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秘书长却还要说:“条件有限,还请冯主席多多包涵。”冯国富说:“这样的条件还有限,那还到哪里去无限?”刘秘书长说:“冯主席真幽默。政协没啥实权,要个钱不容易,哪像市委那边的部门,想用钱,发句话就是。”
冯国富不怎么了解刘秘书长,不便多说什么,只是笑笑。
刘秘书长却兴犹未了,继续说道:“冯主席一定听过这个说法吧?市委要钱一句话,政府要钱自己拿,人大要钱就立法,政协要钱跑烂胯。”
冯国富忍不住笑了,拍拍桌上电脑,说:“这不是钱是什么?”刘秘书长说:“这都是有钱的委员们赞助的,包括地板和墙壁,也是做建筑包头的委员免费给咱们搞的装修。”冯国富说:“有钱的委员做坚强后盾,咱们也就用不着跑烂胯了嘛。”
这么好的办公条件,在里面呆着自然舒服。可办公条件再好,没什么公可办,也不是滋味。想想呆在组织部常务副部长的位置上,办公条件比这里差得多,却时时有人找,天天有人求,坐着被人缠,站着被人堵,走着被人追,一张张热脸直往你的冷屁股上帖,好像没有你,地球就会停止转动,或至少会转得没那么平稳。此时坐在这宽敞阔气的副主席办公室里,却谁也记不起你来,鬼都不肯上门,仿佛年老色衰的弃妇,当年五陵年少争缠头,如今门前冷落鞍马稀。
最难受的还是每天快下班这段时间。此时冯国富总是习惯性地站起身,缓缓朝门口走去。就要去拉门把了,又垂下手臂,一副似有所失的样子。好像还有什么事没做,有些不太放得下。想了一阵,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事。
掉回头去,一眼瞥见桌上的电话,才意识到是它一直没有动静,而此刻它是最不应该保持沉默的。那些请吃请喝请玩的催促电话该打进来的,都会在这个时候打进来。还有腰里的手机,以前一到临近下班,就似笼子里的蝈蝈,叫得最欢,如今竟也那么沉得住气,毫无响动。冯国富心生疑虑,是不是忘了开机,或是政协这个地段信号不够。掏出手机一瞧,不用说是开着机的,而且视屏上有显示,信号和电力都足得很。
直到这时,冯国富才晃然觉悟过来,自己已不是过去的冯部长,而是现在的冯主席,你的电话和手机再不可能那么热闹了。他摇摇头,无声地自责道,冯国富啊冯国富,你的屁股已经换位,怎么脑袋还老换不过来呢?
其实冯国富大可不必责怪自己,谁都一样,屁股换位容易,脑袋换位难。尤其是刚从权力核心部位退出来,总得有个适应过程。
慢慢冯国富就想得开些了。寂寞让他思考和自省,让他对权力进行重新审视。忽想起沈从文先生说过的话,要相信智慧,不要相信权力。当年初闻此言,冯国富还在心里暗自冷笑,觉得这是文人的酸葡萄哲学,如今想来,是自己浅薄了。智慧是自己的,权力却是别人赋
予的。有予就有夺,别人的东西,给你就给你,拿走就拿走,这是人家的自由,你无话可说。可叹的是过去自己只想着如何去拥有权力,如何将小权变成大权,几乎没去想过权力也有失去的那一天。
那么明白权力也会失去,是不是也算智慧呢?冯国富暗想,原来拥有权力需要聪明,而放弃或失去权力更需要智慧。
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东西,慢慢冯国富便适应了这种孤寂。他不再整天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偶尔会到各委室去窜窜岗,和大家说说话。见他进得门来,大家都起身跟他打招呼,请坐端水,客客气气的。冯国富体会得出,这种客气是真诚的,却不够份量,并没有期待中的下级对上级的仰视和敬畏。
还有人大大咧咧跟他开起了玩笑:“我们还没来得及去拜访领导哩,想不到领导密切联系群众来了。”
本来是句平常话,冯国富却暗自一惊,心想现在时兴密切联系领导,谁还会密切联系群众?不觉悲哀起来,自己下到委室里来,原本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你几时见过下级部门没去找上级领导,上级领导相反先来找下级部门的?你自己先低视了自己,别人当然不会仰视和敬畏你。
这大概就是群众密切联系领导和领导密切联系群众之间的区别,群众密切联系领导,群众在低处,领导密切联系群众,领导的姿态也就会低许多。

第三章
惟有文史委虽划给冯国富分管,因远在五楼,还没来得及去密切联系他们,委里主持工作的副主任周英杰主动进了冯国富的办公室。
