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次沉痛的教训。再加上扬眉一去杳无音讯,王步凡彻底灰心了。后来从兴隆高中传来消息,说扬眉已经在天西县老家嫁人了。王步凡万念俱灰,和着泪水,他把所有的信件全部烧掉,想把扬眉的音容笑貌从自己的记忆中彻底驱逐出去。然而信虽然烧了,人却总也忘不掉,一天到晚扬眉的身影老在他的脑海中萦绕,让他倍觉困惑和思念。
为了摆脱婚姻对感情的困扰和折磨,王步凡决定尽快找个女人结婚,结束单身生活。后来经人介绍,王步凡与孔庙初中的女教师舒爽谈上了,他不喜欢舒爽,只是为了结婚,而舒爽却非常喜欢他。舒爽是接她父亲的班当上教师的,她又黑又瘦,个头又矮,嘴大,牙长,眼小,根本配不上潇潇洒洒的王步凡。结婚没有几天王步凡就后悔了,他觉得舒爽不光样子丑,思想境界也低,两个人根本没有共同语言,更谈不上感情和爱情。当初急于结婚,显然是太草率了。一九八三年和一九八四年的暑假,孔庙初中的领导们连续两次拿了学校的钱到省内的风景区去旅游,因为王步凡不在学校领导班子之列,只好靠边站。为此他一气之下提笔写了一篇《学生年年有辍学 校长依然去旅游》的文章寄给《天野日报》,没想到这篇文章还登出来了。
文章一见报,如同美国在日本的广岛投了原子弹,震得孔庙上下恐慌不安,余波还震惊了天南教育局的头头脑脑们。教师们很夸张地说王步凡抨击丑恶,无愧英雄之举。但校长气急败坏地骂王步凡是条疯狗,逢谁咬谁,教育局长说王步凡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事后王步凡才知道,两次旅游,县教育局訾局长的夫人都去了,难怪訾局长会为此暴跳如雷。甚至放出话说王步凡是孔庙教育的不安定因素,扬言要把他调到天南县最贫困的山区去教书,免得他再惹是生非。
现实又给王步凡上了一课:决定他命运的是官员,而不是群众,他对群众的作用开始怀疑了,群众可以说你好,但是他们决定不了你的命运。教育局长这一下可把舒爽吓坏了,她本来就性格怪说话刁,为此连续五天没有搭理王步凡。王步凡处在内外交困的境地,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和希望,甚至做好了到山区教书的思想准备。
过了一星期,教育局果然把调令下到孔庙初中,调王步凡到石云乡的深山老林里去教书。接到调令的那一刻,一股无名火从王步凡的心头蹿起,简直快要把他的头发烧焦了。他想起主席当年说的话,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看来文人也应该把笔杆子变成牙齿,去咬,去啃,不然就要任人宰割。于是他写了一封揭发信……
在一个风高放火、夜黑杀人的晚上,王步凡拿出多半瓶酒,一仰脖子像灌老鼠洞那般灌进肚子里,然后揣着那封信,骑上自行车出发,径直闯进在进修学院的訾局长的家。訾局长并不认识王步凡,以为是送礼的,就用怪异的目光扫了一下说:“不早了,我要休息了,你有什么事吗?”
王步凡一个箭步蹿上去,左手抓住訾局长的衣领,右手从怀中抽出那封信,举过头顶说:“姓訾的,老子是来找你算账的,你他妈的凭啥把我王步凡调到石云乡去?不就因为老子写了一篇批评不正之风的文章吗?你不让老子活老子也不会让你安生!从今天开始,老子就不上班了,也他妈的当个专业告状户,市里不行到省里,省里不行去北京,别人不告,就告你老婆公款旅游的事情,不把你姓訾的告倒老子不姓王,咱们走着瞧!”
訾局长面对突如其来的“暴力”行为,惊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稳了稳神,皮笑肉不笑地说:“小兄弟,有话好说!啊,你就是那个王步凡吧?有话好说嘛,你这样就不怕我报警把你抓起来?”
