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抬手,道:“诶,无妨,小事而已。”虽然觉着这赵桓熙实在不适合上战场,但皇帝对他观感还挺好,毕竟长得这么好,看着也赏心悦目。

  “你觉着,你适合代替你祖父上战场吗?”皇帝问他。

  赵桓熙道:“普通百姓服兵役,没人问过他们适不适合上战场,但我们的军队,恰恰都是由这些经过训练的普通百姓组成的。我自忖并没有比他们缺胳膊少腿,还练过一年武,若是去当个新兵,说不得也是比较能打的新兵了,没什么不适合的。”

  皇帝大笑,道:“你只打算去当个新兵么?你可是代替你祖父去出征。”

  赵桓熙惭愧道:铱誮“赵家无人能真正代替祖父。我去,不过是为了向边关战士和铁勒敌寇证明,就算祖父他老人家病倒了,我赵家男儿也没有怂,赵家的风骨没有丢。只要我去了,这个目的就达到了,与我是将是兵,没有关系。”

  “可是你那位曾任过中军都督府都事的兄长赵桓朝已然向朕上表,说他愿意代替你祖父上阵杀敌。既然他曾任中军都督府都事,那武艺必然在你之上,又比你年长,朕觉着,由他去,更为合适。你是你祖父向朕请封的世孙,若是放任你去,到时候折在战场上,岂非让你祖父后继无人?”皇帝道。

  赵桓熙道:“正是因为我是祖父向皇上请封的世孙,所以我才比庶兄更有资格代替我祖父出征。祖父病倒了,若是赵家只派个庶子过去,难免不让人怀疑,就是随便派个人过去应付了事而已。我去则不同,我是靖国公世孙,我去,才能让辽东军民知道我祖父对这一战的信心和态度。祖父他镇守辽东几十年,在辽东军民心中颇有威望。他对此战有信心,会让辽东将士士气大增的。”

  “嗤,士气大增?就你这样的,待上了战场,万一刚与敌寇照面就被人给一刀砍了,却叫辽东战士如何士气大增?”柳拂衣出言嘲笑道,“皇上,臣妾觉着什么名分士气都是假的,能打赢这场仗才是最重要的。还是那个都事,比这个世孙靠谱些。”

  皇帝本来都要被赵桓熙说服了,听柳拂衣这样一说,立刻道:“爱妃与朕想法一致,既如此……”

  “皇上,我愿与庶兄比试武艺,若败,我心服口服。若胜,那就证明我比庶兄更有能力在战场上活下来。届时,请皇上应我所请,让我代替祖父出征!”赵桓熙大声道。

  他这么一说,倒是让柳拂衣找不到借口反对了,皇帝亦然。

  “那就明日,早朝后,宸极殿外广场上,你与赵桓朝比试,谁能取胜,谁就代替你祖父去辽东。”皇帝道。

  “是!”赵桓熙告退出宫,回到靖国公府,想去与徐念安说今日进宫之事,走到慎徽院门口时却见一旁慎修院的院门开着,里头隐隐传来争执声。

  “……祖父病重,父亲和桓阳身为儿孙,理当回来探望。夫人执意不肯将依兰阁归还,不知是何用意?”这是赵桓朝的声音。

  今年春天,殷夫人将依兰阁重新修整了一番,改名萱静斋,给萱姐儿住了。

  “祖父只是病重,你便公然回来放肆,就没想过,等他醒来该当如何?”殷夫人忍怒道。

  “那就不劳夫人操心了。”赵桓朝仗着即将代替祖父出征,认定殷夫人不能拿他怎样,态度傲慢。

  “你——”如不是考虑到他去上战场桓熙就不用去,殷夫人早就命人将他赶出去了。

  “母亲。”

  殷夫人听到慎修院门外传来赵桓熙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看到他站在那儿。

  “这等忤逆嫡母之人,您还跟他罗唣什么?直接赶出去便是。”赵桓熙看着赵桓朝道。

  赵桓朝大怒,握紧双拳盯视赵桓熙。

  “可是……”殷夫人自然也是想把他赶出去的,可是还指望他代替桓熙上战场呢。

  “把他赶出去是祖父的意思,如今祖父病了,就可以违背祖父的意思放这人回来了么?万一祖父醒了知道他回来了,又气昏过去怎么办?”赵桓熙道。

  殷夫人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感觉国公爷这一病,他又变了不少。

  “赵桓熙,你不要欺人太甚!”赵桓朝怒道。

  “欺人太甚的是你!”赵桓熙走进来,站在殷夫人身边,“把你赶出去是祖父的意思,如今你趁祖父病着偷偷回来,让你进府探望他便已是给你方便了,你还想住下来,让我母亲派人给你收拾院子,岂不是陷我母亲于不孝?你想回来,成,待祖父醒了,你自己去求他。现在,请你出去!”

