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斌怔怔望着三人,想走过去又犹豫,深觉这幅天伦图里,完全缺少自己的位置。

倒是那个年轻的警察看不过去,忍不住低头提醒谭斌的存在。

沈培终于挣脱母亲,回过头望向谭斌的方向,眼神渴望而期待。

谭斌上前抱住他,隔着宽大的衣服都能感觉到,他瘦得厉害,只剩下皮包骨头。

沈培不说话,把脸埋在她的肩头,轻轻叫她:“斌斌……”

谭斌心酸中簌簌落泪,“小培……你总算回来了。”

沈培的人是回来了,但回来的似乎只是一具躯壳,他的灵魂,象是丢在了桑科草原上。

医生说得很含蓄,他只是受刺激过度,慢慢会好起来。

趁着沈培熟睡,谭斌细细打量他,心却直往下沉。

几天悉心调理,沈培脸上长回一点点肉,头发象化疗后的癌症病人,短得贴着头皮,能看到伤口处缝针的痕迹。

他的作息完全颠倒,晚上不肯睡觉,白天也睡得不甚安稳,似在梦中和可怕的事物反复纠缠,双眉紧锁。

谭斌连忙握住他的手。

沈培的手不大,一度细润光洁,如今手背上到处凝结着血痂,指甲只只劈裂,呈紫黑色。

想起八月的那个清晨,靠在帕杰罗上向她挥手,清爽干净的大男孩形象,谭斌心中难过至极,她伏在床沿,把脸埋进他的手心。

沈培动一动,睁开眼睛,醒了,额头上全是冷汗。

谭斌惊觉,坐起身喂他喝水。

“斌斌,我刚才看见李罡。”沈培盯着天花板,眼神涣散,思维似已不在这世界上。

“李罡?他是谁?”谭斌诧异,但问得十分小心。

“我一闭眼就能看见他,满脸是血,他看着我,跟我说,救我沈培,我不想死。可他还是死了……如果不上我的车,他不会死。”

谭斌恍然,沈培提到的是车祸时死于非命的同伴。

她为他抹汗,语气镇定而冷静,“你不是看见他,只是梦见他。车祸是个意外,他未系安全带才是致死原因,跟你无关。”

“不是!”沈培情绪激动,从床上坐起来,摇晃着谭斌的手臂,把床架带得格格做响,“他跟我说,救我!我什么也做不了,你听见没有,见过没有?朝夕相处的朋友,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你眼前,你什么也不能做……”

谭斌按着他,不得已提高声音,“小培,那只是意外,不是你的错。”

“不是……”沈培抱着头大叫。

“嘘,嘘,小培你镇静。”谭斌紧紧搂着他,眼前模糊一片。

护士听到声音冲进来,按住沈培替他注射,并责备谭斌,“你和他说些什么?出去,不要再刺激病人!”

谭斌退到走廊上,颓然坐下,忽然间疲累到极点,感觉周围一切都处于失控状态。

沈培回来之后,她又追加了几天年假,但是两人独处的时间并不多,很多事她也插不上手。

之前只知道沈培家境不错,但没想到他家的排场铺排起来,竟如此夸张。

沈培母亲每天守着儿子几乎寸步不离,还有一位年近六十的保姆,据说是看着沈培长大的。又专门请了两位护工,医生和护士每日穿梭,再加上来看望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不大的病房经常人满为患。

谭斌没有经验,一时间手足无措。

她不怵任何大场面,以为总能游刃有余,但这方寸之间的周旋,常让她感觉尴尬而多余。

鉴于沈培的情绪极端不稳定,她试着和沈培母亲商量,建议请一位心理医生协助治疗,却被沈母婉言拒绝。

她说:“培培精神没问题,他没经过生离死别的场面,受点儿刺激难免,过些日子就好了。”

谭斌想解释心理科和精神科的区别,想提醒她沈培还有一段空白的经历未曾吐露,但张张嘴又咽了回去。

冷眼旁观几日,她也看出,沈培母亲想是在家颐气指使惯了,虽然说话斯文周到,却难以容下旁人的意见。

老夫少妻配里最常见的景色,就是少妻被宠得骄纵跋扈,沈家亦未能免俗。

谭斌直觉她不喜欢自己,连带沈家的老保姆,看她的目光也带着不信任。

“囡囡,”老人这么教育谭斌,“鸡汤上的油要先撇干净,才能给培培喝,他不爱吃油腻的东西,鸡肉上的皮也要剥掉,他从来不吃鸡皮……”

谭斌苦笑,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后两步,揣起手不再上前。

自小她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服侍起人来顾此失彼,自然难让老人家满意。不过无所谓,她并不打算刻意讨谁的欢心。

百无聊赖地站一会儿,她开门下楼,坐在葡萄架下点起一支烟。

时值初秋,架上的葡萄已经摘净,只留下葡萄叶在秋风里沙沙做响。

秋日的阳光透明而干爽,谭斌眯起眼睛,忽然间异常想念办公室的氛围和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