“我巴不得把事情弄大呢,你如果有种咱们现在就到大街上让老百姓评理去。”
“哎呀,我怎么能够和你这个小兄弟一般见识呢,你如果不想去石云乡就还留在孔庙教书行了吧?如果不想教书也行,孔庙乡和春柳乡都需要从教育上抽个人去乡里搞人口普查,啊,对了,让你去怎么样?反正你和学校的关系也那么紧张,走了对彼此都有好处。我看你文质彬彬的,怎么会动起粗来呢?你冷静点儿,有话好说嘛!你坐,你坐。我看你可不像个粗人啊!”
王步凡确实不是个粗人,可是他现在必须装粗,于是他瞪着血红的眼睛说:“你姓訾的说话一定要算数,不然老子就把你老婆出去旅游的事情捅到上边去。这不,信我都写好了!哈哈,姓訾的你记住啊,从古到今,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兔子急了也咬人!再说你儿子在哪个班里我也知道,不然在你儿子身上做文章吧?”
“不,不,你放心,这一次我不是骗你的,你千万不要让孩子受惊。”訾局长有些惊慌失措,他对王步凡捅娄子的能耐是领教过的,为旅游的事情天野地区教育局批评过他,要他注意影响。他现在一心想息事宁人,不想激化矛盾让王步凡继续去告他,更不想让王步凡怎么自己的孩子。
王步凡心里一阵窃喜,觉得自己的行动见效了,就说:“我就去搞人口普查吧。你訾局长说话要算数,不然我可要弄个鱼死网破的……”说罢王步凡把信往怀中一揣扬长而去。
没想到王步凡耍泼皮这一招还挺灵验,第二天他便接到通知,让他到春柳乡去搞人口普查。王步凡得到消息后一阵欣慰:官员们最怕有人拼上命去揭他们的短处,文斗不如武斗。到春柳乡上班后王步凡工作很卖力,也开始注意和领导搞好关系,乡党委书记很看重他。平时,党委书记总让他写一些乡里的通讯报道,这些报道大都变成铅字上了《天野日报》,成了为党委书记歌功颂德的马屁文章。也有几篇王步凡执笔的工作性论文登在《天野工作》上,当然署名都是乡党委书记的。恰逢一九八四年机构改革,要提拔一批有学历的年轻人充实到干部队伍中去。春柳乡又没有别的大学生,王步凡以为沾了政策的光,自己同乡党委书记的关系也很好,他会为自己说话的。这次自己是非提拔不可了。
可是末了的事实又一次使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仅凭学历和工作成绩以及泛泛的同事关系是不行的,提升官职也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而且这个系统工程是掌权的高官们操纵着的,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一直到时机失去时他才知道乡党委书记原来是个滑头,自己在政治上还是太幼稚了。
正当王步凡处于十分苦恼的境地时,办公室的秘书叫他接电话,一接竟然是扬眉打来的。扬眉向他问了好,他问扬眉在哪里,扬眉说她这两年一直在天西县老家的高中复习考学,结果没有考上。王步凡问她是如何知道他目前的处境的,扬眉说:“我的同学大学毕业后不是在县委办公室工作吗,我通过他知道了你的情况。王老师,我现在急需要一千块钱,你能帮帮我的忙吗 ?”
