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步凡猜测肯定是发展银行行长贾正明想出的新鲜点子,既讨好了领导,也宣传了自己,一举两得。(事后王步凡才知道那个送杯子的贾正己是贾正明的弟弟,代理市长欧阳颂到任后他就从发展银行调到市政府当了欧阳颂的秘书,还享受正科级待遇)。据说乔织虹到天野时间不长,已经和贾正明是牌友了,经常在一起打麻将,而知道贾正明和乔织虹是同学的人并不多。
乔织虹的手机响了,大家立即止住说话声。她接着电话笑得很甜蜜,闲着的左手变成了兰花指的样子,一改以往男性化的表情。大家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乔织虹的脸上,似乎要从这张灿烂的笑脸上捕捉到什么信息。接完电话,乔织虹笑吟吟地说:“刘书记已经进入市区了,咱们到门口接一下吧。”
鞠功这时突然说:“小乔书记,省委副书记来咱们天野指导工作,你们也不搞界接,太没有礼貌了吧?老李你说呢。”鞠功望着李直想让李直也表一下态。李直很圆滑,只笑了笑没有表态。
乔织虹笑道:“老领导,你真的以为小女子就那么不懂礼貌吗?是刘书记不让搞那一套,他一向反对界接界送。走吧,咱们到门口接领导去。”
鞠功讨了没趣,不再说话。常委们鱼贯而出,李直和鞠功很不情愿地跟在后边。
来到市委门口,在会议室里那种松松垮垮的样子已经不见了,领导们全部都肃然挺立,有些人还习惯性地把领带再整理一下,生怕自己的形象不佳,给省委领导留下不好的印象。站了时间不长,大家身上已经落满了雪花,这时刘远超的车总算是到了市委门口。刘远超还没有下车,从车上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急忙开了后车门,刘远超仪态稳健地从车上下来,大家一片掌声。刘远超与大家一一握手问好。
王步凡原以为给刘远超开门的年轻人是秘书,等刘远超指着年轻人向乔织虹介绍说:“这位就是欧阳颂同志。”大家这时才明白这位文弱书生般的年轻人就是未来的市长,于是又涌上前与欧阳颂握手问好。
王步凡与欧阳颂握手的那一瞬间,他发现这位未来的市长虽然斯文白净,但却少些阳刚之气,脸上甚至还有些稚气。欧阳颂是原省委书记杨再成的秘书,杨再成退到人大当主任之前把他下派到平州当了市委副书记,因年龄资历关系排名比较靠后。这次到天野来当市长,只怕仍是锻炼,要不了几年,省委也许会把他调到其它地方委以重任。因为现在的省委书记马风疾是原省委书记杨再成推荐上去的,他不会不关照老书记的秘书欧阳颂,况且杨再成现在还是省人大主任,是个实力派人物。
大家说说笑笑,向市委办公楼走去。乔织虹一直伴随在刘远超的身边,神采飞扬,脸上始终挂着永不消失的红晕,几乎有些矜持和做作。她顾不得扑打自己身上的雪花,而是把刘远超身上仅有的几片雪花拍掉,样子显得很从容。这就更使王步凡相信她与刘远超的关系特殊了。
市委这个小会议室又称207会议室,常委会一般都在这里召开。当然偶尔也有到天道宾馆或西郊湖畔的渡假村里去召开,至于在哪里召开会议更合适,完全取决于市委一把手的兴趣。据说前几年该会议室叫208会议室,有人说七上八下,八字不吉利,李直就把208改成207了,谁知改正后他没有上去,倒是让边关和井右序上去了。
会议开始前,刘远超与各位市领导亲切地交谈着。他五官端正,一副美男子形象,宽阔的脸和闪闪发亮的额头,给人以慈祥和温和的印象,大背头显示出他非凡的气度,两只深邃的眼睛又让人觉得他城府极深。他有一个良好的习惯,逢人就握手,见面就微笑,说话必问好。现在坐在那里也常用亲切的目光与周围的人交流,他身上天生有一种磁力,能够让人不自觉地把他作为中心。
会议开始后,乔织虹首先提议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刘书记的到来和欧阳颂、王步凡两位同志的到任,接下来刘远超代表省委宣布了欧阳颂和王步凡的职务。顺便谈及省市县三级抽调得力人员组成帮教工作队进驻农村,落实“小康战略”的有关事宜。说到这里他就问市委副书记雷佑允,“佑允同志,我上次提议从天南选派一些干部充实到其他县去,落实没有?”
刘远超说的是陈玫、肖乾、花英嗣和逯一山他们那一批干部。
雷佑允笑道:“我们执行刘书记的指示是不打折扣的,已经到位开始工作了”



