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盂兰变》作者:孟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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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盂兰变》叙述的宫廷政治,充满太多血腥矛盾,难以使人释怀。小说中的父子君臣不断错位,武则天诛杀骨肉,宠幸男妾,不过是*引人侧目的例子。在这一片紊乱的伦理、情欲关系中,宜王与崔文徽、永宁间的生死交情,特别显得弥足珍贵。孟晖写三人啮臂为盟、池中共浴,以及崔文徽与宜王共结同心的情节,颇有男同性欲望的暗示。但唐代男女欲望的流转,又岂能用今天的“性别话语”所衡量?也因此,当三人卷入高潮的明堂政变一景,他们各为其主,演出兄弟相残的场面却毫无惧色,士为知己者死,此生的遗憾,有来生相报。 《盂兰变》风格典丽工整,几乎泛漫着隋唐古墓壁画似的幽静与清凉。

内容简介
孟晖的《盂兰变》以武则天即位后的数年为背景 ,写出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宫闱故事……武则天不是小 说的主角,但女皇无所不在的权威阴影,成为启动叙 事的契机。《盂兰变》作者的兴趣是想象那样一个时 代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伦理的、政治的,以及情 欲的关系。外戚世族、王子公主、番将妖僧、佞幸男 宠,还有无数的彩女侍从,勾心斗角,交织成极复杂 的网络。这网络又以圣神女帝为辐辏点。天威难测, 谁能预卜自己明日的命运?皇恩浩荡的排场下掩不住 一波波的死亡斗争;骄奢淫逸之后,是无边荒凉的生 命叹息。

作者简介
女,20世纪60年代出生。1987年入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本科学习,1990年肄业;1990年—1993年至法国留学;1994年—1998年在北京艺术博物馆保管陈列部工作;现在北京三联书店做编辑工作,作品有长篇小说《盂兰变》、随笔集《维纳斯的黎明》、《畔金莲的发型》及《中原女子服饰使稿》、译作《西方古董欣赏》等。

 


序:薰香的艺术
公元第七世纪的末叶,武则天以母仪君临天下,开创大周朝。李唐子孙,或遭幽禁放逐,或遭刑戮监视,一时四散飘零。武则天称帝以前的三十年里,已经挟高宗之名,摄理朝政。凭着她的机警权谋、残酷阴狠,她终于扶摇直上,成就了空前绝后的帝业。
孟晖的《盂兰变》以武则天即位后的数年为背景,写出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宫闱故事。这几年有关武则天的轶闻艳史,早已成为影视媒体的焦点。渲染搬弄,几至穷斯滥矣。孟晖选在热潮将退之际才推出她的《盂兰变》,显然有备而来。武则天不是她小说的主角,但女皇无所不在的权威阴影,成为启动叙事的契机。孟晖有兴趣的是想象那样一个时代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伦理的、政治的,以及情欲的关系。外戚世族、王子公主、番将妖僧、佞幸男宠,还有无数的彩女侍从,勾心斗角,交织成极复杂的网络。这网络又以圣神女帝为辐辏点。天威难测,谁能预卜自己明日的命运?皇恩浩荡的排场下掩不住一波波的死亡斗争;骄奢淫逸之后,是无边荒凉的生命叹息。
