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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夕挑眉,她原以为宋嘉良至少在大牢里关个几年,若衙门里的人严谨些,说不得要关个十来年,毕竟杀人的事可不假,谁知这才过了多久,就被放出来了,可想而知那个被他推的人该有多无语。不过宋嘉良的坏名声已经出去了,他有前科,前途算毁了一半,是否能参加秋闱还不一定,就是参加了,他这样的人哪家书院敢收?若考不上倒还好,考上了,将来入朝为官,这些事免不了被拿出来弹劾。

今日屋中点了雪松味的香,味道极淡,宋朝夕沉吟片刻,目不斜视地扶着冬儿站起来,淡声说:“我去会会他。”

冬儿急了,连忙跟着她,“夫人您可别去,万一少爷发疯伤了您可怎么办?”

这世道又不是谁胖谁厉害?宋朝夕将一贯带在身上的针包踹在袖子里,由青竹扶着往外走。

“夫人!”

“别急,”扇外乌压压的天罩着,像是又要落雪了,宋朝夕懒得往前头走,“你让小厮带他来湖心小筑,不用担心我,我这性子还能吃亏不成?就算真吃亏,也吃不了宋嘉良的亏。”

过了不久,冬儿进来通传,说是宋嘉良来了。宋朝夕正在喝茶,风吹得桃符飞起,不停撞击着门墙。宋嘉良迎面从水廊中走来,他和宋朝夕宋朝颜长得都不像,他个子不算矮,却又高又胖,加上面相不够激灵,一眼便让人觉得是个豪横的世家子弟。在牢里关了一段时间,他瘦了一些,也比从前黑了一些,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似乎还没来得及换,脸颊上新伤旧伤交错,没一处好地儿,要不是别人说,宋朝夕肯定认不出他是宋嘉良。

宋嘉良狼狈不堪,面色铁青,看宋朝夕时眼中有明显的恨意,他忿忿不平地质问:“为什么?”

宋朝夕并没有因为他的凶狠而面露心虚,相反的她始终神色淡淡,无惧他的戾气。

“什么为什么?”

宋嘉良握着拳头,有些搞不懂她。当初沈氏对他说宋朝夕要从扬州回来,他才知道自己还有个姐姐,虽然幼时跟宋朝夕一起生活过,可他并不记得她了,后来宋朝夕回来,沈氏和宋朝颜经常为了她不开心,家里乌烟瘴气,不如从前和睦,宋嘉良因此很讨厌这个姐姐,他心底认的只有宋朝颜,模样一样的姐姐只有一个就够了,为什么要多一个呢?

沈氏不喜欢她,他对宋朝夕也谈不上喜欢,总觉得这个姐姐太爱计较,明明永春侯府对她很好,她却各种不满足,她一个女儿家,能有这样就不错了。可后来宋朝夕对宋庭芳好,对宋程昱好,对宋踪明好,却独独对他这个亲弟弟不好。那日宋程昱站起来时,他远远看到姐姐用宠溺的眼神对宋程昱笑,他忽而觉得不是滋味。

这次他被关到大牢,整日被人拳打脚踢,吃尽了苦头。放出来后他回到家,沈氏看到他便哭道:“我儿这次吃了大苦!都怪那个不要脸的冯良,那一家子都不是个东西!你不过推他一下,他又没死,凭什么这么狠心把你关进大牢!宋朝夕更不是个东西,不顾自己亲弟弟的死活,去帮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这女人简直猪狗不如!我倒了八辈子霉才生了这样一个女儿!”

宋嘉良听了这话才知道宋朝夕故意不救他,他越想越来气,便转头来了国公府。

想找宋朝夕算账。

他双手握拳,眼神淬了毒似的,恶狠狠道:“你明明可以救我,为什么见死不救?难道你非要看我死了才开心?我可是你亲弟弟!我们是一家人!你连自己弟弟的死活都不顾,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宋朝夕挑眉,宋嘉良家都不回跑来问她,就是因为这件事?青竹替她系上披风,宋朝夕拢着披风才冷声道:“我为什么要救你?你犯了法就应该接受惩罚,这就是法存在的意义,如果每个做了错事的人都逃脱惩罚,那做错事的人岂不是更肆无忌惮?”