王步凡想都没想说:“我尽力而为吧。”
“现在是八点半钟,你找个车必须在十一点半钟以前赶到天西县古城高中门口,我在这里等你。”说罢扬眉挂了电话。
王步凡当时一个月才六十多块钱的工资,一千块钱对他来说就等于是两年的薪水,但是扬眉给他打电话肯定是急着用钱,也许是大学录取需要去打点打点,这个忙他必须帮。他跑了五六个地方才凑齐一千块钱,然后去找乡党委书记,说自己有点儿急事,要用一用乡里的吉普车。这些小事乡党委书记是很给面子的,当即答应了。
等王步凡来到天西县古城高中门口,扬眉果然等在那里。见了王步凡扬眉来不及说话就向司机很抱歉地说:“师傅,你在这儿等着,我们走近路去办点急事。”
司机点了点头,王步凡却有些困惑,他不知道扬眉要钱究竟干什么用,也不便多问。
扬眉引着王步凡抄近路爬了一段坡,又越过一道山梁,然后蹚过一条小河,再上了一段坡,进入一个小山村。进村后扬眉向王步凡要了那一千块钱,两个人来到一家正在办丧事的人家门前。扬眉把王步凡带到一个穿着孝衣的人面前说:“叔,这是我的老师王步凡,在春柳乡政府工作,听说奶奶不在了,他是特意从天南赶来的。”然后去柜上交了那一千块钱。王步凡这时细看穿着孝衣的人竟是天南县委的伊书记,伊书记拉住王步凡的手很感激地说 :“谢谢小王,麻烦你了。”
直至这时王步凡才知上了扬眉的当,原来她是让王步凡来送礼的。依照他的性格是绝不会来送这一千块钱的。也许扬眉知道他生性耿直,才骗了他。
两个人要走的时候,扬眉跟县委书记说:“叔,王老师是个很能干的人,这次乡里提拔青年干部,他学历、人品、才干都是没有问题的,你是否考虑一下。”
县委书记没有明确表态,只点了点头,然后用不一样的眼光注视着扬眉,挥手与王步凡告别。王步凡觉得心里特别别扭,县委书记怎么连一句表态的话都没有呢?
恰是盛夏时节,离开小山村,走在山野里,又临近小河旁,虽然没有桃李的落英缤纷,却有荷花的依水妖娆。王步凡心情还算不错,刚才本想埋怨扬眉几句,问一问她为什么会一去杳无音信,现在埋怨的话也说不出口了,他知道扬眉让他来县委书记的老家是为他好。他现在已经快把扬眉忘记了,扬眉却对他仍然一往情深。翻过山梁,扬眉凝望着王步凡的脸突然问道:“王老师,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为什么一封也没有回?”
王步凡一脸愕然,他从来没有收到过扬眉的信,一脸疑惑地说:“没有啊,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你的任何一封信,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已经把我彻底忘记了。”
扬眉顿时眼泪哗哗,抽泣着说:“我明白了,是我父亲在作怪。我有一个姑姑在兴隆邮电所工作,肯定是他们截留了我的信件。听我的同学说你已经结婚了,唉,听到消息我整整哭了三天,我算是白等你了!”
王步凡惊愕之后垂下了头,他想不到结果会是这样。原先听到的传言竟然都是有人故意散布的,其目的无非是让他死心,不再等扬眉。现在面对扬眉悲痛欲绝的样子,他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望望扬眉,把手帕递给她让她擦眼泪,扬眉没有接手帕。现在的扬眉出落得比当初更加漂亮,她正用火辣辣的眼睛痴痴地望着他,就像当初热恋之中一样。
小河的流水无声地淌着,扬眉的泪水也不停地洒在山间小路上。扬眉在悲哀,王步凡的心里在滴血,他甚至想告诉扬眉自己的婚姻并不幸福,可是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口。河两边是绿油油的庄稼,很有些诗情画意,天却没有一丝风,闷热的空气把人烘烤得喘不过气 。扬眉擦干了泪水,很妩媚地笑着说:“王老师,天太热,我想洗个澡,你给我看着人,有人路过时你给我提个醒儿。”
王步凡不知该劝阻扬眉,还是该看着她洗澡。他知道扬眉的心思:想把自己的身子交给她爱得发狂的男人。但是王步凡却不愿那样做,自己和舒爽结婚已经对不起扬眉了,绝不能再伤害她,让她成为一个不贞洁的女人,不能!
