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为什么没把它们拿走呢?"她说,"你为什么不拿呢? "

  "我也不知道。疯狂的念头消失了。而且,当我看见你躺在那里一一啊,天哪!你为什么不把我交给警察? "

  此时,他垂下头来,又开始啜泣。

  查特夫人向着他弯下腰去,美丽的灰色眼踹望闪动着泪光 :"你为什么不拿钻石呢?你本来可以拿走的啊。 "

  他激动地说:"拿那些东西有什么用?那还有什么意义?我以为你死了啊!"

  "你看,我并没有死!我还是你见到的那个老女人啊!把你的地址给我,这样我可以写信给你进点忠言。"她眼泪汪汪地笑着说。

  那名男子站起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破旧的名片盒,然后像玩牌似的在手上摊开名片,我看到桑代克的眼神闪动了一下。

  "我的名字是奥古斯塔斯-贝利。"男子说着,选出了印着这个名字的名片,用短短的铅笔头在背面潦草地写上了自己的地址,然后坐了回去。

  "谢谢你。"查特夫人在桌前逗留了一会儿,接着又说, "我们走吧。贝利先生再见!我明天就写信给你,你一定得认真听听老朋友的忠告。"

  我把门打开,扶着门等她出去。在离去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贝利仍旧双手埋头坐在那儿低声吸泣着,桌角则放了一小堆金币。

  上车之后,查特夫人说:"医师,我猜,你一定认为我是个感情用事的傻瓜吧。"

  在桑代克严肃的脸上露出一种不寻常的温柔表情,他看着她,轻声地回答:"我是这么认为的:慈悲的人有福。 "

  V 帕西瓦尔·布兰德的分身

  1

  帕西瓦尔布兰德是个不太寻常的罪犯。首先,他懂得相当多的常识;如果他的常识再多那么一点点的话,大概也就不会去犯罪了。他的常识仅仅是让他明白不法之事干多了的后果,也明白罪犯终究是会受到制裁的;同时,他更明白应该采取适当的预防措施,以防不测发生。

  然而,即使布兰德拥有颇为不凡的个人特性,并具备以上所说的特质,他仍觉得自己的处境日益艰难。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不安,这点我们就不去追究了。不过,如果一个人经常把钞票汇到欧洲的户头上,这些钱最后却跑到翠林区一个非常博学的老太太名下,那么事情总会有曝光的一天。

  布兰德一边在布林普敦拍卖公司的'杂项区'展示会场来回走动,一边想到即将面临的大事,心里便不安了起来。当然,他是拍卖公司的常客,因为犯罪的人多半赌性不改。拍卖场的常客和赌博者有一个相同之处:他们都想要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得到某些东西。

  因此,帕西瓦尔一边在那些沾满灰尘的杂项物件中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一边想着心事。现在的关键是:事情什么时候会曝光呢?他费尽心血所建造的避难处,是否能保护他功成身退呢?让我们先来看着他这个躲避风头的避难处吧。

  在贝特西地区附近一栋颇为不错的公寓里,住了一户人家,门牌上写的是"罗伯特·林赛先生"的字样。据公寓的门房和清扫的妇人说,林赛先生的头发是金色的,他是一名画商,也兼做旅游业生意,所以时常出差远行。罗伯特林赛先生和他的表亲--他们自己是这么说的,我们也就姑且信之--帕西瓦尔·布兰德长得很像,但是也不完全相似。林赛的头发是淡黄,或者说是浅茶色的,而布兰德则是黑发。其次,布兰德的左眼下方有一颗痣,而林赛没有一一不过,林赛背心口袋的一个小盒子里倒是装了一颗痣。

  这一对表兄弟偶尔会互相造访。但他们的运气总是奇差无比,因为每次到对方家里时,受访者似乎没在一次会在家。更奇怪的是,每次布兰德待在位于布卢姆斯伯里区一家油行楼上的出租屋过夜时,林赛的公寓总是空的,而林赛在家多久,布兰德的住处就空多久。仔细一想这真是个奇怪的巧合,但他们的朋友中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帕西瓦尔不常去探望这位表亲,这并非出于"眼不见为净"的理由。相反,他对这位表亲非常关心,还指定他作为自己的遗嘱执行人兼遗产继承人。此外,帕西瓦尔还保了三千镑的人寿保险,指定林赛为受益人。为此,帕西瓦尔请了名极有名望的律师来处理这些遗嘱、保险、投资事宜和其他文件。如此善待自己的表亲,为帕西瓦尔赢得了许多好名声,因为并非每个人都愿意为一个不过是表亲的人如此费心。

  布兰德习惯性地在一堆杂项拍卖物件中翻弄着,他一边搜寻,一边想着自己即将面临的危机,以及为表亲林赛安排的诸多事项。就这件事而言,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只不过事情还不够尽善尽美。例如说,万一他必须坐十四年的牢,那该怎么办呢?保险内容并没有这一项包括在内;到时候由谁来扮演这位可敬的罗伯特·林赛呢?