宋嘉良青筋顿显,怒道:“我没错!”

宋朝夕瞥他一眼,“没错?我问你,人是不是你推的?”

“我推了又怎样?要不是他使坏害我被老师抓到,我能推他吗?”宋嘉良丝毫不觉得自己错。

宋朝夕气笑了,她跟宋嘉良没有太大的过节,对他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反感这个弟弟的同时对他更多的是怜悯。沈氏以为自己是爱孩子,殊不知一味娇惯无异于捧杀,她对宋嘉良予取予求,以至于宋嘉良养成了这样的性子,凡事不知道找自己原因,只会怪罪别人,自私自利,冷眼冷血,自己差点杀了人,却一点不觉得错,反而跑过来责怪她,简直是能耐了。

风吹得披风窸窣作响,宋朝夕直视着他,声音毫无起伏,“那他为什么举报你?你要是不作弊他能举报你?作弊就是破坏规则,你自己破坏规则在先就不能怪别人这么做,退一步讲,即便他举报你,也不是你把他推落山崖的理由,你这已经不单纯是做坏事,而是谋杀未遂,你和真正的杀人犯没有一点区别!”

宋嘉良第一次听别人这样直接地评价自己,不由后退一步,他怎么可能是杀人犯呢?他就是开个玩笑,他不是十恶不赦之人。

“我不是杀人犯!我只是推了他一下!谁叫他站不稳,谁叫他自己没用要掉下去?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宋朝夕这个局外人听着都气,可以想象那个冯良要是听到了,该多愤怒。宋朝夕懒得多说一个字,只要笑不笑地睨他,“哦?你的意思是,有错的是冯良这个受害者,跟你这个加害人一点关系没有,对吧?”

宋嘉良理直气壮,“本来就是这样!我为什么不推别人?要不是他自己有问题,我也不会推他!他为什么不反省一下自己?”

宋朝夕忽然笑了,宋嘉良下意识觉得这笑不对。

下一秒他手腕被人捏住,只觉得手腕一麻,紧接着酥麻感传遍全身。

宋嘉良吃痛后退几步,这一退,没站稳,整个人失重往下坠,等反应过来时,只听到薄冰碎裂的声音,凉水猛地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冷入骨髓。

从远处赶来想保护夫人的梁十一:“……”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在水中不停挣扎的宋嘉良,又瞥了眼柔弱的宋朝夕。

忽然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世道了。

这么冷的天,穿着厚厚的棉袄和披风,都冷的要死,宋嘉良竟然想不开,敢跟宋朝夕作对?

湖中的宋嘉良扑通扑通地划水,岸上的夫人笑眯眯地观望。

梁十一瞥了眼宋朝夕,咳了咳:“夫人,世子他……”

宋朝夕抹去脸上溅到的水珠,扯起唇角笑道:“世子爷刚从牢里出来,想尝试一下冬日游泳的感觉,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不好拦着他。”

梁十一噎了一下,装作眼瞎没看到夫人把人推了下去。

不过夫人推人的动作可真是英姿飒爽。

“世子爷可是好雅兴啊!”

宋朝夕挑眉,“可不是嘛,我一直拦着他说冬天水冷,很容易冻感冒,不适合下水,可他非不听呢。”

“要不要给夫人端一盘瓜子来?”梁十一觑她一眼。

宋朝夕看他一眼,梁十一真是长进了,跟国公爷时一本正经的,整日苦大仇深,只照看她几个月,就学会讲笑话了。

“再加点蜜橘和燕窝粥。”

在水中挣扎了很久的宋嘉良冷得嘴唇发紫,牙齿打颤,他好不容易游到岸边,哆哆嗦嗦地爬上游廊。寒风凛冽,他环抱着自己,冷得双腿打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宋朝夕太过分了!她怎么可以这样对他呢?他可是永春侯府世子爷,要是把他冻坏了,怎么给永春侯府传宗接代!到时候沈氏饶不了她!