  “我若不出去,你待如何?”

  赵桓熙道:“你不是上表奏请皇上让你代替祖父出征吗?这个档口若是让人看到你被靖国公府赶出去,你说会否有人想了解一下其中原委呢?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也了解了其中原委,你觉着,你还有资格代祖父出征吗?你为自己的前途放手一搏的计划,可是要毁于一旦了。”

  赵桓朝面色变了又变,最后恨恨地一甩袖子,出去了。

第150章

  打发了赵桓朝,殷夫人又是欣慰又有点担心地看着赵桓熙,问道:“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祖父醒了?”儿子没主见时她怕他立不起来,儿子有主见时她又怕他太有主意。

  赵桓熙道:“没有,祖父情况渐渐稳定下来了,向管事说他在那儿照顾就行。我想着这几天都没有和念安好好说说话,回来看看她在做什么。”

  殷夫人松了口气,还会舍不得家里就好。

  “那你去吧。”她微微笑道。

  “嗯。”赵桓熙点点头,去了一旁的慎徽院。

  徐念安正坐在房里发呆,听到外头丫鬟行礼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她打起精神迎到外间,赵桓熙进来,转身把门关上,牵着她的手回到梢间。

  “如何?”徐念安轻声问他。

  “皇上有意让赵桓朝去,说从武艺和年龄上来说他比我更合适,也担心我折在战场上祖父后继无人。我说我要和赵桓朝比武,谁胜就谁去,皇上应允了。”赵桓熙道。

  “比武?那赵桓朝武艺如何?你有把握能赢?”

  赵桓熙摇头:“没有把握,但是我知道他有此一举既不是为了赵家,也不是为国为民,他只是想投机取巧混个前程而已。明日比试前我会乱他心智,叫他不能安心比试。”

  徐念安看着他,一瞬间竟觉得有些陌生,就仿佛,一个少年一夜之间就长成了男人一般。

  她微微侧过脸,问道:“何时比试?”

  “明日早朝后,就在宸极殿外的广场上。”

  “那待会儿宫里内侍肯定会来咱们府上通知赵桓朝,母亲就会知道了。”

  “我方才借故把赵桓朝赶出去了。”

  徐念安呆了呆,道:“那明日还是如今日一般,我让人在后门给你备好马,你从后门走。”

  “冬姐姐,”赵桓熙握着她的肩,仔细瞧她的双眼,“你真的不会怪我吗?”

  徐念安仰头看着他,认真道:“你知道为什么明明我们性格差那么多,但还是会被彼此吸引,互相喜欢吗?因为在面对重大抉择时,我们的选择,往往是一致的。事实上就这件事而言,谁都知道祖父倒下了应该你去,因为你是世孙,将来要继承他爵位的人。有人反对,也只不过是因为担心你而已。以后母亲若是知晓,也定会极力反对,你要明白,她并不是认为你不该去做这件事,她只是担心你的安危。”

  “那你呢,你会不会也一直为我担心?”

  “会,但同时,我也相信傻人有傻福,你一定会平安归来的。”徐念安掐住他的脸故作轻松道。

  赵桓熙目光温软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赵桓熙提着刀来到宸极殿外时,赵桓朝已经在了。

  见他过来,赵桓朝本想讽刺几句,结果一看他手中提着的刀,顿时皱眉道:“皇上说今日只是点到为止的比试,你竟然带一把开过刃的刀?”

  赵桓熙站在他身边,目视前方,道:“皇上可没跟我说这场比试点到即止。”

  赵桓朝一愣,脑海中瞬间冒出很多想法。

  “其实你何必自讨苦吃呢?你上战场,不一定就能建功立业,但成国公府必然会派人给你使绊子。我与朱志福的恩怨你应当也有所耳闻,成国公府的人费尽心思也想弄死我。本来送我上战场是最好的法子,偏你跳出来横插一杠。如不把你弄死,我又怎么上战场呢?”赵桓熙道。

  赵桓朝扭头看他,道:“你既然知道,还与我争什么?”

  “我是祖父请封的世孙,自有我不可推卸的责任。你算什么?”