而我以为孟晖的关怀犹不止于此。她有心描写种种朝仪政争的空档间,王公命妇怎样过日子。皇家吃尽穿绝是我们想当然尔的说法,但写出他们到底吃什么、穿什么,才是一大挑战。孟晖曾受中古文物史专业训练,想来对她重建唐代贵族日常生活的点滴,极有助益。在罗列种种物质资料之余,孟晖暗示这些资料其实指涉、象征了上述的人际关系。更重要的,从人与人、人与物的描写间,她看出了一段特属唐代的历史风采、审美情态。
这大约是孟晖真正用心的所在了。大唐开国未满百年,满朝雄浑不羁的精力,犹自方兴未艾,女帝专权,江山动荡,益发释放出更多的野心,更多的好奇。这是怎样充满矛盾的时代?乾坤颠倒,却丝毫不减风流本色,政治的异变恐怖反而促生了艺术的璀璨光华。孟晖把武则天短暂的世代写成中国中古“工艺复兴”的奇特时刻。女皇铁腕治国之际,似乎更有余力照顾细腻的生活政治。织金炼玉、踵事增华。在绫罗锦绣间,宫廷的阴谋、边疆的兵事,此起彼落。贵族巧匠竞相献艺,固然是投圣神皇帝所好,也未尝不是一种逃避。君心似海,奇技淫巧成了他们的寄托。但对孟晖而言,艺术神秘的召唤亦从中而起。无论是一匹织锦或是一团金线,一支新曲或是一个香薰球,只要精益求精,就能成就自在的价值。而对朝廷的残暴,艺术不是逃避,反代表了抗颉、救赎姿态。
历史小说从来是中国说部的大宗,近年尤其受到欢迎。数年前去世的台湾作家高阳,如今当红的二月河,都是个中的佼佼者。孟晖是小说界的后起之秀,《盂兰变》是她第一个长篇。论腹笥史识,她当然不如高阳宽阔,论世故笔锋,她也不如二月河深刻。但在《盂兰变》里她另辟蹊径,凭艺事论史事,就生活看政治,自成一片天地。当多数作家读者的眼光集中在明清的时分,孟晖悄悄退到隋唐,遥想帝国初启的开阔气象,眼界已是不同。追根究底,历史小说无非是以今人眼光想象故人往事。鉴往知来也好、故事新编也好,总在今昔之间,琢磨参照不同时代的异同,孟晖选择的切入点是工艺器物,这在一片敷衍政治人事的历史小说主流中,尤其显得突出。她仿佛有意强调,人事兴亡有时而动,艺事巧思每每为文明留下长远痕迹。但孟晖不是天真的艺术至上论者,她太明白艺术与政治间千丝万缕的。究其极,色相劫毁,终归空无。小说以《盂兰变》为名,一丝宗教度脱意图,终于涵盖书中所有爱欲嗔痴。
《盂兰变》的主要人物有二,武则天的孙子宜王李玮,以及九成宫的才人柳贞风。宜王生父李弘是高宗和则天皇后的长子及皇太子。上元二年,太子暴薨,王妃幽居哀思,据称逝于十二年后。宜王长于深宫,俨若孤儿;他与祖母间的关系既亲且惧。柳才人曾侍奉太子夫妇。太子故去,宫人多不知所终,唯有柳才人奉旨移居九成宫,日夜机杼为伴,成为出色的织女。
孟晖笔下的宜王仪容丰美,性情不羁。他与世家子崔文徽、西突厥小将永宁,因缘际会,结为兄弟。这三人间的义气豪情,是小说前半多所描绘的重点,但宜王的生命另有幽暗面。他的父母神秘死亡,自己前朝世子的身份动辄得咎。在祖母鹰犬的监视下,他的命运朝夕数变。宜王最觉安全的所在,竟是躺在自己早早为自己准备的棺材里,燃起雕有蛇纹的薰香球,等待死亡。然而就在香烟氤氲间,半梦半醒的宜王每有奇遇。一位宫装丽人,是他神思飘荡的对象。
