”

音楼心道自己和音阁不对付,她若是爬得高,对她未必有利。不过反过来想,音阁若是登了高枝儿,瞧不上她排挤她,打压她甚至撵她,反倒能帮上她的忙。虽然过程可能会吃些苦头,那些都不重要,她能挺得住。只要能和肖铎在一起,就算受点窝囊气她也认了。

“皇上恕奴婢妄言,前阵子您废了张皇后,宫里人纷纷猜测,是不是您要扶持音阁接掌中宫……”她怯怯看他,“主子,您要立音阁做皇后么?”

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环在了她的肩头,她浑身僵直又不能反抗,只得咬牙忍住了。

“立后……”他的目光显得空旷,“也许吧!她后来居上,你心里不委屈?”

她有什么好委屈的?空占着端妃的名头好吃好喝到今天,已经是赚大了,谁做皇后和她没多大关系。她摇头,“我们姊妹一体,她做皇后我替她高兴。皇上宠爱她,这世上千金易得,最难得是两情相悦。音阁旁的都好,就是脾气急躁些,如果将来耍小性儿,请皇上一定包涵她。”

皇帝听了微笑,咂出了点拆墙角的味道。其实她还是在乎的,就算跟肖铎有点牵绊,毕竟一个太监能给她的有限。她是他的妃,正正经经是他的女人。不管心怎么野,等看透了,想通了,仍旧属于他。

“朕的端妃果然温惠宅心。”他抬手抚她一头黑鸦鸦的发,“你是瞧见张后的下场,担心音阁伴君如伴虎么?”

音楼觉得皇帝误会了,她不过是预先给音阁说好话,将来她要开发自己的时候皇帝能宽宠些,放任她去办,自己好尽早脱离出去。小算盘只在肚子里打,嘴上说得很动情,“倒不是,皇上对音阁的心思我都瞧着的,咱们姊妹兜兜转转先后遇见了皇上,是咱们步家祖坟上长蒿子了。关于张皇后被废,里头缘故我不太清楚,也不好随意揣测。我早前听过一句诗:君明犹不察,妒极是情深。她做不得自己的主,或许是因为她太看重。于皇上来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忍无可忍才会狠下心处置她,必定不是一时兴起。”

皇帝神情有些凝重,“当初要是有你这句话,也许张氏就不会被废了。”他长长一叹,看见桌上供的红泥小火炉,细嗅嗅,空气里有甜甜的香味,便起身过去看。砂锅里八宝粥笃笃翻滚,他回过头笑道,“你自己熬粥过腊八?御膳房不是挨着给各宫送过节的吃食么,你这里没有?”

她说有,“宫里山珍海味尽着吃,那些东西固然不缺,可不及自己动手有意思。以前我爱在里头找莲子,一锅不过点缀三五颗,未必轮得着我。现在我自己做,熬煮的时候我满满撒了两把,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她大谈吃经的时候皇帝都是含笑看着她,目光温柔,简直掐得出水来。音楼吓得住了嘴,“皇上要来一碗么?”

他缓缓摇头,来时音阁服侍他用过了,这会儿空有心力也装不下。吃虽不吃,不妨碍他凑凑热闹。他捏着木勺柄饶有兴致地搅合,也没看她,只道:“朕今儿来是有事想同你商量。”

谈正事的好,不再阴阳怪气的,怎么都好说。她上前呵了呵腰,“主子别说商量,有事只管吩咐奴婢。”

皇帝稍顿了下道:“不瞒你,朕的确有心立音阁为后,但她身份尴尬,要想成事恐非一朝一夕。朕是想,孩子落了地,名不正言不顺,少不得惹人非议。你是朕亲封的端妃,又是孩子的姨母,若这胎是个皇子,就送到你宫里来,由你代为抚养,对孩子的将来有益处。朕这么安排,不是站在一个皇帝的立场,是以丈夫的身份同你商议。你答应就照着朕的意思办,若是为难,朕也绝不强迫你。”