  赵桓朝面色阴冷地握紧了刀柄。

  “虽说富贵险中求,但也要有把握求得到才好。就你们母子多年来给我娘带来的屈辱和伤害,你觉着我会眼睁睁看着你借此机会咸鱼翻身步步高升吗?别做梦了。老老实实听从祖父的安排,走远些让我眼不见为净,我还能当你们不存在。若是像现在一样非凑到我眼前来蹦跶,难免就让人想把你一巴掌拍死。”

  赵桓朝冷笑道:“一巴掌拍死?凭什么?凭你的嘴上功夫么?”

  赵桓熙道:“你不信?就算你今天赢了,到了辽东,还不是得听李将军的安排?李营将军,可是祖父的旧部,到时候我修书一封,借祖父的口吻让他对你多多‘关照’,比如说让你去冲个锋陷个阵什么的,以示我赵家男儿的骁勇善战,你说,他会不会给我这个面子呢?”

  赵桓朝看着面前高高的台阶,腮帮子发紧,不说话。

  赵桓熙知道他心绪已乱,便也不再多说。

  两人笔直地站在御林军罗列的广场上,直到日上三竿,众臣退朝。

  皇帝带着百官走出宸极殿,想来方才在朝上已议过两人比试之事,所以出来了也没废话,直接就让宏奉上前叮嘱两人不许杀伤性命,宣布比武开始。

  赵桓朝一心钻营,武艺并不多精,不过胜在练武的时间长,基本功比赵桓熙扎实。

  而赵桓熙得国公爷亲自传授赵家刀法,招式上比赵桓朝略胜一筹。

  两人比武,本来赵桓熙真没什么把握赢,但赵桓朝被他乱了心绪,加上他自己带了把没开刃的刀,赵桓熙却带了把开过刃的刀,在两人实力相差不算悬殊的情况下,他还真讨不着什么好。

  最后赵桓熙在赵桓朝胳膊上划了一刀险胜。

  皇帝见赵桓熙虽看着年少娇弱,这舞起刀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大乐,当即在拟好的圣旨上填上赵桓熙的名字,让宏奉当众宣读。

  赵桓熙被封了个从三品的云麾将军,是个散官,并无实职。

  消息很快传到柳拂衣耳朵里,柳拂衣斜躺在贵妃榻上,一边抚摸猫背一边暗思:过了一夜那小子还能来比试,想来是她同意的。那便算了,算自己多事。

  赵桓熙领了圣旨,依然从后门回了靖国公府。

  殷夫人还被蒙在鼓里,直到朝廷派内侍来靖国公府上给赵桓熙送铠甲告身和鱼符,殷夫人才知晓这件事。

  听说圣旨都下了,官也封了,再过几日便要奔赴辽东了。殷夫人只觉仿佛一个大雷正劈在自己头上,当时就晕了过去。

  足晕了半日,殷夫人醒来时,天都黑了。她睁眼一瞧,床边只有赵桓熙,登时便想起白日之事。

  她猛的从床上坐起来,指着赵桓熙道:“你即刻给我装病!你若真敢上战场,我……我就死给你看!”一边说一边从床上下来,要去寻能自戕之物。

  “娘,我知道您会反对,可是我必须得去。”赵桓熙在殷夫人面前跪下来,仰着头道。

  “凭什么你必须得去?赵家这么多儿孙,凭什么就得你去?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殷夫人情绪不稳,大喊大叫。

  “赵家这么多儿孙,祖父也只把爵位传给了我。孩儿身为赵家子孙,这么多年来在祖父的庇佑下安享尊荣,如今赵家有难,祖父有难,孩儿不能退缩不前。”

  “身为赵家子孙,在祖父的庇佑下安享尊荣?这么多年,赵家给你什么尊荣了?祖父给你什么庇佑了?每个月二十两银子?每一季三身新衣?值多少我还给他就是了!从小到大,一直庇佑你,让你安享尊荣的,是我!是我用殷家给我的陪嫁,养活了你!你最该对得起的人是我!”殷夫人歇斯底里泪流满面地喊完,忽然反应过来,道:“是念安让你这么做的对不对?是了,若不是她有意纵你,你怎可能瞒着我闯下这样天大的祸来?我找她去!”

