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昀可是当世大儒,学生遍布海内,一身刚克之气,是块硬骨头。

  他往锦杌上一坐,拱了拱袖,“陛下,骂人的是王婧,臣携女奉旨入京述职,却遭此无妄之灾,臣家老妇视此女为命根子,见女儿容貌尽毁,这会儿已晕倒在塌,倘若有个损失,传出去对公主名声也不好,陛下,还请您给臣一个交代。”

第75章

  夕阳如血,瑰艳的霞光如锦毯沿着广阔的白玉石台,一阶一阶铺向宏伟的奉天殿。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

  皇帝好一会儿没吭声。

  萧昀深受先帝宠幸,曾算他半个老师,皇帝有些拿他没辙。

  戚无忌早就料到最难对付的是萧昀,萧昀此人两袖清风,极重声誉,几乎刀枪不入。

  他沉默片刻,朝皇帝作了一揖,与萧昀道,“萧老尚书,您也别把萧姑娘的罪责推得一干二净,您是当世鸿儒,且扪心自问,萧姑娘与王婧坐在一块,随意议论旁人是非对也不对,即便她不是主谋,却也是从犯。”

  “其二,公主当众惩治了王婧,萧姑娘若是个是非分明的女子,自当远离此人,怎么还跟着她去雅间换衣裳呢,可见三人不过是一丘之貉,被马蜂咬了,也是罪有应得。”

  “其三,您身为礼部尚书,深知女子闺誉甚重,流言蜚语害死人的道理,燕少夫人行的端坐得正,遵从长辈旧约嫁给燕翎,合乎礼法,不偷不抢,何以就不配为妻?您女儿与王婧三言两语,便可逼得人家没有活路,与杀人有何区别?您怎么还有脸来御书房讨公道?”

  “你出现在这,就是最大的笑话!”

  戚无忌永远能一针见血。

  皇帝坐在一旁频频看了他几眼,今日这戚无忌手不撑拐,器宇轩昂,浑身有一抹清风皓月的气质,站在燕翎身旁,竟也逊色不了多少。

  萧昀气得捋着胡须起身,颤颤巍巍指着戚无忌要辩,这时,御书房外传来一道由远及近的哭声,紧接着,淳安公主捂着脸哭着跑了进来,

  “父皇,女儿委屈,女儿今日不过是去连月台看看热闹,也不知哪个混账没长眼,扔了一记梭镖在女儿脸颊,女儿吃痛便罢,还被毁了容,女儿嫁不出去了,呜呜呜……”

  众人循声往去,瞥见淳安捏着绣帕捂住了半边脸,绣帕下一道显赫的伤疤深如沟壑嵌在其上,看得皇帝一阵毛骨悚然,失声道,“怎么回事?是谁伤了你?”

  戚无忌眉峰拧到一块,吓到脸色发白,却见淳安公主悄悄朝他眨了个眼,戚无忌狐疑了一下,悬起的心慢慢放了回去。

  倒是燕翎,一眼就看穿淳安的把戏,哪有伤成这样还能哭得这般精气十足的,淳安这种小伎俩也就只能糊弄下关心则乱的皇帝,及老眼昏发的萧昀了。不过,对付萧昀这种老夫子,淳安的法子没准管用。

  这头皇帝心急如焚绕案而出,来到淳安跟前,欲打量女儿伤口,淳安哪肯,将头埋得很低,拗着身子故意往萧昀跟前凑,萧昀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跌跌撞撞站了起来,只看得清那伤口十分狰狞,也唬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这…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淳安将绣帕一收,指着自己伤疤,逼得他倒退,“你孙儿念着我扔了马蜂窝,半路设伏陷害我,他好大的胆子呀,敢射杀当朝公主,你们萧家在江南是称王称霸惯了吗?”

  老尚书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淳安公主又重新捂着伤处,怯怯望着皇帝,泪眼盈盈道,

  “父皇,我这模样大约也是嫁不出去了,我听闻萧家有三郎,个个玉树临风,潇洒无羁,正合女儿之意,父皇,还请您下旨,将萧家三个儿子赐给女儿做男宠,这桩事便算了。”

  皇帝扶着腰给气笑了,大约也猜出女儿的用意,配合着抿唇做出沉思状。

  萧昀瞅见父女俩这番景象,吓得胡子乱抖,急得跳了起来,“不行,没有的事,我孙儿怎么能做男宠……”

  淳安公主讽刺道,“怎么,人家明媒正娶的都能做妾,你家孙儿怎么做不得男宠?”