这周英杰算来是第一个主动上冯国富这里来的下级。冯国富因此心生感激,恨不得搂过他亲上一口,以示大谢。不过多年的官场历练,冯国富早已城府在胸,喜怒不容易溢于言表,只是不动声色地望着周英杰,淡然道:“我正要到文史委去拜码头呢,想不到周主任先上
门来了。”
周英杰以为冯国富怪他来访得迟了,脸上红了红,赶紧解释道:“近段正在编印委里内部刊物,又排版,又校对,天天泡在印刷厂里,因此冯主席主政政协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来得及向您汇报工作。”
终于有人用这种谦卑的口气跟冯国富说话了。还用了“主政”这么个动听的词汇,好像这里有好多政可主似的。冯国富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的目光还停在周英杰脸上,说:“你手上拿着什么好东西,可否让我见识见识?”
周英杰这才想起事先准备好的来访领导的借口,说:“这是刚印刷出来的刊物,我就是来送领导过目的。”双手将刊物递上。
这是一册三十二开的诗词楹联内刊。
政协的委室都是正处架子,人却不多,一般三到五个的样子。文史委原有三人,老主任退休后,也就剩下周英杰和一位姓李的科长。周英杰原是学校里的老师,别看年纪不是很大,却喜欢写些诗词和楹联,那年文史委成立诗词楹联协会,就把他调来主办诗词楹联内刊。架子大人员少的地方,提拔起来快,没几年周英杰就从副科长到科长,一晃又做上了副主任。老主任退下去后,他又是最好的主任人选,只是副主任任职时间太短,没这个资历,暂时还带不上主任帽子,只能主持委里工作。
冯国富随手翻翻刊物,说:“文史委的工作挺有意思嘛,吟诗对对,又风雅,又文化。”周英杰说:“文史委嘛,顾名思义就是与文和史打交道的。听说主席们已重新分工,文史委归冯主席分管,跟文史工作接触多了,冯主席就会清楚,楚南是个很有历史和文化积淀的地方,能诗善对的人不少,咱们的诗词楹联协会就有五六百会员。”
在冯国富印象中,诗词楹联是早已过时的文体,想不到还有这么多人乐此不疲。便问道:“队伍蛮大嘛,都是些什么人物?”周英杰说:“什么人物都有,主体是上了年纪的国家干部和大中小学老师,还有一小部分文化不低的工人和农民。”
冯国富暗想,如今哪个退到后台的领导,不是诗人画家或书法家?自己已远离权力核心,做上政协副主席,又分管文史工作,以后看来也得跟这些诗家词人学学作诗弄对,以此打发时光。于是饶有兴致道:“今后我也拜周主任做老师,教我些平平仄仄的招数,好跟大家唱和唱和。”
领导有这么个姿态,周英杰自然很高兴,说:“冯主席谦虚了。我早知道您文人出身,过去因为公务繁忙,抽身不出,现在来政协做领导,时间相对好安排些,如果有意,肯定出手不凡。”冯国富摇头道:“什么文人出身,不过跟公文打了一辈子交道,真要写诗词做对联,恐怕不容易从过去的思维定势里走出来。”
周英杰说:“不会的,以冯主席的悟性,入道肯定会很快。”
冯国富并不是说着好玩的,以后的日子里,还真地钻研起诗词楹联来。还不时找来周英杰,跟他讨论心得。冯国富觉得诗词讲究多,对仗平仄词牌什么的,不太好把握,楹联只上下两句,也许容易些,要周英杰先教他作对联。
其实楹联看上去只有两句,讲究也不少。当然对于文史委来说,冯国富这个分管领导有心学作对联,确实不是坏事。周英杰于是鼓励道:“冯主席的想法很有道理,先作好对联,打牢基础,以后再学诗词,就不难了。这样吧,我给您找本蒙学册子读读。”
周英杰说的蒙学册子,就是《声律启蒙》,旧时曾跟《三字经》《百家姓》《增广贤文》等幼学读本一样家喻户晓。冯国富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等他们到了读书年龄,这种读本已当做毒草,被扫地出门,接触也就不是太多。然而从周英杰手上接过这本《声律启蒙》,翻到第一页,才云对雨雪对风地念上两句,冯国富就笑起来,说:“这几句我倒还有些印象,小时候父亲常逼我念诵,只是不知是什么《声律启蒙》。”
接着冯国富就当周英杰面,背过双手,仰了头,背诵起来:“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冷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
周英杰乐了,说:“冯主席有这个功底,还愁对联做不好?”