她为什么不给他一件衣服?她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她看不出他真的很冷吗?

宋朝夕冷眼欣赏着他哆哆嗦嗦的样子,“被人推下水的感觉怎么样?”

宋嘉良脑子一片空白,已经无力思考了。

“你竟然敢推我!”

“我推你怎么了?推你宋嘉良还要挑日子?且我不过是推你一下,你又没死!我为什么没推别人?你应该反省一下你自己,要不是你有问题,我能推你吗?”宋朝夕摊手,一副无奈的模样。

她这话十分耳熟,宋嘉良恍然记得自己刚说过。

没等他说话,宋朝夕便坐在青竹端来的圈椅上,漫不经心地打量他,“今年也有十五了吧?”

宋嘉良微怔,有些茫然地看向她,肥胖的脸因为寒冷有些泛紫,表情也变得迟缓,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

宋朝夕声音渐渐冷了下来,“这个岁数却一点长进没有,出了事犯了错不知悔改就算了,还把错误推给别人。我宋朝夕可没有惯着别人的习惯,下次你要是再敢来国公府冲我大呼小叫,我就叫人把你推落山崖,让你尝尝被人推下去的滋味。”

愤恨、酸涩、不甘、迷茫……宋嘉良眼中闪过许多说不清的情绪,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人管教他,母亲向来纵容,不管他犯了多大的错,到了母亲嘴里都是别人的错,日子长了,他渐渐也觉得母亲都是对的。打了别人是那人欠揍,占女孩子便宜是女孩放荡,跟人不和是对方不配,把人推落山崖是那人活该!父亲虽然总训斥母亲,却也默认母亲的做法,长这么大,宋朝夕是唯一一个训斥他的人!

忽然一个身影跑近了,沈氏看到湿透的宋嘉良,气得眼冒火花,她盯着宋朝夕恶狠狠道:“你竟敢这样对你弟弟!他有什么错?他还是个孩子!”

宋朝夕挑眉站起来,“孩子?谁的孩子?他又不喊我娘,还指望我惯着他不成?”

宋嘉良低着头瞥了沈氏一眼,猛地推开她,转身跑掉了。

沈氏错愕慌乱,她就这么一个心肝,宋嘉良从小娇生惯养,对她言听计从,从不反抗,哪怕他已经十五了,还整日要她洗脸穿衣喂饭,母子感情好得很,这还是第一次宋嘉良不理她。

后院的动静实在太大,等容恒赶到时,就见沈氏恶狠狠盯着宋朝夕,好像要把她大卸八块。看到宋朝夕无恙,他才放下心来。他告诉自己,他只是来看看她好不好,父亲不在,他是国公府的世子爷,又是二房唯一能说的上话的人,她如今怀有身孕,不适合处理这些事,他过来也是应该的。

容恒眼神复杂,“母亲您没事吧?”

宋朝夕没想到他会来,只淡淡地点头,“我很好,有劳世子挂心了。”

容恒垂眸,忍不住苦涩一笑,她对父亲说话从来不是这个语气,对他却一直不客气。

他不该怪她的,当初要不是他,宋朝夕也不会嫁得如此匆忙,她根本不是自愿嫁给父亲的。

他有时候甚至忍不住想,如果当初他不昏头逼宋朝夕要心头血,是不是也有机会争一争的?