王步凡扭过头去不看扬眉,但身后哗哗啦啦的撩水声,将王步凡的心撩拨得痒痒的,他不由自主地扭回头,他惊呆了:那是一幅绝妙天成的裸女洗浴图,岸边垂柳下,阳光明媚,河水泛着点点金星,扬眉赤身裸体站在没膝深的河水中,正倾斜着身子在洗涤她那飘逸的长发,晶莹的水珠,缀满扬眉的玉体,顺着玉体亮晶晶地向下滚落,像银豆跳跃,泛着亮光。她白嫩的躯体,如雕刻的白玉工艺品,坚挺的双乳如倒扣在酥胸上的两只玉碗,两条修长的大腿如同两株玉笋插在水中,整个身躯展现在广袤的充满花香和水腥的夏日里……王步凡心跳加剧,嗓子里像有一股火要往外蹿,他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又扭回头,不敢再看扬眉了。
扬眉洗完澡,光着脚走上岸来,迟疑着没有穿衣服,把身体暴露在王步凡的面前,她那光滑的肌肤刺得王步凡眼睛发胀,他不敢再看她,一直低着头。扬眉看王步凡丝毫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就慢慢腾腾地穿上了红底白花的连衣裙,然后主动扯了王步凡的手上了山梁……
一星期后,乡党委书记在乡政府大院里碰到王步凡,笑吟吟地来到他身边,一只手搭着他的肩膀,很亲密也很有江湖味地说:“步凡啊,祝贺你呀老弟,因为你的表现出色,县委都引起重视了,经过我的推荐,你被提拔为副乡长了。好好干,你是很有前途的,为你的事情我可没少去和伊书记说,现在终于成功了。”
王步凡知道乡党委书记是在卖乖讨人情,却不去捅破。他明白是那一千块吊丧钱买了个副乡长,心里酸酸的,差点儿掉下眼泪。自己凭文凭,凭工作成绩竟然升不了一个副乡长,还得靠初恋情人的帮忙送礼才升了个芝麻小官,这也值得庆贺吗?他不知是该为自己感到可悲,还是应该感谢扬眉的相助。他没有料到县委书记竟然是扬眉的堂叔,如果从今往后他好好利用一下这个关系,也许会升得更高。但是他把这种想法泯灭了,他一心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并不想靠走后门换来什么官职和前程,他认为那样对自己的人格是一种亵渎,对党组织也是一种亵渎。
后来无情的事实证明他的想法又错了。伊书记在的时候他没有及时去联络感情,甚至没有单独去向县委书记汇报过工作。伊书记调到天野后,县长武崴接任县委书记,他仍然没有去汇报过工作,因此一直就是个副乡长。他从来不收老百姓的礼,也不给县委书记送礼,甚至对那些收礼的书记乡长还人前人后要说上几句顺口溜:不跑不送降职使用,光跑不送原地不动,连跑带送提拔重用。
这就引起了当事人的不满情绪,然后想个办法把他贬到另一个乡里去。十二年间,他屁股上像贴了邮票到处调动,没有再与扬眉联系过,也不知道扬眉最终花落谁家,生活得怎么样。十二年时间,他因为不跑不送从条件好的乡里调到条件差的乡,最后又调到山区石云乡,现在又因为徐来和妓女同时死在办公室里无辜受到牵连,被停职反省,他愤怒、苦恼、彷徨、无奈……
3
一九九五年的三月初,武崴终于因为“路线问题”调离天南了,他准备在离任前最后一次调整干部的计划也没有实现,据说是市委书记李直发话了:县委书记在离任之际不准突击调整干部,以后要形成制度,天南的班子就不要动了……
武崴调整干部的计划没有实现,离任的时候又被酒厂的职工羞辱了一番,可以说是灰溜溜地离开天南的。
武崴离任之后,米达文调任天南县委书记,安智耀的县委书记梦没有做成,他仍然是县长。就连这个消息王步凡也是听同学时运成说的。时运成因前任县委书记的离任,十二年时间也只是在武崴离任之前熬了个天南县委招待所的所长,他在组织部的时候就是副科级干部,到招待所任所长仍然是副科级,不属于提拔。孔隙明因为会送礼会巴结已经爬到孔庙乡乡长的位置上多年了,孔庙乡改镇的时候他还差点儿当了镇党委书记。他走的是原常务副县长、现任县长安智耀的路子。
王步凡是个从来不吃飞来之食的人,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铁乡长”,在老百姓那里是褒义,在官员那里却是贬义,甚至有人说他不通人情世故。如果他明白升官之道,脸皮稍微厚一点,凭他的能力,凭他带领石云乡群众修了天南县第一条乡村公路,凭他带领李庄乡群众修建了目前天野最大的水库那些诸多政绩,是应该进步和提拔的,可惜他不懂升官之道就是不会进步,还差一点儿被诬陷为罪犯。
米达文一上任,天南又风传要调整干部,王步凡仍然不去多想,他对官场已经灰心,准备听天由命。
三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六晚上,王步凡没事在孔庙初中校院里闲转悠,孔庙初中的副教导主任陈孚跑来叫他去喝酒,很热情地拉住王步凡的手说:“兄弟,今天晚上没有别的事情吧?走,我那里还有一瓶剑南春呢,咱俩把它报销掉!”