以丈夫的身份?哪有皇帝对嫔妃自称丈夫的!音楼想起她丧母后,父亲把她送到大太太房里时候的情景,音阁的母亲对她简直深恶痛绝。大概所有女人都不喜欢丈夫带着别人的孩子搞郑重托付那一套吧!至少有真感情的肯定不能接受。设想眼前人换成肖铎,她会是怎么样一副光景?一定变成个泼妇,跳起来拔光他的头发。皇帝毕竟不是她的良人,对待衣食父母,好态度还是必须的。

“皇上深思熟虑,我没旁的想头,只要是主子的吩咐,没有不尽心照办的。”她说着,又有点犹豫,“可我没养过孩子,不知道怎么料理。”

“那不碍的,横竖每位皇子都配有十几个保姆和奶妈子,开蒙前抚养在你宫里罢了,并不需要你亲自动手。”皇帝说着,执起她的手道,“你能这样识大体,朕很觉欣慰。老话说妻贤夫祸少,张氏当初能有这等心胸,朕也不至于一气儿废了她。”

开口闭口夫啊妻的,音楼听得心惊肉跳。平时话不投机的人,想交谈也提不起兴致,便两两缄默下来。本以为皇帝来就是冲着这件事才移驾的,既然吩咐完了,就没有继续逗留的道理。音楼巴巴儿盼着他走,可是他却在南炕上又坐了下来。

“主子今儿不炼丹么?”她笑问,“我那天隔窗看见丹房里的炉子,真和画本上的一样。”

他说不,坐在一片光晕里,有种文人式的含蓄和温润。皇帝相貌很好,生于帝王家,骨子里透出雍容来,只可惜品性不足重,人也变得无甚了得。

相处一旦有了套路,便很难发掘出什么精妙趣致的地方了。碍于他的身份,说话也得拘着,无非问一句答一句,不单音楼感到牵强,皇帝似乎也不大满意。他们之间是个死局,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皇帝低头摩挲腰上香囊,突然发现边缘绽了线,简直欢天喜地似的叫她,“你瞧瞧,朕的香囊破了个口子,你给朕补补。”

音楼凑过去看,游龙脚爪处隐隐透出了内里,便扭身在炕桌另一边坐下,笸箩拖过来,翻箱倒柜式的翻找家伙什。抽出一绞明黄线比了比,抿嘴一笑道:“正好有合适的颜色,省得上内造处讨要了。主子稍坐一阵,这个不麻烦,织补起来快得很。”

她舔线穿针,手脚麻利地挽了个结儿。皇帝在一旁看着,她太年轻,鬓角的发没打理,不像别的嫔妃似的油光可鉴,倒显出别样稚嫩的美。

“你和音阁相差几岁?”皇帝一肘支着炕桌问她,“你今年是十六么?”

她有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即便困在重重宫墙中也不曾黯淡。转过眼来瞅他,唔了声道:“过年就十七了。音阁大我一岁,她是属虎的。”说完了依旧专心纳他的香囊,这香囊的边缘沿了一圈金丝滚边,缝起来不太容易。她戴着顶针做活儿,大约顶到了香块,针屁股一挫,一下子扎进了肉里。

她哎呀一声,把皇帝吓一跳。忙探过去看,那粉嫩的指腹沁出红豆大的一滴血来,他抽出手绢替她按住,蹙眉道:“怎么不当心?也怪朕不好,偏让你干这个。疼不疼?朕叫人传太医来?”

她咧嘴笑道:“叫针扎了下就传太医,人家来了都不知道怎么治。我这回可出丑了,说了不费事的,没想到活儿没干成,先见了血了。”

她语气稀松,要是换了音阁,少不得哭天抹泪向他邀功诉苦。皇帝紧紧捏着那指尖,想把她抱进怀里,最后还是忍住了。

感情就像两军对垒,谁先陷进去谁输。既然到了这地步,再告诫自己已经晚了,那么只有在有限的空间里争取最大的优势。不要叫她认清,因为真正的爱情有自己的意志,会不自觉从动作里流露出来。她的心在别人那里,在没有收回来前,他对她太多的留恋只会转变成她的动力,促使她更加有恃无恐。与其受人挟制,不如攻其不备。剪断她的双翅,斩断她的后路,到那时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停留下来。

他说:“音楼,你恨过朕么?”

