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樾摇着头干脆不管她,继续批阅奏折。

  午时正,陈庆带着人进来给裴樾布膳,自然也给依依备了一份,正当依依跳下来要去接食盒时,上方传来裴樾一声冷喝,“这里是御书房,不是衙署的膳堂,谁让你们给她备膳?”

  陈庆打了个哆嗦,连忙跪下来请罪,将食盒递给小内使拿出去,朝依依投去“自求多福”的眼神。

  依依也不恼,继续往高几上坐着,眼神乌溜溜看着裴樾用膳,看了片刻,她也饿了,便往一旁罗汉床抹了抹,爬了过去,歪在罗汉床上,捡着小案上的点心吃,吃的同时还不忘往裴樾瞥。

  别看裴樾神色镇定,余光却落在她身上。

  怎么这么淘气呢。

  他暗吸一口气,抬眸神色清明盯着她,“你别杵在这里,回府去,我给你家里递了讯,告诉嬢嬢,你要回去用膳,她此刻定在等你,你自个儿饿着事小,可别饿了你娘亲。”

  这是拿宁晏威胁她。

  没用的。

  依依歪着脑袋摸出一块糕点塞嘴里,眼神直勾勾盯着裴樾的碗。

  “没关系,我又不是长身体的时候,饿一饿不打紧,”连着抹了三块点心,第四下没摸着,低眉一瞧,盘子已空,只剩一点碎屑,依依不慌不慌将盘子拾起来,将碎屑扫入掌心,端详道,

  “依依一不习武,二无所事事,没得浪费了粮食,不吃也罢。”

  “不像陛下,日理万机,坐拥四海,自然该吃最好的……”

  “咦,竟有这么大的水龙虾,不愧是陛下,这些都是依依平日里想吃却吃不着的,依依看一眼便知足了……”

  裴樾手中的银筷不知不觉滑落,深深地闭上眼,半晌,挫败看着她,

  “过来吧……”

  片刻后,依依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将裴樾的分量都给吃完,裴樾看着鲜妍明丽的少女,那种无力感越盛,甚至还很体贴地递湿巾过去给她擦嘴。

  依依餍足地接过手帕,抬眸去瞧裴樾,裴樾移开目光,一张俊脸冷冷清清的,就是不搭理她。

  依依笑嘻嘻地擦嘴,“陛下,您不年轻了,该要好好纳几个妃子,没事便去后宫享享福……”

  裴樾没好气地劈过去一道眼神,“然后将朝政都撂给你,你好赖在御书房不走?”

  依依当仁不让道,“身为臣子为君分忧,乃是分内职责,否则您养了这群文武百官作甚?”

  “再说,您现在当务之急,便是娶个皇后,生下嫡子,让江山后继有人。”

  裴樾眼皮轻轻耷拉着,慢慢溢出一丝冷笑,“小丫头片子,想管朕的事。”

  依依明眸轻眨,摊摊手道,“我闲哪,不若陛下派个差事给我,我去司礼监当值,自然就烦不着您。”

  “没门。”

  *

  依依行的是温水煮青蛙这一招,无论裴樾脸色好歹,她端茶倒水,将折子文书整理得井井有条,甚至还能挑出一些毛病来,整整三日,时而暗搓搓露几手,时而卖乖装可怜,裴樾被她逼疯了,最后下了一道手书给郑源,让郑源领着依依去司礼监,又乏力地交待陈庆,

  “你去一趟内阁,告诉燕阁老,就说朕没法子了,让他自个儿想法子把人领走。”

  陈庆憋着笑离开。

  裴樾被依依折腾三日,才想起选后一事,崔玉那头急如热锅蚂蚁,裴樾想了想,便派人回了崔玉一句,说是明日去梁湖园囿见一见那些贵女。

  依依以随堂太监的身份进入司礼监,司礼监有掌印一人,秉笔三到五人,再有数名随堂太监,随堂太监可独当一面,裴樾给依依安派的差事是造船,依依开始着手整理大晋所有造船厂的文书资料,并打算与工部对接。