  萧昀也给噎住了,团团四望,只剩他独木难支,心知大势已去,他揩了一把汗,匆匆拱了拱手,提着蔽膝连忙往外退。

  惩罚公主事小,倘若被公主盯上孙儿,逼得尚主可就麻烦了。

  娶了淳安公主,家里岂不翻了天。

  老尚书都顾不上做抬轿,蹒跚的身子逃也似的往午门外奔。

  待到了午门口,厚重的城楼压顶而来,霞光刺眼,一大堆官僚聚在此处热议沸然,那霍伯庸亦站在人群中,面若槁木,萧昀气喘吁吁慢慢踱步过去,却听得周身传来幸灾乐祸的声音,

  “你们听说了没,那王萧霍三位姑娘不知何故,突然间嗓子就说不出话来,如今正在四处求医呢。”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若当真成了哑巴,即便门楣再高贵,给人做妾怕也没人要吧?”

  “所以说,人还是要积点口德,莫要无缘无故中伤旁人。”

  老尚书听了这话,直挺挺晕倒在地。

  萧昀这一走,皇帝就看见自己女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罪。

  皇帝一面头疼,一面指着她面颊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淳安公主一点点把黏在脸上的妆容给撕扯下来,往兜里一收,眼巴巴看着皇帝,

  “父皇,女儿知道错了,女儿甘愿受罚,但如果下次遇见这样的事,女儿还是会这么做,晏晏与她们无冤无仇,她们凭什么恶语中伤,您是不知道,晏晏现在还在慈宁宫哭呢。”

  燕翎一听心倏忽拧起,“她现在在慈宁宫?”

  淳安公主睨了燕翎一眼没吭声,只与皇帝道,“父皇打算怎么罚女儿?”

  皇帝正待说话,外头禀报内阁首辅领着数人有要事求见,皇帝挥挥手,让他们三人先回去,原本要留下燕翎,估摸着燕翎此刻也没心情,遂未强留,燕翎随着淳安公主和戚无忌来到后殿,

  一进去就问她宁晏的情形。

  淳安公主没搭理他,而是先摸到桌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腾腾抿了一口,一双眼凉凉地看着燕翎,

  “你好意思问?这都不是你惹出来的事?若非你沾花惹草,晏晏能跟着你受委屈?”

  燕翎气结,“她当真哭了?”他从未见宁晏哭过。

  淳安公主将茶盏一搁,语气不善,“我告诉你燕翎,若你也嫌晏晏出身不高,还不如趁早和离了,我帮着她再寻一位夫君…”目光不知怎么瞥到了戚无忌身上,指着他道,

  “呐,人家戚无忌为人慷慨,仗义执言,简直是君子典范,我看晏晏嫁他都比嫁你好。”

  燕翎先是黑了脸,旋即想起一事,讽刺地看着戚无忌。

  那头戚无忌口干舌燥正喝着茶,听了这话,茶水全部呛在喉咙里,呛得俊脸通红,他扶着桌案一阵猛咳,许久才平复下来,他抬袖拭了拭唇角的水渍,眯起眼一步一步走近淳安公主,

  “殿下可知戚某为何慷慨解囊借银子给您?”

  “殿下可知戚某为何千里迢迢奔赴皇宫仗义执言?”

  淳安公主顿时十分不自在,被他灼灼目光逼得后退了几步,一脚撞到紫檀座架见退无可退,双手在屏风上胡乱摸着,讪讪地挤出笑,“为何?”

  “因为戚某心仪殿下久矣!”

  “咳咳!”淳安公主恨不得今日呛死在这里。

  灼灼霞色铺了满窗,宁晏坐在慈宁宫凉阁里,细致地抄写方子,昨日淳安公主派人给她递讯,约她今日去连月台看热闹,她本已收拾好行装,晨起听闻太后不舒服,干脆推拒了公主,匆匆赶来慈宁宫,原来太后昨夜着了些凉,今日晨起呕吐一遭,太医已制了药包敷在老人家的腹部,到了午后总算是出了一身汗,病情好转。

  宁晏想起外祖家遗留下来的几副药膳方子,她将方子默写下来,正与两位太医研究。

  太后坐在铺了锦毯的躺椅里,隔着博古架静静注视着宁晏。

  十七岁的姑娘端得是泰然自若,黑白分明的杏眼温柔似月,斜晖倾泻在她周身,她恍若时光的主角,由她而起,有一抹光晕在她四周荡漾开来。

  老人家长叹了一声,与身旁嬷嬷感慨道,

  “外头都因她翻了天,她却在这里专心致志给我配药方,我问她生不生气,她说生气是自然的,不过世人多口舌,人眼有高低,她不会活在别人眼里,也不必活在旁人嘴里,做好自己的事便可,你看她,她此刻不就在做……她觉得紧要的事么?”

