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要掌厨,姜若皎的衣裳也都是简单素净的类型,发上只插着简简单单的木簪子,脸上更是没施半点脂粉。

  只不过热气蒸腾上来的时候,姜若皎脸颊便会比平日里多几分浅绯,侧面看去像抹了浅淡的胭脂似的。

  寇世子想到兴起处,落笔的手忽地顿住了。

  他一直觉得姜若皎站在她妹妹身边显得很普通,所以总把“你长得不怎么样”挂在嘴边。可不知怎地这会儿仔细在脑海里描绘姜若皎的五官,竟觉得那眉毛、那眼睛、那唇鼻都是一等一地好。

  寇世子一下子顿住了。

  他最近老感觉姜若皎的眼睛笑起来会很好看,却想不出到底是怎么个好看法。

  寇世子琢磨了半饷,在纸上慢慢描画出姜若皎的模样,最后才勾画出她微弯的眉眼与唇角。

  只添上那么一点浅浅的笑意,画上的人便与寇世子印象中的姜若皎完全不同了。

  他画得可真好看!

  寇世子美到不行,准备拿去给姜若皎看看。

  姜若皎老是凶凶的,让她笑一个都不肯。不笑就不笑,他自己画就得了!

  寇世子觉得自己赢了一回,夜里睡得十分香甜。

  第二日寇世子一大早就屁颠屁颠地出了门,等姜若皎开了食肆门他便突然蹦出去,给姜若皎看自己的得意之作:“你看我新画的画,可比你本人好看多了!”

  姜若皎听了寇世子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的目光落到寇世子展开的画作上,一下子瞧见上头那个噙着笑立在画中的少女。

  姜若皎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入画的一天。

  画上的少女确实比她好看多了,至少她没有对寇世子这么笑过。

  她面对寇世子的时候始终是客气与敷衍居多。

  她非常清楚自己与寇世子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寇世子不管出身、性情还是喜好都与她截然不同,若非他早前瞧上了妹妹的美貌,非要追着妹妹要以妹妹入画,她与他们这些纨绔怕是永远不会有太多交集。

  正是因为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的界限有多分明,所以寇世子给的饭钱、寇世子给的赔礼她都尽数收下,从不会想着他们会成为朋友或者别的关系。

  面对一大早跑来炫耀自己新作的寇世子,姜若皎平静地扫了几眼,有板有眼地指出其中几处运笔不对的地方。末了她还从立意上打击了寇世子一通,说从来没有人会选她们这样的厨子入画,画出来满纸烟火气,一点都不高雅,完全就是不入流的垃圾画。

  寇世子本来兴致勃勃地等着听夸,听姜若皎把自己的得意之作批得一无是处顿时就怒了。

  “你这母老虎只会擀面,哪里懂欣赏!”寇世子怒气冲冲地说完就跑了。

  绝交!

  他要和她绝交!

第12章

  寇世子气呼呼地回到家,心里还是很不高兴,他一大早去和她分享自己的新作,她不夸夸他就算了,怎么能说他从立意到运笔都有问题。

  他抱着画生了会闷气,等郁闷完了,又摊开自己的新作仔细看了起来。

  刚才他正在气头上,只觉姜若皎完全是在胡说八道,这会儿气头一过,再回想姜若皎指出的几处问题,竟觉得姜若皎说得挺在理。

  寇世子平日里往来的都是些狐朋狗友,一个两个都爱拉着他出去胡作非为,哪有人真心给他评画?

  每回他画出新画作来周围人都是一阵吹捧,他便也觉得自己画得好极了。

  事实上他这会儿也没觉得自己画得不好,只是照着姜若皎指的方向一琢磨,感觉还可以画得更好罢了!

  寇世子察觉错怪姜若皎了,本想再去姜家食肆一趟,汪鸿才他们却寻了过来,说要约他出城玩去。

  马上要过年了,出去玩的机会去一次少一次,不如趁着不用跟着家中长辈到处拜年先去玩个痛快。

  寇世子一听就来了兴致,把画扔到一边,开开心心地与狐朋狗友外出玩耍。

  傍晚的时候,姜家食肆的食客们聊起城中的新鲜事,说有人在城外卖身葬父,寇世子大方地掏了钱,顺理成章领了个美人儿回家。

  那说话的食客还吹嘘说什么自己远远看见了,那孤女瞧着长得俊极了,寇世子真是艳福不浅。

  店里的伙计听了这些闲话,又鹦鹉学舌般讲给了姜若皎听。

  姜若皎边擀面边耐心地听伙计活灵活现地把食客的话都复述一遍,并不觉得这些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想到早上气呼呼离开的纨绔世子,她不免暗自摇头。

  这人有什么想法全写在脸上,又容易听信别人的话,要是碰上个别有居心的,指不定得把他带进沟里去。

  这不,现在还没成亲就又是流连秦楼楚馆又是带外头的美人回家,真正爱惜家中女儿的人家谁会考虑把女儿嫁给他?

