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靖国公赵恺槊有兄弟三人,赵恺槊自己又生了五个儿子,嫡支旁支的近两百号人,此刻就聚在靖国公府前院正厅——松茂堂中。

  赵恺槊今日心情极好,和自家老兄弟有说有笑。

  赵明坤是个没心没肺的,别人恭维两句他便不知东南西北了,和那些堂伯叔兄弟几个聊得口沫横飞。

  只殷夫人一人在那操心。

  这徐念安虽说是出身忠义伯府,但毕竟不是忠义伯的女儿,十三岁分出伯府后,为了生计又多混迹于市井之中,今日这么大场面,万一怯场或是流露出市井之气,岂不是丢人丢到家?

  是故侯妈妈刚在厅前露了半张脸,殷夫人便急不可待地去看身后的苏妈妈。

  苏妈妈朝她点了点头,从侧旁绕着出了厅门,与侯妈妈走到旁边去说话。

  “慎徽院那边是何状况?”苏妈妈低声问道。

  侯妈妈道:“请夫人放心吧,慎徽院那边很妥当,三爷妥当,三奶奶也妥当。”

  苏妈妈有些不敢置信:“真的?三爷一点没闹别扭?”

  “没闹别扭,方才我去时,三爷还没起床,三奶奶说三爷一会儿就自己起了,没一会儿三爷还真就自己起了。”侯妈妈道。

  苏妈妈大为放心:“阿弥陀佛,没闹便好。那三奶奶穿戴如何?”

  侯妈妈将徐念安的穿戴描述了一遍,最后道:“我瞧着三奶奶不慌不忙,是个镇得住的。”

  苏妈妈得了准信,回到殷夫人身边对她附耳说了几句,殷夫人原本一直绷着的双肩松落了一些。

  赵桓熙一边走一边向徐念安介绍府中建筑。出了他们的小院——慎徽院,左手边是长房大爷赵桓朝夫妇和二爷赵桓阳夫妇合住的慎修院,右边是个小花园。

  慎修院东边是府大夫用的大花园芝兰园,芝兰园的西北角有个客居院,庞黛雪姑娘就住在客居院的芙蓉轩里头。

  慎徽院南边是殷夫人的嘉祥居。嘉祥居是个极大的院子,有二三十间房屋。除了大老爷和殷夫人,大老爷的两房姨娘,未出嫁的两个庶女也都住在里头。

  赵桓熙原本也住在里头,昨日大婚才搬入慎徽院。

  嘉祥居左边是庶出的三房和四房的院子,右边是嫡出的二房和五房的院子。五房的院子又紧邻着老太太的令德堂。

  嘉祥居向南出内仪门,前头便是靖国公府的正厅大堂——松茂堂了。

  徐念安刚跟着赵桓熙走出内仪门,便见前头夹道上站着个十岁左右,身穿锦服眉清目秀的小公子。

  那小公子身边并无丫鬟婆子跟着,一见了赵桓熙,眼睛一亮,过来亲亲热热地给两人行了一礼,口称:“小叔叔早,小婶婶早。”

  徐念安受了礼,问赵桓熙:“这是……”

  赵桓熙向她介绍:“这是我大哥的嫡长子,我的大侄儿赵昱捷,你可以叫他捷哥儿。”

  徐念安含笑点了点头。

  赵昱捷对赵桓熙道:“小叔叔,你跟我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赵桓熙不假思索就要跟他去一边说话,徐念安眼疾手快挽住他的胳膊将他扯回来,道:“三郎,太阳都出来了,时辰不早了,耽搁不得,还是先去正堂拜见长辈要紧。”说罢又慈爱地对赵昱捷道:“捷哥儿,待你小叔叔忙完,你来我们院子里找小叔叔说话可好?小婶婶拿好吃的给你。”

  说完打个眼色给身旁的宜苏,拉着赵桓熙就往正堂去。

  “小叔叔,是要紧的事……”

  “捷大少爷,三爷和三奶奶新婚头一日拜见长辈是大事,倘或因着你耽搁了,长辈们怪罪下来,您说是您担着,还是三爷担着呢?您还小,不懂事,自然是三爷替您担着对不对?您既与三爷如此要好,当是不愿意看着三爷为您受罚的吧?”宜苏过去拦住赵昱捷道。

  赵昱捷答不上来,眼中闪过一丝不甘,道:“那我待会儿再与小叔叔说话吧。”

  “定是黛雪有事,托捷哥儿传话。”赵桓熙心神不宁道。

  “既然能托一个孩子传话,想来不是什么大事。好好给长辈磕完了头,回到咱们自己院中再作计较。别慌,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我会帮你的。”徐念安低声道。