另一方面,柳才人殚精竭虑,将似水年华尽付予一匹匹锦绣织品。长日漫漫,却时有一条小金蛇来访,带来无限灵思。当柳才人力图创新织成花样之际,金蛇衔来前所未见的圆金线,因此使她的技艺有了惊人的突破。
宜王与柳才人素昧平生,但却有一点灵犀,相思相通。孟晖写这两人的神秘牵引,已带有魔幻写实的色彩。小说开始,即是小金蛇游入才人深闺相见的场景。这段人蛇因缘贯穿全书,成为最主要的线索。环绕其间的是宜王貌合神离的政治婚姻,结拜兄弟间的悲欢冒险,还有一桩桩的血腥政治阴谋。神都洛阳气象万千,少年公侯顾盼自雄。但冤狱、酷刑、政变的阴霾何曾一日散去?宜王因此也是忧郁颓废的,唯有缥缈的梦中经历,让他心有所属。他偶然见到圆金线制法,不畏辛苦,居然习得了好手艺。是在埋首冶治金线的片刻里,宜王有了安身立命的感觉。与此相应的是柳才人熟能生巧,发明“通经断纬”的缂丝织法。而金蛇衔来金线,得以让她织出了金光灿烂的织金锦缎。
宜王与柳才人是孟晖眼中不自觉的艺术家。处身宫廷风暴,他们难以全身而退,但他们化不可能为可能,从生活事物中淬炼自己的审美憧憬。香气与色彩升华了血腥与阴谋,耀眼的金线、炫丽的织金及织鸟羽技术烘托了一个服饰的乌托邦。然而如前所述,孟晖不是简单的艺术至上论者。服饰工艺何能自外于历史情境?宜王的捻制金线学自波斯奴,陡然提醒我们唐代中西文化的快速交流,其实以武力为后盾。而当柳才人辛辛苦苦地编织金锦时,她不会忘记,她最大的供养人、消费者及鉴赏家正是武则天。
借着缕缕金线,孟晖于是把宜王、柳才人及武则天牵连到一块儿,随着故事发展,这三者的关系愈益复杂微妙。宜王与女帝/祖母为何爱恨交织?柳才人为何是太子李弘逝后硕果仅存的宫人?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小说高潮急转直下,一桩骇人的宫闱惨案即将暴露。真相如何,这里暂且卖个关子。所要强调的是,孟晖初试身手,已写下一个相当耐读的“服装即政治”寓言;她对涵蕴艺术的历史动机,观察细密,感慨自在其中。
编织是《盂兰变》最重要的象征,也凸显了孟晖的女性(主义)立场。男耕女织是先民文化的原型。采桑织布不仅代表一种技术,也是一种性别、身份归属。武则天专权后,显然对此深有所见。根据陈弱水教授的研究,在被封为高宗皇后(公元656年)后,武氏即大肆举行先蚕大典,以与皇帝的藉田仪式抗衡。先蚕始自汉代,顾名思义,正是劝桑促织,为女性的社会、经济地位正名之举。在武后治下,这本属次要的典礼喧宾夺主,成了帝国仪式的重头戏。①看得出,孟晖是读过有关唐代历史的一些相关资料的,应该知道这一典故。《盂兰变》中的纺织因此成了带有政治意义的符号。当柳才人谨守本分,一杼一梭地织锦时,武则天早把这一女性“天职”扩而大之。她运筹帷幄,治天下有如缂丝维,穿梭引线,通经断纬,一时多少须眉臣服在她的裙裾之下。柳才人的巧手慧心,只宜由武则天验收成果,当她穿上织金锦的半臂时,她成全了才人的艺事。
而武则天编派事故,罗织政敌,其紧密细腻处,莫非也来自她的本能?《盂兰变》中一场场窥伺构陷、严刑峻法,俱足令人惊心动魄。武则天眼线四布,一有动静,立时收网。皇嗣睿宗因密见内常侍范云仙及突厥可汗阿史那元庆,酿成巨案,宜王因此也几乎丧命。为了安排长清县主再嫁佳婿,崔文徽原本的婚姻巧被拆散。武则天的“特务头子”来俊臣,为他的心得报告题名“罗织经”,岂竟偶然?