她惘惘看他,“为什么要恨您?”

“朕曾经让你在奉天殿前跪过一整夜。”他眯眼看她,“你一点都不记恨朕么?”

没有爱,自然连恨都是浪费感情。音楼笑着,然而笑容里没有温度,“皇上圣明烛照,做任何事都有计较,我行差踏错,罚我是该当的。当初我也怨过,但是过后就忘了。我和狗爷是一样的性子,就算被踢了一脚,自己躲在角落里伤心一阵子,想开了就好。”

狗对主子最忠诚,她做得到么?皇帝轻轻一哂,松开了手,“天色不早了,朕该回西苑去了。这香囊搁在你这里,过两天朕再来取。”他收回帕子塞进袖陇里,转身便出了门。

音楼长出一口气,可算是走了。回过头来看炕桌上的香囊,拎起来往笸箩里一抛,周旋半天有点乏累,扭扭脖子上炕歇午觉去了。

东西宫岁月静好,内阁却因合德帝姬出降的陪嫁吵得不可开交。

到了年底各处账务检点,不用说的,还是老生常谈,国库空虚,钱是当务之急。皇上兄妹情深,早就有了示下,长公主大婚耗资不得从简。上头一句话,下头人勒断了脖子。皇帝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户部上奏的数目他也不关心,只知道天家体统,富贵排场不可弃,管你钱从哪里来。这可难煞了首辅阁老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瞧我我敲你,束手无策。

肖铎坐在帽椅里喝茶,等他们闹过了才道:“查抄于尊府邸,剿出各色奇珍百余件,白银五十万两,这笔数目也不算小,我已经据本呈报皇上了。公主出降,银钱是次要,妆奁要体面,还需众位大人鼎立相助。”他卷着手绢掖了掖嘴,雪白的狐毛衬着一张眉目清和的脸,笑起来没有半点锋棱,“长公主是两朝令主的胞妹,身份尊崇,无人能及。如今皇上指婚南苑,又是山水迢迢一去千里,主子舍不得也在情理之中。诸位大人皆是朝中股肱,如今这燃眉之急……说白了,责任都在咱们肩上。咱家这两年为官,攒下的体己不多,府里尚且存了几件东西,回头叫人送进库里,也算咱家对长公主的一点心意。诸位大人随意,手上活络的贡献些个,大伙儿凑份子,一咬牙,事儿也就挺过去了。”

众人闻言垂头丧气,若论家私,天子脚下的大章京,哪个家里没有点底子?拿出一样两样来,冰山一角伤不了元气。可是有了一回就有第二回,细想想,将来极有被掏空棺材本儿的可能,这份忧心和谁去说?你要两手一摊哭穷,这不大好。东厂连你家耗子是公是母都知道,你摆明打擂台,转天人家就能找个借口把你府邸抄个底朝天。既然肖铎领了头,大伙儿也无话可说,人家舍得,你凭什么舍不得?打落牙齿和血吞,且忍着吧!

如此这般,到了大年下,按照皇上的旨意,长公主的十里红妆都料理妥当了,只等正日子一到,就可风风光光出阁了。

第91章 叹凤嗟身

太后领了头,宫里的嫔妃们也纷纷给帝姬添妆奁,初八那天去送行,长公主哭得很凄惨,大伙儿跟着一块儿掉眼泪。

公主出降,原本应当皇后给她开脸上头的,可惜后位悬空,音楼和她交情好,便由她代劳了。帝姬并没有大婚的喜悦,人显得疲懒,伏在她膝头不肯起身。音楼只得不停劝慰她,“出了门子还能回门,你是大邺的长公主,什么时候想回来看看,不过一句话的买卖。”

她顿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也说不清,心里空空的,觉得这辈子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音楼怔了下,在她背上轻拍道:“别胡思乱想,南苑王待你好,你想回京,他还有拦着你的道理?你眼下心里愁苦,等到了江南就知道。春暖花开,十里秦淮,美景乱人眼,到时候只怕求你你都不肯回来呢!”