  说罢她将脸颊上的泪一抹,就要往门外去。

  “娘,与她无关,这是孩儿自己的决定!”赵桓熙看着她的背影哭着喊道。

  殷夫人停在房门口。

  “从小到大,是您一直保护我庇佑我,怕我受伤怕我出事。您事事替我打点周全,我就像一只被您关在笼子里的鸟,没人能伤害我,但与之相对的,我也失去了自由。以前不懂事时,我甚至还因此偷偷埋怨过您。那时候的我很矛盾,一方面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另一方面,我又觉着我之所以那般无能不招人喜欢,都是因为您对我管得太多。”

  殷夫人缓缓转过身来,看着跪在地上哭着诉说的儿子。

  “后来念安来到我身边,她教会很多道理,我也理解了您的做法,知道想让您放手自己就得先立起来,不让您操心才行。也许是因为从小没有得到过爹的关爱,和祖父关系亲近之后,我真的从心底里崇拜和尊敬他。我学武是为了我自己,可是我学刀,就是为了祖父而学的。除了跟着他学刀,我还跟着他学习如何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祖父越过父亲立我为世孙,有违礼法,但皇上还是答应了。这让我不得不去想,皇上为什么会答应?是因为祖父往年建下的功勋,还是因为祖父此次强拖病体的出征?”

  赵桓熙抬袖子擦干眼泪,仰头看着殷夫人道:“娘,祖父此番病重,不知还有多少时日留给他。我不想让他带着后继无人的憾恨离开人世。至少让他知道他没错看我,至少让他知道他的孙子赵桓熙,有这个勇气代他出征。有些事情就算当时错过了,过后还能有机会弥补。可有些事情,一辈子就只有那一次机会,若是错过,除了抱憾终身,痛苦终身,是再也无法补救的。娘,求求您,不要让我抱憾终身痛苦终身,您就当是,最后再疼我一次吧。”

第151章

  “最后再疼你一次?”殷夫人缓步走到他面前,俯着身手捂着胸口流着眼泪道:“娘正是因为疼你,才不让你去啊。你五叔,自幼习武,根骨也是极好的,还有你祖父亲自带着,可就是这样,他还是折在了战场上,折在那什么古德思勤的手下。你呢?你才练了多久的武?你自己一个人上战场。你会是个什么后果,自己想象不到吗?”

  赵桓熙眸中泪光闪烁,诚恳道:“我知道,我去,可能会死在那里,可是不去,我会生不如死。”

  殷夫人痛苦万端,指着他道:“说一千道一万,你不过是为了不让你祖父抱憾而去,不惜让我老无所依不得善终罢了!”

  赵桓熙惶急摇头。

  绝望到极处,殷夫人噗通一声与他对面跪下,迎着赵桓熙惊吓的目光求道:“娘疼了你那么多年,你也反过来疼娘一回好不好?就这一回。娘十七岁嫁给你父亲, 第二年他就带回了杜姨娘。按着娘的性子,从那时起就要与他老死不相往来的。是你外祖母得到消息写信给我,说我既舍不得你大姐,不想和离,那就一定要生个儿子出来,将来才有依靠。

  “我承认你的出生有你祖父一份功劳在里面,毕竟若非他用杜姨娘母子逼着你父亲,以我与他的关系,是绝不会再有佳善佳臻佳贤和你的。可是,你娘我忍着恶心与他虚与委蛇十几年,直到三十岁那年才生下了你,你娘我所受的苦,难道不比他们任何人都多吗?”

  赵桓熙泪如雨落,说不出话来。

  “自从有了你之后,这十几年来,我不争不抢,就算有人欺负到门前,也从未想过要狠狠地报复反击回去。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好好地长大成人,一切的宽容和忍让,我就当是为你这一生的平安康健积阴德了。可是现在,你告诉我,你要去出征?你让娘这几十年的心血都毁于一旦,你更是剥夺了娘继续活下去的信心和希望。”

  殷夫人伸出颤抖的双手握住他并不宽厚的肩膀,道:“哪怕你真的不为娘着想,那你想想念安,她和你成亲刚满一年,她才十九岁,她膝下还没有一子半女。如果你此番出征回不来,她就得为你守一辈子寡,对着你的牌位毫无倚仗毫无希望地过一辈子,你忍心吗?”

  赵桓熙双目红肿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殷夫人的房间,独自一人去了芝兰园。

  殷夫人平缓了一会儿情绪,洗了把脸,唤来芊荷问道:“三奶奶现在何处?”

  芊荷道:“方才看到她和三姑娘一道去了三姑娘房里。”

  “去把她叫来,叫她一个人来。”殷夫人吩咐道。

  “是。”芊荷看了眼主母通红的眼眶,低声应答着下去了。

  没一会儿,徐念安来了。

  殷夫人屏退下人,令把门关上。

  “桓熙主动请战一事,你知不知情?”