她若用对父亲的语气跟他说话,冲他爱娇地撒娇,应该很惹人疼吧?她对外人冷淡,私底下却是那个样子,会被吹乱心湖,真的不怪他。

晚上,顾颜过来伺候容恒,容恒已经好几个月没来她房中了,顾颜受宠若惊,纤细的手落在他身上,替他解开衣带,到后来,她干脆环住他,温暖的身子贴着他的胸口,声音又娇又软:“世子爷,顾颜伺候您?”

容恒阖了阖眼,捏着眉心,忽而觉得提不起兴致来。

他也不知道今日为何来她房中,明明二人已经冷战许久了。可他还是来了,就想看看她这张脸,谁知来了才想起来,顾颜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了。只是侧脸依稀还有几分从前的影子,也有些像她。

容恒望着她出神,忽然觉得自己记不起宋朝颜真实的模样了,只觉得眼前这个整骨过的女人极其陌生。

容恒掀起被子下床,淡声说:“你早些睡吧,我明日再来你房中。”

顾颜满面错愕,她衣服都脱了,只穿了件粉色肚兜,身上还特地擦了香粉,虽则她有孕不到三个月,不宜同房,可她跟图册上学了些花样,如果他要她侍寝,她也可以满足他,大不了辛苦一下,可她没想到,她都这样主动了,他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反而盯着她的脸出神,像是在看别的女人。

他在看谁?顾颜心里忽然冒出一个不可能的猜想,这猜想让她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都清醒了。这段时间以来容恒不正常的反应陡然有了解释,他每每见到宋朝夕都很不自然,完全不是继子对继母的样子,倒像是一个男人对着自己求不得的女人。

顾颜紧紧抓住衾被,容恒竟然喜欢宋朝夕?她原以为那是不可能的事,谁知他竟然真的喜欢自己的继母?为什么偏偏是宋朝夕?她宁愿他喜欢素心,宁愿他再抬几个姨娘,宁愿他心不在自己这,也不愿意他爱上宋朝夕!怎么偏偏是她的双生姐姐呢?宋朝夕已经抢走她那么多东西,连她的男人都要抢!

她明明有国公爷了,为什么还来招惹容恒?

这一晚容璟没有回来,却叫人带了信,叮嘱她好好吃饭好好歇息,切不可再调皮了。他恐怕是知道今日宋嘉良的事,宋朝夕想了想,忍笑给他回了信,她不擅长书法,便画了几个小人交给送信的小厮。

容璟正在追捕七王爷,他傍晚时收到消息,七王爷回京了。他的下属追了几个月却一直没有七王爷的消息,可见这人多年部署藏得有多深,他甚至不敢细想,如果宋朝夕没提醒他那个噩梦,他或许也会怀疑七王爷,却未必下手这么快。若是慢一些,等他羽翼丰满,只怕皇上的位置岌岌可危了。

他咳了咳,他今日受了些风寒,下属给他披上披风,笑道:“夫人真是料事如神,她让我给您带了些药丸,嘱咐我您若是受凉可以吃一粒。”

容璟眸中闪过笑意,他打开她的信,是她一贯的风格,画了几个小人,大意是说她今夜一个人睡觉,实在寂寞难耐,身边没人怕,她夜里会害怕。她还是喜欢抱着他的腰,搂着他一起睡。

其实就是她的撒娇,可她画画的功夫实在不到家,这几个小人画得像是春宫图册。俩人抱在一起的样子,莫名让他想起那日夜里,他隔着衣服咬她,她说着不要却还是诚实地搂着他,到后来她干脆坐到他身上来,下巴微抬,闭着眼任乌发垂落,呜呜咽咽地像是在哭着求饶。可怜无助,不像是在示弱,倒像是在催着他把她揉进骨子里。

次日,扇外才微微透亮时她便起床洗漱了,今日老夫人要去相国寺烧香,家里几个女眷都要跟过去,宋朝夕出门时,顾颜正站在马车边等她。外头风大,顾颜的斗篷被吹得飞起,按理说她堂堂世子夫人不必站在这风口吹冷风。