  “我在她这个年纪,哪活得这么通透,宁家是祖坟冒了青烟,才得了这么好的闺女,偏生还不在乎……”太后无语地摇摇头。

  老嬷嬷一面替她捏肩一面笑着宽慰她,

  “世人多愚昧,哪能个个像您这般慧眼识珠,世子夫人沉得住气,是胸有丘壑之人,岂会在意小人的污言秽语,再说了,有世子替她撑腰,您老人家就放心吧。”

  太后还是摇着头,阖眼往后一靠,舒适地躺在藤椅上,面容萦绕一抹看透世间沉浮的沧桑,“你不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人言可畏,今日不是你说,明日便是他说,总不能日日夹着尾巴做人,燕翎虽能震慑住对方,可事情还得从源头上来解决,你过来,去帮我办一件事……”

  嬷嬷凑过来,听得太后低语数声,连连应是,“老奴这就去。”

  她招来大宫女伺候太后,自个儿匆忙往殿外迈去。

  夏日的酉时,暑气消退,时人纷纷从家中窜出,热热闹闹聚在街上去吃一碗酸梅汤,或饮上一盏冰露子,紫禁城东华门外的灯市反而人海如潮,到了最喧哗的时候。

  霞光未退,灯火先燃,光芒交织成一团苍蓝的光晕浮在半空,灯市最大的茶楼聚满了客人,三三两两聚上一桌,点上几样小菜,喝着小酒等着说书先生絮叨今日发生在京城的奇闻趣事。

  “今日连月台的热闹,想必诸位都有耳闻,而老朽今日要说的是与之相关,却又是额外的一桩隐事,诸位一直很好奇,位高权重的燕国公府何故与门楣不显的宁家结亲,是也不是?”

  “正是,宁家与燕家结亲,着实令人意外。”

  “此事说起来是有一桩缘故在,这与已故的明阳长公主殿下有关。”

  “哦?”

  楼内先是一静,旋即喧声迭起,众人迫不及待从袖囊掏出铜板银锭径直往台上扔,只盼望着说书先生别卖关子,一口气说个明白。

  说书先生得了赏赐,笑吟吟继续道,

  “明阳长公主怀胎八月时,寝食难安,便前往城外的阳明道观祈祷,路上小腹胀痛,差点生产,遇上一十分貌美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身旁有一女医擅长施针,帮着公主殿下稳固了胎像,当时殿下不便表明身份,只问对方是何人。”

  “那女子念及自己待嫁宁家,便说是喜鹊胡同宁家,也是想替夫家结个善缘。殿下记在心里,并赠予一玉佩当信物。”

  “回京没多久,殿下产下长子并撒手人寰,临终猛然想起此事,交待燕国公无论如何,得与宁家结亲,话未说完便气绝而亡……”

  “燕国公待世子长大,信守承诺与宁家定下婚约,起先宁家定的是大姑娘,后来大姑娘被三殿下看上,转而嫁作三皇子妃,婚事才落到宁三小姐身上,”

  “原先谁也不知救长公主的是何人,直到燕少夫人第一次进宫面见太后,太后娘娘从她身上携的一块玉才知,当年救长公主的是少夫人母亲穆氏,世子阴差阳错娶对了人,诸位,与其说是造化弄人,不如说是长公主殿下在天之灵,撮合了这对命中注定的冤家。”

  “原来如此……”

  大家醍醐灌顶,亦有人怀疑这说书先生是燕家请的托儿。

  “此事个中原委极是隐秘,你一说书先生从何处得知?莫不是编的吧?”

  “哈哈哈,说来你不信,就在半个时辰前,慈宁宫的辛姑姑在东华门外说与我等听的,否则,我敢造长公主殿下的谣?”

  几分真几分假无关紧要,只要堵了世人悠悠之口便可。

  薄暝四起,深长的宫墙下,隐约行来一道昳丽的身影,夜色从苍穹倾下,宁晏一袭粉白的裙衫扶墙而行,仿佛自时光深处幻化而来,晚风忽起,拂去她眉间的萧索,她黑眸轻眨定定望着他,自唇角溢出一抹明婉动人的笑。