作为说故事者,孟晖编织史事与虚构,也一样颇有心得。小说开始的几条线索,乍看互不相属。宜王的家事纠纷,宜王、崔文徽与永宁的结义尚武,各有来头。中段以后,我们才恍然其间的细腻纠缠。宜王的婚姻是武李联姻;宜王妃凭其才智,其实与太平公主共成则天大帝智囊。宜王与结拜的兄弟情逾手足,同有推翻大周野心,但动机又何其不同。而当宜王情牵梦中宫女,文徽再娶、进入武氏集团核心,永宁与王妃又另有暧昧……各种线索霎时形成眩目的图案,直指书中伦理、政治及情欲风暴的核心。
孟晖当是也利用小说空间,填充种种有关唐代宫廷生活的景致。大至游艺骑射,小至装饰摆设,巨细靡遗。唐人入寝用薰香,小食包括鸭血汤、酥山,如厕有澡豆伺候,多能引人兴趣。识者或要认为孟晖在罗列器物服饰,已有过犹不及之嫌,我倒以为她的胆量仍不够大,不能把这些生活资料的积累视为当然,以致穿插起来,每有刻意求工之处。在这方面,《红楼梦》举重若轻的笔法,依然是她效法的对象。
但有什么能比出虚入实、编织有无更能触动孟晖呢?在她早期的作品中,如《有树的风景》、《苍华》、《十九郎》、《蝶影》、《春纱》等,孟晖触及了艺术“逼真”的幻魅诱惑。《有树的风景》画中有画,使叙述者像是“站到两面平行的镜子中间”,一面是画作,一面“是我的记忆”,“它俩彼此映照,使得我从任何一面上都看到了一片树影的无穷尽的重叠影像”。这几乎像是孟晖的创作观念了。《春纱》中的暧昧纱巾,《蝶影》中“绣”入主角腕上的淡淡蝶痕,《十九郎》中神秘的绮幔,《苍华》中碎而复原的古瓶,都透露着神秘的物我相融的诱惑。真耶幻耶?尽在不言之中。《盂兰变》因此不妨视为孟晖这一阶段作品的集大成者。艺术的召唤法力无边,值得我们的角色生死以许。小说高潮,宜王步入九成宫内,他所梦想的美人盈盈相望。这是“真相大白”的时刻?还是他悠然入梦的时刻?死亡成了最后的蛊惑。
《盂兰变》叙述的宫廷政治,充满太多血腥矛盾,难以使人释怀。小说中的父子君臣不断错位,武则天诛杀骨肉,宠幸男妾,不过是最引人侧目的例子。在这一片紊乱的伦理、情欲关系中,宜王与崔文徽、永宁间的生死交情,特别显得弥足珍贵。孟晖写三人啮臂为盟、池中共浴,以及崔文徽与宜王共结同心的情节,颇有男同性欲望的暗示。但唐代男女欲望的流转,又岂能用今天的“性别话语”所衡量?也因此,当三人卷入高潮的明堂政变一景,他们各为其主,演出兄弟相残的场面却毫无惧色,士为知己者死,此生的遗憾,有来生相报。
《盂兰变》又是本侧写亲情的小说。宜王自幼父母双亡,思念父母是他挥之不去的情结。他的结拜兄弟文徽及永宁也在成长过程中,成了无母之人。故事中两次写到宫人偷情难产,为人母的代价是如此创痛。但另一方面,武则天为了权谋,铲除亲生子嗣,犹自怨叹与高宗生不出好儿子,一样令人心惊肉跳。
面对这许多人间不义,艺术不及之处,宗教或可有解脱之道。小说后段盂兰盆节,有高僧法藏为武则天讲《华严经》。其时宜王散尽家财代祖母祈福,一赎罪愆。这里最重要的母题是《目连救母》变文的演述。目连僧为寻母下地狱,千回百转,不得母亲,誓不成佛。这是纯中国式的恋母故事。孟晖将其附会在她书中的思母情节,每似心有戚戚焉。