  赵桓熙转过脸看看徐念安,徐念安朝他点了点头。

  她神情柔和眼神冷静,莫名让人有种靠得住的感觉。赵桓熙心一静,目光再次沉稳起来。

  两人在众目睽睽下进了松茂堂,先向坐在上首的靖国公赵恺槊磕头,徐念安向国公爷敬茶。

  国公爷十分欢喜,拿了个厚得让人眼馋的红包给徐念安,口中道:“你祖母身体有恙,不能出来受礼,这是她给你的。以后你与桓熙好好过日子,你是最懂事不过的,多劝着他些。”

  徐念安乖顺道:“多谢祖父祖母。祖父莫要担心,三郎也很懂事的,昨夜他与我说,最近看着母亲为他操持婚事忙前忙后,人都累瘦了一圈,都是他以前不懂事让母亲操心之故。以后他定好好读书,好好上进,不让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为他操心呢。”

  跪在她身旁的赵桓熙听她将无中生有之事言之凿凿,忍不住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国公爷高兴得颌下胡须都翘起来,看着赵桓熙和蔼道:“成亲了便是大人了,果然懂事许多。男子汉说得出便要做得到,莫让你媳妇失望。”

  祖父在赵桓熙脑中的形象一向是威严不可亲近的,这还是他第一次听祖父以这么和蔼可亲充满期望的语气与他说话,心中一时又是高兴又是激动,一个头磕下去道:“孙儿谨遵祖父教诲。”

  情绪失控之余磕头力道大了些,发出砰的一声,惹得堂中众人大笑不止,赵桓熙又忍不住红了脸。

  接下来给赵明坤和殷夫人夫妇磕头,虽然知道徐念安在祖父跟前说的那番话八成是假的,殷夫人还是高兴得红光满面,除了原先准备好的礼物之外,又将双腕上一对光润无暇的白玉镯褪下来给了徐念安。

  余下的亲长便只要敬茶无需磕头了,靖国公府嫡系旁系的亲戚实在是多,赵桓熙亲自一一给徐念安介绍,徐念安一一认了,对答交接从始至终没有半分错漏,偶有打趣的,也应答得十分妥帖大方。

  认亲之后略用了早饭,接着便开宗祠入族谱,足忙到巳时中,小夫妻俩才终于得空可以回慎徽院喘口气。

  赵桓熙昨夜没睡好,一回房就往床上一倒。

  徐念安则直接从自己的嫁妆中翻出一把算盘,坐在房里噼里啪啦地算起了账。

  赵桓熙本来想小睡一会儿,被她的算盘声吵得睡不着,坐起身问道:“你在做什么?”

  “算账。你们赵家人太能生了,咱俩是假夫妻,必须明算账。”徐念安道。

  赵桓熙想起方才在前面认亲时,凡是小辈她都要送个荷包过去,想必里面装的是钱,这会儿心疼了。

  “切,小气鬼!”他嘲笑一句,刚想再次躺下去,忽又想起“哎呀,方才捷哥儿不是说有要事要跟我说的么?这会儿怎么又不见他来找我?不行,我得寻他去。”

  “你就别乱跑了,还嫌不够累么?捷哥儿孩子心性,这会儿备不住在哪儿淘气呢,叫晓薇派人去寻就是了。”徐念安一边打算盘一边道。

  “说得也是。”赵桓熙遂去找晓薇寻人,不料到了房外,恰好碰到两三个粗使丫头凑在廊下嚼舌根,笑话徐念安只带了两个丫鬟嫁进来,还不如府里那些庶出的爷们娶的媳妇体面。

  赵桓熙大怒,想骂人,可一想她们说的也是事实,转身又回到房中。

  徐念安一心两用,眼角余光见他气鼓鼓地进来,问道:“怎么,没寻着晓薇。”

  “不寻了。”赵桓熙往床沿上一坐,一副有气无处撒的模样。

  徐念安停下拨弄算盘珠子,看着赵桓熙道:“虽则你我不是真夫妻,但在我们还未和离之前,你无话不能对我说。我年长你两岁,阅历也比你略多些,许是能帮你解决烦恼。生闷气对身体不好。”

  赵桓熙抬头望着她,犹豫了一会,泄气道:“外头有几个丫鬟在说你的不是,我听着不舒服,又不知如何去反驳她们。”

  “她们说什么?”