  燕翎立在宫门下,静静候着她走来,心里想,总有一日,他要让所有人匍匐在她脚下仰望。

第76章

  自慈宁宫出手,朝野再无人指摘这门婚事,反而称赞宁晏母亲穆氏善良坚贞,再回想当初宁家换亲一事,越发觉得这是长公主显了灵。

  燕翎带着宁晏上了马车,并未回燕府,而是去了长公主府,这一夜夫妇二人打算在这里过夜。

  此刻国公府门前还不知聚了多少人,燕翎一个都不想见,宁晏也不想。

  夫妻俩默契地进了长公主府,来到汀兰苑,先用了膳,宁晏去沐浴,燕翎则在东间的书房忙着看邸报。原先在燕府,书房与寝室在不同的院落,宁晏鲜少过去,如今就在一处,宁晏沐浴换了一身月白的裙衫,就来到书房陪他。

  些许是粮荒的事越发紧急,燕翎眉头紧锁,几乎无暇注意宁晏,宁晏坐了一会儿,便在他桌案后的书架翻书,夫妻俩相处越来越自然,以前宁晏动他的东西总该要问一句,如今也犯不着事事讨他主意,若当真动了不该动的,他提醒她一句,以后注意着便是,也不必为这点小事生分。

  宁晏沿着书架的标签寻自己感兴趣的书籍,莹亮的月色泼进来一片轻纱,朦胧的雾色里一只紫檀锦盒十分显眼,盒子的锁钥并未合紧,微微露出一丝缝,现出一截温润的玉色,想起太后所说,她打开盒子,里面正是上回燕翎去燕山祭拜长公主所携带的玉佩。

  当时她瞧着便觉有些熟悉,这块玉与她母亲留下玉佩极为相似,像是同一块玉料所制,这会儿拿在手里,触手可及的温润落在掌心,心里也跟着踏实了。

  比起燕翎的雷霆手段,她更喜欢太后润物无声的法子,就好像给这门婚事贴上一道合情合理的标识,她没有抢别人的婚事,她没有沾宁家的光。

  燕翎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她唇角弯弯,将玉佩放入锦盒里,随着盒子卡上,脸上恢复从容。

  当初有多傲慢,此刻心里就有多煎熬。

  他扯开领口一颗内扣,让呼吸更为顺畅一些,在她身后开口,

  “对不起……”

  新婚夜不该冷落她,王婧等人恶语中伤未尝没有他的功劳,燕翎心里懊悔到无以复加。

  宁晏背靠着书架,玲珑曲线起伏,腰身不堪一握,她笑了笑,摇着头,

  “都过去了。”纠结一些无可挽回的坎,没有任何意义。

  夫妻相携一辈子,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坎,计较多了最终难过的都是自己。

  燕翎深邃的瞳仁里慢慢聚起一抹血色,整个人麻木而僵硬地立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人最难受的不是面对犯下的错,寻不到可弥补的法子。

  而是对方一脸云淡风轻,连个忏悔的机会都不给他。

  上了床,宁晏见燕翎闷闷不乐,便伸手刮了刮他鼻梁,

  “别难过了,若真难过,那你以后对我好些。”

  燕翎捉住她的小手,直勾勾看着她,“你想要什么?”

  宁晏眨巴眼,双眸骨碌碌转溜,“比如天上的星星,水中的月亮?”话落,已笑出声来。

  燕翎脸色一黑,抬手去挠她,宁晏怕痒,早已滚成一团,燕翎哪里肯放过她,一手钳住她细腰,一手去挠她腋下,她跟个泥鳅似的在他怀里滚来滚去,银铃般的笑声破窗而出,随着水面的涟漪传至藕花深处。

  这大约就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两人停歇下来,又出了一身汗,宁晏笑不可支,趴在引枕喘着气,燕翎靠在床帏静静看着她,晕黄的宫灯晕开一团光芒,她面颊的水珠载着光芒荡漾,撩眼看过来,妩媚天成,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么俏皮。

  去浴室冲了澡回来,床上已焕然一新。

  燕翎将她搂在怀里,与她说起淳安与戚无忌的事,这回换宁晏大吃一惊,“公主是什么反应?”

  燕翎失笑,“还能什么反应,被吓懵了,平日张牙舞爪的人一下子老老实实的。”

  宁晏想象了一下淳安公主在戚无忌面前老老实实的样子,笑得岔气,“然后呢?”

  燕翎实在是对别人谈情说爱没有任何兴趣,宁晏爱听,他才肯耐心说,

  “戚无忌给她五日时间考虑,淳安答应了。”

  宁晏嘴笑得合不拢来,“这五日,公主大约要失眠了……”

  燕翎闻言心神一动,俯首轻轻吻着她发梢,“我也要失眠了……”

  “为什么?”宁晏背靠着他,明眸转过来。

  燕翎眸若点漆,深深凝望她半晌,拱了拱她的脖颈,呼吸泼洒,低喃道,“我问你的事呢,你想好了没?”