我不认为孟晖真心要以佛教教义,超脱她的小说情境。但佛家对色相与空无的看法,恰与她小说极力铺陈的繁华颓靡,形成因果,也因此,它丰富了孟晖对艺术与历史的憧憬。艺术最高的境界,不再炫耀感动,而在枯寂死灭中,“发潜德之幽光”。盂兰相传是鬼节,是逝去的亲人重回人间团聚的时刻。人与鬼,逝者与生者,已知与未知重新了断前缘。也是在这一刻,孟晖有意将艺术视为跨越死亡与生命、真实与虚构的桥梁。
作为孟晖第一本长篇小说,《盂兰变》因此极能显现她的才情与创意。我无意过分吹捧此书的成绩。它的叙述也许稍嫌平铺直叙,它的节奏也许前舒后促,它的人物场景也许仍不够精练动人。但这些瑕疵无碍孟晖的眼界气派。“有血有肉”的关于明清历史的小说,我们看得多了,《盂兰变》风格典丽工整,几乎泛漫着隋唐古墓壁画似的幽静与清凉。谁知道呢?这或许正是历史小说的一条新路。我想起了书中最重要的物件——宜王的香薰球:一缕暗香,先是若有似无,香气逐渐浮动流淌,愈趋浓郁,中人欲醉,不能自已。迷离之中,多少沧桑繁华历历来到眼前,又化作缕缕青烟,返而复逝。薰香的艺术,也是孟晖小说的艺术。
注:
① Che Jo-Shui, “Empress Wu and Proto-Feminist Sentiments In T'ang China,” in Frederick P. Braudauer and Chun Chieh Huang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93),—80.
文前
证圣元年(公元695年)……夏,四月,天枢成,高一百五尺,径十二尺,八面,各径五尺。下为铁山,周百七十尺,以铜为蟠龙麒麟萦绕之;上为腾云承露盘,径三丈,四龙人立捧火珠,高一丈。工人毛婆罗造模,武三思为文,刻百官及四夷酋长名,太后自书其榜曰“大周万国颂德天枢”。
《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唐纪》二十一


第一章

他轻轻升上长满萋萋荒草的宫垣,昂首观望在寂夜中重重绵延开去的崇楼峨殿的阴影。在这一片广大的宫苑的西南角落,一点点灯火自一处处偏院内的楼堂间亮起,星星点点,似乎随时会被黎明前的轻风吹灭。那是宫娥们为梳妆点起的灯火。他沿着垣壁无声溜下,游过水流溶溶的御沟,片刻间,迷失在一片杨柳与桃李的树林中。那一片荧荧星火,在林梢间隐隐闪现,引他走出荒林。他在一重重垣墙、一道道回廊复道、一座座庭院之间徘徊游走。他所经过的庭院,皆是芳草满庭、花木繁茂、山石颓塌、杳无人迹。最后,他望见了她映在素窗上的纤影。凝望她片刻,他轻轻步上绘彩剥落的回廊尽端的廊梯,进入七襄楼二层上的西阁间,来到她面前。
这时,才人柳贞风坐在寒月一般闪烁着清冷光华的银镜前,正将一头乌发在头顶盘挽成髻。忽然,她发现,一条小金蛇盘卧在漆奁边的罗褥上。柳才人一惊,随即镇静下来。
“你这样早起,是饿了吗?等一等,我唤人来为你取拌蜜的香饭,香极了。”她以哄慰的语声说。这时,寝阁的门扉“呀”地一声被推开,紫儿捧着一漆盘刚刚采摘的带露花朵走了进来,恰好听到了柳才人的言语,不由一怔。接着,她也看见了小蛇,立即惊奇地瞪大了眸子。见柳才人连连向她使眼色,紫儿会意,当即轻步退出了房门。