  “她们说你只有两个陪嫁丫鬟,不体面。”

  “这话没错,但轮不着她们几个丫鬟嚼舌根。”

  赵桓熙得了提点,双眼一亮道:“我只顾着听她们说的是不是事实,却忘了身为丫鬟她们竟敢说奶奶的不是,我这就去骂她们!”他从床沿上一跃而起,雄赳赳气昂昂地往门外去。

  “你站着,这些内院之事,都是小事,我去料理便可了。我若有处置不了的,自会去找母亲求助。你是男子,不要插手女子之间的事。男子就该做男子该做之事。”徐念安道。

  赵桓熙将她这番话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揉搓了两遍,悚然一惊:“你今日在祖父面前那般说,不会真打算逼我去读书吧?我告诉你我可没答应,我最讨厌读书了。”

  徐念安翻个白眼道:“又不做一辈子的夫妻,你读不读书上不上进关我什么事?我才懒得逼你。方才在祖父面前那么说,不过是为了让祖父高兴罢了。”

  她不逼他读书,赵桓熙本该高兴,可不知为什么听她这么说,他不但不高兴,还有点生气和失落。

  “那你说刚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他乜着徐念安问。

  “我在闺中时,要照顾娘亲和弟妹,要理家,要管理店铺,每天有许多事可做,忙碌惯了。现在嫁给了你,不用理家,也没店铺可管理,闲得发慌。目前看祖父和你母亲的意思,对我唯一的要求便是照顾你,那你总要有点事情做吧。你不爱读书,那你爱什么?”

第12章

  赵桓熙黯然,“问我喜欢什么有什么用?好像我喜欢就一定能去做似的。”

  徐念安面露狡黠之色,道:“以前你不能,不代表以后不能啊。毕竟你夫人我老于算计城府极深,什么法子想不出来?”

  赵桓熙又羞又气又想笑,瞪了她半晌只憋出一句:“你真是不害臊!”

  徐念安不以为忤,道:“说说看吧,你喜欢做什么?”

  赵桓熙低下头,右脚脚尖在地上铺着的花开富贵短绒地毯上碾来碾去,道:“我喜欢画画。”

  “喜欢画画,那很好啊!”徐念安道。

  赵桓熙猛的抬起头来,几步走到桌前,双眼晶灿如星,急急道:“你觉得喜欢画画很好,为什么?”

  “画画能修身养性陶冶情操,当然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画得很好的话,还能拿去卖钱,画得很好很好的,一幅画就能抵京中的一座宅院呢,这多好啊!”徐念安眼冒精光道。

  “你——三句不离银钱,你就是个铁打的财迷!”赵桓熙数落道,随即表情又放柔和,“黛雪也说我喜欢画画很好,但她赞成我画画的理由可没你这么俗气。她说,喜欢做什么是自己的事,旁人无权干涉。而且画画又不伤天害理,凭什么不让我画呢?”

  “谁不让你画画?”

  “我娘,她说画画没前途,叫我专心读书。她不让我做我想做的事,我便也不去做她想让我做的事。”

  “这话你也跟黛雪姑娘说了?”

  “说了。”

  徐念安不赞成道:“那我不喜欢黛雪姑娘劝你的方式,除了让你自己觉得遇到了知音以外,对你有何帮助?还挑拨你与母亲的关系,真是大大的不妥。”

  赵桓熙急了:“你别胡说八道,她哪有挑拨我与母亲的关系?”

  “你明明告知她是母亲不让你画画,她还说什么画画是自己的事,旁人无权干涉,这不是挑拨是什么?她说的这个旁人,不就是你的母亲吗?你敢说听了她这话,心里没有埋怨你母亲不让你画画?”

  赵桓熙答不上来,只能耍横:“我说她没有挑拨便是没有挑拨,你少在这儿挑拨离间,好像你就能对我有什么帮助似的,你不也只能嘴上赞成吗?”

  “谁说我只能嘴上赞成,你若真心喜欢画画,我能帮你找个好老师。”徐念安道。

  赵桓熙正准备与她大吵一番,听了她这话顿时像只在打鸣前忽然被掐住脖子的公鸡,憋得脸红脖子粗的。

  徐念安看他那模样,忍不住一笑。

  赵桓熙见她笑了,自己也不再绷着,凑近几步拖了张凳子在她身边坐下,小声问道:“你真的能为我找个老师?不是哄我?”

  “哄你作甚,你又不是我真丈夫。”

  赵桓熙恼道:“你教我口风要紧对谁都不能说,自己却又时常挂在嘴边。”

  徐念安笑着道:“不说了不说了。”她凑过脸来,低声道:“我弟弟在苍澜书院读书……”

  刚开了个头,赵桓熙一惊一乍地鬼叫道:“你弟弟在苍澜书院读书?”