  虽说他乃是平西王独子,哪怕名声烂到底也不愁娶不着媳妇,可平西王总会老的,以后光靠他这个荒唐世子如何支撑得起整个西南?

  姜若皎微微蹙眉,心里有许多思量。

  本来权贵之间的事与她们这些寻常百姓没有太大关系,不管换了谁来主持西南大局,她们的日子都是一样地过。

  可外面时局太乱,要是平西王当真倒了,她们的日子只会比其他地方的百姓更糟糕,毕竟她们这边不仅要担心日后的吏治问题,还需要担心会不会再起战乱。

  覆巢之下无完卵!

  这些东西姜若皎若是没随柳先生她们读过书,是决计不会去考虑的。

  她侥幸读过些书、学过些道理、了解过如今的时势,心中不免就多了几分忧虑。

  不过她到底只是个守着家中食肆谋生的小老百姓,再忧虑又能改变什么?

  姜若皎没再多想,打发走说得起劲的伙计,招呼清平过来学做新菜。

  她不是藏私的人,既然有意把食肆做大些,教起清平来自然上心得很。

  寇世子抱着一堆旧画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姜若皎侧头指点清平的一幕。

  清平的头发长出了一小茬,瞧着很是古怪,不过他身量高大,五官又周正,即便头发短了些也不影响他的俊朗。

  两个人一个教、一个学,距离难免挨得挺近,瞧着就有些旁人难以插入的亲昵。

  寇世子不知怎地就感觉不太舒坦,黑着脸跑去占了姜若皎另一边的位置,不大高兴地追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姜若皎没想到寇世子这么快又来了。

  现在食客还不多,姜若皎让清平自己先练练手,一会来客人了再换她上。

  清平点头。

  姜若皎这才看向寇世子,奇道:“世子怎么又来了?”

  寇世子见姜若皎和那和尚说完话才搭理自己,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嫌弃,心里莫名酸溜溜的。

  他冷哼着说道:“你早上说我画得不好,我给你瞧瞧我画得最好的几幅画!你要是还能说出哪儿不好来我就服气了,要不然你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姜若皎瞧见寇世子抱着的画,便把他领到干净的桌案旁让他把画摊开。

  平心而论,寇世子画美人确实有一手,他画的美人气韵极佳,往往只随手勾画几笔就让美人的喜怒嗔痴跃然纸上。

  而且这些画完全看不出丝毫亵渎之意,只看得出他下笔时对画中美人的欣赏与赞叹。

  若是当真能以画观人的话,外头的传言却是有失偏颇了,寇世子喜画美人图这个爱好倒没别人说的那么不堪。

  好看的美人谁不喜欢。

  姜若皎见寇世子信心满满的模样,不由暗自发笑。

  若是这位纨绔世子多读些书,便该知晓再好的诗作画作都能挑出刺来,端看用什么角度去挑罢了。

  你立意好的,可以说你文辞差了点意思;你文辞好的,可以说你少了些灵气;你灵气足的,又可以说你不遵格律;辞藻华美的,说你空洞堆砌无病呻吟;辞藻质朴的,又说你毫无文采俗气透顶……

  诗文是这样,画作也是这样。

  只要别人存心想找茬,任你是顾恺之亲传、吴道子再世,你那画里也能找出许多问题来。

  如果是她的话,就不会巴巴地将自己的画作拿出去任人挑剔。

  姜若皎把寇世子摊开的画挨个看了一遍,又泰然自若地拿画圣的标准给寇世子仔仔细细地品评一番,直说这里差了点那里又差了点,你离画圣还还差得远呢!