王步凡是个不随便贪占别人便宜的人,然而念在陈孚一片真情,自己也想借酒浇愁,便随陈孚去了。
来到陈孚的房间里,陈孚神秘兮兮地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剑南春酒说:“这瓶酒是我侄子给的,过年我都没舍得喝。酒逢知己千杯少,只有上档次的人才有资格喝剑南春呢。我侄子办了个养鸡厂,是孔镇长到省里给他跑的扶贫款,他现在可有钱了。”
陈孚属于那种小聪明型的人,个头很低,人却精爽,迅速做好了几道简单的菜。没有酒杯,两个人用饭碗喝了起来。刚开始喝酒谁也不说话,都盯着酒碗发呆。酒喝了一半,陈孚好像很懂人情世故,两只老鼠眼贼溜溜地在王步凡的脸上审视着说:“王乡长,可能你不知道吧,孔庙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又有人告状了?”
“你听我慢慢说。孔庙新来的党委书记,叫马风。马风是新任县委书记米达文重用的人,本来是米书记老家芙蓉镇的一个普通教师,不知通过啥关系三年前调到天南县委组织部先当干事,后来又当了组织科科长,没多长时间又当了副部长,副部长也只干了两个月时间,米书记一到天南他就被派到咱孔庙镇当了书记。因为当初安县长一心想当县委书记,没有当上就迁怒于米达文,现在与米书记不怎么合拍,而孔隙明是县长安智耀重用的人,所以咱们镇的孔马两个人也不合拍,还老是闹别扭。”
王步凡也知道现在的官场是讲究点、线、面结合的,原来说路线,现在说关系网,但这种关系网的组合形式毕竟不干他的事,他既不是米达文线上的人,也不是安智耀线上的人。就看着陈孚说:“老陈,你消息很灵通啊!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啊。”
“你继续听啊!”陈孚继续卖关子。
说话之间两个人早把一瓶剑南春喝完了,陈孚又从床底下取出一瓶杜康酒,非要打开再喝点儿。王步凡推不掉,只好又陪陈孚喝起来。
其实王步凡酒量挺大,喝一斤酒从来没有醉过。陈孚的酒量不行,八两酒下肚,脸红得像猴屁股,两只老鼠眼都直了,话也有点儿颠三倒四,“王老弟,你不知道,现在的官员们没有几个好东西,听说孔镇长给他弟弟跑的扶贫款更多。说的是办养猪场,养他娘个球,连一头猪仔都没有养。他给我侄子跑的那些扶贫款三分之二都装进了自己的腰包里,孔隙明绝对是孔庙镇的第一贪官,坏着呢。这话我侄子再三交代不让我向外人透露……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过后来孔隙明还想在我侄子的厂里分红,我侄子有些气愤就把他告了。正好马书记和孔隙明有矛盾,马风重拳出击,纪检委及时过问,孔隙明就倒霉了,他——自杀了!”