  布兰德把拇指用力伸进一个制螺丝的车床里,结果把自己指头弄得淤青了;接着,他漫不经心地玩弄一个鸟鸣八音盒(Bird Organ,一种可以模仿鸟叫声的八音盒,用于训练鸟类唱歌)的旋钮,直至一旁的服务人员礼貌地制止之后才停手。尔后他来到一堆盒子面前。根据拍卖目录所登记,盒于里的东西是 "外科用具,为一位过世不久的医生所有"。从这些用具的外观看来,那位医生一定是很早就开始执业.而且很晚才过世。这套粗重的用具除了年代久远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价值。然而帕西瓦尔仍把它们拿在手上看了又看。随后,他拿起一直复杂的铜制制筒 ,并且习惯性地操作起来。一不小心,他把针筒中的一滴绿色的液体射到了一个衣着光鲜的犹太人的衬衫正面。这个犹太人带着口音说,请他下一次把那个该死的东西指向别人。帕西瓦尔接着打开一只老旧的皮箱,敲一敲弹簧划痕器(外科用于划开皮肤的器械),摸一摸奇特的弯曲刀锋。然后他看到一个大型黑盒子。打开盒子时,里面发出一种古旧的、类似鱼腥味的味道。定睛看时,原来是一堆看起来颇为油亮、有些地方发了霉的黄色人骨。拍卖目录上写的是"一套完整的人体骨骼",但这并不是一般学生用的骨骼,因为这副骨僻的手脚部分并没有用羊肠线串起来,而是以原有的韧带接起来,而且骨髓本身是不太好看的褐色。

  此时,刚才那个犹太人劝诚地说。 "我说啊,先生,把那个盒子关上吧。那味道真是可怕!"

  然而,这黑盒子里面的东西似乎吸引了帕西瓦尔。他仔细地端详油亮的骨头、发霉的褐色手脚骨,以及那颗用法兰绒布裹着的骷髅头。除了腐朽的气息之外,那些骨头还散发着一股莫名的气味。帕西瓦尔似乎从这黑盒子想出了一个主意一一这个想法起初模糊笼统,但很快地就出现了清楚的轮廓-一一而且这个想法似乎与那位可敬的表亲罗伯特有关。

  帕西瓦尔动也不功地拿着盒子,两眼茫然地注视着那半掩的头骨,停了大约分钟之久,整个人仿佛陷入沉思。房间里的一阵骚动唤醒了他,原来拍卖会即将开始。竞标者和其他拍卖场的常客围着一张覆盖着厚毛呢的桌子坐了下来,工作人员拿出头几项的拍卖物,摊开了目录,一副即将开始序曲合唱的模样。接下来,一名胡子上抹过蜡、外表像章破仑三世的男子走上讲台,先敲了一下槌子,示意全场安静。

  罪恶感引发的效应是多么奇特!当我们看到别人的行为举止中有些不正当的动机,而这动机恰好和我们心中隐藏的想法相同时,心里总是会浮现一种奇怪的感觉。如果帕西瓦尔要得到这副人骨是出于正当原因--例如为了解剖学上的研究--那么他会正大光明、一点儿也不尴尬地买下它们。然而,他发现自己的内心在挣扎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只为外观而竞标那些外科用具。可是,能让他考虑的时间实在太短了,因为那位刚过世的医生的用具就出现在目录的第一页。而在这不祥之物被喊标之前,帕西瓦尔已经得手了好些东西: 一套拔火罐用的琉璃杯、 一把旧钥匙,以及一件用途不明透着诡异的用具。

  最后,工作人员把那个黑盒子放在桌上,竞标者看到它时纷纷露出邪恶的笑容。拍卖官接着说:"第十七标,一套完整的人体骨骼。各位先生,这是一副相当有用、而且高价值的标本。 "