  左右不用自己画,姜若皎指点江山起来毫不心虚,说得寇世子脸色越来越黑。

  他既恨不得把姜若皎的嘴巴给堵了,又觉得姜若皎眼光犀利得很、一下子就看出这么多问题来。

  反正听着听着,寇世子翘起的尾巴就耷拉下去了,整个人像霜打过的茄子——蔫了吧唧的。

  他再看向自己过去最得意的画作,忽然就觉得没一张是满意的了。

  姜若皎见寇世子这般表现,知晓自己不小心把他打击过头了。

  想想她以前在学堂里就挺招人恨的,因着自己得师长喜爱、学东西又快,行事便没什么顾忌,从来不怕得罪人。

  每每夜深人静忆起那时候的事,她也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太过得意也太过张扬,不能怪至今还有同窗不喜欢她。

  却不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转眼她便要离开学堂独自撑起一个家,代替父母成为妹妹的依仗。

  姜若皎瞧着蔫耷耷的寇世子,难得好心地宽慰起他来:“世子过了年也不过十六岁,画圣在世子这个年纪未必能画出这样的画。”

  寇世子一听,立刻又活过来了。

  对啊,他才十几岁,和画圣比做什么?

  都怪姜若皎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搞得他感觉自己画得老糟糕了!

  不过往好处想,这是姜若皎觉得他能画得和画圣一样好!

  寇世子这么一想顿时又精神抖擞起来,一脸骄傲地说道:“你知道就好。”

  他来就是想听听姜若皎是不是真懂画,这会儿听了一堆意见,心里迫切地想回去好生琢磨琢磨,顿时也不多留了,又卷起自己的话风风火火地回家去。

  兴福见自家世子被挑剔了一通,瞧着竟还挺乐呵,心里有些纳闷。

  他小心翼翼地发问:“世子,她这么说您的话,您就一点都不生气?”

  寇世子得意洋洋:“我为什么要生气?你没听她是比照着画圣的标准来评我的画吗?这说明,在她心里我以后是要和画圣比肩的人!”

  兴福瞧见自家世子眉飞色舞,一副高兴得不得了的模样,只觉那位姜姑娘怕不是给自家世子灌了什么迷汤。

  一主一仆回到王府,寇世子正要回去消化消化姜若皎的那些点评,斜刺里就出来个身着素衣的少女来。

  “世子。”少女盈盈地朝寇世子一拜,声音柔柔的,带着几分我见犹怜的娇媚。

  寇世子见她一身素服,拧起眉头说道:“你既然还在孝期,自去偏院做事就是了。穿着这么身衣裳在府里乱跑,冲撞了祖母怎么办?”

  在寇世子心里他祖母是顶顶重要的,祖母素来喜欢衣着鲜妍、明媚如花的女孩儿,最不喜欢那种悲春伤秋、无病呻吟的家伙。

  这女孩儿葬父之后说自己无家可归,没地方可去,只要给她个落脚处,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寇世子在众人起哄之下把人带回王府,回来后便命管事给她安排个事做。

  见她没了父亲着实伤心,寇世子还吩咐管事给她安排到偏院去,特许她素服到出孝期。

  他感觉自己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也就高高兴兴出门寻姜若皎看画去了。

  哪知这女孩儿嘴上说“做什么都可以”,现在却在这儿躲懒!

  寇世子可怜她还在孝期,也就没直接说出心里的想法,只勉励道:“府里向来公允得很,不仅有月钱可拿,做得好还有赏银,但凡有手有脚都能养活自己,你且安心做事去吧。”

  少女泪眼盈盈地走了。

  寇世子只觉莫名其妙。

  兴福是下人堆里长大的,一眼看出这没出孝期的姑娘存着什么心思,见她可怜巴巴地走了,不免在心里摇了摇头。

  他跟着世子最久,最清楚世子是个没开窍的,从来没对哪个姑娘起过那种心思,这小姑娘完全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寇世子确实不懂那女孩儿的想法,也没打算去琢磨她在想什么,左右和他关系不大。

  他屁颠屁颠抱着画回了自己住处,准备好好闭关几日,看看能不能让自己的画技更上一层楼!

  转眼到了除夕那日,京城那边来了使者,给平西王府送来不少宫里赐下的好东西。

  卢氏见儿子闷在自己院子里好些天了,便借着让儿子挑东西的由头把人喊过来瞧瞧。

  寇世子这几天闭关画画,感觉自己大有进益。

  听人说卢氏让自己过去他还有些不乐意,不过还是乖乖去了。

  卢氏见了儿子很高兴,命人把京里送来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让他挑。

  寇世子对此兴致缺缺,觉得自己什么都有,根本不需要这些玩意。

  卢氏叹气道:“娘都好些天没见着你了,你就不能多待会?”

  寇世子无法,只得百无聊赖地坐在旁边看卢氏让人把御赐之物一样样收起来。

  等瞧见底下的人收起其中一个白玉罐子,寇世子忽地想到他娘以前时常拿这种罐子里的东西往手上涂涂抹抹,当即好奇地伸手拿起来问他娘:“这是做什么用的?”