  徐念安皱眉掩耳,“你这么大声做什么?你很喜欢苍澜书院吗?你不是不喜欢读书吗?”

  “我自是不喜欢什么劳什子苍澜书院的,但五房的堂兄赵桓旭很喜欢,一直想进去却进不去呢。”赵桓熙挑着眉梢道。

  徐念安细觑他表情,问:“你与你这五房的堂兄关系很差么?我怎么觉着你的语气有点幸灾乐祸?”

  赵桓熙悻悻道:“若是一个人样样比你好,却总是喜欢在长辈面前拉你作比,你和他关系能好吗?”

  “那必然不能好,但赵桓旭也不是样样比你好啊。”徐念安道。

  赵桓熙眼睛一亮:“你怎知他不是样样比我好?你刚刚在堂上不是才见过他一面吗?”

  “就是见过一面我才知道啊,他相貌没你好。”

  赵桓熙一阵无语:“谁要跟他比相貌?”顿了顿,他又十分怅然道:“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跟他比。小时候我们关系其实挺好的,可自从五叔父去世之后,他就变了,变得爱表现,争强好胜。祖父喜欢文墨,他读书好,祖父喜欢他,我又不嫉妒他,可他总是要在祖父面前踩我一脚。每次被他比下去,母亲就会很生气。不怕你笑话,刚才在堂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祖父那样温和地跟我说话。”

  “你放心,以后祖父不但会温和地与你说话,还会常常夸奖你呢。到时候你可要稳着些,别一激动把头都磕破。”徐念安忍着笑道。

  赵桓熙见她居然又嘲笑他在堂上磕头用力之事,羞恼之下无计可施,只伸手过去将她打好的算盘一顿乱拨。

  “喂,你这就过分了,我还没算好呢!”徐念安抱怨道。

  “算什么算,以为我没看到祖父给你的那个红包有多厚吗?你能亏才怪!”

  两人正拌嘴,晓薇来传殷夫人的话,叫两人去芝兰堂用饭。

  赵桓熙边走边小声对身边的徐念安说:“你方才还没说怎样给我找师父的事。”

  “那还不都是因为你插嘴。”徐念安也小声回道。

  “我不插嘴了,你快说。”

  “我弟弟在苍澜书院念书,苍澜书院人才济济,你知道,但凡读书好的人,都很在意自己的字写得好不好,这就涉及到书法一事。自古书画是一家,他们之中必然有认识一些丹青国手的,到时候由我弟弟出面帮忙引荐一番,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赵桓熙急不可耐道:“那此事你定要放在心上,莫要忘了。三朝回门时你弟弟会不会在?若是在的话不若那时就拜托他吧。”

  谁知徐念安一口回绝:“你想得美,我还没见着你的真本事呢。但凡才高的,眼光必然也高,若是你现在画画很不成,真正的丹青国手未必肯收你为徒。你以前有跟着谁学过画画吗?下午有空的话,你把你以前的画作拿给我看一下。”

  “十岁时母亲有给我请过一位先生教我画画,但没学几年,赵桓旭过了童试后,母亲便将我的作画先生给辞退了,还把我所有的画都烧了。”赵桓熙闷闷不乐道。

  “学过便好,画烧了再作便是,不打紧。”

  “嗯!”

  芝兰堂是个由五间花厅和两座偏厅组成的大厅堂,座落在府里的大花园芝兰园里头,背靠芝山,面对兰湖,春末夏初,草木葳蕤,山花烂漫,澄湖如境,风景十分优美。

  午饭就摆在两座偏厅里吃,男客在左边的偏厅,女客在右边的偏厅。

  “待会儿吃完饭,我们一道回去,就在此地会合。”赵桓熙站在芝兰堂前面的一棵大石榴树下对徐念安道。

  徐念安点头:“好。”

  赵桓熙想着重新找先生的事,雀跃地往左偏厅去了。晓薇等丫鬟正想跟着走,徐念安道:“晓薇,你随我过来一下。”

  晓薇跟着她走到一旁,问:“三奶奶有何吩咐?”

  徐念安问她:“你既是三爷身边的大丫头,那他与庞姑娘之事,你应当也是知晓的吧?”

  晓薇迟疑了一下,抬眼看着徐念安仿佛洞悉一切的双眸,点了点头。

  “那他俩是通过赵昱捷互传消息,你不知道?”