  拍卖官状甚威严地环顾四周,忘了说明有关这副骨头的种种问题--例如死者是什么样的人、验尸官的裁决--就报出五先令的底价。

  "六先令。"帕西瓦尔说。

  一位工作人员把盒子打开,重复喊着一个奇怪的字眼一一其实是'各位先生,请竞标'之意,盒子经过那位看起来很了不起的犹太人面前时,他嫌恶地将它推到一旁去。

  "六先令!"拍卖官大声地说。由于没有人肯出更高的价钱,因此拍卖官重重地落了槌,帕西瓦尔就以如此便宜的价钱得到了这个盒子。

  帕西瓦尔把那套玻璃杯、钥匙和用途不明的用具塞进黑盒子后,再向工作人员要了条绳索,用以固定盒盖。然后他提着这件宝贝走到街上,叫了一辆车到查令十字车站。到了车站,他以假名"辛普森"在衣帽间租了一个箱子,把盒子放在里面,打算放个几小时。尔后,他在预计的时间内回到车站,并且叫了另外一名行李员,把东西放到一辆马车里,再乘马车回到布卢姆斯伯里那间油行楼上的住处。到家之后,他自己拿着盒子悄悄上了楼,把东西放在一只大橱柜里之后,锁上房门,把钥匙放进口袋。

  于是,本故事的第一幕就此落幕。

  第二幕在几天之后展开。一位比利时警察正要走出英格兰银行的大门。没人知道帕西瓦尔为何置身于那么危险的地方,也许对罪犯来说,那些和自己犯罪有关的地方都有股奇怪的吸引力吧。当警察走出大门时,帕西瓦尔离开门口还有几步路的距离,但他和警察两人都立刻认出了彼此。冷静的帕西瓦尔当机立断穿越马路。

  问题是,那条马路并不好过。旧式马车上而的车夫还会客气地喊这个轻率的行人当心,新式大卡车的司机可不是这样了,他们冷冷地瞪着他,要他赶紧滚开。他知道这些人是不会礼让的,然而卡车车列还是停了下来。看到那位值勤的警察转身朝他过来,帕西瓦尔拔腿就跑,完全无视车子正好也要发动。外国警察跟了上来,但此刻所有的车都已经启动,公车一辆辆向帕西瓦尔横冲直撞过来,警察却仍紧追着不放。他犹豫片刻,赶紧跳回原处,一辆出租车从他身后冲了过来,还猛按喇叭,把他逼到马路上去,连想要退回人行道上都很难。

  就在此刻,帕西瓦尔干脆地跳上一辆正准备加速离开的公车。不消几秒钟的时间,公车已经越过市长官邸,又过了几秒钟车子已在维多利亚女王街上奔驰。帕西瓦尔的危机解除了。不过为了谨慎起见,他仍旧先在圣保罗教堂下车,穿过新门街,再转搭上一辆西行的公车。

  那天晚上,他在租来的房间里不断回想白天的遭遇。真是干钧一发啊!这种事情不能再发生了。事实上,既然警方势必会找上他,他就应该有所行动了。但事情又很棘手,相当棘手。帕西瓦尔左思右想,还是没想出解决的办法,他→边皱着肩头,一边哼着短歌:"该消失了。赶紧滚吧!"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帕西瓦尔的歌声。敲门的是房东太太布拉特,一位相当有礼貌的女士。此时的她显得特别有礼貌,原来是有事相求。布拉特太太说:"布兰德先生,我想跟你说说圣诞夜的事。我和丈夫打算到霍尔希的小叔家过节,如果不会造成你的不便,我们打算让用人回她母亲那里过夜。 "

  "一点儿也不会的,布拉特太太。"帕西瓦尔说。

  "你不需要等我们回来,"布拉特太太接着说,"只要别把侧门闩上就行了。我们要到半夜两三点之后才到家。不过,我们会很小心,不会吵到你的。 "

  "你们不会吵到我的,"帕西瓦尔吁心地笑着说,"我虽然不怎么喝酒,但圣诞节可一年才有一次,我一定会好好喝上一杯。不过,当天晚上睡觉时,我会守一会儿夜。 "

  布拉特太太开心地笑了。"你一个人在屋子里不会觉得寂寞吗? "

  "寂寞?"帕西瓦尔大声地说,"怎么会寂寞呢!有熊熊的炉火、一本好书、一盒雪茄、一瓶好酒陪伴一一必要的话,两瓶也可以,我怎么会寂寞? "

  "唉,"布拉特太太摇摇头说,"你们这些单身汉!好了,好了,能自由自在总是好的。 "

  回了一句这么寓意深远的话之后,他笑着离开帕西瓦尔的房间,回到楼下去。

  房东太太的脚步声消失之后,帕西瓦尔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兴奋地在房里踱步。他的双眼发亮,脸上洋溢着笑容,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没多久,他在壁炉前停下脚步,瞪着里头的余烬,大声笑了出来。

  "太有意思了!"说,"太棒了!哈!哈!"