  卢氏看了一眼,说道:“这是御医调的凝脂膏,擦手用的。”她见儿子感兴趣,便叫兴福取两罐回去,转头叮咛儿子,“如今天气还冷得紧,你整天把手伸出来画画,也拿去擦擦,要不然手冻裂了有你疼的。”

  寇世子没拒绝,心里却想起姜若皎那双好看的手来。

  这凝脂膏不错,一会他就给她送去。

  他没别的意思,就是见不得她糟蹋了那么一双好手。

  作者有话要说:

  世子:这个可以送给母老虎!

第13章

  除夕夜大多数人都在家中吃团圆饭,倒是州学有些生员家离得远,没有归家团聚,夜里便结伴来姜家食肆吃碗饺子庆贺除夕。

  这么要紧的日子,姜若皎给两个伙计放了假,自己把店里的事都包圆了。

  她正给一位州学生员捧了碗热面出来,就瞧见穿着骚包新衣裳的寇世子迈步走了进来。

  寇世子刚好换上了为过年新裁的衣裳,红底金纹,喜庆得很。

  他头戴玉冠,腰系金带,双目奕奕有神,脚下健步生风,通身都透着一股子藏不住的富贵气象,叫人一看便知他出身不凡。

  见姜若皎亲自捧了面出来,寇世子左看右看,发现没瞧见店里的伙计。

  他一琢磨便知今天是团圆夜,姜若皎把那兄妹俩放回家与家里人去了。

  那叫清平的和尚倒是没回家,也在跟着忙里忙外。就是太不中用,竟还要姜若皎给人端面!

  寇世子点了两个随行小厮,吩咐道:“你们去帮忙上菜。”

  寇世子发话了,两小厮哪敢不听从,立刻跟着清平进了厨房。

  姜若皎把端出来的面放下,察觉众生员都噤若寒蝉,只得上前招呼道:“今儿是除夕,世子怎么有空过来?”

  寇世子扫了眼那群州学生员,见他们都是未及弱冠的小年轻,又忍不住看向移步来到自己面前的姜若皎。

  他出身好,想见什么美人就见什么美人,所以眼界也高,这些穷书生不一样,估计在他们眼里姜若皎已经是顶好看的人了,普通人嘛,五官周正就很不错了。

  刚才他进来时,那些生员似乎就很热络地和姜若皎说着话。

  这些穷书生莫非也是姜若皎的招赘备选?

  寇世子心里很不高兴,没想到这母老虎看着冷淡,竟还这样广撒网呢。

  不过上回他才因为说错话惹得姜若皎不搭理他了,这回他聪明地没把心里酸溜溜的想法说出口。

  “这个给你。”寇世子摸出罐凝脂膏塞給姜若皎,“听说是什么凝脂膏,似乎是京里的御医调制的手膏,左右我也用不上这玩意,就送你了。他们今天吃的是什么面啊?给我也来一碗,我吃完再回去。”

  姜若皎感觉众生员的目光齐刷刷集中在自己身上。

  寇世子却是一点都不避讳也不在意。他这样的人生来便锦衣玉食,从小不需要为任何事烦忧,性情自然分外天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需要考虑别人的眼光。

  兴许这些时日来的低头已经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退让了。

  姜若皎知晓自己应当拒绝寇世子大庭广众之下的馈赠,以免落人口舌。

  可对上寇世子坦坦荡荡的双眼,姜若皎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自从父母离世、友人赴京,她们姐妹二人过的三个年都冷冷清清的,一来是因为要守孝,二来是没什么可走动的亲朋旧故。

  这是她们姐妹二人出孝期后过的第一个热闹年。

  这是她出孝期后收到的来自朋友的第一份礼物。

  哪怕她与寇世子也算不得真正的朋友,这到底也是一份热腾腾的心意。

  别人好心好意趁着除夕夜送礼物来,她却说什么“于礼不合”“男女授受不亲”,不免有些落了俗,想想就大煞风景。

  既然他要送,她便收了。

  旁人怎么看,随他们看去。

  “谢了。”姜若皎把那罐看起来就十分贵重的凝脂膏收了起来,对寇世子介绍道,“今日我做的是裙带面,面没什么特别的,只汤面有些讲究,上头会和茶百戏一样勾画出各种图样,不知世子想要什么样的图?”

  寇世子听了两眼一亮:“竟还有这种玩法?我要看看你是怎么画的!”