刘远超微微点头一笑,接着强调了要为农民解决实际困难,为群众办事实。还要求天野市委成立专门的帮教机构,并建议说:“王步凡同志在落实‘小康战略’重要决定方面很有成绩,我建议你们让王步凡同志主抓这项工作,他在天南的时候可是落实‘小康战略’重要决策的先进典型呢。”
乔织虹微笑着不停的点头,欧阳颂还没有进入角色,木木讷讷地坐着毫无表情,雷佑允一脸奸笑,暴平军嘴角挂着一丝讥讽,林涛繁脸上的表情暗淡。
刘远超接下来讲了落实“小康战略”重要决策的现实意义和全省上下掀起落实省委“小康战略”重要决策高潮的大好形势……
刘远超讲着话,王步凡就开始观察在座的这些天野巨头们。文史远与他坐得最近,文史远的长相有点像青年时代的毛泽东,只是风度和气质与老人家无以伦比,他的特点就是一双眼睛特别黑,也特别灵活,不停地环视着每一个人,每环视一周,最终都要落到乔织虹的脸上,再定位到刘远超挥舞着的右手上。文史远在看别人的时候总报以微笑,看乔织虹和刘远超的时候就有些谄媚的味道。文史远最早是市委宣传部的科长,到天西县从宣传部长一直升到县委书记,后来又调到天野市委宣传部当部长,据知道内情的人说他是省政协主席文景明的侄子,叔侄两个人的共同特点都是好色,文景明离了五次婚,最近好像与比他小二十岁的小老婆又闹别扭了。也正是这个毛病误了文景明,不然他可能会干到省长,省委书记的。
乔织虹昂首挺胸,有些军人风度,短发黑里透明,两只大眼睛始终盯着刘远超那张很有男子汉风度的脸,尽量显示出聆听教诲的样子。王步凡猜想乔织虹一定是个为人谨慎、谦和、宽容,且具有一般女性所不及的优秀。遇事肯定会特别冷静、理智,尤其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能够处理各种复杂问题,是个足以驾驭天野这帮男子汉的女强人。
林涛繁中等身材,头发有点稀疏,他不善言词,是个多干事少说话的人,市委这边有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哑巴。”
欧阳颂先是木呆呆的,现在又变成笑呵呵的样子,他的笑让人弄不懂他为什么要笑,每隔半分钟他就不自觉地点点头,作深思状态,更让人弄不懂他为什么点头。他是秘书出身,可能在领导身边呆的时间长了,养成了这种习惯。他看上去只有书生气,而没有领导人物独有的风度和魄力。
王步凡望着雷佑允、暴平军和李直,就想起天野机关干部说的一狮一狼一毒蛇来。
“狮子”是说常务副市长暴平军的。他人高马大,黑脸方鼻,一副斗狮面孔,天生带着几分威严,在市政府那边特别霸道,其他副市长们都要让他三分,机关干部更是怕他。当年连井右序都拿他没有办法,只怕日后欧阳颂更是难以驾驭这头狮子。此公偶尔贪色,经常贪财,且每每狮子大张口,这几年在市政建设方面弄了不少钱,也玩弄了不少女人。
“狼”,说的是人大主任李直。李直未到人大前是市委书记,那时头发染得黑明,此公不知受什么高人指点,认为最靠不住的人往往是身边的人,于是对谁都不相信,好像机关干部人人都有狼子野心,因此只相信他的情妇梅秀外。可能因为操心过度,身体比较瘦弱,于是机关干部反而把他比作狼。自从退到人大之后,李直不再染发了,现在头发苍白,身体也发福了。他有些虎死不减威的样子,坐在那里仍挺腰收腹,竭力保持着他原有的风度。