  徐念安站在堂中,看着面色冷肃的殷夫人,缓缓点头:“知情。”

  殷夫人劈手就把桌上的茶杯砸在了她脚边,厉声斥责:“我还叫你要帮我劝他不要做傻事,结果呢?你利用我对你的信任,帮他瞒着我,纵着他闯下如此大祸!他是你的夫婿,你就这般迫不及待地想让他上战场送死?你到底图什么?”

  “图他不要像我父亲一样,一生心力交瘁,天不假年,抑郁而终。”徐念安平静道。

  殷夫人呆住,皱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从小,我就很少能看到我父亲的笑容。他可以很温和很慈爱,但他不会对你笑。他总是默默地出门,默默地回家,默默地看书……我一度以为,他就是这样不苟言笑的性格。直到他去世后,我在他书房榻下发现一只上了锁的箱子,箱子里是各种与土木兴建有关的书籍,还有许多手稿。我从未见过我父亲摆弄这些,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他的东西,就去问伺候他的老仆。老仆告诉我,那是我父亲的东西。我父亲年少时,非常喜欢土木建筑,为了画一张图纸,常能废寝忘食。他也曾意气风发,扬言要做天下第一工匠。可是,我祖母不同意。”

  房里空气安静,徐念安的声音缥缈空灵,听着像是来自记忆深处的回响。

  “祖母强势,而我父亲本就不是桀骜的性子,又被孝道压着,处处受限,挣不出生天,到最后,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志向,听从我祖母之命去考科举。他考上了,可是从那以后,他脸上的光彩也没有了。他一直郁郁寡欢,三十五岁因病去世,在我祖母身边过完了他被安排的短暂的一生。”

  殷夫人几乎是立即反弹,“这如何能相提并论?你父亲放弃的是他的心之所向,而桓熙上战场,是被逼的!若不是祖父病倒,他不会上战场。”

  “祖父还未醒来,他若不想去,谁会逼他去?我父亲放弃的是他自己的人生理想,只要他自己能看开,没有外力会影响他。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一辈子都没能与自己和解。三郎和他不一样,他面对的是家国大义,他想去,您不让他去,他自己放不下,成国公那些人借此攻击他,他将面临的是内外交困,而且是一辈子。娘,我也舍不得让三郎去,可是三郎他首先是他自己,然后才是您的儿子,我的夫婿。他想让自己成为一个敢作敢为顶天立地的人,我没有理由去反对。”说到后面,徐念安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那你就没想过,你不反对,你让他去,他会死的,他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他才十七岁,我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着地把他养大,他连杀鸡都没见识过,哪里是上战场的料啊?”殷夫人捂着胸口泪流满面,声哑气噎。

  “娘,以您和公爹的关系,当初您应该可以预见,如果您不跟公爹和离,余生必不好过。您为何还是不与公爹和离呢?”徐念安噙着眼泪望着殷夫人。

  殷夫人声息一哽。

  为什么不和离,自然是因为舍不得长女佳懿。若是和离了,佳懿一个小姑娘,没有亲祖母的关照,孤零零地在赵明坤和他的继室手底下讨生活,不知要受何等的磋磨。

  有所得必有所失,她护住了佳懿从出生到出嫁,代价,就是她自己比守活寡还不如的一生。这些,当年她都是有预见的,可是她还是选择不和离。

  “娘,三郎是您的儿子,有些方面,他随您。您想想当初决定不和离时的心情,便能理解他现在的心情了。此番皇上封他为云麾将军,这就是个散官官衔,没有实权就不用带兵打仗。我想镇守辽东的李将军也会明白皇上的意思。三郎此行,就是我们赵家的一面旗帜,他只要负责竖在那儿就可以了,李将军绝不会派他上阵去对付古德思勤。三郎或许会受些苦,但他一定……一定会活着回来的。”徐念安用帕子擦干眼泪,语意坚定道。

  殷夫人觉得自己脑中一团乱,人也乏了,用手撑着额头道:“你回去吧。”

  徐念安欠身向她行了一礼,转过身慢慢出去了。

  赵桓熙没去嘉祥居用晚饭,在客院与殷洛宸和傅云津一道用了晚饭,很晚才回了慎徽院。

  徐念安已经睡下了,赵桓熙蹑手蹑脚地走到卧房里,坐在床沿上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出门去了书房。