  裴樾要去梁园选妃的事本与依依无关,偏生郑源暗中使了个绊子,说是原定伴驾的陈庆病下了,让依依把手头事压一压,跟裴樾去一趟梁园。

  依依答应了。

  依依去得晚,直到裴樾在梁园下了宫车,才发现她侍候在侧,他也没多问,带着依依与侍卫进了梁园。

  梁园地处正阳门大街之西,毗邻三山街,是闹中取静之所在,此处园囿苍翠,湖水连天,景色十分优美,天气燥热,姑娘们都来得早,散在各处话闲,亦有活泼的在湖中泛舟。

  裴樾带着依依坐在一处树木掩映的三山亭里,此处幽静,视野极好,几乎可将园中各处情形尽收眼底,姑娘们是怎般容貌气质,又是何等性情,一观便知。

  裴樾一身月白的长衫,修身利落倚在竹椅,他生得格外俊雅,有一种能与旁人生生割离开的清越气质。

  礼部侍郎立在裴樾身侧,指着园中姑娘一一与他介绍,裴樾听得认真,能通过内阁层层挑选的姑娘,家世品性都不会错,今日选秀,无非就是拼个眼缘。

  依依则靠在一旁的树下嗑瓜子。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偏生在裴樾往林中散步时,一阵风来,树梢一硕大的鸟窝被枝干一震,随之飘飘下坠,依依离得裴樾极近,下意识揽住他胳膊携他往旁边掠去。

  鸟窝被风吹得四分五散,稀稀疏疏的枯毛漫天散下来。

  裴樾身份何等尊贵,岂能让他沾染这些污秽。

  掠近一颗巨木,依依将裴樾往树干后一推,而裴樾呢,习惯了护着她,自然舍不得依依染尘埃,本能地伸臂将她往身侧一拉,哪知底下是一被树叶遮掩的枯洞,他一脚踩空,依依被他猝不及防一带,二人不约而同往地上跌去。

  千钧之际,依依搂住他腰身一个天旋地转,裴樾朝她扑下来,撞地那一瞬,一片温热重重砸在她唇瓣,绵绵的热意带着一些濡湿贴着唇齿传递过来,依依愣了一下。

  裴樾也僵住了。

  无边落叶萧萧而下,周遭安静如斯,那些内侍与侍卫一个个默不作声跪倒在地,将脸垂得极低。

  独属于少女的馨香窜入鼻尖,视线短暂的交错后,裴樾连忙起身将依依扶起,俊脸有那么一丝晦涩,

  “你没事吧?”

  依依习武之人,利落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摇头失笑,“无碍,陛下有没有伤着?”

  裴樾也摇摇头。

  二人互看了对方一眼,身上均沾了不少湿漉的枯叶,稍显狼狈。

  片刻后,二人上了宫车,内侍给裴樾递来沾水了的帕子,裴樾看了一眼坐在塌下的依依,她面颊清致如玉,眸子里依然是那抹与众不同的冷静与自持,唯有鬓角略有些凌乱,他将帕子递过去,

  “你擦擦脸。”

  “臣无碍,陛下用吧。”依依笑着推拒。

  裴樾却握着帕子没有动,唇瓣那抹异样仿佛黏住,久久挥之不去。

  依依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沉凝,只当裴樾不高兴,她挠了挠耳郭,暗生苦恼。

  她在西洋待久了,那里的男男女女,第一回 见面都能脸贴脸笑着打招呼。

  平心而论,她是不在意的。

  但裴樾是天子,她恰才之举,严格而论,算冒犯天威。

  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显得她猖狂,刻意提一句,又略生尴尬。

  依依顿感棘手,

  午时闷躁,风轻轻掠动纱帘,依依抬起眼睑,

  四目相对,凝滞片刻,二人异口同声,

  “对不起……”

  “对不起…………”

第114章 番外14

  裴樾听得依依说那三个字,心情很是难以言喻。

  他冒犯了她,她竟然跟他说对不起,一副急于撇清干系的样子。

  裴樾一言不发回了宫,依依送他到奉天殿,脚底生风回了司礼监,一头扎入公务中,很快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裴樾出了变故,提前回来,礼部尚书崔玉收到消息,立即往皇宫里奔,半路却被匆匆赶回的侍郎给拦住,

  “出事了……”

  “出什么事?”