  晓薇小声道:“知道。”

  “既知道,早上赵昱捷来找三爷说话,为何不出面阻拦?”徐念安盯着她问。

  晓薇有些紧张起来,努力找借口:“三爷与捷大少爷关系一向好,所以奴婢……”她在徐念安的注视下渐渐说不下去了。

  徐念安眼角余光瞧见侯妈妈在往这边走,便对晓薇道:“若只是端茶递水伺候洗漱,有手的丫头就能做,何必非得用你?这话我只对你说一遍,若有下次,我只直接去回了夫人。你现下带晓蓉她们去左偏厅守着三爷,只是一顿饭的功夫,别让三爷做他不该做之事,听见了吗?”

  晓薇低声应是,带着晓蓉等四个丫头去了左偏厅。

  侯妈妈迎到近处,行了礼,瞧了眼晓薇几个丫头的背影,对徐念安道:“三奶奶可来了,夫人正等着呢,咱们这就过去吧。”

  徐念安温雅点头:“有劳侯妈妈引路。”

  到了右偏厅,饭桌早已摆好,鲜果冷盘也已上了桌,殷夫人正招呼众人落座。长房大爷赵桓朝的夫人秦氏团团地忙活,搀着族中各位长辈,又笑又说,左右逢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殷夫人的嫡亲儿媳。

  见徐念安姗姗来迟,殷夫人眼中有些不悦,面上不显,一番安排下来,很快大家都落了座。

  徐念安右手边是殷夫人,左手边是长房的大奶奶秦氏和二奶奶韦氏,韦氏旁边是二房的两个嫡媳妇,分别是梅大奶奶和孙二奶奶。孙氏旁边是二太太宁氏,宁氏旁边依次是四太太柳氏,五太太金氏和金氏的儿媳贾二奶奶。

  丫鬟仆妇们脚步轻盈,有条不紊地上着热菜和果酒,所有的厅扇全部打开了,凉风送爽花香盈鼻,抬头便可见湖光山色,一众女眷边吃边聊,分外惬意。

  殷夫人这桌众人吃了一会儿后,气氛渐渐松快起来,四太太柳氏扫了徐念安几眼,将筷子一放,面带笑容地唤道:“熙哥儿媳妇。”

  徐念安抬起眼来。

  四太太见她看过来,笑得愈发和蔼,道:“早上国公爷说你是最懂事的,我瞧着也是。你婆母主持中馈,一向操劳,以后你可要替她分忧,时时督促熙哥儿上进,毕竟五房的旭哥儿像他这般年纪,都已经过了童试了。”

  殷夫人执筷的手一僵,面色放了下来。

  四太太却似没看见一般,犹自盯着徐念安笑问:“熙哥儿媳妇,你瞧着,熙哥何时能过童试?今年不能的话,明年总可以了吧?”

第13章

  这话叫一个新媳妇怎么接?桌上众人表面装作没听到,暗地里都在观察徐念安的面色。

  徐念安放下筷子,不慌不忙地用帕子掖了掖嘴角,抬眸看着四太太笑容明艳道:“四婶婶说的是。有道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四婶婶连侄儿都这般上心,想必对自家儿孙要求更为严苛。不知四房的堂兄们都是何时过的殿试?现在官居几品?若有闲暇,可否来指点一下我家三爷的功课?”

  这下轮到四太太僵住了。

  殷夫人面色缓了些,悠然自在地吃了一筷子菜。

  “我那几个媳妇怎能与侄媳妇你相比呢,大字都不识得几个。我听闻令尊徐大人曾做过国子监五经博士,侄媳妇可是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出身啊,那劝诫起熙哥来,必定是事半功倍,非是普通妇人能比的。”四太太大声道,颇有几分滚刀肉的模样。

  厅中其余几张桌子上的说笑声明显低了下去,都在关注着殷夫人这一桌的动静。

  殷夫人气得厉害,碍于长嫂的身份,又不能直接开口去训斥四太太,忍得脖子上青筋都贲出几根。

  “四婶婶的话请恕侄媳无法苟同。”徐念安徐徐婉转道,一点也不动气,“从古至今,从未听说哪个有识之士国家栋梁是被妇人劝诫出来而不是自己奋发图强得来的。倘或将来三爷有所建树,那也必是他自己上进之故,绝非我劝诫之功。若是按照四婶婶的话来说,”她水润黑眸清雅地一转,瞧着五太太和贾二奶奶笑道,“五房的桓旭堂兄自十六岁过了童试之后,至今三年再无寸进,难不成还要怪罪二嫂子不是读书人家出身,不能劝诫桓旭堂兄上进么?”