“毒蛇”,是说市委副书记雷佑允的。雷佑允背头油光可鉴,面部总是堆满笑容,但他的笑容明显有些做作,老百姓说他是“笑面虎”,当面尽说好话,过后不办一点实事。机关干部说他是“黑蝎子”,总在笑容背后把人蜇了,特别是那些给他送了礼而没被提拔的人更是怨声载道。老干部说他是毒蛇,总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向你进攻,把你搞下台。还有一种说法是,暴平军是“明枪”,雷佑允是“暗箭”,李直是“陷阱”。暴平军在不顺气时就明火执杖地跟你干,当面用枪扎你,让你下不来台。说雷佑允是“暗箭”也很形象,即使有再不顺心的事,他也不会当众发火,反而总要装出些笑容来。但到了合适的时机,开始秋后算账,凡是让他不顺心的人,他都想着法子去整你,不少人吃了他的亏。他这几年一直抓组织管干部,不仅在各市县培植个人亲信,市直局委中也有一大批经他手提拔起来的人。当然位置就那几个,上来的高兴,下去的骂娘,于是“毒蛇”、“笑面虎”、黑蝎子”和“色狼”这些绰号统统加在雷佑允的头上。说李直是“陷阱”是指他特别有心计,总爱设圈套,干部们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李直精心设计的圈套中。
政协主席鞠功,身材又胖又矮,皮肤稍黑,坐在椅子上就如同一只企鹅,望着谁都一脸无奈,露出满口的假牙。他今年还不到六十岁,不知是什么原因牙齿全坏了,只好镶了假牙,有些时候当着人把假牙从嘴里取出来摆弄,让人看着直恶心。政协干部们给他下的定义是该发火的时候不发火,不该发火的时候发邪火,平时说话办事没有一点原则,是个甩子。
廉可法正襟危坐,永远都是那么严肃,似乎从来就没有笑过,好像天生就是搞纪检的料子,他是军转干部,这么多年对地方上的事情仍然没有适应过来。
组织部长侯寿山还真像只猴子,不光眼睛灵活,老在别人脸上瞧来瞧去,连头也像快掉了似的,不停地在扭动,他和鞠功咋看也不像当官的料子,然而一个是政协主席,一个是组织部长,可能这就是老百姓说的男人难得猴儿相,女人难得鸭子样吧!
秘书长墨海好像天生就是干秘书的料,样子很谦和,不时起身给各位领导杯里续水,他站起来时像个老管家,坐下时总要用手去梳理一下大背头,既显出文气,又提醒你他也是市委的领导,并不是秘书。最有特点的是墨海手里始终不离笔,总在记着什么。
刘远超在最后说:“天野市这几年在经济建设中成绩显著,希望新一届领导班子团结一心,在省委领导下,把天野的事情办好,向着更高的目标奋进,早上走上小康之路。”
大家的掌声刚落,乔织虹就讲了话,她把刘远超的讲话概括为重要指示,要求大家认真贯彻落实,还强调新一届领导班子是站在巨人肩上的,前任留下了很好的基础,新一届班子一定要团结一心,努力工作,向省委和天野八百万人民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还宣布三月二十六日天野市召开十届人大五次会议。
欧阳颂作了表态发言,无非是在省委和市委的领导下,尽职尽责,争取做一名合格的市长。他这话说得有点不合时宜,他现在还是个代理市长,在代理市长和市长之间毕竟还存在着必要的法律程序,他应该加上“如果天野人民信任我,支持我,我一旦当选……”这类客气话,但是他因为政治经验不足,没有加上这些话,似乎他现在已经是市长了。这也难怪,到目前为止省内还没有出现过上边派下来的市长被选掉的先例。人们也总是把代理市长和市长等同看待。正因为这样他没有什么顾忌,也许会很自信地认为今天的代理市长就是明天的市长。可雷佑允分明就流露出一脸的讥笑,他庆幸车行止的死使他失去了一个竟争对手,他恨这个欧阳颂,认为是他抢了自己的市长位置。
王步凡也要表个态,他的表态就显得老练些,“虚心学习,熟悉情况,不尚空谈,努力工作,团结奋斗,廉洁奉献。”只有了短短二十四个字就把他要说的话,要表的态全部概括了。刘远超很满意地点了点头,乔织虹也流露出满意的表情。
这时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由于来人推力过猛,门“哐”的一声重重地碰在了墙上,把大家吓了一跳。门口站着的是个很秀气的女人,气喘嘘嘘地说:“乔……乔书记,不好了,有人……有人在市委门口自焚了……”
全场的人都惊呆了。刘远超忽地站起来说:“走,看看去。”刘远超走在前边,市委领导们在后边跟着,急匆匆地奔向市委大门口……