  他又唱起刚才那首被布拉特太太打断的歌:天空放晴,天空放晴,悄悄出现,悄悄出现,悄悄钻出来吧!

  这就是本故事的第二幕第一景的结束。

  圣诞节前的几天,帕西瓦尔去了一个邻近的国家。不过,他的行程相当忙碌;他偷偷买了一些东西,还跑到查令十字路口去。他购入的那些东西还真的是五花八门,其中包括一个锅子、一本二手的《格雷解剖学》、一张兔子皮、大量的粘胶,以及将近十磅的牛胫肉。的确是个相当奇怪的组合。幸好天气雾蒙蒙的,否则这些锁在帕西瓦尔卧室的东西所散发出的浓郁味道,一定会传得很远。

  然而,他在夜里进行的那些工作才是最不寻常的。被他上了大锁的橱柜里,放的是他工作的成果。他先把许多粘胶倒进那只煮粥的锅子,然后放在炉子上用小火炖,再把那个过世医生的那套用具拿出来。最后将那本解剖学的书放在桌上。

  干这事可一定会怪味四溢,这味道之难闻,是帕西瓦尔事先没有预料到的。开始工作以后,由于左右两边的骨头过于相似,所以很难把它们正确地拼在一起。幸好书上的图示又大又清楚,于是帕西瓦尔耐心地完成了这项工作。

  帕西瓦尔采用的方法既简单又实际。他先从盒子里挑出一根骨头,再比对解剖书,找到这根骨头在人体骨骼结构上的正确位置。他在标签上注明骨头的名称、所在位置是左侧或是右侧,再把标签绑在骨头上。接着,他继续找出和这根骨头相连的其他骨头.把它们拼好之后再用粘胶固定住,然后放在壁炉前等它们风干。远种把骨头一块接一块拼起来的工作相当恐怖,就连在博物馆里工作的研究人员见了,大概也会吓得发抖吧?不过,这工作似乎能够让帕西瓦尔达到目的一一暂且不论这个目的是什么。总之,那些零零散散的骨头经过拼凑,渐渐有了模样:手臂的部分、腿的部分和脊椎一一还好脊椎己有一条粗绳将之按顺序连在一起-一一均已完成。即使是拼起来最困难的肋骨,在组合起来之后也颇像人体的胸部。这真是件不容易的工作,虽然这些骨头已经用粘胶固定住,但是稍稍一碰就有散开的危险。不过,就如先前说过的一样,帕西瓦尔似平觉得颇为满意。既然他是唯一跟此事有关的人,我们旁人也就不必多言了。

  几天后,圣诞来临了。两点钟时帕西瓦尔和布拉特夫妇吃了饭。饭后,帕西瓦尔小睡了一下,醒来喝下午茶。换了一身紫色漂亮衣裳的布拉特太太进门把茶盘端出去后,帕西瓦尔便把晚上要用的东西拿出来摆在桌上。十五分钟之后,侧门砰的一声关上,帕西瓦尔从窗户偷偷望出去,确定房东和他的妻子已匆匆走到亮着瓦斯灯的街上去等公车了。

  接下来,帕西瓦尔·布兰德先生便开始了晚上的余兴节目。这可是个不同凡响的余兴节日,即使对一个独来独往、独自在家里过圣诞夜的单身汉来说,亦是如此。他先换上一套新衣服,再从柜子里拿出那套重新拼过的"完整人体骨骸" ,将那些骨头放在桌上后,他回到卧室从一只小箱里拿出一个大包裹。包裹里装的是他买来的牛胫肉。他拿起一把事先磨好的大刀子,把牛肉切成大薄片,接着把这些牛肉包在骨头外面。这么一包,这些骨头就不再露在外面,但吓人程度丝毫未减。替骨头"穿上衣裳"之后,他再把剩下的碎肉放进箱子里,这过程真是不简单。然而,更了不得的事情还在后头。