但她这个婆婆没上马车,做儿媳的是万万不敢先上去的,无论再论再累,也要出去站着恭迎,等婆婆上去后,伺候好婆婆,自己才能跟上去。这是规矩。

宋朝夕淡淡地看她一眼,总觉得今日的顾颜有些不一样。

相国寺是本朝香火最旺的寺庙,相国寺的慈济大师是有名的得道高僧,据说容璟成亲前,慈济大师就预言说国公府要有喜事,后来果真应验了。

相国寺在山顶上,视野开阔,因着昨夜落了小雪的关系,山路难走,宋朝夕害怕老夫人摔倒,上山的路上一直扶着她。

宋朝夕第一次来,带了一些斋菜和糕点供奉给菩萨,她其实是不信佛的,不过人有了在意的东西,总会有所改变。

第78章

宋朝夕将贡品和斋菜交给青竹和冬儿提进去供奉,自己则陪着老夫人在寺庙中走了几步。

一位面色平和的大师走了过来,双方行了礼,大师和老夫人聊了几句,又听老夫人说:“慈济大师,您看,这就是我儿媳,之前她给国公爷冲了喜,让国公爷醒了过来,如今她怀有身孕,我便带她来给佛祖烧柱香。”

慈济看向宋朝夕,眼神犀利,宋朝夕莫名觉得这眼神把她看透,好在她也没做坏事,无愧于心,一点也不怕他。她福了福身,给他行了礼,“慈济大师。”

慈济大师笑了笑,视线从她脸上掠过,“国公夫人好面相。”

老夫人想到上次云真道长所说,“慈济大师,上次有位云真道长说我儿媳命太强,不适合和国公爷待在一起,我寻思着儿媳嫁过来家中便事事顺遂,这么说简直是无稽之谈。”

慈济大师明显惊讶,“命太强?老衲有些糊涂了,命强还有坏的么?要我看再也没有比国公夫人再好的面相了,国公夫人这一生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绝处逢生,柳暗花明,这样的命还不算好的话,那什么是好命?”

容璟毕竟是将军,出一点差错便容易丧命战场,老夫人虽则知道云真是个骗子,却难免怕宋朝夕和容璟真的不合适,毕竟这是关系到她儿子死活的大事,如今听慈济大师这么一说,才彻底放下心来。慈济大师是得道高僧,别人不知道,老夫人却是知晓的,当初皇上登基前,便是慈济大师给了皇上暗示,容璟出征前,慈济大师也算出容璟此行会遇到劫难。后来都应验了。

慈济大师都说宋朝夕命好,这便是被高人认证的好。

老夫人看向宋朝夕的神色愈发温和了。

宋朝夕垂眸低笑,发丝顺着脸颊滑落,露出细长的脖颈,老夫人只以为慈济大师是在夸她,可她却听得眉心直跳。慈济大师说她绝处逢生,这是字面上的意思还是别有深意?她这一世确实事事顺遂,无论遇到什么总能很好地化解,可问题是她并非书中的宋朝夕,而是穿越而来的。

宋朝夕淡笑道:“托慈济大师吉言了。”

“国公夫人不必多礼,若要烧香,我便让僧人引您过去。”

“我如今怀着身孕,也能进大殿烧香么?”她不是很懂其中的忌讳,只知道女子小日子时是不宜来寺庙中的,说是对佛祖不敬。

慈济大师笑了笑,“怀孕也可以烧香,国公夫人宽心便是。”

他看着慈眉善目,身上有很重的檀香味,说话也温和,让人很有好感,宋朝夕便由丫鬟扶着进店里烧了香。老夫人每每上山都要在山上念诵一天的经文,她很信这个,进去后便交代丫鬟,说中午各房吃各房的。