  “三爷,可要磨墨?”今晚是明理值夜,见赵桓熙一人摸黑往书房去,轻声问道。

  “不用,你自去休息。”赵桓熙道。

  到了书房,他自己点亮灯烛,磨了墨,铺开一张白纸,还未动笔,视线就模糊了。

  他强忍了片刻,到底是忍不住,伏在桌上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场,好半晌才重新直起身来,用袖子擦干净眼泪,提笔蘸墨,写下“和离书”三个字。

  最后一笔落下,眼泪又掉了下来,沾湿了纸张,只得换过重写。

  短短二百来字,他就这么翻来覆去,写写停停,足写了有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写完。

  待纸上墨迹干透,他将它小心叠起,装入信封之中,藏在书架上的一册书里,而后又去了嘉祥居。

  如他所料,殷夫人还没安置。

  “这么晚过来,可是想通了?”嘉祥居正房次间,殷夫人坐在罗汉榻上,神情萎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赵桓熙在她面前跪了下来,道:“娘,辽东我是一定要去的。现在过来,是对您白天对我提出的问题做一个回答。如我此番能活着回来,自不必多说,若不能,您必会得到一个诰命,就像五叔战死后,祖母得到诰命一样。我下午去找洛宸表哥聊过了,他说他以后是打算留在京里的,会替我照顾您。到时候您有诰命产业傍身,有表哥照拂,还有四个姐姐代我尽孝,哪怕没有儿子,余生也不会受苦的。”

  殷夫人望着他,泪如雨落。

  赵桓熙自己心里也难受,流着眼泪道:“还有念安,娘,若是我不能回来,您放她离开。您说得对,她还这般年轻,不能为我守一辈子寡,那样也太苦了。我已写好和离书,若真有那一天,自会有人来接她。我曾说过要与她白头偕老,若不能回来,那便是食言。娘,您赶她走时,记得予她一二店铺,一间宅院,让她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就当,是替孩儿还债了。”

  殷夫人伸手捶打他,边哭边嘶哑着嗓子道:“你这么说,不是要为娘的命吗?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狠心的孩子?”

  赵桓熙伏在她膝上,任打任骂,只哭着道:“娘,对不起,若此番我能回来,余生定然好好孝顺您。若不能,下辈子我做父母,您做孩子,换您向我讨债。”

第152章

  接下来几日,赵桓熙忙着与尚先生,盐梅先生,璩老以及钱明等恩师朋友们告别。

  徐念安则忙着给他收拾行李。

  明理在一旁看着她把一件轻薄保暖的貂鼠坎肩放进包袱又拿出来,拿出来又放进去,反复两三次,忍不住问道:“小姐,您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啊?”

  徐念安拿着那件貂鼠坎肩在凳子上坐了下来,道:“不知该给他收拾些什么东西好?感觉什么都得带,却又怕他去了那边与旁人格格不入,遭人排挤。”

  “这种穿在里头的应该不打紧吧,旁人又看不见。而且我听说辽东可冷了,您若不给姑爷将这些御寒的衣服带上,万一他冻坏了怎么办?”明理道。

  徐念安猛的回过神来,复又站起来道:“你说得对,旁的不说,御寒的衣物总是要带足的。”

  明理瞧着徐念安重新忙碌起来,心中明白对于姑爷的这次出征,小姐并不似表面看起来的这般平静。

  想起辽东,明理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宜苏。半个月前她曾寄信来,告诉她荣五爷和她现在的住址,并问候小姐安康。或许,她也该写封信给宜苏,告诉她姑爷即将去辽东的消息。

  临出发前一日,赵桓熙哪儿都没去,就呆在靖国公府嘉祥居,陪着殷夫人和徐念安她们。

  经过几天时间的缓冲,殷夫人的情绪已经渐渐平静下来,至少能做到不会一看到赵桓熙就掉眼泪。

  众人为了不让气氛变得伤感,都极力不提赵桓熙明日就要启程去辽东的事。只有萱姐儿大剌剌地对赵桓熙能去辽东参战表示羡慕。

  到了下午,殷夫人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徐念安:“桓熙的行李收拾得如何了?”