  他把那些包上肉的骨头一片片抬起来,然后开始小心地把它们穿进一件自己刚脱下来的衣服中。这件事挺麻烦的,因为那些粘起来的关节像玻璃般易碎。于是,帕西瓦尔十分谨慎地分别让两条腿依次套进衣服里,先穿内衣,再穿裤子。脚的部分则先套上自己的旧袜子,再轻轻地套上靴子。同样地,手臂部分也先是小心翼翼地套上不同的衣服,然后再加上背心。接下来是最困难的部分--把衣服加在躯子上。 因为头骨、肋骨与身体的背部仅靠着几处关节粘接,一经摇晃随时就有可能掉下来。要在这上面加衣服、还要穿进袖子,自然更是件难事。但是,帕西瓦尔还是一步一步地把事情办妥了,并且把这个经过"修复"的杰作,放在一把垫有海棉垫的大扶手椅中。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点尚待加工,就是把兔皮剪成需要的形状,再用一层薄胶把它粘在头骨上。当头骨上加了这个怪东西之后,看起来是如此恐怖,就连本来无动于衷的帕西瓦尔也感到毛骨悚然。然而,他没有时间顾及自己的情绪。虽然假发和假头皮下的骷髅头相当令人不快,但那位比利时警察也是同样令人厌恶。

  完成"修复"工作后,帕西瓦尔从卧室里拿出一只水瓶,接着下楼到店里去。店门没锁,他在里头的杂物间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一桶含甲醇的酒精。他用酒精灌满水瓶,再回到卧室里。接着,他把酒精倒进脸盆可把一条毛巾围在脖子上,用海绵沾上酒精,用力擦洗自己的头发和眉毛。于是.脸盆里的酒精颜色愈变愈深、愈加混浊,而他的头发和眉毛的颜色则愈变愈淡。最后,经过毛巾用力一搓之后,他的头发和眉毛就变成和表亲罗伯特一样金黄中带点沙色。他左眼下方的那颗痣也起了变化,他先用酒精把痣彻底弄湿,然后再用小刀把它干净地刮下来。然后他把那颗刮掉的痣放在盒子里,再把盒子放到自己背心的口袋中。

  现在,重头戏开始了。首先,他把那盆酒精端到客厅里,故意把它倒在扶手椅旁的地饭上。接着,他把脸盆放回卧室,然后下楼到店里去挑了几个桶,并在其中装满煤油拿回楼上。他把其中一桶油倒在扶手椅上那个讨厌的东西身上,再把另外一桶油倒在地毯上,接着再到楼下装更多的油。

  这样的动作重复一两次后,整层楼的地板和所有家具都已经被煤油浸透,房里也弥漫着煤油的味道。帕西瓦尔觉得此刻还是关掉瓦斯比较安全。他回到店里,把一桶油倒在成捆的木柴上,另一桶油倒在柜台和地板上,再把第三桶倒向挂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的东西。抬头望去时,他发现楼上地板的油已经开始渗透到天花板里面,并留下好些油印,而且东西上面沾的油已开始滴在店面地板上。

  帕西瓦尔开始做最后的准备。他先把一堆火种放在水柴上,火种之间放了一捆浸透煤油的绳子、再在绳子中间放上六根圣诞用的小蜡烛。"地雷"于是设置完成。接着,他拿起一堆此种和几捆浸过煤油的绳子,放到店铺正上方自己的在厅里。他在客厅的壁炉旁,还有那把椅子下方放了一两堆火种,并在火种上面放了一捆绳子,绳子中央再放些蜡烛。一切都已就绪。他走进卧房,从橱柜里拿出一件外套、一顶新帽子和一把新伞一一因为他必须把自己的旧帽子、外套和雨伞留在大厅里才行。穿好外套,戴好帽子后,帕西瓦尔拿起伞回到客厅。

  他面对扶手椅站了一会儿、看上去犹豫不决。接着,一阵恐惧突然向他袭来,接下来他要做的这件事太可怕了,没有人能够预料到后果有多么严重。他偷偷地看了看扶手椅中那个可怕的东西--那吓人的头部和僵硬的四肢。虽然那不过是个假人,但是在昏暗的灯光下 .假人的脸看起来既邪恶又恐怖,而且浅浅的眼窝里有不怀好意的眼神,直盯着帕西瓦尔看,令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急忙转开头,觉得好像有鬼在作祟似的。

  然而,这些东西绝对吓不倒他。经过这番折腾,夜晚已过去大半,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他得离开了。如果布拉特夫妇提早回来的话,他就完了。他尽力让自己恢复平静,然后一一点燃那些蜡烛。一刻钟之后,那些蜡烛就会烧尽,火会继续延烧到绳子上,然后帕西瓦尔快步从房间走出去,他在门边停了一会儿,回头望着那个坐在扶手椅中、脚下放着蜡烛,俨如一个因罪孽而被火焚烧的恶魔般的可怕人像。一明一灭的火焰照在那东西的脸上,令它看起来像是在说话,又像是在笑。帕西瓦尔发着抖,转身奔到楼下,打开楼梯间的窗户。接着他又跑进店里,点燃蜡烛,再冲了出来,同时带上身后的门。