  五太太倏然变了脸色,贾氏也是十分尴尬,放了筷子垂下脸去。

  四太太急了,大声道:“侄媳妇真是长了一张巧嘴,竟将我的一番好意曲解至此。”

  邻桌五房的嫡二姑娘赵姝娴也生气道:“四婶婶与堂嫂说话,堂嫂无缘无故羞辱我二哥二嫂是何道理?”

  殷夫人见这一个个的都是冲她媳妇来的,按捺不住正要发作,却闻她新进门的儿媳仍是温温柔柔道:“四婶婶是何好意,请恕侄媳愚钝,委实听不出来。这满府里难不成只有我家三爷一个十六岁未过童试的?四婶婶不揪着旁的侄媳妇说,单单揪住我说是何道理?莫不是看我新进门好欺负?再有,我家三爷未过童试说得,桓旭堂兄未过乡试便说不得,这是什么道理?难不成在四婶婶眼里,只有桓旭堂兄的面子是面子,我家三爷的面子就不是面子了?既如此,四婶婶的这番‘好意’,侄媳妇不要也罢了。”

  偏厅里窃窃私语声四起,四太太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感觉到四周若有似无向她们这边投来的目光,贾氏脸薄受不住,托词身子不太舒服,离席而去。

  赵姝娴本来就气徐念安直接略过她的话不回答,此刻见她气跑了自家嫂子,更是怒不可遏,再次大声道:“堂嫂你还没回我的话呢!”

  徐念安马上抬头看向一旁的五太太,一脸的为难:“五婶婶,这堂妹的话,您说我是听得见呢,还是听不见呢?”

  五太太表情僵滞,一边暗恨自家女儿沉不住气不堪大用,一边暗道徐念安厉害。

  殷夫人此刻看着五太太金氏那张像是生吞了蟑螂一样的脸,心里痛快得恨不得大笑三声。这妇人惯会拿人当枪使,自己隔岸观火,被人当面问得这般下不来台的,还是头一次。

  “娴儿,还不快向你堂嫂道歉?纵然你堂嫂有再多不是,也轮不到你一个隔房的小姑子来教训。”五太太不温不火地对邻桌的赵姝娴道。

  赵姝娴自是不愿意,绷着脸僵在那儿,似乎还想再辩两句,被坐在她身边的四房嫡女赵姝彤给扯了袖子摁住了。

  她不愿意,徐念安还不想给她机会呢。只见她诚惶诚恐地对五太太道:“五婶婶先别忙着叫堂妹向侄媳道歉,先说说侄媳到底哪里不是了,侄媳也好改正。”

  五太太:“……”这话阴着能说,明着怎么说?长房这新媳妇就是个属牛皮糖的吧?不能给她挨着一点,挨着一点就不依不饶地黏上来。

  旁人领教了徐念安的嘴上功夫,自是不愿意在这时候冒着被火力转移的风险替五太太说话,尴尬到极致的气氛中,五太太只得尬笑道:“我只是随口一说。”

  徐念安嘴角勾起一丝乖巧温婉的笑容:“侄媳在家时常听母亲教导,说女儿家名声犹为重要,等闲不能乱说。不曾想公府规矩竟与我家不一样,侄媳受教了,多谢五婶婶指点。”

  五太太:“……”

  殷夫人忙轻声斥道:“别胡说,公府姑娘的名声自然也不能放在嘴上随口说的,只是你五婶婶的规矩与旁人不同罢了!”

  徐念安恭敬道:“媳妇谨遵母亲教诲。”

  殷夫人扫了眼五太太金氏赤红的双颊,满意道:“好了别说了,快吃饭吧,再说下去饭菜都凉了。”

  散席后,四太太五太太最先离开,殷夫人今天借徐念安之口很是出了口恶气,心情不错,和族里的堂妯娌小媳妇慢悠悠地走在后头。

  来到芝兰堂前那株石榴树下时,见赵桓熙带着晓薇她们等在那里,跟在殷夫人身边的一位性格爽利的妇人大笑道:“哎哟,这不是熙哥儿嘛,在这儿等人呢?是等你娘,还是等你媳妇啊?”

  赵桓熙白皙俊脸霎时红透,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徐念安替他打圆场:“仁大嫂子就会打趣,三郎就不能既等娘亲又等我么?”