大家奔到天野市委门口,见门卫正用拖把扑打自焚者身上的大火,死者已经烧成黑炭团,肚子也炸开,因为火大,看不到血迹,只看见一堆模糊不清的东西。既像是人,又不像人。雪地上被烧化了一个圆圈儿,格外引人注目。

乔织虹有些气急地问门卫,“这是怎么回事?啊?”

门卫手里提着拖把怯生生地说:“他……他用塑料桶提了半桶汽油,来到市委门口就把汽油浇到身上打着火机……然后高喊着他是天野汽车厂的下岗职工水向东,没法活下去了……然后就点着衣服,可能……可能他还喝了汽油,一股火苗从他嘴里喷出来,等我……等我来扑火时,他就爆炸了,火势很大,一时扑不灭……然后……然后……”

乔织虹一时惊吓得无话可说,脸色苍白,嘴唇直抖。

刘远超倒是很冷静,“水向东?是不是天野汽车那个水向东?是不是当年那个‘新长征突击手’啊?他可是劳动模范呢!佑允同志,我记得你是天野市下岗职工安置管理小组的组长吧?你是怎么安置下岗职工的?啊?你到天野汽车厂去过吗?”

雷佑允一脸委屈,“刘书记,天野汽车厂是省直单位,仅下岗职工就有一万多人,天野市的下岗职工也有两万多人,天野又是经济欠发达地市,仅天野市的下岗职工我们就安置不过来,天野汽车厂是个倒闭企业,省里说是要负责职工最低生活保障金的,可是从去年到现在一分钱也没有拨下来,你说让我这个组长怎么当啊?况且汽车厂的事情一直是车行芷同志主抓的。”

雷佑允把责任都推到刚刚死去的车行芷身上,刘远超恼怒不起来了。天野汽车厂虽然处在天野地盘上,可是责任是要省里负的。“佑允同志,你就没去向呼延雷省长反映过这个情况?”

“去过,我和天野汽车厂厂长向天吟以及车行芷同志一块儿去过一次,车行芷同志去过三次,可是省长说省里也有省里的难处,说是要想办法尽快解决,可是整整等了一年也没有解决。”

这时公安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长向天歌带着公安人员来,录了像,拍了照,察看了一下现场,然后把尸体抬到一辆垃圾车上拉着走了。这时不断有群众向这里涌来,市委门口很快就要被堵塞了。

刘远超对着乔织虹故意大声说:“小乔书记,你安排一下,现在咱们就到天野汽车厂去调研。我们做为党的干部,怎么能这样不关心人民群众的疾苦呢?我们要永远记住共产党是为人民服务的。”说罢,主动到围观的人群中了解下岗职工的困难去了。

市委的领导们都垂头丧气地回市委去,王步凡走在最后,他在天南就经历过酒厂职工集体上访的事件,如果今天上午刘远超不给天野汽车厂的下岗职工带去点实惠,只怕是好去不好回的。王步凡想到了“民以食为天”这句话,现在下岗职工连吃的都没有,不集体上访才怪呢?他真没想到来天野上任的第一天就碰上了这种事情,看来以后的路会更加难走。

王步凡忽然觉得今天应该给下岗职工办点实事,既算是帮助一下困难职工,也算是对刘远超知遇之恩的报答。于是他分别给天南县县长王宜帆,天西县县委书记李光源,天北县县长时运成和东南县县长孔放远打了电话……

乔织虹和其他人员急匆匆回到207会议室,吩咐墨海把车行止的办公室整理一下,让王步凡用,让欧阳颂和王步凡暂住天道宾馆,让暴平军引着欧阳颂到市政府那边去熟悉情况,然后宣布散会。

散会后乔织虹让墨海调来市委的中巴车,叫上王步凡和雷佑允来到市委门口,刘远超还在围观的人群中间问寒问暖,由于刘远超今天的表现让市民们很感动,一时没有出现什么骚乱。刘远超见中巴车停在天野市委门口,就高声说:“乡亲们,我是从天野走出去的干部,对天野的一草一木是很有感情的,对人民群众的疾苦也决不会不管不问,我们现在就去天野汽车厂搞调研,为下岗职工解决实际困难,乡亲们,请你们相信党,相信政府,再见。”