冯国富说:“什么功底!小时贪玩,也不肯虔心向学,翻来覆去也就这么几句,其余便再也不肯背下去了。”
“背得这几句,也已了不起了。”周英杰说,“我冒昧问个问题,这本风行了三百年的读本,其作者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冯主席知道么?”

第三章(2)
冯国富摇摇头,说:“像《声律启蒙》和《三字经》《百家姓》《增广贤文》一类的读物,又不是聊斋或红楼,也有作者的?”周英杰点头道:“当然有。这本《声律启蒙》,其作者名叫车万育,号鹤田,为清康熙年间进士。他不是别处人,就是咱楚南人。”
这让冯国富感到很是惊讶。他怎么也想不到,楚南人竟然也能写出《声律启蒙》这样的妙书。心里暗想,自己如果做不好对联,真愧对这位家乡先贤,枉做回楚南人了。
冯国富忽觉得没白来政协做这个副主席,如果还呆在组织部,天天为俗事所缠,又哪里知道,楚南这方水土还曾养育过朱万育这样了不起的才子?
从此只要有空,冯国富就捧着这本《声律启蒙》诵读,兴致勃勃的样子。浅吟低诵之际,总忍不住将头昂起来,喝醉酒般摇着晃着,仿佛鲁迅三味书屋里的老先生。
这天冯国富又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捧着《声律启蒙》,临窗而诵。诵到“香对火,炭对薪,日观对天津。禅心对道眼,野妇对宫嫔。仁无敌,德有邻,万石对千钧。滔滔三峡水,冉冉一溪冰。充国功名当画阁,子张言行贵书绅。笃志诗书,思入圣贤绝域;忘情官爵,羞沾名利纤尘。”不禁顿生感慨。想这本册子,名曰《声律启蒙》,音韵铿锵,词藻华丽,却远不止于声律,可谓思接千载,内容广博,含义深远,蕴涵了不少人生的大仁大义,大智大慧,大悲大悯。冯国富每每掩卷体会,但觉意味绵长,无以释怀。
正在叹惋,闻得有人敲门,冯国富只好放下册子,回到桌前,说了声请进。
门开了,原来是周英杰,身后还站着一位中年男人。
冯国富重又起身离座,将二位让到沙发上。周英杰将中年人介绍给冯国富,说是佛教协会秘书长朱崖先生。
冯国富立即笑起来,眼望朱崖,朗声诵道:“河对海,汉对淮,赤岸对朱崖。鹭飞对鱼跃,宝钿对金钗……”
周英杰有些意外,说:“《声律启蒙》到冯主席手上的时间并不长嘛,竟已烂熟于心,连朱秘书长的大名都能对号入座。”
“不是冯主席对号入座,是我的小名确实出自于冯主席刚才所吟的对句里。”朱崖很是惊喜,“先父最喜欢的书,就是咱们楚南先贤的这本《声律启蒙》,一生未曾离过手,能倒背如流,我出世时,他便特意用书里的句子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人说知音难觅,今天知音不是走到一起来了?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了一阵《声律启蒙》,冯国富才转换话题,问朱崖道:“我孤陋寡闻,以为佛教协会里的主席和秘书长们都是高僧,怎么朱秘书长看上去,仿佛跟我等俗辈并无二异?”