山上冬日采买不及时,不供应斋饭,一早各房便带了现成的饭来,只要温一下便可以了。

丫鬟们端着午膳的餐盘鱼贯而入,过了会,桌上便摆满了食物,虽则比国公府的差了许多,却也摆了满满一桌。放眼看去,满桌的绿色,只有豆腐和香菇是不同的颜色,宋朝夕粗略看了一眼,视线忽而落在那道炒蘑菇上。

她拿筷子夹起一块蘑菇看了片刻,青竹见她神色不对,连忙走过来轻声问:“夫人,这蘑菇有什么不对?若您担心这蘑菇有人下毒,奴婢这就去拿银针试一下。”

她拿来银针,过了会那银针却维持原样,并没有变色,“这菜没有毒。”

按照惯例,用餐前下人们都会用银针测一下,毕竟宋朝夕如今怀有身孕,国公爷又是这样的身份地位,许多事防不胜防,青竹在这方面一向谨慎,方才也被宋朝夕的神色吓了一跳,还好没毒。

宋朝夕神色如常,只淡淡的挑眉,从前她跟父亲走南闯北,经常在野外就餐,吃的都是野外能找到的笋、菜头、蘑菇类,简单水煮便可以食用,因而她对蘑菇还算了解。这种蘑菇绝不会是日常食用的那几种,若她没看错,这种蘑菇有毒。

“有毒?”青竹的心又提了起来,冬儿也紧张地看向蘑菇,青竹急了,“可银针没测出来啊。”

宋朝夕摇头,缓缓放下筷子,“砒霜类的毒药可以用银针测出来,有些毒药却测不出来。”

蘑菇的毒严格说起来与普通的毒药并不相同,这种蘑菇可以致幻,人吃下去以后会产生幻觉。有些人吃完会看到魑魅魍魉,有些人则看到大罗神仙,还有些人会认错人,听起来不是大问题,可要是吃完后把外男当成自己夫君呢?如此一来,问题可就大了。夏季才是吃蘑菇的季节,如今正值隆冬,一般人不会往这方面想,更何况这蘑菇长在深山老林,寻常人见都没见过,更别提知道它有毒了。

名节不代表一切,可在当下,名节便等同于女子的命,一个女子若是失了名节,哪怕夫君可以容她,周边人也容不了她,更何况是宋朝夕这样的身份呢。

送蘑菇来的这个人用毒蘑菇替换掉普通的蘑菇,如此一来,与食单保持一致,却杀敌于无形。

其心可诛了。

她脸色沉了一些,眉头微蹙看向这蘑菇,“这是谁送来的?有没有人动过今日的膳食?”

青竹连忙说,“是厨子派人送来的,与往常送食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宋朝夕嗤笑一声:“看来是有人挖坑等着我跳呢,既然如此,我又怎么好不回礼呢?”

青竹和冬儿对视一眼,猜测下毒的人是二小姐,要是普通的毒他们肯定会多有防范,可若是在膳食上动手脚,便很难说得清了。即便查起来,厨房那边一问三不知,二小姐摘得干干净净,这事到最后也只会不了了之。

宋朝夕的笑让她们莫名哆嗦了一下,夫人笑起来好可怕,惹不起!惹不起!二小姐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

宋朝夕掏出一包药粉,倒入右手边的碗里,还好心地搅拌一番,等搅拌好,丫鬟在门口通传,说是世子夫人和姨娘来了。宋朝夕淡淡地收回手,端坐在圈椅上,一派华贵端庄的模样。

顾颜和素心推门进来,二人齐齐行礼。

“母亲。”

“夫人。”

宋朝夕瞥了她们一眼,淡声道:“都不用伺候了,坐下一起吃吧。”

顾颜犹豫片刻,坐在宋朝夕的右边,素心坐在宋朝夕的左边,等宋朝夕动筷子了,二人才敢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顾颜不停看向那道炒蘑菇,心跳得厉害,这蘑菇是薛神医给她的,这几日她身子越发不好,去了几次薛神医那里,每次得到的答复都一样。