围观的群众慢慢散去,刘远超上了车,中巴车驶离天野市委门口。
路上,等乔织虹再次把刘远超身上的雪花拍掉后,刘远超不无感慨地说:“时间过得真快,我是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后考上哈尔滨工业大学的,我们是老三届学生,一九八一年毕业时我就分配在天野汽车厂,在这里干了一年技术员,当了两年团委书记,一九八四年老地委书记边际同志把我推荐到团省委任了副书记,再后来当过团省委书记,又到平州当过市长,市委书记,然后调到省委组织部去工作。我和你们乔书记是同班同学,可是我比她整整大了十岁,她毕业的时候才二十二岁,我那时都三十二岁了,女儿刘再娜已经八岁,唉!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十几年就过去了。”

听了刘远超的话,王步凡才知道原来他也在天野工作过,还与乔织虹是同学。他一算年龄,刘远超已经五十二岁了,乔织虹只有四十岁,比他还小两岁。更让他惊奇的是刘远超与边际也关系,与向天吟是同事。

乔织虹插话说:“刘书记是我们班里的老大哥,老班长,那时候处处关心我这个小妹妹。”她似乎不想就这个话题说下去,突然转了话题,“刘书记,是否抽空去看望一下边老书记?”
“是该去看望一下他老人家,因为工作忙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了。”刘远超说。
(王步凡以为刘远超真的会去看望边际,他还希望到时候一同去的,可是后来刘远超再也没有提起过去看望边际的事,王步凡弄不懂刘远超的心思,是自己地位升高了不需要再看望老书记,还是跟边关有什么过节。)

走进天野汽车厂的大门,给人一种荒凉怆然的感觉,若大一个厂子,冷冷清清,很少有人走动。厂里停放着一千多辆卖不出去的天野牌中巴车,有些已经锈迹斑斑,车上边盖了厚厚的一层积雪。两年前因为产品无销路,负债过重,这个厂子倒闭了,债务由省里负担,但工人的低保问题一直拖到现在还没有解决。

刘远超一行下车后,踏雪在厂子里转悠,王步凡注意到这个厂子里所有的水泥路面都破损了,有些地方的坑洼还很深,如果不是白雪掩盖着,可能是“惨不忍睹”的。来到天野汽车厂,对于刘远超来说无异于故地重游,这里的老式建筑,还是十几年前的样子,改革开放的春风似乎没有吹到这里,没有给这个厂子带来任何生机,而给这里带来的只是阵痛。过去是计划经济,天野汽车厂是人人向往的好单位,厂长也享受正厅级待遇。天野汽车厂是当年苏联援建的项目,属于大型国有企业。产品不愁销路,职工曾经是天野的高贵一族。自从经济转轨变型之后,天野牌汽车因质量差,款式旧,再也没有人购买,厂子走了下坡路,职工只好在转轨变型中承受着巨大的磨难……
走到厂子的一角,刘远超忽然眼睛一亮,指着前方说:“小乔,那里就是我当年住的地方。”

王步凡他们顺着刘远超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是一片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建造的小平房,平房周围是一派令人触目心酸的破败景象,昔日的辉煌与高贵已经找不到一点踪影,这里与厂门外的高楼大厦和霓红灯产生了巨大的反差,简直是两个世界,两重天。

刘远超感慨道:“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啊!我上大学前已经结婚了,女儿再娜已经出生,你们的嫂子那时还在农村,后来才带出来的,到省城后又生了个小子,儿子今年都十五岁了,一切就好像发生在昨天,就像一场梦啊!”

乔织虹、雷佑允和王步凡都微笑着点点头,只管听刘远超感慨,谁也不说话。

刘远超走近平房,听见平房屋里传出来少女的哭声。刘远超很吃惊地问:“怎么会有哭声?走,咱们过去看看。”

等王步凡他们随刘远超进了小平房,只见两个女孩子正伏在床边啼哭,大的有十四五岁,小的有十二三岁,因为天冷,两个小姑娘冻得浑身战颤,牙齿发出格格的响声。刘远超急忙上前问:“孩子,你们这是怎么啦?”

大点儿的女孩哭着说:“我妈妈病死了。”

乔织虹忙问:“爸爸呢?”

小点儿的女孩哭着说:“爸爸自焚死了。”

王步凡心头一惊:莫非自焚于市委门口的水向东就是这两个女孩的父亲?