柳才人静静坐着,双臂扬举,一双手在头顶盘揽着将完未完的发髻,向映在镜中的自己的面影端详。如果松手,用去将近一个时辰梳就的高髻将立即松溃。天色将明,她不会再有一个时辰的闲暇用以重新盘髻。望一眼盘卧在妆奁畔的金蛇,她终于不能自禁,探出右手去取奁盒内的银钗。小蛇昂首盘立,如同萤火虫一般,通体发散金灿灿的荧光,光芒中隐显出蛇身上的银色花纹。它的一对菱眼仿佛夜光珠一般碧光莹莹,咝咝地吐着金色的两叉舌信子,看去异样地怖人。她的手轻轻抖着,捡起两支银钗。“叮”的一声,银钗与奁内的诸色簪钗相碰,玎铮悦耳。她几乎吓晕,以为金蛇马上会循声扑来。小蛇受惊,摇了一摇,似乎意欲逃走,然而,它随即依然盘立着,一动不动地呆望着她。
她松一口气,轻抽回右手,用银钗将发髻插定。镜中映出的高髻状如受惊飞起的鹘鸟临风扬展的一片翼翅,凌空巍巍耸立。高髻下的素额上,犹贴饰着隔宿的菱花形翠钿。一时,她定定望着镜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这张面庞曾经是何等莹洁。强压住骤然涌上心头的一阵苦痛,她伸手去取来錾花银粉盒。突然,她悟到,举手之间,自己浑然忘记了近在咫尺的小蛇。飞快地投去一瞥,她惊呆了。此时,金蛇将细长的身躯回环盘绕成错综的形状,令人骇异。她迷惑地、厌恶地望着扭作怪状的蛇形,渐渐地,她心有所悟,不由转目望一眼镜中。金蛇在竭力盘结出与她的高髻一样的形状。它的样子颇显笨拙,却用一对碧眼直直望着她,金舌信颤吐着,很是一副自得、卖乖的神气。一瞬间,她不禁掠过一丝骇笑。
一声门响,她循声回望。紫儿手捧一小碗米饭进房,泉子随在紫儿身后,提着一把长铲。
“蛇在哪里?”泉子轻声问。
柳才人指向褥上,然而,金蛇转瞬间踪影全无。
泉子一脸失望:“溜了?”
“还说便宜话呢!让我等这么久,那条蛇若是存心咬我,十次也咬了。”她懊恼地嗔道。
“贵人恕罪。”泉子殷勤地低问,“我细搜一下?这条蛇多半藏在哪一处角落里,贵人不提防被它咬了,可就坏了。”
柳才人微蹙秀眉。她心知泉子所言有理。然而,映在窗上的天光正在悄悄明亮起来,很快便该去上工了。她担心来不及在上工之前将晨妆画好。踌躇一下,她下了决心:
“你先退下去,待我梳妆好,再来搜寻。”
泉子迟疑:“这不好罢,要是……”
“啊呀,出去!”这小宫监细细的嗓音令她心头忽起一阵烦恶。想到自己尚未妆画好的面庞为泉子看见,她更觉不悦,负气转过面,抿紧嘴,着手向面上扑粉。
见她生气了,泉子与紫儿只得无言地退了出去。房中仅留下柳才人一人,她细心地向面、颈、前胸与后背擦粉,同时,思忖着今日面庞上的花钿样子。她昨夜临睡前已经大致想好,晨起以后,将在额上贴一朵翠地红花的翠钿,翠钿是她亲自用翠罗、红绢剪贴而成,钿心上缀有一小粒珍珠。然后,她将把一对凤眉描得更宽、更长,再在眉梢畔画一对似流云又似凤尾的颊黄,一直延至双颊。嘴角两边各贴一对黑色圆靥。她将穿一件菱纹罗窄袖敞口红襦,束一条石榴红长裙,外罩一件白地上满织红花、蓝叶、黄梗的硬锦半臂。半臂衣短不及腰,锦裾收束,愈显得她雪胸微隆,长身玉立。一围金叶与小银铃相间地缀饰在半臂的裾缘上,将在围绕于她肩胸间的翠蓝丝绒长帔下玎玲作响,金光闪颤。不出三天,明彩院,乃至整座九成宫内,宫娥们会人人竞相仿学她的这一身衣妆,梳惊鹘髻,绘大朵的流云颊黄,在束身短半臂锦衣上缀挂金叶银铃。想到这里,一丝笑影掠过她的面容。