她的身子不能再拖了。

这几日宋朝夕一直戴着那手镯,她真的一刻也等不了。这蘑菇吃下去之后会致幻,届时她只要让找好的贼人翻窗进入宋朝夕和素心的屋子,污了二人的身子,因为二人吃了致幻的蘑菇,根本认不出贼人,说不定还会把贼人认成自己的男人,在床上主动迎合。

到时候她就带着老夫人过来,宋朝夕和素心被污了身子有口说不清,而她就在这过程中拿走手镯。

她这事做的隐秘,就算时候国公爷有所怀疑,也很难查到她身上,等宋朝夕中毒失了名节又没了孩子,被国公爷和国公府厌弃,还不是她想怎么便怎么着?

斋饭自然比不得国公府的午膳,但国公府的厨子别具匠心,做得几个菜都不错,宋朝夕难得吃一次,倒也胃口大开。

顾颜夹起一筷子蘑菇放在她碗中,宋朝夕淡淡地看她一眼,也夹了一筷子放在她碗中,顾颜没想到她会这么做,当下愣了片刻,有些笑不出来了。

宋朝夕淡淡的挑眉,“世子夫人怎么不吃了?难不成世子夫人是嫌弃我这个婆婆?”

顾颜哪里敢认?宋朝夕可是婆婆,婆婆夹的菜她不吃,岂不是坐实了“对婆婆不敬”的罪名?可这蘑菇不能吃,顾颜犹豫片刻,硬着头皮把蘑菇放入口中。宋朝夕见她爱吃,又给她夹了一小碗,很满意地笑道:“世子夫人既然爱吃蘑菇便多吃点,这蘑菇营养美味,吃了对胎儿好。”

想到胎儿,顾颜面色铁青,猛地以手帕遮面,“母亲,儿媳有点害喜,儿媳去去就回……”

素心疑惑地看着跑出去的顾颜,有些搞不懂她在想什么,平日也不见她害喜,夫人给她夹块蘑菇她就害喜了。

顾颜吃完蘑菇便回去呕吐不止,如此一来,计划便搁浅了,她原本想的好好的,几个莽汉都在山里等她一声令下,谁知宋朝夕竟然给她夹了蘑菇,她为了怕宋朝夕怀疑不得不吃了一口,也不知道对胎儿有没有影响。

宋朝夕陪老夫人念了两个时辰的经,又给老夫人研磨,陪她抄写经书。傍晚时,竟然下雪了,没多久雪便下大了一些,看这样子今日是无法下山了。好在老夫人早有预料,让慈济大师收拾出厢房来,供女眷们休息。

顾颜今日出事不顺,却也没放在心上,前几日她去薛神医那,薛神医曾说:“不过就是对付个内宅女子,有那么难吗?在我们老家的话本上有很多对付这种内宅妇人的方法,比如说假装小产污蔑给对方,把对方推进水里,给人下毒,污蔑对方跟外男私通,只要你够狠,这些手腕还不够你用?”

薛神医说的轻巧,却不知宋朝夕有多难对付,就比如今日,宋朝夕这样的闺阁女子按理说是不可能认出那蘑菇的,毕竟薛神医说了,那蘑菇长在悬崖峭壁上,寻常人就算是大夫,终生也难见到一次。

可宋朝夕却一口不吃,不仅不吃,还给她夹菜。

下午时顾颜隐隐出现幻觉,还好不严重。

寺庙夜里寒冷,丫鬟进来添了炭火,温度升高,顾颜忽而觉得脸上发痒,起初还能忍耐,到后来却忍耐不了,只好把丫鬟叫了起来。

琳琅和珠儿端着灯进来,见了她皆是一惊。

琳琅瞪大眼,先喊道:“世子夫人,您的脸怎么了?”