小女孩哭着用颤抖的小手从桌子上拿过来一张纸递给刘远超说:“伯伯,这是我爸爸留下的遗书。”

刘远超接过那张纸,看着看着手也颤抖了,眼泪夺眶而出。他看后传给了乔织虹,乔织虹看后又传给了雷佑允,雷佑允看后再递给王步凡,王步凡看到的遗书内容一阵阵地心痛。

亲爱的孩子们:
别怪爸爸狠心,爸爸是个只会在工厂里做工的工人,爸爸曾是个“新长征突击手”和劳动模范,可是现在不行了,你们的妈妈有病,因爸爸没钱,她得不到及时医治病死了,你们又因交不起学费退学了,家里已经断炊,爸爸养活不了你们,爸爸决定离开这个世界让你们自谋生路了。如果有好心人收养你们,你们就做人家的女儿吧,如果没有人收养你们,你们就去讨饭,别指望依靠厂里了,厂子是靠不住的。也千万别走了邪路,厂里很多女人去卖淫渡日,爸爸临死求你们了:再穷再苦,宁愿讨饭也别当三陪小姐……要永远记住你们的爸爸曾经是“新长征突击手,”是河东省的劳动模范……

王步凡的眼睛模糊了,他没有勇气再看下去。水向东的遗书似乎有千斤之重,让王步凡的双手有些拿不动,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刘远超这时发话了,“小乔,在改革开放和转轨变型的特殊时期,改革既是攻坚战,也是突围战,在攻坚和突围中都是会有牺牲的,市场经济体制的进程和知识时代的到来是不可逆转和阻挡的,大锅饭已经没有生存的土壤了,产业工人注定是要为时代的前进做出历史性牺牲的,但是要把这种牺牲降到最低限度。政府也要采取积极措施,使处在阵痛中的产业工人有饭吃,使他们的孩子能上学。为改革付出代价的不应该是孩子们啊。”

乔织虹听了刘远超的话很动情地拉住那个大的女孩子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上几年级?”

大点的女孩说:“我叫水涟,今年十五岁,上初三。妹妹叫水漪,今年十二岁,上初一。我们家里穷,因交不起学费都辍学了。”

刘远超红着眼圈问:“孩子,想上学吗?”

水漪眼泪花花地说:“想,做梦都想上学,可是我们没有钱。”

刘远超长叹一声,无奈地仰起了脸,眼泪顺着他保养极好的双腮往下淌,然后滴在满是尘土的地上。他也是农家出身,他知道穷人的无奈和失学的困惑。他脱下自己身上的风衣,给水涟穿上,乔织虹也脱下自己的大衣给水漪穿上。

乔织虹不待刘远超发话,拉住水漪说:“我叫乔织虹,是天野市的市委书记,正好我无儿无女,你们姐妹俩就跟着我生活吧,以后我来做你们的妈妈……”乔织虹说到这里已经满脸泪水,泣不成声了。

王步凡不等乔织虹说完就插话说:“乔书记,你收养两个负担太重了,我收养一个吧?”

雷佑允也急忙说:“乔书记,你一个人生活很不方便,就让我和王书记一人收养一个吧。”

乔织虹这时如同愤怒的母狮一样吼道:“不能让她们姐妹分开,我知道分离的痛苦,还是我一个人收养吧。”乔织虹说完这话,水涟和水漪就跪着扑进乔织虹的怀里叫了一声妈妈,乔织虹紧紧地搂住两个孩子,已经幸福得说不出话了,她也是个女人,她四十岁了是头一次听人喊她妈妈。

乔织虹的愤怒原于她父母的离婚。他父亲原是省民政厅的副厅长,跟单位里的一个女人好上了,就回老家与妻子离婚。乔织虹的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竟然很爽快地与丈夫离了婚,两个女儿一人一个,乔织虹随母亲生活,妹妹乔织彩随父亲生活。可是父亲与那个女人结婚后生了个儿子,后娘对乔织彩很不好,举手就打,开口就骂,后来妹妹就疯了,跑出去再也没有找回来,直到现在二十五年过去了,妹妹仍然没有音讯。乔织虹的母亲也没有再嫁人,硬是靠着自己的勤劳,供乔织虹考上大学,可到了老人该享福的时候,却得了子宫癌,五十九岁就离开了人世。为此乔织虹恨透了父亲,她再也没有和父亲见过面。去年父亲死的时候有人通知她去参加葬礼,她硬是没有到场,至今也不认那个与她异母同父的弟弟。乔织虹的这种心情只有刘远超知道,她向刘远超倾诉过。因为从小缺少父爱,她把比自己大十岁的同学刘远超既视同兄长,又视如父亲,以致后来两个人的感情弄到了“升华”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