朱崖立掌于胸,来了句阿弥陀佛,说:“在下原本就是佛门俗家弟子。”
周英杰也替他解释道:“楚南佛教协会成立之初,主席副主席和秘书长都是出家高僧,后考虑协会要经常跟俗世打交道,改选时才换上了朱崖先生。在外行走,俗家弟子究竟要方便些。”
冯国富暗想,出家人虔心向佛,自然得远离尘世,怎么如今的佛家弟子身处三界外,却心系五行中,老想着在外行走?不过冯国富只是心里这么想想,嘴上没说什么。
周英杰当然不是陪朱崖来讨论《声律启蒙》和佛教协会机构问题的,趁冯国富正沉吟的当儿,忙说:“朱秘书长来访冯主席,有重要事情汇报,还请冯主席多给予支持。”回头示意朱崖,要他开言。
从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位置上下来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面前说这种请给予支持的好话。在别人那里,这话确实再也平常不过,可到得冯国富耳里,却音乐般动听。冯国富眼前闪了闪,就像瘾君子闻到久违的烟味,只觉身上一样沉睡多时的什么东西忽然被激活了,连血管都发起胀来。过去有人要冯国富给予支持,不是支持别的,无非是支持一顶乌纱帽。乌纱帽不要纱缝,不用麻制,却不可能像纱缝麻制的帽子那样进行大批量生产,属于紧俏物质,永远供不应求。因此那些找冯国富支持乌纱帽的人,也就一个个情切切,意绵绵,努力弓着背脊,弯着腰身,将那低得不能再低的脑袋呈上前,以便你往那脑袋上扣乌纱帽时顺手些。面对低垂着的脑袋,冯国富的自我感觉不用说便格外奇妙,每每要端端架势,拿拿派头,一副施舍者的姿态。

第三章(3)
也许是习惯使然,这天闻得给予支持几个字,冯国富下意识硬硬脖子,竖竖腰身,就要摆出过去摆惯了的模样来。猛然觉察到这里并非组织部,才漏气的皮球一样,身上一阵疲软,悻然道:“我还能支持朱秘书长什么吗?”
朱崖说:“咱们佛教协会会址最近做了一次翻修,现已完工。协会几位领导商议,想利用这个机会,征集一些楹联,以装饰会址。”
周英杰也补充道:“就是设在城外紫烟寺里的佛教协会会址。”
真是小题大作,这么一件虚事,也要给予支持,害得冯国富白激动一番。转而又想,做了政协副主席,还想理上好多实事,恐怕已不太现实,人家能拿些虚事来跟你商量,已是看你天大的面子了。冯国富也就敷衍道:“这是好事嘛,佛门圣地,就应该有些妙联佳对陪衬。我举双手赞成。”
朱崖说:“冯主席不仅赞成,还得亲自领导。”
征集楹联也要领导,实在有些虚张声势。冯国富说:“怎么领导?”
“我和周主任斟酌过,若想征得上佳楹联,恐怕得花些力气,当回事来做。”朱崖说,“我们打算成立一个征集楹联活动领导小组,下设负责具体事务的办公室。领导小组当然得由市里有关领导和楹联界名流组成,这样才有号召力。冯主席是诗词楹联协会的直管领导,我们想请您担纲做这个领导小组组长,还请您能够赏脸。”
佛门属于清静之地,佛教协会征集楹联,又是件雅事,却学官场那一套,弄得如此世俗,也不知是朱崖他们的主意,还是周英杰的点子。只是冯国富不怎么好说三道四,只拿话推辞,要他们另请高明。周英杰说:“冯主席别为难朱秘书长了,这个组长除了您,其他哪位领导来做,都名不正言不顺。”
朱崖也说:“请冯主席亲自挂帅,做这个组长,主要是借您的威名,以提升这次活动的
规格和档次。一应事务有下面的办公室操办,您只在关键时刻给我们出一两次面,不会耽误您太多工夫。”
冯国富说:“你们请过黄主席吗?他来挂帅,不是比我更有威望?”