  他鬼鬼祟祟带着罪恶感跑到大厅,稍微开了一点门,向外看去。冷冽的风带着雪花吹了进来,天气相当干燥。他打开雨伞、推开门。望了望空无一人的街道,然后轻轻地关上门,走上覆盖着雪花的人行道。

  2(由克里斯托弗·杰维斯医师口述)

  约翰·桑代克认为,从事法医这个行业要恪守一项准则,也就是说,调查者在着手调查的时候,必须时时提高警觉,不受外在推测左右。此外,他不但必须避免偏见和先入为主的观念,而且当外界有不同的信息传来时,他还必须小心地从中过滤出真相。出于这样的警觉性,我们在布拉特先生油行的保险案上,打了精彩的一仗。

  这个案子是圣诞节过后的几天,由"格里芬火险暨寿险公司"的斯托克先生交付给我们的。斯托克先生匆匆走进门来,大声地道过新年快乐之后,便和桑代克谈起了这个案子。

  "你记不记得布卢姆斯伯里那家油行失火的案子?"斯托克问。

  "那家油行?记得。但是除了知道是发生在十二月二十五日、有名男子显然被活活烧死之外,我不记得其他细节。"

  "我明白,"斯托克先生说,"这个案子似乎很惨烈,不过那场火真是不得不令人怀疑。发生在结账目(按英国传统,每年有四个结账日Quater-Day,通常是结算房租和雇佣人手的日子,圣诞节是其中之一)的案件总是令人怀疑的;另外,消防局长看了现场之后曾经告诉我,从某些地方看来,火苗是从两个不同的地方--店铺里面和位于店铺正上方的二楼房间--开始烧起来起来的。不过这一点他也不能肯定。由于那里几乎全被烧光,留下的线索极少,因此刚才所说的只是他的推测罢了。我个人觉得,如果你到事发现场看一下的话,也许会发现某些他忽略的地方。 "

  "不太可能吧!"桑代克说,"术业有专攻,在检查烧毁的房屋方面,消防局长是专家,我却不是啊。如果你觉得对方的说法有问题,那我想我的发现也不会有太大的用处。 "

  "也许会有用的,"斯托克先生说,"除非其中有相当明显的欺诈成分,否则我们不会对对方的索赔提出异议。更何况,纵火可是件严重的事情啊。 "

  "若以此说来,就是蓄意杀人了。"桑代克说。

  "没错!"斯托克说,"还有,我又想起来了,那个被烧死的男子刚好也是在我们公司投的保险。所以这个案子啊,我们可以说是蒙受双重损失。 "

  "他投保了多少钱 ?"桑代克问。

  "死者帕西瓦尔,布兰德,保了三千镑的寿险。 "

  桑代克听完之后沉思了起来。显然是后这句话比之前的故事更能引起他的兴趣。

  "如果你要我替你调查这个案子的话,"他说,"最好把与此案有关的文件,包括保险单等等,一并交给我。 "

  "我就知道你会那么说的--你也知道,我认识你这么久了你--来这里之前,我就把那些东西放到口袋里了。"斯托克先生微笑着说。

  他把文件放在桌上,接着说,"你们还想知道布关这件案子的什么事情呢。 "

  "请把你所能提供的全都告诉我吧。"桑代克回答说。

  "我知道的实在不多,"斯托克说,"就是以下这些了:那间油行老板的名字叫布拉特,死者布兰德是他的房客。布兰德平常似乎是个相当可靠稳重的人,但他曾表示自己要在圣诞夜稍微放纵一下,好好享受一番。最后看到他的是布拉特太太;大约下午六点半的时候,她看见他坐在房间的壁炉旁。壁炉里烧着熊熊的柴火,桌上放了几瓶未开的葡萄酒和一盒雪茄姻。他的手上拿着一本书,椅子旁边的地板上放着两三份报纸。她离开帕西瓦尔房间不久后,就和布拉特先生一起去霍尔希拜访亲威,留下布兰德一个人在家里。 "

  "用人不在吗?"桑代克问。

  "用人请了白天、晚上一整天的假,回她母亲那里去。这件事情看起来有点可疑。不过,先回到布拉特夫妇两人的说词上。他们在霍尔希过完圣诞夜后,约莫凌晨两三点才回到家。一到家就发现那里已经被烧尽了。布拉特太太认为布兰德一定是喝醉睡着了,然后把报纸丢到壁炉里,凑巧就让壁炉里的余烬又烧了起来。事情也许是如此,也许不是。当然了,一个平常不习惯喝酒的人若是两瓶筒萄酒下肚,是很有可能变得醉醺醺的。 "

  "火势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桑代克问。

  "大约十一点半有人发现火苗从烟囱里蹄出来.于是马上报警。第一辆消防车大约在十分钟后到达,但那个时候火势已经蔓延到整个屋子。后来卫因水管口结冰而拖延了救火行动。真正开始救火时,房顶已经塌了下来,整幢房子烧得只剩下面一副空壳。你也知道,油行一旦失火是很可怕的。"

  "那么,我想布兰德的尸体是在一堆瓦砾中被发现的喽?"