  那侍郎磕磕绊绊将今日梁园一事道出,崔玉险些跌倒在地。

  原来裴樾与依依的事不小心被坐在湖边赏景的女眷瞧见,慢慢的,便传出裴樾之所以久久不婚是与身旁的小太监厮混到了一处,崔玉是过来人,也觉得天子过于清心寡欲,今日闻此“噩耗”,越发信了大半,恨不得立即递上辞呈,告老还乡。

  裴樾有龙阳之好,不仅有损皇帝威严,也会让各世家望而却步,毕竟谁也不乐意让自家女儿守活寡,崔玉只觉天塌了,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裴樾并不知因为那一吻,让他清贵的形象塌了一大半,他这一夜没睡好。御膳房循例给他备了些补身子的汤,裴樾喝得浑身燥热。

  睡梦里时而梦到依依背着剑囊在竹林中舞剑,衣袂蹁跹,风华绝代,时而梦到自己拽住她将她压在身下亲,依依竟还笑吟吟揽住他,半是英气半是戏谑地唤了他一声“樾哥哥”,裴樾被那一声樾哥哥唤得方寸大失,气血翻涌,修长的手指情不自禁伸向她腰间……

  就在快抵到她腿根时,裴樾猛地从床榻坐起,一股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他四目一扫,明黄的围帐,微醺的烛光……这是熟悉的寝殿,不是林间,下意识看了一眼身上,并未沾染湿漉漉的竹叶……

  他大口喘着气,心头的惊恐被浇灭,他慌忙摸了一把额,满手是水淋淋的汗珠,唇上濡湿的触感太过真实,真实到舌尖到此刻还有微微的颤感。

  裴樾深深闭上眼,他竟然对依依生出这等旖念,简直无耻之至。

  不,一定是他孤身太久,否则他怎么可能惦记自小看顾长大的妹妹。

  裴樾逼着自己拂去这些杂念,起身下榻,无意一瞟,看到身下的衣摆,裴樾那种羞耻与愧疚越发袭涌而来,他愣是内侍都未唤,径直去了浴间。

  裴樾匆匆淋了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重新补了个觉,这一觉竟是睡得踏实,清晨早起时,内侍伺候他整冠穿戴,他往铜镜前一站,看着镜子里衣冠楚楚,甚至称得上姿容清贵的自己,暗骂了一句衣冠禽兽,这才大步往文华殿去。

  为了刻意避开依依,裴樾这一日就待在文华殿,文华殿毗邻内阁,司礼监批阅过的折子返回内阁,内阁大员若觉得不服气,便拿来裴樾跟前分说,这一日倒也过得充实,到了日暮,晚霞脉脉,裴樾才离开文华殿,踩着余晖往奉天殿走。

  哪知走了一半,瞧见陈庆满头大汗小跑过来,

  “陛下,依依姑娘不舒服。”

  裴樾心口一紧,“怎么不舒服?请太医了没有?”

  陈庆悄悄垫脚耳语几句,裴樾脸色一僵,连忙来到奉天殿的西配殿,进去时,依依被一名宫女搀着坐在软塌上,她捂着小腹,不好意思望着裴樾,

  “对不起,我昨晚习武后贪凉,喝了一壶冰镇酒,今日晨起略有腹痛,怕吓着娘亲不敢声张,就来了皇宫,怎知午后……就这样了……”

  她午后腹痛不止,去了恭房才知来了月事,她身子骨结实,平日来月事极少腹痛,偏生这回喝了冰镇酒,导致生了病。

  她白皙的小脸略有些虚弱,可怜巴巴望着裴樾,“兄长不会将我赶回去吧,我怕爹娘骂我。”

  裴樾心堪堪软了半个,哪里舍得赶她走,怕是搁在眼皮子底下才放心,扭头问陈庆,

  “太医呢?”

  陈庆忙回,“太医已看过了,正在煎药,奴婢已遣人煮了一碗姜糖参水……”

  话落,已有小内使提着食盒过来,陈庆接过连忙搁在案上,捧出一碗红糖姜参汤,裴樾觉得他们碍眼,全部轰出去,亲自给她搅拌参水,待凉了些便一勺一勺喂她喝,依依被薄衾盖着,侧身靠在引枕,身子软软的乏力,与往日那无法无天的模样大相径庭,兴许是病得糊涂,神情略有些恍惚,只张着嘴任由他喂了。

  待一碗汤见了底,依依昏睡过去,而裴樾看着那空空的碗,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依依少时在内书堂读书,有一回生了病她咬牙不肯回府,内侍禀报裴樾,裴樾毫不犹豫丢下公务,去到内书堂,哄着她喝药,亲自照料她。

  原来有些东西已经刻在骨子里,不是想,就能割舍掉。

  裴樾挫败地看着她,最后无奈地笑了。

  依依喝了参汤水,额头便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裴樾索性拿着干净的帕子轻轻替她擦拭,依依平日是极有警觉的,那绣帕轻轻地挠过额尖,她下意识伸手拽住了他,却又迷迷糊糊知晓是裴樾,放松了戒备,并未推开。