  徐念安道:“带了秋天和冬天的衣帽鞋履,待他到了辽东,看看缺什么再使人捎过去吧。”

  “辽东严寒,再过一两个月就要入冬了,要多给他带些治冻疮的膏子。”

  徐念安点头:“已准备妥了。”

  殷夫人忧心忡忡:“那边军营里也不知道吃些什么,桓熙他能不能吃得惯?可不要水土不服。”

  徐念安道:“桓荣堂兄和宜苏家就安在三郎要去的广宁,我会托人给他们捎些银钱和便于保存的食材过去,若三郎能出军营,就让三郎去堂兄家打打牙祭。”

  殷夫人叹气:“也只能如此了。”

  到了夜间,赵桓熙沐浴过回到房里,就见徐念安披散着一头长发站在衣架前看着撑在衣架上的那身铠甲。

  从三品散武的铠甲,不重实用性,只是轻薄好看。锃亮的鱼鳞甲片,头盔上红缨鲜艳,若是一心从武的少年看到这样光鲜亮丽的铠甲,怕是连道都走不动了。

  徐念安听到赵桓熙进房的动静,回身笑道:“三郎,这身铠甲你穿给我看看好不好?”

  “好。”

  赵桓熙在徐念安的帮助下将那身铠甲穿上,头盔戴上,心中有些热血澎湃,在徐念安面前转个圈,问道:“你觉着如何?”

  徐念安将他上下一打量,掩口笑道:“你也真是个奇人,威武的铠甲都能被你穿出斯文俊秀的感觉来。”

  赵桓熙不满道:“你别小看人,我也是能威武霸道的。”

  “你做个威武霸道的样子来。”

  赵桓熙双手叉腰,绷着脸肃着表情目视前方,不动不语。

  徐念安一指点着下巴,道:“这副模样,是在想明日早饭吃什么吗?”

  赵桓熙瞬间破功,笑着过来捉她,口中道:“叫你胡说八道!”

  徐念安绕着桌子跑,他在后头追,行动间铠甲簌簌作响。

  “好了好了,不闹了,再闹澡该白洗了。”徐念安笑喘吁吁地停下来,被赵桓熙一把抱住。

  “瞧你,脸都红了。”赵桓熙把她的脸贴在他胸前的铠甲上,问:“凉不凉快?”

  “凉快。”徐念安抱着他,静静地叮嘱道:“你此去辽东,记得不要冲动,不要逞强,听李营将军的安排,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就行了。”

  “嗯。”赵桓熙答应。

  徐念安从他怀中出来,一边帮他摘下头盔一边道:“你容貌如此,穿上战甲也不像个将军。军营里多是没念过书的百姓,待你与他们混熟了,许是会开你玩笑,你也别置气,这不是坏事。你才练了一年武,上战场本没有优势,这张一看就不能打的脸是你最大的优势,万一……万一真的有需要你上战场那天,不要忘记利用好这唯一的优势。”

  赵桓熙点点头。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许看别的女人!”看着眼前即将远行的少年,徐念安鼻子发酸,掐着他的脸故作凶恶道。

  “我不看别的女人,只想着你。”赵桓熙道。

  徐念安眼眶一热,在眼泪掉下来之前勾住他的脖颈踮起脚来吻住他的唇。

  最近府里诸事繁杂,小夫妻俩已有好些时日不曾亲热了。如今分别在即,彼此心绪皆是起伏翻涌,便顾不上其它了。

  夏夜缱绻,微暖的风的庭院中回荡,花影摇曳,一轮橙黄的月静静地挂在檐角上。

  窗户开着,层叠的纱帐随风翻卷。

  风平浪静之后,徐念安问道:“为何那样?”

  赵桓熙伸手理了下她额上汗湿的细发,道:“我不想让你在我不在家的时候,一个人生孩子。”

  “为何?”

  “孩子是我们两个人的,只能由你孕育已是十分辛苦了,若我还不能在旁照顾你,我会觉得十分亏欠你。”赵桓熙认真道。

  徐念安定定地看着他,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道:“三郎,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好的夫君了。”

  “我不好,我若真的好,就不该让你在家为我担惊受怕。”赵桓熙愧疚。

  “我不会担惊受怕,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你舍不得我。”徐念安道。

  赵桓熙伸手握住她放在自己脸上的手,点了点头。

  皇帝派御林将军吕春开带三百兵甲送赵桓熙前往辽东上任。次日一早,吕将军就带着人来到了靖国公府门外。

  赵桓熙穿好铠甲,先去敦义堂给依然昏迷着的国公爷磕了个头,道:“祖父,孙儿去了,您放心,定不会给您丢脸的。”

  国公爷无知无觉,向忠倒是忍不住老泪纵横,对赵桓熙道:“熙三爷,您一定要保重自己,国公爷醒了,也定是希望能再见到您的。”

  赵桓熙起身,点头道:“我省得。向管事,我母亲和几房叔叔婶婶他们虽是在家,但总是各有各的事忙,只有您一直在祖父身边照顾伺候,祖父,就拜托给您了。”说着朝向忠作了一揖。