  "尸体!"斯托克先生大声地说,"现场并没有留下什么完整尸体,只剩下几根烧焦的骨头,还是工作人员从灰烬中挖掘出来的。 "

  "死者的身份呢?"

  "这就要等验尸官去确定了。不过,死者的身份应该没有什么疑问。打从一开始,除了帕西瓦尔之外,就没有其他人在屋子里。再说,那些骨头是在布兰德最后坐着的那把柿子被燃烧殆尽后仅存的弹簧和棉絮之间找到的。况且,除了那些骨头,他们还发现了一把小刀、一串钥匙,还有一组背心用的铁纽扣。这些东西经过布拉特太太的辨认,确定为布兰德所有。布拉特太太是在和布兰德道晚安的时候,注意到他背心上那些纽扣的。 "

  "对了,"桑代克说,"布兰德是在油灯旁看书的吗?"

  "不是,"斯托克说,"他用的是一盏有瓷灯罩的煤气吊灯。布拉特太太离开的时候,他也把灯芯点亮了。 "

  桑代克若有所思地拿起那张保险单,看过之后,他说,"从这保单来看,布兰德没再结婚。你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买下这么多保险的吗? "

  "不知道。不过我们认为,这大概和他之前筹来的一笔钱有关。我们从那位通报布兰德死讯的律师口中得知,布兰德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一位叫做林赛的表亲。因此,情况很可能是这个表亲先前借了钱给布兰德。不过,我们关心的倒不是寿险的求偿部分,无论如何,这一部分我们是非付不可,我们想要调查的是关于火险的部分。 "

  "很好,"桑代克说,"我待会儿就到现场,去看看能否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斯托克先生站起身来准备离去。他说,"大好了,真是感激不尽。不过,我们多半没法对对方的索赔提出任何异议。 "

  他离去之后,桑代克和我看了那些文件。我大胆地表示,"我觉得斯托克并不认为这个案子有其他可能性。 "

  "没错,"桑代克表示同意,"当然了,保险公司要做的只是赔偿,除非有明显的欺诈行为,否则他们一定会付钱的。而我们这些专家呢。"他笑了一下,接着说,"也要小心别看得太多。我想,对一个专门研究鼻子的医生而言,除了他自己的鼻子之外,天底下没有谁的鼻子是健康的; 而尿酸检测专家会觉得满天的星星都像结石。但是我们必须明白,没有问题的一般性案子还是存在的。 "

  "话是没错,"我说,"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鼻子专家管的是生病的鼻子,我们管的是有疑问的案子,这都是各自的本分啊。"

  桑代克笑了。"我学识拥博的好朋友,"他说,"你说得没错,我们的任务正是找出疑点。所以我们这就把文件收好,去布鲁斯贝利吧。我们可以边走边讨论这个案子。"

  我们颇为悠闲地走在路上。既然没有紧急的事情要做,先清理一下思绪也是不错的。走了一阵子,桑代克没有开口,于是我先就这个案子发言了。

  "你对这个案子的了解如何?"我问道。

  "和你的看法差不多,"他回答道,"就目前情况看来,是需要调查一番。我自己觉得这个案子应该和油行老板没有关系。火警虽然是发生在结账日,但保险公司除了要赔偿店里的货品、财物、还有营业收入的损失之外,并没有其他的责任。另一方面的情况则更有研究价值,因为此案牵涉到一栋被烧掉的房子和一条人命。这名丧生的男子投保了三千镑,而且有个人在他死后出而打算领这笔钱。整个事件很可能是一桩凶杀案。那名男子死时并没有别人在场;而且由于尸体及其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因火灾而受到严重破坏,似乎不可能进行调查,因此,死因只能靠我们推断,而最重要的证据可能已经完全消失了。我认为,这案子乍看之下比较像一桩谋杀。在那种情形下,凶手要犯案很容易,而且也不容易被警方发现,犯案的动机也相当合理。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其中也有自杀的可能性。那名男子有可能放火烧屋之后,再喝毒药或以其他适用的方法自杀。只不过,个人比较有可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杀害别人,而不太可能为了别人的利益而自杀吧。最后,这场火灾和这名男子之死也有可能是意外造成的。然而,官方认为火苗起于两个不同的地方,这点则和这个可能性相抵触。如果官方的意见是正确的,我认为此案极有可能是件谋杀案。 "