  依依出了汗,身上越发冷,本能地寻找热源,摸到那宽大的手掌,便不由自主地拉着往脸下一枕。

  裴樾整个手臂又烫又木。

  “依依……”他艰难地唤她,依依没反应,汗珠儿顺着额尖滴在他掌心,又贴着纹理往她唇角方向滑,小姑娘不知是否焦渴,竟是伸出小舌往他掌心一舔。

  裴樾眉心一压,倒吸了一口凉气。

  梦中的景象与眼前的感触重叠,那一连串迭起的涟漪差点乱了他的心智。

  裴樾狠心将手抽开,依依身子往下一沉,猛地惊醒。

  恰在这时,宫女端着一碗药水进来,裴樾让开锦杌,示意她给依依喂药,依依却接过宫女的药碗,大口大口喝掉,她脑海闪过一些点石火光,总觉得刚刚发生了某些未知的事,她余光瞥着裴樾,裴樾面沉如水,她窥不出半丝端倪,依依只得做罢。

  喝了药,睡了一觉,她精神气儿便大好,夜里回到燕府,告诉宁晏自己来了小日子,只字不提冰镇酒的事,宁晏也不曾发觉,派人跟裴樾告假,留她在府上休整。

  依依歇息这几日,裴樾心中的难堪尤未消减。

  他一定是枕边孤寂才胡思乱想。

  他招来崔玉,主动商议立后选妃一事,怎知崔玉露出一脸的晦涩以及为难,裴樾察觉不对劲,问他缘故,崔玉支支吾吾将那日的事给说了。

  裴樾愣住了,合着现在百官以为他有龙阳之好?而那些官宦之家,也开始有所迟疑。

  裴樾给气笑了,偏生又无法解释。他挥挥手将崔玉斥走,夜里思来想去,吩咐郑源,

  “安排宫女侍寝。”

  郑源惊了一瞬,欲言又止,裴樾见他杵着不动,脸色拉下来,

  “愣着作甚?还不快去?”

  郑源无奈只得应声退下。

  大约半个时辰后,郑源带着两名袅娜娉婷的宫女入了寝殿,供裴樾挑选,裴樾撩眼看过去,

  一人穿着杏色的襦裙,姿态柔柔弱弱,额尖一点朱砂,容貌堪称秀美,裴樾恍惚想起风姿凌凌的依依,只觉这女子走没走像,站没站样,皱了下眉。

  另一人立得端正,眉目低垂,瞧不清模样,大约是不错的。

  郑源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的抉择,便将那秀美婀娜的女子带了下去。

  寝殿一时退得干净,只剩那宫女立在殿中,晕黄的宫灯,馥郁的龙涎香,气氛恰到好处,裴樾穿着一身明黄寝衣,屈膝坐在御塌上,那女子一步一步朝他挪开,最后跪在他脚跟前,柔声道了一句安。

  旋即,裴樾就看着她伸出一截雪白的手臂,缓缓往他脚跟上摸,指尖触到他肌肤那一刻,他心口陡然升腾出一股抵触,脱口而出,

  “出去!”

  宫女一愣,却也不敢迟疑,仪态端庄退下去了。

  待寝殿内空无一人,裴樾埋脸在掌心,陷入了魔怔。

  对旁的女子无动于衷,偏生对她产生一些若有若无的遐思,他该不会喜欢那个小丫头了?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理智告诉自己不合适,她并不想嫁他,他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将她困在一隅宫墙,折了她的翅。更何况她那么小,他是她的兄长,岂可觊觎她?

  可这个念头一旦生了根,便跟藤蔓似的缠绕在他五脏六腑,原先那一抹挂念越发落到了实质。

  *

  眨眼到了七月初,远在边关的燕少衡与戚鸣玉回了京,兄弟二人入宫给裴樾请安,依依闻讯也从司礼监赶来御书房。

  少女风尘仆仆跨过门槛,她眉目肃静,却又莫名给人一种张扬的感觉,那张脸,将少女的清媚与英气结合到了极致,裴樾看着她有那么一瞬的失神,恍惚意识到,她当真长大了。

  裴樾带着弟弟妹妹去了侧殿,着人摆膳,为他们接风洗尘,酒过三巡,少衡便拉着鸣玉道,

  “过几日七夕,我要带茜茜出去玩,依依就交给你了,依依多年未归,你可得领着她好好逛一逛灯会。”

  今年年初,少衡与茜茜的婚事定下,大约年底便要成婚,大晋对未婚男女没那么多顾忌,少衡可大大方方与茜茜幽会。

  鸣玉满口应下,往依依后脑勺揉了揉笑道,“放心,依依也是我妹妹,我定带她玩个痛快。”

  裴樾看了一眼鸣玉那只手,轻抿了一口茶。

  依依将脑袋躲开,嫌弃道,“你们去,我还有事要忙。”

  少衡满脸不快,“依依,你离开这么久,我们都很挂念你,你就当陪我们不成?”