“啊?”王步凡听到最后这句,筷子差点儿掉在桌子上。
接下来陈孚绘声绘色地介绍了孔隙明被查处和自杀的经过——
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一日,成了孔隙明最难过的一天,也成了他的祭日。天南县纪委书记匡扶仪事先给孔隙明打了个电话,说纪委要问一下他与马风吵架闹不团结的事情,并说书记镇长不合作对工作很不利,米书记和安县长都很关注此事。孔隙明正有一肚子委屈要向领导诉说,但是为了避免恶人先告状的嫌疑,他强忍着心中的怨气,没有主动找领导。现在听匡扶仪在电话上这么一说,正合他的心意,就很快来到县纪委。
孔隙明一进县纪委办公室,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匡扶仪很客气地说:“老孔,坐吧。”单从说话的语气上孔隙明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
孔隙明忐忑不安地坐下后故作镇静地问:“匡书记,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隙明同志,我们找你来是想了解核实一下你在孔庙的有关情况,望你能够积极配合组织。”
听到“积极配合组织”几个字,孔隙明已经知道是自己的事情犯了,虚汗出了一头,强打精神说:“行,匡书记,我会积极配合组织的。我与马风同志之间的矛盾纯粹是工作上的分歧,个人感情上并没有什么。”他故意把话题扯到他与马风的矛盾上去。
匡扶仪望着孔隙明,脸色和蔼却又带着严肃,“隙明同志,我们一定要明晃晃做事,你过去的工作有成绩也有失误,这个今天不说了,你与马风的矛盾,今天也不说了。今天叫你来主要是了解一下有关的经济问题。”
孔隙明身体颤了一下,脸色立即变得蜡黄。
“隙明,你能不能说一说二百万元扶贫款的去向和孔庙镇养鸡厂亏损一百多万元的经济问题?另外据马岭村支部书记张德反映你在马岭村打井一事上手脚也不太干净,前任县长武崴同志给马岭批的打井款你究竟卡了多少?在座的都是纪委和监察局的同志,你思想上不要有什么顾虑,有啥问题就如实说吧,要争取主动。”
开始孔隙明还想搪塞一下,他认为有安智耀做后台自己出不了问题。但他听到匡扶仪把扶贫款的数目与养鸡厂亏损的数目都已经弄清楚了,肯定是握有真凭实据才传唤他。他现在后悔当初没有及时把张德那个支部书记拿掉。当初马岭村的打井款他贪污了十万,也许就是张德揭发了他,也许是那个姓陈的厂长揭发了他,他现在还弄不清楚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又听到“要争取主动”五个字就有些心虚,这无异于“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孔隙明在心里开始盘算着如何应对。他明白交代了也不会从宽处理,贪污一百多万是死罪,不交代抗拒到底也是死罪,干脆把死作为上策。但他又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就吞吞吐吐说:“匡书记,这个事情我想请示一下米书记和安县长,我跟他们有话说。”
匡扶仪笑一笑说:“隙明同志,这么大的事情,我们纪检委不可能不请示县委领导,领导已经明确表态,要求纪委公正廉明,明晃晃做事,一查到底,绝不姑息迁就。”
孔隙明听匡扶仪这么一说,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在他与马风的斗争中看来自己是彻底失败了。他深知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者的下场:从经济上查你,只要你屁股不干净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因此孔隙明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打定主意之后,孔隙明反而胆子大了,他梳理一下分发头,摇头晃脑地说:“我孔隙明兢兢业业为党工作多年,一步一个脚印在基层干革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没有贪污过一分钱,没有占过公家一点便宜,没有……”
“够啦!”匡扶仪“啪”的将一堆材料往桌子上一甩说:“孔隙明,这是省扶贫办出具的证明材料和一个姓陈的私企老板揭发你贪污扶贫款的揭发信,还有张德同志对你贪污打井款的举报证言,你要不要亲自看一看?”
孔隙明这时才知道纪委掌握的情况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清楚,就不再表功了,“我确实贪污了一些扶贫款,但涉及县委主要领导,我不能在这里交代,我请求组织上批准我以书面形式向组织上汇报。”孔隙明想在临死前咬米达文一口,还故意把“交代”换成“汇报”。他以为自己落个如此下场都怨米达文,如果米达文让他升任孔庙镇的党委书记,这一切灾难都将不复存在。
匡扶仪听孔隙明说扶贫款关系到县委主要领导,也觉得事情比较严重,于是就答应了孔隙明的要求。他和纪委的两个同志引着孔隙明到问讯室,收了他的手机和扩机,给他送来了纸和笔,要求他端正态度配合组织,详细书写交代材料。
匡扶仪走后,孔隙明先是木呆呆地静坐思考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大哭了一场才开始慢慢悠悠地写交代材料。写到中午该吃饭的时候,孔隙明的交代材料还没有写完,匡扶仪就带着其他人去吃饭,留下两个同志在外边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