  讨论到这里的时候,我们正好走到这栋位于两条小街街角、已经完全烧毁的房子面前。表明身份之后,一位负责的消防人员让我们从便门进去,再从一个梯子走入地下室。进去之后,我们发现一群人正小心翼翼地走在白色的灰烬、烧焦的水材、熔化的破璃、弯曲破碎的瓷器,以及一些勉强可以辨认的金属器物之间。

  "这儿位是验尸官和陪审员,"那名消防人员对我们解释道, "他们来勘查现场。 "

  他把我们介绍给验尸宫。验尸官向我们僵硬地行礼,随后继续自己的调查。

  "这些是死者生前所坐椅子的弹簧,"另一名消防人员说,"这些弹簧埋在一堆高温的灰烬中,尸体是在里面发现的。此外,我们还在里面找到了死者衣服上的纽扣,以及他口袋里面的东西。这些东西部放在停尸间里。 "

  "这一定是场很猛烈的大火,"其中一位陪审员说,"先生,你看看这东西。"

  他递给桑代克一个像是瓦斯灯零件的东西,其中一大块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而剩下的那一部分则是覆在片熔化的瓷器上头。

  "那个东西,"那位消防人员说,"是一盏煤气吊灯,设置在二楼布兰德所的坐椅子旁边。啊!先生,那个开关是转不动的,没有人能够转动它的。 "

  桑代克拿着那个已经变形的黄铜开关,沉默地望着我。他抬头看着熏黑的墙壁,说道。"我想我们必须和消防局长再来一趟。不过我们最好还是看一下那具烧剩的尸体,说不定可以看出什么端倪。 "

  桑代克向验尸官请求查验尸体,验尸官不情愿地同意了,但表示要等到陪审团看过以后才能进行。当陪审团"察看"尸体的时候,桑代克开始登上楼梯。

  我们回到街上时,桑代克说,"我们这位验尸官朋友,本来想要拒绝我的请求,不过,他知道我一定会坚持到底,所以只好同意。 "

  "我从他的态度也猜到了,"我说,"但是,他在这里干什么呢?这里又不是他的管辖区。 "

  "没错,但他是暂代生病情假的贝兹福德先生。不过他的表现相当不称职。一个没有医务背景的人来当验尸宫,这本来就是很荒谬的事,而且还对真正的医生恶语相向,这就更不应该。对了,那个瓦斯灯开关很诡异,你有没有发现那个开关是关着的? "

  "我发现了。 "

  "这么说,火灾发生的时候,死者是坐着的,而且是在一片黑暗中一一这个情况相当奇怪。停尸间到了。我们最好在这里等着,让陪审团先进去。 "

  我们没有等很久。几分钟之后,这十二位诚实善良的好人和一群穿着邋遢的人出现了。我们让他们先进去,接着尾随其后。停尸间的空间不小,天花板是破璃的,采光良好,房间中央放了一张长桌子,桌上的一块布盖着尸体残骸。此外.桌上还放着一张纸,纸上放着焦黑的背心纽扣、一串钥匙、一把钢制小刀、一个小开瓶器,还有一块表链镀金但部分已熔化的钢制怀表。陪审员们围着那具尸体,毛骨悚然地看着它。

  "各位先生,"验尸官说,"让你们有如此不愉快的经历,真是对不起。不过,工作就是工作。这个可怜的家伙死得这么惨,希望他没有受到什么痛苦。"

  此时,桑代克走近那张桌子,仔细地看着那具尸体。他那张平时就很平静的脸立即像是冻住了一样,更加没有表情,宛若一尊埃及雕像。我很熟悉这种表情,他一定有了某些重大的发现。

  "你需要医学方面的证据吗?"他问道。

  "医学证据!"验尸官轻蔑地重复,"当然不是,先生!我不会浪费大众的钱,去请所谓的专家来告诉陪审团那些一目了然的事情。"他转向陪审团代表、接着说道,"你不需要一个博学的医生,来告诉你这个可怜的家伙是怎么死的吧? "

  那位代表看着那颗头骨,脸上带着惨白的笑容示意他不需要。

  "先生,"验尸官夸张地对尸体挥手,"你认为我们会无法断定这个人是怎么死的吗 ?"

  "我相信,"桑代克毫无表情、冷冰冰地回答,"你不会有任何困难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验尸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