她这才有了点笑模样,也是一闪即逝,哀声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横竖就这么回事。其实我细想想,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太后不是我亲娘,哥哥又是这模样,紫禁城里除了你和厂臣,连个说得上话的都没有。”

音楼扶她起身,招门外喜娘进来伺候穿嫁衣,她在边上适时帮衬一把,嘱咐道:“姑娘大了总要出阁的,往后有丈夫孩子的地方才是你真正的家。比方我,我也和你说过老家的事儿,一团乱麻似的,离开了,我觉得没什么不好。你到南苑相夫教子,做个自在的富贵闲人,肚量放得大,什么都别问,似水流年,转眼就过去了。”

帝姬听了只是沉默,半晌叹了口气,捏着她的手道:“我走了,你也多保重。劝别人容易,把那番话用在自己身上可难。咱们分开了,还希望两处安好。今年万寿节不知能不能回来,要是能,到时候咱们再叙话。”

音楼道好,送她出宫门。后面还有一套繁文缛节,祭祖先、辞宗庙、拜别皇帝和太后,都由肖铎接手承办。音楼远远立在一旁观礼,灯火辉煌中看见他穿着飞鱼服,戴着乌纱帽,一派从容祥和的模样。她心里莫名感到迷茫,帝姬的婚姻虽不那么单纯,但是大礼一成,也算尘埃落定了。他们呢?不知还要坚持多久。永远在等待时机,像被固定在一个框框里,熬得油尽灯枯,也还是挣脱不出来。

帝姬上金辇,皇帝把一柄如意交给她,似乎是突然作的决定,叫人牵马来,自己扬鞭在前开道。原先的计划被打乱了,只得匆匆忙忙调拨锦衣卫护驾。帝姬出降是直去南京的,藩王没有在京迎娶的道理,于是大队人马出了午门。帝王家不管是迎娶还是送嫁,不鸣锣不放炮。帝姬坐在轿子里,外头动静一概不知,等到了通州下辇登船才发现是皇帝亲自送她,叫了声皇兄,便哽得说不出话来。

皇帝心里也不受用,半是愧对半是不舍,垂首道:“此去山高水长,你要多保重。逢着过年过节,愿意就回宫瞧瞧。咱们至亲骨肉,朕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他们都是少失怙恃,千辛万苦地长大,表面看着风光,其实不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好多少。皇帝说这话,叫帝姬泣不成声,缓了好一阵子才道:“哥哥也要多保重,向道虽好,丹药却不能多服。万事皆有度,过犹不及的道理咱们打小就明白的。您龙体康健是万民之福,大邺这些年风雨飘摇,如今该当是与民养息的时候了。我别无他求,只求您能重建盛世、青史留名,对我来说于愿足矣。”

帝姬心系天下,认真说起来他这个做哥哥的还不及她。这情景下皇帝自然是满口答应,兄妹依依惜别,肖铎上前呵腰回话,“长公主该启程了,误了吉时不好。”

皇帝突然转过头道:“朕怜惜皇妹,厂臣又在她宫里伺候过两年,朕知道她极依赖你。这趟南下由厂臣代朕相送,朕心里才得太平。”

肖铎有些意外,护送帝姬出降的人员早就指派好了的,冷不丁点他的名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躬身道:“护送长公主南下是臣分内之职,只是司礼监杂务尚未安排妥当,臣这一走,恐怕底下人摸不着头绪……”

皇帝大手一挥道:“不打紧的,厂臣早去早回,这两个月朝中议奏暂停,一切等厂臣回来再做定夺。”

风向转得莫名其妙,想就此打发他,大概又是抱着某种目的。肖铎抬眼温文一笑,“原定了元宵节后修缮西海子以北一片的,这么说来工程只有暂缓了。臣无能,同商贾借贷的事只谈了一半,这会子撂下就走,怕那些人认名号,旁人接手不容易。皇上要是早些吩咐,臣安排下去尚且有转圜……”