  向忠受宠若惊,忙道:“熙三爷无需如此,这不是折煞老奴了吗?照顾国公爷,是老奴分内之事。”

  两人聊得几句,赵桓熙告别了向忠,又来到嘉祥居。

  殷夫人徐念安,他的三个姐姐两个姐夫还有陆丰这个准姐夫,殷洛宸傅云津,以及萱姐儿聂国成都在这儿。

  殷夫人看着一身铠甲的儿子,又开始绷不住了,只因女儿女婿外孙女外孙女婿都在,不好哭出来,死死忍着眼泪将一枚平安符挂到赵桓熙的脖子上,道:“你今日如何去的,他日也要如何回来,不许少了一分一毫。”

  赵桓熙扯开一个笑容,道:“谨遵母亲大人命令!”

  殷夫人见他这时候还有心情说俏皮话,想捶他,又舍不得,收回手拿着帕子抹眼泪。

  三个姐姐都忍不住哭哭啼啼的,各种叮咛嘱咐,姐夫和表哥们则好些,殷洛宸还开玩笑道:“桓熙,待你此番回来,说不得这个从三品就名副其实了。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份上,苟富贵,勿相忘!”

  一句话说得女眷都破涕为笑。

  众人簇拥着他往前院去。

  今日他代祖父出征,府中开了正门,二三四五房的人都在大门口等着为他送行。

  “仗要打,命也要保住。你若有不测,祖父即便醒来,只怕也会熬不过去。要格外小心古德思勤。”告别时,赵桓旭夹在人群中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赵桓熙点点头,看着日头渐高,也不好意思让吕将军他们多等,就上了马,回头看向靖国公府大门口。殷夫人早已忍不住泪流满面,赵佳贤和赵佳臻一边一个扶着她,也是眼泪汪汪的。

  徐念安没哭,只是眼圈儿有些红,见他回头,还冲他笑了笑,对他点了点头。

  赵桓熙心中稍定,他抬眸看了眼靖国公府大门上的黑底鎏金大匾,对众人拱一拱手,就跟着吕将军策马而去。

  “桓熙……”殷夫人哭得腿一软,瘫了下去,慌得身边众人忙将她架住。

  徐念安收回看着赵桓熙远去背影的目光,悄悄擦一擦眼角泪珠,和赵佳臻她们一起将半昏过去的殷夫人给扶了回去。

  赵桓熙到了城外十里亭,发现除了钱明徐墨秀他们外,苍澜书院的学子和先生,还有璩老尚先生他们居然都在这里等着送别他。

  他忙下马上前向各位长辈一一行礼。

  尚先生拍着赵桓熙的肩道:“男人年少时多些历练是好事,到了辽东,如有闲暇,记得画一幅雪景图捎回来,也让我看看,这辽东的雪,和京城的雪,有何不同。”

  “好。”

  璩老吹胡子瞪眼:“闲暇时除了画画,也不能忘了练字!”

  赵桓熙笑道:“是!”

  盐梅先生说:“此番辽东之行,是极难得的一次从战争的角度去观察民生的机会,若你能有所得,胜读十年书。”

  赵桓熙拱手道:“多谢先生提点。”

  钱明拿着帕子擦眼泪,对赵桓熙道:“桓熙老弟,我也不指望你建功立业,只希望你能平安归来。你答应要和我排戏的,至今还没兑现呢!”

  赵桓熙道:“待我回来,一定抽时间与你去排戏。”

  最后轮到徐墨秀,赵桓熙主动道:“文林,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一旁,赵桓熙从自己铠甲里抽出一个信封,递给他道:“若是我回不来,你去靖国公府带你姐姐回家。我已和我母亲说好,她不会阻拦的。”

  徐墨秀看了看手里的信封,猜出里头装的是什么,对赵桓熙道:“你此时与我说这些,叫我心里如何安生?”

  赵桓熙道:“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若真有那一天,你一定要劝解你姐姐,无论我身在何方,都是希望她能过得好的。”

  徐墨秀红了眼眶,看着他道:“我还是那句话,不希望我姐姐当寡妇,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赵桓熙颔首:“我争取。”

  谢过来送别的众人之后,赵桓熙重新上马。

  苍澜书院的学子们为他唱起了晋朝张华的出征歌。

  “重华隆帝道,戎蛮或不宾。徐夷兴有周,鬼方亦违殷。今在盛明世,寇虐动西垠……”

  赵桓熙就在学子们清越激昂的歌声中,策马沿着官道越跑越远,直至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