周英杰也不隐瞒,说:“这事我请示过黄主席的,他表示非常支持。至于活动,他说他就不出面了,还是您这个分管领导挂帅为好。”
见推脱不掉,又是个虚职,冯国富只好应承下来。
朱崖很是高兴,说:“冯主席答应出面,这次活动就已成功多半。我有个初步想法,办公室主任由周主任出任,我做副主任。不知冯主席意下如何?”冯国富当然没意见,说:“这行啊,反正具体事务得由你们去做。”
朱崖继续道:“考虑紫烟寺离城有一段不近的距离,为便于征联活动的正常开展,办公室牌子是不是就挂在文史委?”
冯国富知道这肯定是周英杰的主意,半开玩笑道:“文史委是周主任的领地,还得他说了算。”周英杰说:“冯主席言重了。文史委是在您的正确领导下开展工作的,当然得由您表这个态。”冯国富说:“好吧,就按你们说的办。”
至于领导小组其他成员,朱崖说他和周英杰先草拟个初步名单,再请冯国富审批。冯国富点头认可,送他们出门而去。
没几日,周英杰再次陪朱崖来到冯国富办公室,将一纸关于征集楹联活动领导小组成员名单呈给他。见副组长里面竟有组织部银副部长的大名,冯国富不免有些讶然。官方成立个什么机构,挂上组织部部长副部长的名字,是为了得到组织认可,打印到文件上也养眼些。不想一个所谓的征集楹联活动的领导小组,纯粹是朱崖他们拉大旗做虎皮,闹着玩儿的,并不需要组织认可或签发文件,也将银副部长的名字塞进来,不是多此一举么?冯国富笑问二位:“银副部长的大名怎么也到了这上面?”
朱崖解释说:“冯主席虽在组织部多年,也许不太清楚,银副部长的对子做得非常好,所以我们想以楹联界名流的名义,请他来做副组长。”
跟银副部长共事多年,冯国富从没听说他会做对子,也不知他是几时成为楹联界名流的。只是冯国富不便寻根究底,打哈哈道:“这很好嘛,我又跟老同事走到一起来了。”
朱崖说:“请银副部长做副组长,目前还只是我们一厢情愿,他贵人多忙,也不知会不会赏脸应承我们。”冯国富说:“你们找过他没有?”朱崖说:“暂时还没有。我们打算等冯主席过目认可这个名单后,就分头去邀请各位领导成员。”
“我已经过目认可了。”冯国富说,要将名单还给朱崖。
朱崖不肯接单子,回头去瞧周英杰。
周英杰上前对冯国富说:“这个单子上的名字,不是领导就是名流,佛教协会和文史委面子不够,人家是不会领情的。冯主席还是落个字吧,见了您的真迹,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肯定会答应进这个领导小组。”
这两个家伙,真是步步为营。冯国富还想找借口推辞,朱崖已掏出笔,扯下笔筒,双手递将过来。也是没法,冯国富只好在名单空白处写上自己的名字。
拿过留了冯国富笔迹的名单,朱崖眉毛上挑,说:“冯主席的字真是力透纸背,功夫深厚。有这尚方宝剑在手,我们还有什么办不成的?”周英杰说:“看把朱秘书长你乐的。可以走了,找过别的领导和名流,再慢慢欣赏冯主席的大手笔也不迟。”
收好名单后,朱崖随周英杰往门口走去。旋即又回头对冯国富说,领导小组成员落实好之后,再来向他汇报。

第四章
没几天工夫,周英杰就陪着朱崖,将名单上的人找了个遍。征集楹联不是什么坏事,在领导小组里面挂个虚名,虽然没啥实惠,却用不着出力流汗,也不必担任何风险,大家自然没啥二话可说,表示认可。惟有银副部长不愿挂名,周英杰和朱崖好说歹说,他怎么也不肯松口。
两人只得回头来找冯国富,求他去游说银副部长。
冯国富既然已接受这个领导小组组长头衔,不出面帮助做些工作,实在说不过去,只好陪朱崖他们去组织部走一趟。