皇帝一听那不行啊,西苑是他的道场,样样妥善了才能潜心论道。就这么弄个半吊子,等他回来从头谈起,又得耽搁好长一段时间,算下来似乎很不合算了。

“既然如此,那就作罢吧!”皇帝转着扳指道,“照旧按原定的行事,票拟堆积上两个月也不成话。”

帝姬登了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桅杆上红绸猎猎招展,前后近百艘福船哨船拱卫着,庞大的舰队在暮色中缓缓驶离码头,从河道口分流出去,渐行渐远消失不见了。

皇帝的突发奇想叫肖铎有了防范,诸样留一手是必然的,只不知道他的病症发作在哪一处。留神观察了很久,似乎没有什么异动,暂时可以放下心来。

到了正月十五这一天,宫中设有元宵宴。各色馅儿的汤团放在大篾箩里,怕粘底,铺上了一层米粉。音楼从哕鸾宫过乾清宫,出夹道看见几个太监从膳房里出来,扛着篾箩一路走,箩眼儿里撒盐似的,青石路上零零落落染了一地白。

今天是上元,雪早停了。往远处看,天空澄澈,衬着底下红墙黄瓦,蓝得出奇。

“过会儿大宴完了,奴婢伺候主子回去换身衣裳。今儿宫里下钥晚,准许嫔妃们走动。娘娘老家大概没这习俗,咱们北方过十五,成了亲的女子上正阳门摸门钉儿,走百病,还能保生儿子。”宝珠笑道,“正阳门怕是去不了,上奉天门倒可行。那里几个铜钉儿摸的人多了,比起别的来要亮得多。”

“摸门钉生儿子?”音楼摇摇头,“不准。我娘嫁给我爹,十五也摸门钉儿来着,结果摸来个我。老太太站在产房外头等信儿,听见是个姑娘转身就走,一面走一面还啐,说是赔钱货。”

“老太太不开眼,有您这样的赔钱货么?您托生到他家,是他们家上辈子烧高香了。”

音楼但笑不语,其实老太太说得真没错,肖铎上回讹人,把他爹讹得倾家荡产,可不是赔钱了么!

说话儿进了乾清宫,今儿人齐全,嫔妃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冷的天还举着团扇,也不知干什么用。自打帝姬走后音楼就落了单,没人和她扎堆儿啦,她形单影只很是可怜。进了屋挑个角落坐下,远远往宝座上瞧,皇太后戴着黑纱尖棕帽,身上穿洪福齐天袄裙,倚着个大引枕,正和贵妃说笑取乐。

她百无聊赖,低头勾钮子上挂的梅花攒心络子,不防有人走过来,手里托着一个盅,躬身道:“娘娘吃糯米的东西爱反酸,这么着对身子不好。先进点羹垫垫,回头稍微用两个意思意思就是了。”

音楼抬起头来,他颊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恰到好处的温存,是给她一个人的。要不是碍于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多想一下子纵到他怀里。她忍得辛苦,鼻子发酸,却咬牙扛住,伸手接过来,颔首道:“厂臣有心了,多谢。”

他的目光静静流淌过她的脸,很快调转开视线,怕一个闪失失了控,被人瞧出端倪来。这样的生活他也过得厌倦,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做事没有顾忌,现在不一样,瞻前顾后唯恐护不得她周全。她是捆绑在鹰腿上的细索,皇帝这招果然极奏效,他已经没有办法逃脱了,注定要一直替他卖命。

彼此相距不过两步,他不能靠过去,连多逗留一刻也不行。曹春盎趋步上前通传,低声道:“圣驾已经过了西华门,干爹到门上恭迎吧!”