  他实在心疼妹妹,年纪小小的老气横秋,跟他爹似的,一张脸冷若冰霜让人瘆得慌。

  依依不笑时,脸色沉肃,着实有生人勿进之感,“我还有文书资料要整理。”

  少衡求救似的看向裴樾。

  裴樾将茶盏搁下,眉目温煦,“依依,七夕你去玩,你进了司礼监,也该要培养自己的人手,挑选几名小内使给你打下手,明白了吗?”

  裴樾一句话成功说服了依依,

  依依应下,

  少衡乐得一笑,与裴樾挤挤眼,“瞧,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没变,只有兄长您管得了她。”

  裴樾听了这话,微微眯了眯眼没接话。

  宴毕,少衡与鸣玉行礼告退,依依又将近来整理的文书资料递给裴樾,与他商议仿照西洋图纸造船一事,临走时依依察觉裴樾似乎瘦了些,便问,

  “陛下这段时日胃口不好吗?”

  裴樾想起依依要跟鸣玉去逛花灯,喉咙一阵发堵,“没有。”

  依依就没多问,出了御书房,大步朝台阶下走去,走了一段心灵感应般回眸,

  裴樾站在奉天殿廊芜下,几盏五色宫灯寂寥地摇晃,在他面颊交织着一重又一重的光泽,他姿容俊美,清贵绝伦。

  在这漫漫的夜色里,她仿佛看到那双眼落在她身上。

  依依笑着朝他挥手,旋即纵身一跃,如灵燕一般消失在夜色里。

  裴樾回到御书房,独自坐在案后,恍惚记起依依少时,曾画过一张图纸,他起身来到隔壁的书架,依依的东西他从来不会乱丢,一眼望去满满几架子,不是她少时的玩具,便是她读过的书,写过的课业,琳琅满目,承载着青葱的回忆。

  裴樾寻到那张图纸,上面画着一盏灯,是一盏围绕巨轴转动的旋转花灯。

  他看了片刻,招来陈庆,“将这图纸交给工部尚书,让他在七夕之前造好,就扎在勤政楼前,供百姓赏玩。”

  陈庆瞥一眼那图纸就知是依依的杰作,这哪里是给百姓赏玩,这分明是为依依而做,他看了一眼裴樾清冷的神色,将图纸收在怀中,躬身道,

  “奴婢遵旨。”

第115章 番外15

  少衡回京后,上了一封折子,提议改革边关兵马政,但这份折子被司礼监驳回,折子退回内阁,落在燕翎手里。

  燕翎看过这份奏折,不得不说衡哥儿与鸣玉在老侯爷的教导下,对边关诸务有了深刻的了解,这份折子有很多新奇的想法,若能推行下去,着实更好整合边境卫所兵力,以抵抗戎狄。

  但折子被驳回来,挺出乎燕翎意料。

  他着人去打听是何人驳了折子,小吏告诉他是新来的司礼监随堂太监少谦。

  内廷有个叫少谦的内侍,官署区早有耳闻,谁也没把这个少谦与燕家二少爷燕少谦混为一谈,毕竟燕家的儿子不可能入宫为内侍,而燕少谦这个人也早已淡出视野,早些年还有人打听,后来宁晏放出风声,说家中老二游山玩水去了,久而久之,燕少谦便无人问津。

  燕翎不明白,依依为何驳回折子。

  翌日廷议,依依也拿出一份草案。她看过少衡的折子,内容极好,但推行下来耗时耗力,好钢用在刀刃上,她提出暂缓西北边境兵马政改革,先着重在辽东,淞沪和南洋三地建立三支强劲的水师,不仅如此,让户部拨银子给三地的造船厂,打造一只水师舰队。

  此举一出,朝堂哗然。

  大晋一直重西北而轻东南,以至当年倭寇犯境,不得不施行海禁,这二十年来,因燕翎整肃海防,才能使海贸顺利进行,只是近些年倭寇大有死灰复燃之势。即便如此,朝臣多数是守旧派,依然认为大晋真正的强敌是北面的蒙兀,而非东南那些看不见的所谓西洋列强。