  他说着就让姜若皎领他一起去厨房画汤面,他可是最喜欢画画的,这会儿一心就想看看姜若皎是什么水平。

  姜若皎也想起了寇世子是个画痴,见他打定主意要旁观自己画汤面,只得边领着寇世子往里走边给自己铺台阶:“我画画很一般,这裙带面只是取巧而已。”

  寇世子道:“没事,我又不会笑你。”

  他既是真心爱画,自然知晓能评画的不一定画得好,别看姜若皎点评起来头头是道,说不准画鸳鸯能画成野鸭子!

  清平手脚麻利得很,姜若皎两人进来时他已经把客人要的面备好了。

  姜若皎下好一碗裙带面,在寇世子好奇的注视下也丝毫不紧张,轻轻松松勾画出一幅云山图。

  这是她最熟练的图样了,云山之下,裙带面飘来荡去,宛如隐没于山间的绰约仙人。

  寇世子看得两眼发亮。

  等伙计把面捧出去给点了面的客人,他才回过味来,兴致勃勃地对姜若皎说道:“我记得庄子说过这么一段话,‘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你画的约莫就是那姑射山了!”

  姜若皎心中微讶,没想到寇世子居然还能想起姑射山的掌故来。哪怕是被说中了,她仍是谦道:“我哪里画得出那样的仙山?”

  寇世子摩拳擦掌:“能给我试试看吗?我也想画这个!”

  姜若皎知他技痒,点头说道:“自然可以,画得不好大不了我们自己吃掉。”

  寇世子不乐意了,信心满满地说道:“不可能的,我一准能画好。”

  他在旁看姜若皎又画了两碗面,才兴冲冲地开始动手,一开始他还不太会运勺,不过勾画了几笔就熟练了,转眼就把姜若皎的云山图学了个十成十。

  姜若皎只能感慨寇世子于画画上确实天赋过人。

  寇世子得意洋洋,捋起袖子要给姜若皎露一手。

  他在姜若皎的注视下一口气勾画出好几种新图样,大多是出自书中的美人典故。

  他不爱读书,却不是不读书,只是他看书不看里头讲的大道理,只一门心思看里头写的美人美景。

  要是遇着他觉得特别好的,那些美人美景在他心中便已成画,端看他有没有闲暇画出来罢了。

  姜若皎看寇世子不停地运勺作画,画的还没一个是相同的,眼里不免多了几分赞叹:“世子果真厉害。”

  “也就普普通通。”寇世子很是谦虚地应了一句,实则尾巴早就翘上天。

  等听到外头不断传来惊叹声,他更是劲头十足,直接把姜若皎的活全抢了。

  姜若皎只得专心做面给他画。

  两个兼职上菜伙计的小厮见上头的画都是自家世子画的,出去不免与众生员吹嘘了一通,说自家世子天纵奇才,才一上手就画得这么好。

  众生员是不信的,推了个人去一探究竟,结果那人回来后说是真的,当真是寇世子在画汤面!

  年轻的生员们自然又是一阵惊叹,过去他们只听说寇世子荒唐不堪,如今看他画的这些汤面竟没一个重样的。

  更难得的是,每个图样都暗藏典故!

  看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旁人说的终究不可信,他们这位世子看起来既不像传闻中那么盛气凌人也不像传闻中那么不学无术啊!

  至少于丹青一道,他们这位世子显然极有天赋。

  毕竟他们都算是姜家食肆的常客,这些汤画从前他们可都没见过,显见是寇世子刚才临场发挥的。

  寇世子倒不知道他意外挽回了自己在州学生员心目中的形象。

  过了饭点,外头的食客渐渐少了,寇世子也过足了瘾。

  他这才觉得自己累得慌,坐下猛吃了一大碗裙带面才缓过劲来。

  “开食肆可真累人。”寇世子见姜若皎还在收拾灶台,顿时跟她感慨起来,“我看你画画也挺有天赋,不如别开这劳什子食肆了,与我一同画画算了。”

  姜若皎道:“我们家还得要靠食肆养家糊口。”

  寇世子不以为然:“你卖一碗面才赚几个钱啊,辛辛苦苦一整天只赚那么点,不值当。”

  姜若皎知他生来富贵,抬抬手就能改变别人的命运,自是不会把这点小钱看在眼里。

  她耐心地给寇世子解释道:“都说一文钱逼死英雄汉,真正穷起来的时候几两银子都能把人赶上绝路。远的不说,前些天世子不还遇到连至亲离世都没钱治丧的人了吗?世上还有许多人连一日三餐都吃不起,我们能靠食肆赚几个钱已经很不错了。”