他提了曳撒出去,不多会儿就见御辇从夹道里过来了。

皇帝是一身八团龙袍,头上没戴折上巾,不伦不类束了条攒珠抹额,手里把玩一块鸡蛋大小的红油皮和田玉,心情似乎很不错。下了御辇也没言声,悠哉哉踱着方步进了乾清宫正殿。

满屋子人都站起来纳福迎驾,皇帝叫免礼,笑吟吟扫视一圈,视线在殿内一角略作停顿,然后转过身来请大家安坐。

帝王家的家宴和寻常人家不同,从来没有一大家子围坐的惯例。打头是太后和皇帝的宝座,既没有皇后,那皇帝身侧的位置就空着。贵妃以下的嫔妃们两人一桌,音楼和郭丽妃搭伙,丽妃不太待见她,落座后就没怎么和她说话。

宴是个好宴,升平署备了细乐,叮叮咚咚地敲打着,气氛不觉沉闷。皇帝多情,在座的人都曾得过一阵宠幸,每个见了他都含情脉脉。音楼端起甜白瓷小碗喝汤的时候还在想,今儿大概没那么多仙丹出炉,要不万岁爷一高兴,每人赏一颗尝尝鲜,明儿宫里太医还不够用的。

上头太后和皇帝母子说体己话,太后问:“皇帝在西海子住得还踏实啊?两头有堤岸通着的,咱们不得过去,你要时常走动才好。宫里是根本,那头不过颐养的地方,久待不合礼数。”

皇帝诺诺答应,“朕人虽在西苑,心里却一时不忘朝政大事。今儿趁着佳节,想讨母后一个示下。”他面上含笑,趋了趋身道,“中宫悬空太久,就像一个人没了脊梁骨,有脑袋什么用?脑袋支不起身子来。偌大的家业总这么撒着叫母后操持,于儿子来说是不孝,于社稷稳定亦是不利。”

太后哦了声,点头道:“是这话,上回张皇后的事儿过去快两个月了,是该好好议议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也是同样的道理。你能有个决断我很喜欢,打算抬举谁,心里有成算了么?”

皇帝直言不讳,“儿子和端妃娘家姐姐的事,想必母后也都听说了。朕是一国之君不假,君王也吃五谷杂粮,抛不开儿女私情并非十恶不赦嘛!儿子眼下一门心思想立音阁为后,若得母后首肯,这就下诏接音阁入宫……”言罢小心觑了太后两眼,“那么母后的意思呢?”

第92章 泣溻乾坤

一石激起千层浪,殿里的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音楼倒是老神在在,舀了个汤团儿尝一口,玫瑰豆沙馅儿的。味道不错,就是太甜了。

边上丽妃斜着眼睛看她,阴阳怪气道:“您这回算是有盼头了,您妹妹真是个人才,以前不是南苑王的妾吗,怎么一气儿要做皇后了?步家是个凤凰窝,说来事儿就来事儿。”

她咳嗽一声放下了碗勺,“老话说眼斜心不正,您正眼看我也没什么。至于来事儿,真不是我们姐妹成心的,您要是想不通……”她往皇帝方向略抬了抬下巴,“您可以去问那位,他老人家必定愿意解答您。”

丽妃被她回了个倒噎气,狠狠把杯子搁在了矮桌上。

皇太后的态度很明确,“不成!”似乎意识到太武断,怕驳了皇帝面子,又换了个声口语重心长道,“皇后是一国之母,是天下女子的表率,多少人看着呢!不说别的,你瞧瞧她们,”太后朝下首指点,“贵妃、贤妃、淑妃……这些个人,都是有了皇子,品性纯良的。你挑谁不好,偏挑她?皇帝啊,帝王家的脸面尊严是头等的大事,不能单凭自己的喜好。宫里嫔妃看不上不要紧,开了春有选秀,到时候再挑个出身好门第高的就是了,何必急在一时?叫什么步音阁,我看是不应该!蛊惑君心者非但不能立后,甚至该死!一个不端不洁的女子,如何母仪天下?你虽不是我生的,但自小由我带大,咱们母子不生分,就像嫡亲的一样。我原不想管你这些,可这回你办得委实不妥。我的意思撂下了,你瞧着处置吧!倘或一意孤行我也不拦你,只是再别叫哀家母后,让我搬出慈宁宫,上泰陵里守陵去吧!”

皇帝脸上甚为难,“母后这话叫儿子不敢领受,儿子不孝,惹母后伤心了。才刚恭聆慈训,儿子细想了想,母后说得极有道理。宫里诸妃嫔,入得宫苑,都是允称淑慎的上好人选。母后既发话在她们之间挑选,那就依母后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