  依依据理力争,

  “西北戎狄自然该防,我的意思是精兵简政,以重火力压制蒙兀,用炮火之威令蒙兀却步,再辅以互市外交蒙兀与女真,如今的蒙兀铁骑已没有往日之风采,咱们无需惧怕,相反,这些西洋雄狮正在崛起,咱们得为大晋千秋万代的子孙着想。”

  以她所见,大晋水上舰队比之西洋相差甚远,自大晋开禁,海贸故而越来越繁盛,却也同时带来不少麻烦,这些西洋国都把大晋当做肥肉,垂涎三尺。

  “打造舰队与水师非一日之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陛下,恳请您下旨筹备水师!”

  依依所虑为百官闻所未闻,官员们强烈反对,依依看着那些自视清高的文官武吏,面露忧愁,她知道自己所为侵害了大晋军功家族的既得利益,但时代变了。

  此外,她驳自己兄长与父亲,也有缘故,这叫以攻代守,若她贸然提出兴办水师,筹建海军学馆,必定遭遇非议,可如果她借此捧一踩一,那些不愿意被踩的会退一步支持她,以来换取维持既得利益,说白了,这是她的策略。

  依依看向上方一身明黄龙袍的裴樾。

  裴樾没有让她失望,他一面赞成西北军功世家的提议,要求少衡等武将拿出更详细的落地方略来,与此同时下旨兵部与户部,着手组建水师。

  裴樾支持依依,除了骨子里信任她,认可她,也有私心,朝中军政一直把持在功勋世家手里,如果组建水师舰队,势必会有新秀崛起,而这些新秀才是掌握在帝王手中的利剑。

  整整五日朝臣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但裴樾力排众议,坚持推行水师新政,朝臣无可奈何,而身为内阁首辅的燕翎,一面察觉帝王深意,一面也着实被女儿所撼动,他毕竟深谋远虑,与裴樾商议,西北与东南并重,最后诏书顺利下达各司。

  燕翎看着兴致勃勃驻守在西北的长子,又瞥着那个不为人知却又格外霸烈的小女儿,摇头失笑,看来,年轻人的时代到了,他该要落幕。

  筹建水师的诏书在初六这一日发出,依依心中石头落地,心情大好,眨眼七夕至,依依想起今日约了鸣玉出去游玩,便早早来御书房与裴樾告罪。

  年轻的帝王神情倒是没鲜见异样,只嘱咐她,街上人多,让她小心提防。

  依依是什么功夫,没有路都能走出一条路来,临走时抱着一摞文书,闲闲看着裴樾,

  “陛下不若一同出去玩?兴许遇见个什么顺眼的姑娘,也不必七夕这样的好时辰独自一人在这御书房批折子。”

  裴樾听了这话,浑身一绷,有些念头一旦起了,便是星火燎原,他胸膛滚烫,面色却是冷冰冰的,生硬道,“顺眼的女子何须去外头遇?身边就有!”

  这话落在依依耳郭,便是裴樾可随意临幸身边的宫女,她眼珠儿堪堪转了半圈,狐疑地想了想,也没见这奉天殿有年轻貌美的宫女来往,也不是没有,却是少,当然,裴樾做那种事肯定是避着她的,兴许是金屋藏娇。

  “嗯,陛下懂得享福就好。”扔下这话便告了退。

  裴樾快被她给呕死。

  待依依离开,郑源弓着腰钻了进来,见裴樾眉头紧皱,便知气得不轻,好生劝道,

  “您这是何苦?索性开口与阁老和燕夫人道明心事,二老定将女儿许给您,您这么眼巴巴给她做灯盏,还惯着她跟旁人去溜街,自个儿独自在这受气……”

  裴樾捏着朱笔刮了刮眉心,眸底千回百转,“母后临终未提这门婚事,除了担心我等不起,还有旁的顾虑,”他抬眼看着郑源,

  “表叔怕是从头至尾就不乐意结这门婚。”

  郑源低垂着眼不敢接话。

  “若我今日上门提亲,表叔与嬢嬢是不会拒绝,但明日他老人家就会上书提前致仕,他为国鞠躬尽瘁三十多年,我岂可逼他?”

  “此外,你瞧依依的性子,我乐意娶,她愿意嫁吗?”

  郑源两手一摊,犯难道,“那怎么办?您就这么苦着自个儿?”