顾颜蹙眉,厢房内没有地龙,冷得厉害,她一夜没睡好,披着衣服从床上下来,走到铜镜旁,这一看,整个人被吓了一跳,她脸上竟然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疹,说是红疹却又像是水痘。

顾颜一惊,急道,“我的脸是怎么了?”

琳琅吓得后退两步,“夫人,您这脸……该不会是出天花了吧?”

“天花?”顾颜脸色煞白,整个人都不好了,她猛地趴到铜镜前,仔细打量,原本并不觉得像,可是被琳琅这么一说,便越发觉得像天花了,她心猛地一沉。天花容易传染,幼时永春侯府隔壁家的孩子感染了天花,永春侯府人人自危,正门和后门都关了,大人孩子没有必要都不许出去,生怕天花会隔着墙和院子传染到这边来。

顾颜也是那时候第一次听说天花是什么。

过了没多久,那个感染天花的小孩夭折了。

送走那天,顾颜远远偷偷打量他,一阵风吹起他身上裹着的白布,顾颜永远忘不了那一幕,赤红的水痘疹子密密麻麻布满他全身,许是因为时间久了,水痘发硬,像是一窝窝蜜蜂蛰在他身上,又像是一只只蚂蟥蜷缩在一起,那小孩全身到脸上,竟没一处好地儿。

明明不久前那孩子还跟她一起玩,却因为天花这么容易便死了。

得了天花的人是不能土葬的,他死后,便被家人送去用火焚烧了。

后来,京城每隔几年都有天花流行,人人自危,都躲在家里不敢出去。家家户户囤积了大量的食物,有时候数月不曾出门。

顾颜哆哆嗦嗦地抚摸着自己的脸,惊惧之余忽然想起来,得了天花容易死便罢了,若是死不了身上和脸上的疤痕是不会褪去的,终生都会有疤痕。

若真是这样,她岂不是要变成满脸麻子?

顾颜心一沉。

琳琅稍稍反应过来,虽则害怕却还是佯装镇定,“主子,您不用担心,也未必是天花,等明日下山,找太医来看看才知晓。”

次日一早,宋朝夕晨起时懒懒打了个哈欠。昨日雪下的不算大,山下的信徒自发上山扫雪,早饭之后下山的路便通了。

上马车后,青竹趴在宋朝夕耳边说了几句,宋朝夕要笑不笑地挑眉,“哦?出疹子?有没有说是什么疹子?”

“倒没说是什么疹子,但是琳琅几人昨夜便脸色不对,我听珠儿说,看着很像天花。”

“天花?”宋朝夕垂眸淡笑,她给顾颜下的不过是普通的药罢了,这种药是她从前在姑母家时采集的,只是落在扬州一直没带来,前几日陈金忠回扬州过年,她让陈金忠替自己捎了来。药物本身并没有太大毒性,只是会全部作用于面部,发在面部,发出来后皮肤瘙痒,一挠便起红疹水泡。

毕竟不是毒药,细心调养并非调养不好,可问题是,这种药会反复折腾人,一般的大夫根本没有对症解药,若是只皮肤差一些倒没什么,寻常女子大不了细心调理着,可问题是顾颜的脸整过骨,本就比一般女子脆弱,又被薛神医施以面部提拉术,那面部提拉术本就并非永久,面部再反复折腾,脸皮还能保住?

对宋朝夕来说,折磨顾颜的最好方法,便是让她看着自己在意的东西,一点点被夺走,直到一无所有。

容恒如此,她的脸如此,她的命正是如此。这些她在意的东西,宋朝夕都会一点点摧毁,最终让顾颜生不如死。

她这么做很恶毒?或许吧,可是又如何呢?没道理别人害她却不许她害别人。

“她人呢?”

“已经回国公府了请太医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晃晃悠悠地停在国公府门口,宋朝夕昨日未归,倒有些想念湖心小筑的床了。她好像有些认床,亦或者是认他,没有他陪着,昨夜她都没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