  宁晏顿时浑身窘热,想起前不久燕翎那句话,

  她从他怀里滚开,往薄衾里一钻,滚到里侧去,片刻,模糊不清的嗓音传来,“咱们已经是夫妻,我的心若不给你,我还能去外头找个外室不成,倒是你,将来可别给我整几门妾室回来。”

  这是想插科打诨把事情绕过去。

  白花花的月光在床榻当中化开一道光,二人各坐一端。

  “我不会。”燕翎淡声道。

  宁晏不信,不是她不愿意相信燕翎,而是这种事口说无凭。

  就如她自己,她也没办法保证始终如一。

  燕翎听到“外室”二字,不知怎么想起了萧元朗,说白了这一回他也是替萧元朗背了锅。

  旁人都以为是他招惹了女人,惹得对方记恨宁晏,罪魁祸首实则是萧元朗。

  这么一想,心里也气不过,越过那束光,将她连同薄衾一道搂入怀里,“你不要回避,我问你,若现在咱们未婚,你会选我做你夫君吗?”

  明知道答案,非不死心要问上一问。

  宁晏蒙在被褥里,看不清他的神情,隔着薄薄的布料,清晰辨认他的呼吸,有些沉,也有些紧张。

  她不会蠢到说真话,便哄着道,

  “我自然是嫁你的。”

  只要有的选,她一定不会选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

  燕翎又何尝不明白,心口一涩,浅浅地笑出来,“好……”

  这场婚约不是宁晏高攀了,而是他用来套住她的枷锁。

  他怕宁晏又闷出一身汗,将她给挖出来,薄衾滑落,露出她炽艳的眉目,只见她甜甜一笑,“夫君,别恼了,咱们睡吧。”

  以往燕翎只听她一句“夫君”,必定乖乖俯首。

  如今他一听夫君二字,脑门发炸,这个夫君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别人。

  “换个称呼…”他帮着她撩开面颊的碎发,抚着她肩头带着她躺下。

  “换什么?”宁晏倚着他肩头,配合地问。

  燕翎想了想,很无耻道,“比如‘翎哥哥’?”

  宁晏猛地咳了一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从他怀里滚开,扔他一记枕头,彻底不搭理他了。

  燕翎哈哈大笑。

  大约凌晨卯时初,燕翎醒来准备去上朝,听到廊庑外传来细碎的说话声,不一会他梳洗出来,周嬷嬷与他禀道,

  “少爷,国公府传来消息,说是昨夜三少夫人提前发作,怕是要生了。”

  燕翎想起王执被带去都察院受审,王氏大约是受了刺激,若非那一日王娴从中挑拨,王婧兴许也不会脑门发热一心贬低宁晏,说白了王氏也不是善茬。

  “别吵着夫人。”只扔下这一句便走了。

  事实上,早在上回他看过萧元朗那道折子,私下便安排彭川去查王执,公廨银一直是衙门的一项弊端,朝廷官员带头搜刮民脂民膏,绝不可取,他早前便提议内阁要整顿此事,那王执身为刑部尚书,带头犯法,首当其冲。

  他本以为通过萧元朗提点了王执,王执必定及时收手,没成想这位刑部尚书把他的关照当做耳边风。那些公廨银真正用在公务上的少,中饱私囊的多。长此以往,必将助长公款私用贪赃枉法的歪风。将王执拿下,其他各部必定望风而靡。

  夏日闷躁,宁晏没多久便醒来,周嬷嬷伺候她用了早膳,才把国公府的事告诉她,宁晏顿时心急,赶忙回到国公府,倒不是她关心王氏,家里有大事,她身为掌家的媳妇不在,很不妥帖,大晋的风俗,府上生了孩子,得给亲戚与邻里送喜饼与煮好的红鸡蛋,王氏比预产期提前了半个月,一点准备也没有。

  宁晏坐在议事厅内,安排人去市集采购喜饼,又坐在一旁看着那些有经验的婶婶嫂子们制红鸡蛋,先把鸡蛋煮好腌制,又用褚料给染红,再一个个包起来。

  王家昨夜出了大事,王老太太带着长媳午时才赶到燕府,在垂花厅见到了宁晏,心潮翻涌,王家有五房,王娴之父王太师是长房,王执是王太师的同胞弟弟,王太师故去多年,王执便是王家的顶梁柱,现在顶梁柱岌岌可危,王老太太心情不言而喻。