  赵桓熙连忙点头,引得众人都开始发笑。

  徐念安与他一同站在树下,等到众人都过去了,才缀在后头慢慢往嘉祥居那边走。

  赵桓熙朝她偏过脸来,低声道:“东偏厅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大约在席上也喝了几杯果酒,红唇开合间,一股果酒特有的淡淡芬芳拂到徐念安脸上。

  徐念安偏首看着阳光下他脸颊上细腻可见的绒毛,兴味地问:“这么快传到西偏厅了?谁传过去的?”

  “捷哥儿,他与一帮孩子在外头玩,突然跑来找我,说看到四婶婶和五婶婶都在欺负你,让我过去帮你。我想起你叫我不要插手女人间的事,就说母亲在那边呢,用不着我过去。祖父听到我说话,很欣慰地看了我一眼,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吃完饭,祖父把四叔父叫走了,看着很不高兴呢。”赵桓熙絮絮地说。

  徐念安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赞许道:“孺子可教。”

  赵桓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瞪眼:“不要动手动脚。”

  徐念安看着他抓着她腕子的手。她刚刚是抬手去拍他后脑勺的,轻薄的袖子滑落下来,他这一抓毫无阻隔地握住了她的皮肉。

  少年不沾阳春水的手指白皙修长,少女不轻易示人的腕子白润剔透。

  赵桓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才察觉到掌中触感温软细滑,握着很是舒服。他烫着般倏然放手,抬头一瞧,身后一串丫鬟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和徐念安。

  他羞恼起来,将丫鬟们赶到前面去走,自己和徐念安走在最后。

  “你好大胆,你怎么敢公然顶撞四婶婶,讽刺五婶婶,还气走了二堂嫂?”赵桓熙一脸佩服地看着徐念安。

  “今日才是你我成婚头一日,她们但凡给长房面子,给你母亲面子,都不该在今日与我为难。既然在今日与我为难了,那就证明她们是存心不给你母亲面子,不给长房面子,既如此,我为何要给她们留面子?左右不过是隔房的婶婶,想让我做受气小媳妇儿,门儿都没有!”徐念安道,“不过二堂嫂确实是无辜受累,算我对不住她。”

  赵桓熙心情极好,在徐念安身边一会儿折柳一会儿摘花的,口中道:“她们惯常喜欢拿我与桓旭堂兄作比来气我母亲,我母亲端着身份,加上我也委实不怎么争气,我母亲每每都只能忍气吞声不能驳回去。今日是第一次有人替我母亲将她们驳回去,我母亲心里定然很高兴。”

  徐念安斜眼看他:“呀,将自己不争气的事实如此理所当然地说出来,你脸皮好厚呀!”

  赵桓熙急道:“我又不是不想争气,可我读书就是比不过赵桓旭,那有什么办法?”

  徐念安探头过去瞧着他道:“原来你想争气啊,那所谓的不喜欢读书,其实是因为读书比不过别人的负气之言咯?”

  “你这张嘴真是讨厌!”赵桓熙把头一扭,丢下她跑到前头去了。

  到了嘉祥居旁边的夹道里,赵桓熙才想起还得求人帮忙找教画画的先生呢,于是在那儿等着徐念安,待她来了,腆着脸问:“上午说的事还作数吗?”

  徐念安故意道:“什么事啊?”

  赵桓熙跺脚:“你怎的这般健忘!”

  徐念安乐不可支,赵桓熙这才知道又被她给戏弄了。他也顾不得置气,拽着她的袖子一边往慎徽院的方向拖一边道:“我不管,你答应了的,不能反悔,我现在就去作画,你在旁边看着。”

  恰殷夫人送完了女眷回来,瞧见赵桓熙和徐念安在夹道里拖拖拽拽往慎徽院的方向去,疑惑地低声问跟在身边的苏妈妈:“不是说没成事吗?如今这拉拉扯扯黏黏糊糊的又是做什么去?”

  苏妈妈瞧着小夫妻俩的身影,道:“不管做什么去,只要三奶奶能拢住三爷,让他别再惦记那姓庞的就行了。”

  殷夫人却不甚放心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第14章

  慎徽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门前一个粉油大影壁,入了正门,左右是带耳室的东西厢房,中间一个小小庭院,正北三间正房,与两侧厢房有抄手游廊相连。正房西耳室是赵桓熙的书房,东耳室连着穿堂,由此可以进入后院,晓薇晓蓉等大丫头和徐念安带来的宜苏明理都住在后院的后罩房内。

  赵桓熙拉着徐念安兴冲冲地穿过小院来到书房里,这才发现无人伺候笔墨。

  他回转身问跟在后头的晓薇等人:“知一知二现在何处?”