  寇世子也不傻,听姜若皎这么一说就知道自己的话有点天真了。

  穷苦人家哪怕是学画也是奔着卖画养家去的,要不然哪有那个闲情和闲钱学这个。

  寇世子注意到姜若皎提起了那日有人卖身葬父的事,惊奇地道:“我帮人葬父的事连你都听说了吗?”说着他还故作谦虚地补了句,“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就是给她掏了几个钱而已。”

  姜若皎见寇世子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明显有着“我也没多好心也就一般般善良啦”的小骄傲,哪会不知道他根本不知晓外面传的是他的“艳遇”而非他的善举?

  姜若皎想到自己此前听到过的那些传言,里头都是说寇世子留恋秦楼楚馆,爱画美人不说还专爱画赤身裸体的美人。

  要不是听了这些话,她也不会冒着得罪平西王府的风险抄起扫帚撵人。

  如今看来,他怕是对外头的风言风语一无所知。

  外面的传言听起来有板有眼,任谁听了都觉得寇世子荒唐至极,莫非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谁最有可能做这样的事?

  姜若皎皱起眉头。

  寇世子见她蹙眉,关心地问她怎么了。

  姜若皎摇摇头,没把自己心里的疑虑说出来。

  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等以后有了足够的证据她再给寇世子讲也不迟。

  她谢过寇世子跟着忙了一晚,把人给送走了,才喊姜映雪出来吃团圆饭,姐妹俩捎带上清平一起玩着棋牌守起了夜。

  子时将至,清平拿起点着的香出去等着点鞭炮。

  到姜若皎朝他比了个“可以点了”的手势,清平用烧得红通通的香点着引线。

  只听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齐齐划破天际,预兆着新的一年正式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出自《庄子·逍遥游》

第14章

  过了除夕,寇世子就被卢氏打包带出去应酬,一年就过这么一次年,寇世子躲不开,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寇世子过了年便是十六岁,已到了说亲的年纪,惦记他的人着实不少,可惜他年前才闹出桩卖身葬父的艳闻来,不少人都还在观望。

  倒也有些一心只想着攀上平西王府的,在卢氏面前直说“人不风流枉少年”,暗示自己家中有适龄的女儿可供卢氏挑选。

  卢氏出身好,嫁得也好,哪里看得上这样的人家。她若有女儿的话,可容不得旁人这样挑来拣去,这种把女儿摆出来任人挑拣的父母能教养出什么好女儿?

  想到儿子的婚事,卢氏又是一阵肝疼。

  她听人说除夕那夜自家儿子巴巴地跑去姜家食肆帮人卖面,那些个州学生员吃了面回去后还写诗传颂了一番,说什么世子又有才华又平易近人、除夕夜特意出来与民同乐之类的。

  那几首诗听着倒像是在夸她儿子,可她儿子堂堂平西王世子,怎地能跑去帮个商户女卖面!

  好在到场之人都挺识趣,根本没人提起这一茬,要不然卢氏会更憋闷。

  寇世子被拘着应酬多日,汪鸿才等人情况也差不多,一群人挣脱长辈的魔爪之后聚在一起谋划上元节怎么过。

  汪鸿才怂恿道:“要不到时我们各自带个美人出来游船,看看谁带来的美人最出挑,想想就热闹得很。”

  一干狐朋狗友立刻响应,又说要让美人们比比谁的歌舞最好,还纷纷拿出值钱的物件当彩头。

  寇世子本来兴致缺缺,想要继续闭关作画去,汪鸿才却道:“世子不会又不来吧?年前你就放了我们几次鸽子,年后又不来,莫不是外面的传言是真的?”

  寇世子疑惑地道:“什么传言?”

  汪鸿才道:“外面都说你被个无盐女迷了眼,甘愿陪她当垆卖面,还听她的话要与我们这些不成器的朋友绝交来着!真想不到世子平日里口口声声说喜欢美人,到头来却喜欢上了姜家那母老虎。”

  寇世子怒道:“放屁!我怎么会喜欢那母老虎!”

  汪鸿才唉声叹气:“我们当然知道世子不会喜欢她,可别人不知道啊,所以他们才会乱嚼舌根,扯这种没头没脑的瞎话。”

  寇世子一向是受不得激的,当即也拿出彩头,让汪鸿才把上元节的游船会办得热热闹闹,好叫所有人都知道他可没喜欢上姜若皎那母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