  错在王家,老太太无话可说,先上前与宁晏道了一声罪,又特意备了赔罪礼给她,

  “少夫人权当给我这老妇一个面子,莫要与那些蠢丫头计较。”老太太还不知自己女儿拱火堂妹的事,只当是王婧嫉妒宁晏口出恶言。

  宁晏也懒得与她细说,面色如常道,“老太太客气了,三弟妹还在等着您,您快些过去吧。”

  王娴是头胎,孩子一时半会还下不来,有了王老太太助阵,徐氏压力减少,总算得空打理府中诸事,“下月初,玥儿要出嫁,老三媳妇在这个节骨眼发作,这么多事一桩叠着一桩,可是要累死我才作罢。”

  邵嬷嬷在一旁搀着她回容山堂,笑道,“这叫好事多磨。”

  徐氏冷笑一声,“早知那王婧是如此轻佻之人,那日便不该让她过府,王家出了事,老三一家又能有什么好脸面?”

  邵嬷嬷往议事厅的方向看了一眼,面露晦涩,“哎,昨夜那么多人等了一宿,世子也没露个脸。”

  徐氏却摇头,“他新官上任本就要做一些实绩来,原先看着姻亲的面子,王家也能免去一劫,谁知道他们蠢到往枪口上撞,这事怨不得他。”提着裙摆上了容山堂的台阶,见燕玥眼巴巴杵在廊芜下,徐氏脸色一青,发作她道,

  “这两日的事你也亲眼目睹,若还蠢到处处与你长嫂作对,你以后也少回娘家来,省得连累我被你气死。”

  燕玥也晓得这几日母亲心力交瘁,一会儿忙她的婚事,一会儿操心王娴,除夕那位报喜的姨娘也快要生了,母亲没一日不发愁,眼下被斥责,是半字不辩,温声不吞跟在她身后,期期艾艾道,“娘,您看有什么事是我帮得上忙的?”

  徐氏想起女儿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立在门槛内悲从中来,看也不看她,“回你的闺房去,乖乖准备新婚敬茶的贺礼,便是帮了我的大忙。”

  燕玥眼泪在眼眶打转,却不敢落下来,慢腾腾转身,待要离开,却听得徐氏忽然转身过来,扶着门框语气急促吩咐她,

  “去议事厅,去给你大嫂帮忙,瞧瞧人家怎么管家,她吩咐你做什么,你不许说一个不字,否则你就回闺房去,我这你也别来了。”

  徐氏这是狠下心,必须逼着女儿交好长房。

  燕玥对上母亲严厉的眼神,将泪水吞回去,哽咽着点头。

  宁晏刚从议事厅出来,打算回明熙堂歇一会儿,便见燕玥捏着手帕在门前的廊芜下踟蹰,撞上她出来,燕玥没了退缩的余地,只得鼓起勇气上前,懦声道,“母亲遣我过来,看看有没有可帮衬之处?”

  宁晏心想来的正好,指了指厅堂角落里摆着的几篮鸡蛋,“那就麻烦大姑娘按照各家各房人丁,把这些喜蛋与喜饼分派好,回头等你嫂嫂生了,再一家一家送过去报喜。”

  燕玥也没拒绝,手绞着帕子,错开她的视线,嗯了一声。

  待她踏进里头,却见宁晏优哉游哉出门去了,她懵了一瞬,指着宁晏的背影问管事道,

  “她怎么走了?今日府上这么多事,她有功夫逍遥?”

  一旁负责管外事的丁婆子道,“少夫人今日还算待得久的,平日里来了两刻钟便回去歇着,少夫人说了,她不问过程,只问结果,咱们各人的差事都分派好了,按部就班完成就可,能自个儿操心的就自个儿操心,等闲小事别去烦少夫人。”

  燕玥心想这样就可以了吗,那等她到了程王府,也学宁晏这么干。

  宁晏用过午膳,雷打不动睡了一觉,大约是下午申时初刻,听说三房报喜,王氏产下一名女婴,宁晏听了,心生羡慕,不论王氏这个人,孩子的到来总是令人欣喜的。

  王氏至今都没来明熙堂请过安,宁晏也不打算给王氏面子,她并未去产房探望,只吩咐人送了一份贺仪过去。

  王老太太坐在产房,听得下人禀报,面露疑惑,看向王娴身旁的嬷嬷,这是王家带来的陪嫁嬷嬷,也是王老太太心腹,

  “那世子夫人这般不给面子,连面都不露?”

  嬷嬷苦笑道,“怪不得人家,自世子夫人嫁过来,咱们小主子从未去明熙堂请过安,人家到底是长嫂,怎会放下架子过来?”