  晓薇道:“回三爷,许是在二门上候着呢。”

  赵桓熙道:“去叫。”

  “不必了,你不过就写得几个字,我来替你磨墨。”徐念安背对晓薇她们,一边说一边冲赵桓熙使个眼色。

  赵桓熙不太明白,但这并不妨碍他按着徐念安的意思行事,“你们先下去吧。”

  晓薇等人退下后,徐念安过去将书房的门关上,回身对赵桓熙道:“母亲既然不许你画画,那咱们行事便得小心才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否则连我少不得要吃母亲的排头。”

  赵桓熙恍然:“你说得对,是我方才一时得意忘形,忘记了。”他自己跑去倒水磨墨了。

  徐念安在他书房里慢悠悠地逛了一圈。

  摆设不多,但件件价值不菲。简简单单一只插着花的粉青釉纸槌瓶,细看却是前朝官窑的。普普通通一个笔洗,看其釉色质地,似是前朝越窑秘色瓷。此外湖笔徽墨,宣纸端砚更是不消细说,就连偌大的书架都是用红褐色的降香黄檀打造而成,让人甫进书房便因那沁人心脾的淡淡芬芳而心神一定。

  “画什么好呢?”赵桓熙飞快地磨好了墨,铺开一张宣纸,用玉尺压着,拿起一支紫毫笔,明润大眼询问性地向徐念安投去目光。

  徐念安回过神来,从书架上累累的字帖中抽出一帖《祭侄文稿》过来放在赵桓熙手边,道:“先不忙作画。你不爱读书,新婚头一日便一头钻进书房,母亲知晓了能不好奇?待会儿必然要使人来看你到底在书房做什么。待蒙过母亲,再作画不迟。你先练一会儿字吧。”

  赵桓熙低头一看字帖名便嚷了起来:“为何练这一帖?我不要。”

  “为何?”徐念安不解。

  “这帖字也太多了点,我要练个字少的。”赵桓熙拿起字帖就要去书架上换。

  徐念安并不阻他,只问道:“母亲不许你画画,你可有想过,若要继续学画,你要怎样瞒过你母亲?”

  赵桓熙回身看看她,又看看手中字帖,“你莫不是想告诉我,我练这个字帖,就能让我母亲同意我继续学画画?”

  “自然不能。”

  “那你还说什么?”

  “但若是你能得祖父喜欢,祖父支持你画画,母亲便不会反对。而祖父最喜欢颜清臣这帖字。”徐念安道。

  她走过去将一脸懵懂的少年推回书桌旁边,循循善诱:“做一件事,这处受阻了,便要从别处想想法子。你仔细想想,你母亲不让你作画的根由在哪儿?是因为你没能和旭堂兄一般过了童试?你是靖国公府嫡长孙,天生富贵命,便是没有功名,一辈子靠着祖荫也能过得舒舒服服,母亲何必非得逼你读书上进,还不都是因为旭堂兄过了童试讨了祖父欢喜,还常在祖父跟前拉踩你,让你不得祖父欢喜?”

  赵桓熙想来想去,不得要领,疑虑地问徐念安:“我得不得祖父欢喜比我能不能考取功名更重要?”

  徐念安道:“那是自然。在国公府,国公爷是一家之主,作为他的儿孙,谁得他欢喜,谁就能从他手中分得更多的利益。小到家产分配,大到爵位传袭,都与之息息相关呢。”

  赵桓熙生气地瞪着徐念安:“你这不念亲情唯利是图的模样真难看!”

  徐念安将手朝他一伸,瞟着他道:“你倒是秉性高洁不屑算计,那请把我的一间宅院两间铺面现在就给我。往后三年,我就陪着你混日子,再不去想和离时你能不能妥善安置我的事。”

  赵桓熙两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赌气将她手一推,道:“说好和离时才给的,凭什么现在给。”

  徐念安白他一眼,“给不起便给不起吧,装什么大头蒜!”

  ……

  嘉祥居,殷夫人喝了盏茶休息了一会儿,回了几个来请示的管事婆子,空闲下来后又想起了新婚的儿子儿媳。

  “你说,以后这慎徽院的下人交给谁管着好?侯婆子虽是忠心,但性子也太老实了些,遇事没有章程,以前单伺候熙哥一个还成,现在来了徐氏,再让她管,没得倒让徐氏觉着咱们手下无人。”

  苏妈妈一边将剥好的蜜桃切成几瓣放在盘中递给殷夫人一边笑着道:“今日见夫人心情那般好,还以为您很中意三奶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