三人上了小曹的车。冯国富离开组织部不久,银副部长就接替他做上了常务副部长。地位不同了,为人处世的方式方法自然也会有所不同,冯国富估计银副部长是怕有什么负面影响,才不肯轻易答应朱崖他们。不就一个征集楹联的活动么,又能负面到哪里去呢?银副部长看来是过虑了。
几分钟就到了组织部。
离开这个老根据地半年多了,冯国富这还是第一次回来,大家见着亲切,纷纷走上前来,老部长长老部长短地问个不停,说他白了胖了,看来政协那边的水比组织部养人。冯国富跟各位打着招呼,心里倒也受用。都说人走茶凉,自己走了多时,这杯茶还热着嘛。
最热情的是过去分管过的科室的几位科长主任,他们问候冯国富的时候,还主动跟他握起手来。只是这一来,冯国富的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了。
在常务副部长任上,冯国富是轻易不跟人握手的。他觉得握手不仅仅是礼节,更是一种姿态。因此见了上级,对方不主动伸出手来,他决不会去找人家的手握,以免弄得人家不高兴。到了下级面前,不是自己特别喜欢的人,也绝对不会伸出手去,除非是要应付场面。过去楚南官场中人深知冯国富这个特点,去找他要帽子时,若他主动跟你握手,而且握得紧,时间稍长,就会激动不已,知道事情能成。如果他不肯伸手,或伸了手,只轻轻一滑便收了回去,心里就要打鼓,明白帽子暂时戴不到自己头上。
这天跟这几位科长主任相握时,其况味已是绝然不同。对方的手还没完全抬起来,冯国富的手便不由自主先伸过去,将人家握住了。还搭上另一只手,用力摇晃起来。对方却从容得多,表面上显得热情,给人的感觉却是心不在焉的。而且始终只肯出一只手,另一只手垂在身旁,无动于衷。
冯国富暗骂自己活该,你这不是自贱是什么?
还有科长主任们的眼光,虽然含着笑意,却是平视的,再也没有冯国富过去习惯了的那种仰视,以及仰视里的敬畏。冯国富只好又不出声地批评自己,你离开常务副部长的位置那么长时间了,早已失去虎威,谁还会仰视你,敬畏你呢?
冯国富不愿再敷衍下去,抽身而出,召过周英杰和朱崖,去了银副部长办公室。
见冯国富上了门,正在接手机的银副部长哟一声,忙收了线,上前打招呼。冯国富刚到组织部来做副部长时,银副部长还是一科科长,是冯国富做上常务副部长后留下空档,才提的副部长。因此今天一见冯国富,银副部长就左一个老领导右一个老领导的,对他很是客气,比那些科长们好像还显得实心。
冯国富笑道:“我现在已是二线人员,快别以领导相称。银部长才是领导,而且是管领导的领导,见官大三级。”
银副部长也笑道:“堂堂四大家领导不是领导,谁还是领导?”
冯国富说:“四大家这个叫法也不知是谁给的,听起来生动,事实彼此并不相称。银部长大概知道这么一个说法吧:市委是排戏的,政府是唱戏的,人大是评戏的,政协是看戏的。戏都在你们这里,到了我们那里还有什么戏?顶多在台下看看戏而已。”

第四章(2)
周英杰和朱崖跟在一旁,银副部长自然明白冯国富的来意,开了几句玩笑,便说:“老领导是特意来看望老部下,还是有别的吩咐?”
“我吃了五十多年的米饭,多少通些人情世故,敢冒冒失失跑到组织部来,吩咐堂堂常务部长?是我这人恋旧,多时没见老同事了,心里念想,过来走走,说几句知心话。”冯国富说,“同时也给周主任和朱秘书长牵根线,先拜识你,让你有个印象,以后有什么机会栽培栽培。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嘛。人在机关,谁不想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