  王老太太脸色一沉,看着床榻上已睡过去的小女儿,严肃道,“简直是糊涂之至,待她醒来,我必须教训她。”

  宁晏在议事厅核对完报喜的贺仪,回了明熙堂,却见一俏丽女子负手立在院中,正仰眸望着蓝空发叹,

  宁晏大喜过望,“殿下,您怎么来了?”连忙迎了过去。

  淳安公主瞥见她,没有往日的喜色,反而一脸焦愁,拉着她摇摇头,“还不是戚无忌那个混账,害得我一宿没睡,我心烦气闷,来寻你说话。”

  宁晏细心打量她,见她眼下有片黑青,抿唇轻笑,“那殿下想的如何了?”

  淳安公主愁色一收,严肃道,“我想清楚了,我不能答应他。”

  宁晏一听愣住,“为什么?”

  淳安公主见她满脸遗憾,恼道,“我当然不能答应,你想想,我以后得应付戚无双那个蠢货,还得喊她娘婆母,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那戚夫人不知被我骂过多回,我哪有脸去嫁她儿子,不干不干。”淳安摆摆手。

  宁晏笑笑,“言之有理。”

  “不过,抛开戚无双与戚夫人,你觉得戚无忌这个人怎么样?”在宁晏看来,关键不在戚无双母女,淳安是公主,大可带着戚无忌住去公主府。

  没有人敢在公主面前摆婆婆架子,相反,还得当祖宗一样供着。夫妻二人最重要的是心意相通,如果淳安不喜欢戚无忌,那无话可说。

  淳安闻言,脸色变得意味深长,没有立即作答。

  宁晏便知有戏,“好了,先随我进去歇着,日头还大着,你也不嫌晒黑了自己。”

  拉着淳安正要进去。

  门口迈进来一道身影,正是燕翎。

  “你怎么来了?”

  他好不容易提前回来想陪着宁晏用晚膳,结果就撞上淳安公主,他怀疑他跟淳安八字不合。

  淳安看他也格外不顺眼,昨日无非燕翎,她也不会捅破戚无忌那个马蜂窝,冷笑道,“我怎么就不能来了,我今晚还要住这呢。”

  换做以前,燕翎必定恼火,他今日只是不咸不淡扔了一句,“是吗?那我现在去请戚无忌过府……”

  淳安顿时大惊失色,如临大敌,“别,别去,我吃个晚膳就走……”

  燕翎默默勾了勾唇,回过眸来,视线落在宁晏身上,“那我去书房用晚膳。”

  夫妻二人盈盈对了一眼,宁晏嗯了一声。

  淳安对着他背影狠狠扔几记眼刀子,回身来,眼巴巴望着宁晏,

  “晏晏,你能不能出息一些,像燕翎拿捏我这般,拿捏燕翎。”

  宁晏鼓起腮囊,摊摊手,也很犯难,“我有什么本事拿捏他?”

  淳安恨铁不成钢,拽起粉拳,“你学啊,向崔玉家的崔夫人学习御夫之术,那崔夫人指东,崔玉可不往往西。”

  宁晏美目慢腾腾转溜半圈,幻想了下她指东燕翎不敢往西的画面,打了个激灵,

  “这不可能。”

第77章

  夜里,宁晏躺在床上将淳安的话来回嚼了几遍,并不苟同,御夫之术也该分人,在一个位高权重的阁老面前玩御夫之术,她怀疑她招儿还没出手,燕翎便把她给看穿了,或者偶尔卖乖撒娇博得丈夫关注,这种事她也做不来。

  想一想,便作罢。

  她还是老老实实做她的小乌龟,进可攻退可守,如此最好。

  等等,小乌龟。

  她猛地想起那只火焰龟,而燕翎对那头乌龟有着非比寻常的耐心。

  宁晏忽然扭身,此时男人温热的手掌正覆在她平坦的小腹,宁晏一动,他手下一空,微微睁开惺忪睡眼,“怎么了?”又重新搂住她腰身将她带回怀里。

  燕翎恰才隔靴搔痒,得到须臾满足,这会儿睡意正浓。

  宁晏不动声色问他,“那小乌龟养了这么久,你有何打算?”

  提起乌龟,燕翎可有得话说,至少比对戚无忌与淳安的事更感兴趣,他稍稍侧了下身,眼神恢复清明,“嗯,可以给我吃了么?”

  “你想吃?”她眼尾撩起,一抹熠亮一闪而逝,

  燕翎被她激得呼吸有些沉,手掌不自觉往下,只听见啪的一声,手背被她拍了下,他老老实实停在她腰身,嗓音哑了几分,“你给么?”