  裴樾目光倏忽投向窗外,那里天光明湛,浩瀚无云,他凝望了一会儿,“你不必担心,此事我自有成算。”

  依依这厢回到燕家,开口便问母亲在何处,却被云旭叔告知,宁晏与燕翎出门去了,

  依依纳闷,“去了何处?”她还想早早回来陪陪母亲,母亲却扔下了她。

  云旭拢着袖,还是当年那副笑眯眯的精明样,“今个儿是七夕,就只准你们年轻人闹?嘿嘿,爷早携夫人去了公主府。”

  依依扶额,一言难尽道,“都老夫老妻了……”

  云旭笑,“姑娘还小,待回头见了喜欢的,自然就明白‘只争朝夕’的道理。”

  依依脸色一黑,“只争朝夕是这么用的吗?”

  云旭煞有介事点头,“是,少爷是这么说的。”

  依依摇着头回了明熙堂。

  大约半个时辰后,鸣玉带着弟弟默声一块来接她上街,依依换了一身劲衫随同出门,默声比依依小两岁,个子却与依依一般高,十三岁的少年出落得温秀从容。

  依依多年不见他,一时没认出来,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这是默声弟弟?今个儿我捎你去地下城玩。”

  京城西北角有一片地下城,里头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是京城藏污纳垢之所在,依依少时爱去玩,如今回了京亦是常流连此处,那里有着纸醉金迷的气息,能见到人生百态,依依每回去,除了救一些被人虏获的少女,也能接洽九流的头目,获得很多意想不到的情报。

  她与燕翎一般,习惯掌控。

  鸣玉却知那不是个什么好地方,“别,你哥哥回头定揍我,勤政楼前扎了一座灯楼,咱们瞧热闹去。”

  依依没搭理他,就问默声想不想去,默声抬着那双剔透的眸子,静静看了她一会,“想。”

  二人对了个眼神,合伙将鸣玉用麻袋装起来,扔至花楼里,再纵马离开了街市,如暗鹰一般无声地穿梭过整座皇城,抵达地下城入口。

  这一趟地下城之行,收获颇丰,也让依依见识到了默声的能耐,人狠话不多,对了她的脾气。

  从暗道出来时,依依揉了揉默声的后脑勺,

  “平日读什么书,不懂的可以请教姐姐。”

  默声没有躲开,任由她揉,只冷淡觑着她,“你的旧书,可以都给我么?”

  依依爽快地应下,“成,给你,只是你回头得考个状元回来。”

  暗下琢磨,她的旧书一半在明熙堂,更多的怕是在裴樾那儿,她记得有一回下大雨,不小心湿了一片书架,她被气哭,裴樾好哄歹哄,说是在御书房给她安一间书房,以后有什么宝贝都藏在他这里,她方破涕为笑,想起往事,依依不好意思地刮了刮面颊,带着默声往灯市走,

  “咱们去勤政楼看一看那盏灯。”

  默声并不爱凑热闹,却还是跟着去了。

  一年一度的七夕灯会,还真是蔚为壮观。

  勤政楼前的那条宽街扶老携幼,摩肩接踵,早已堵得水泄不通,四处可见蒙着彩缎的马车和骡子车,每行一段,便有马穿火圈,闻鸡斗舞,抛细球等各式各样的把戏,整条街市如同打翻了染缸的彩带,灯光璀璨,煌煌如昼。

  二人弃马上梁,一路疾驰到了勤政楼对面的茶楼屋顶,依依坐在屋脊,看着那美轮美奂的灯楼十分惊奇。灯笼设计精美繁复,巧夺天工,整个灯面是一幅纷繁巨画,那画幕从底下一圈一圈成螺旋式往上流动,放眼一望,有无数灯芒从顶端倾泻而下,如同银河瀑布,惊艳绝伦。

  依依也算见过世面,今日却为这盏花灯大为震撼,只是瞧着瞧着,她恍惚察觉到了不对,这模样有些眼熟啊……

  裴樾立在勤政楼的阁楼,一眼就捕捉到对面茶楼屋顶的那双人。

  那默声冷着脸坐在那一动不动,依依却指着那灯面与他说道什么,时不时摸一摸人家的脑袋,捏一捏对方的面颊,默声满脸不情不愿,却也没反抗。

  裴樾眯了眯眼,他记得默声那小子有洁癖,最厌烦旁人碰他,如今任由依依折腾,可见是喜欢依依的,他精心照料大的女孩儿,如今也会照顾别人了。

  裴樾心中五味陈杂。

  片刻,她格外敞亮的笑声穿透人群喧嚣传来,她真的爱笑了,比少时性子开朗许多,只是心思也比少时更难捉摸。

  不一会,依依也发现了裴樾,她高兴地带着默声穿过人群,拿着腰牌进了勤政楼,来到二楼觐见裴樾。

  裴樾瞧见默声手里捏着一盏花灯,眨眼功夫,怎么就多了一盏花灯,

  “这灯很好看,哪儿买的?”