  “那么硬的壳一口咬下去,小心牙齿碎了。”

  “我牙齿好,不怕……”

  燕翎停顿了一下,开始摩挲她的细腰,得意道,“再说了,谁说要吃壳,我打算先把壳撬开,吃里面的肉……”

  宁晏打了一记哆嗦,忍无可忍道,“先把自己身上的壳掀了再说。”

  她转回去踏实睡觉。

  燕翎僵了一下,瞬间明白了宁晏的意思,他手撑额,悬在她身后,窸窸窣窣揉了揉她,“我身上什么壳?你说明白?”

  宁晏想起淳安的话,弯起唇角,“拿自己跟崔玉比一比。”

  燕翎:“……”

  想起崔玉流传在官署区一句名言,“我媳妇就是拿着我的脸往地上摩挲几下我都不带皱下眉…”燕翎的想法就是有病。

  现在宁晏让他跟崔玉学,他出了一脑门汗,躺下去喘气不匀。

  宁晏见身后丈夫偃旗息鼓,给自己悄悄比了个拇指,心满意足睡下。

  燕翎听得身侧憨憨的呼吸声传来,心里软成一片。

  他轻轻捏了捏她娇艳的耳垂,“小丫头片子,净学坏。”

  转眼到了七月初三,燕玥大婚。

  阖城均来燕国公府赴宴,内宅婚房的事宁晏不管,她只负责操持喜宴与人情接待,这回前来吃席的女眷比初六那回又客气许多,无论是当家妇人,抑或是年轻姑娘,非要过来与她问一声安,太后与燕翎刚柔并济的法子,有了显著的效果。

  宁家厚着脸皮遣二夫人方氏带着宁雪,随同姑奶奶萧夫人前来赴宴,宁晏自然不会把人往外推,

  萧夫人道,“你表兄近来配合都察院的人审案,没空过来,让你见谅。”

  萧元朗并非没空,他只是不想连累宁晏。

  宁晏这一日终于在宴席上见到了闻名遐迩的崔夫人,崔夫人穿着一身浅紫的褙子,一看也是一位沉得住气的主,比宁晏还多了几分泼辣劲,听了众人向她请教如何御夫,便摇头失笑,

  “诸位的夫君皆是百里挑一,哪里需要费心,譬如我家崔玉,他若有世子十分之一的能耐,我也不至于为他愁破了头,换我,有世子夫人这样的福气,什么都不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到了迎亲的时候,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程王世子已经闯破二门,往闺房去了,快到新婚夫妇敬茶的时候,宁晏从后院去前院寻燕翎,沿着游廊行到杏花厅附近,忽然瞧见崔夫人与崔玉立在廊庑转角。

  兴许是孩子乱跑,崔夫人好不容易寻到,这会儿急急忙忙抱起塞至崔玉怀里,崔玉搂起儿子,将脸往崔夫人跟前一凑,“给我擦擦汗。”

  崔夫人虽有悍名在外,该温柔的时候却温柔,先是执帕细心替崔玉将额头的汗给拭净,然后趁着崔玉逗弄儿子,猝不及防踮起脚往他面颊印下一吻。

  这样的夫妻小情趣,一向能将崔玉拿捏得死死的。

  宁晏看得这一幕,瞠目结舌,连忙掩面转身,结果撞见一道挺拔身影矗立在廊柱侧,湛蓝的天色衬得他面庞明净如玉,他眼尾是冷淡的,眼神却含着几分意味深长。

  今日燕玥大婚,府上诸人穿戴极为喜庆,燕翎一身绛红直裰,宁晏穿着一条海棠粉的薄褙,梳着百合髻,乌发挽起,将那张脸明艳无双的脸毫无保留展现出来。

  燕翎凝着她一动不动,宁晏扭头往身后看去,崔夫人一家三口已不知不觉离去,她回身走到燕翎跟前,笑着道,“快要敬茶了,你随我去容山堂。”

  燕玥即将在此地拜别长辈。

  燕翎长身玉立,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就是直勾勾看着她。

  宁晏明白了,这是想让她学崔夫人亲他一口,否则不跟她走。

  面颊腾地一下就红了。

  大家该是聚去垂花厅附近看热闹,四下无人,这一截游廊恰恰隐在厢房后面,乍一眼看是安全的。

  时辰不早,宁晏咬了咬牙,信步向前,

  那一抹娇靥携着滚烫的彤色和春花秋月朝他扑来。

  唇瓣被她轻轻一印,是何滋味,他不记得了,只记得好长一段路,都是宁晏拽着他走的,直到遇见人群,他才被那震天的喧嚣给拉回神来。

  坐在容山堂正厅,他全程都有些失神,只觉得这满屋姹紫嫣红,均不及她片角英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