  “哦……”依依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弟弟,笑道,“刚刚路过,我瞧见他喜欢,买来赠他。”

  默声敏锐察觉到裴樾眼神黯了黯,便把那盏灯给收在身后。

  裴樾目光越过窗台,看向外头巨大的筒灯,一时也分辨不出心□□汇多少情绪,反倒是依依浑然不觉,继续往他心口扎刀,

  “对了,陛下,我以前读过的书哪去了,默声那小子要,我想拿去给他。”

  裴樾眼神猛地一眯,喉咙里一下堵得难受,半晌才挤出声,

  “什么时候要?”

  他眉眼微垂,眼尾颇有几分锋利。

  裴樾这个人,少年登基,御极多年,祖父过世后,留下他一人面对纷繁复杂的朝局,他平日里面对百官,君威赫赫,杀伐果断,却唯独给了面前这个人十二分耐心,也从未在她面前摆过帝王架子。

  今日大约是头一回失了控。

  依依也察觉裴樾心情似乎不太好,神情很是陌生,她很快收整心性,朝他拱手,“也不是现在就要,若哪日陛下有闲暇,告诉臣来取便是。”

  又瞧了一眼默声,示意他别着急。

  默声却是看了一眼裴樾,将眉目压下,一言不吭。

  依依也聪明,裴樾心情好时,唤他一句裴樾哥哥,若不高兴了,立即回到君臣的位置。

  裴樾看着身份切换自如的依依,心口一阵发紧,她年纪小小的,端得是拿得起放得下,倒是他这个大她九岁的兄长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不必,你今日便可随我去御书房拿。”

  他费心养大的姑娘,凭什么便宜别人?

  扔下这话,他先一步离开。

  依依略有些愣神,待他走远,扭头看向默声,“你留在这等我,我去拿给你?”她对弟弟总是很有耐心,甚至还带着戏谑的笑。

  默声对她的戏谑视而不见,神情冷寂,摇头道,“依依,我不想要了。”

  “那可不成,我那书册里有许多注解,于你而言事半功倍,”依依揉了揉鼻子,“要不你先回去,我明日给你也成。”

  默声看着说一不二的依依,终是没有反驳她。

  *

  宁晏这一夜与燕翎在温泉池泡浴,上了些年纪,她越发懂得保养自己,明明年过四十,面颊犹然嫩得能掐出水,此刻她罗裳轻解,姣好的身段在水雾中若隐若现。

  她玉臂搭在他双肩,眼眸波光潋滟,“你今日心情似不大好?既是不好,又拖我来此处作甚?”

  微醺的热浪很好地遮掩了住水下那片旖旎,燕翎缓缓睁开眼,对上她酡红的双眸,覆在她腰间的手重重一掐,嵌的更深了些,宁晏断断续续抽着气,趴在他胸膛不敢再吭声,

  燕翎眼神愈深,嗓音亦是发冷,“裴樾那小子怕是没安好心。”

  宁晏屏住紊乱的呼吸,轻声问,“什么意思?”

  燕翎寒声道,“前几日我在官署区听得风声,说什么上回他在梁园选秀,与一小太监厮混在一处,今日我无意中经过勤政楼,见前面扎了一盏巨型灯楼,一问才知是工部尚书奉旨而为,原本也没什么要紧,可我仔细瞧了那灯面,你猜上头画着什么?”

  宁晏明眸眨巴问,“什么?”

  燕翎想起来犹然不解气,咬牙恨道,“上头嵌着十二幅画,当中还有一幅《九章算术》,我一眼就瞧出是依依那小混账的手笔,你说今夜七夕,他整这么大灯盏矗在人前是何意?”

  宁晏听明白了,趴在他心口咯咯笑了起来,

  燕翎见状脸色发青,“你笑什么?你女儿被人觊觎,你还有心思笑?”

  宁晏有意无意摩挲着他滚动的喉结,眼神直勾勾盯着他,带着几分狡黠,“我看你担心女儿是假,嫉妒陛下比你会讨女孩欢心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