他躲在床帐的帷影后,倚着帐杆,静静地望着她。片刻以后,她扑罢粉,在一片桃形翠钿的背面涂上胶液,备放在镜前,然后,将一直贴在她额上的一片朱钿揭了下来。尽管,她立即以翠钿贴敷在额心,但是,片刻间所蓦然窥视到的光景仍然令他深深震颤。他惊醒了。在昏黑中,他怔神许久。
翌日,在约略相同的时辰,他再次发觉自己正走向坐落在山林深处的那一片宫观。翻过宫墙,循着记忆中的路径,他渐渐寻至那位美人的小楼别院。悄悄藏身在不易为人窥见的床后角落中,透过帷影,他看着不知名的美人梳发、盘髻、扑粉、换贴额钿、描眉、染颊、点唇、绘贴面花。在她揭下夜间寝息时饰额的花钿,换贴新钿的时候,他仍然被她在这一刻显露出的面容所惊骇。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惊醒。在梦中,他一直流连至美人晨妆已毕,更换上一身碧罗襦、七破花间长锦裙、晕间锦半臂,披围起一围红帔子。
继接而至的下一个黎明,他几乎是怀着急切的心情循旧路潜入那位美人的寝房。此后,一天复一天,他一次次地闯入那一片陌生的宫苑,悄悄来到美人的帐后,陪伴她晨妆。

宜王武玮武则天称帝以后,下令她与李治的子孙一律改随母姓,因此,小说中,李玮又被称为武玮,同样,李隆基被称为武隆基。但是,在政治斗争中,人们有时又会出于各种动机而强调他们身为李唐皇室后代的身份,小说中,谋反的汝南王就被称为李隆悌,以表示他与武氏家族势不两立。将目光凝定在轻悬于帐顶下的一只金薰球上,闷闷回味方才的梦景。残烟细细,从薰球的镂空花纹间吐出,在菱纹罗帐的覆斗帐顶下飘袅。他暗暗回想自幼至今居住与游历过的数处宫观园囿,然而,梦中所见与记忆皆不相符。
在他身边,阿史那永宁翻动身体,中断了宜王武玮的思绪。
“卿卿?”永宁闭目喃喃道,同时,伸出一只手摸索,“卿卿,你究竟是谁?你……你不是玉蛮!”
宜王一掌打开永宁的手:“下作鬼,是我。”
“殿下?天,我真该死!”永宁闭目自言自语,嘴角上却浮起微笑。
“快起身,崔二他们就要到了!”宜王握住永宁的肩膀推摇两下。
永宁含糊地咕哝一声,翻动身体,重行睡去了。
宜王只得自己起身下床。守候在寝阁门外的老阉奴捧剑闻得室内二人语声,掀帘张望一下,连忙唤来婢子们,为宜王掀开帐帷,侍候他穿上屐子,披上一件直领长袍。
宜王负手走出寝堂,漫步出了院后角门,穿过花光院,沿着长长的回廊走了一程,经由一道侧门,进入荟锦堂的内庭。
庭内,绕阶的牡丹花栏中,紫红、娇红、浅红的各色牡丹灼灼新放,一群阉奴正忙着在牡丹栏上用竹竿搭支起幄架,在架上蒙覆上碧油布,用这一架架翠幄来护围住牡丹花,以免这名花遭暴晒而迅即枯萎。
院深处,一群婢侍、阉奴直挺挺齐跪在廊前阶下,宜王妃的贴身婢子珠璎也愁眉泪眼地跪在上首。一见宜王,珠璎愈发委屈地掩面抽泣起来。
宜王一手撑住廊下前窗的窗槛,纵身一跃,跳进了圣神皇帝之从侄孙女、清源郡主、宜王妃武仙鸾的寝堂,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窗下一张高足椅上。王妃在老傅姆与一班婢女的服侍下,正盘坐在床头梳妆。见宜王来到,堂上人连忙纷纷上前行礼。王妃瞥了一眼宜王,继续用小笔蘸了波斯青黛调就的黑汁,对镜描眉。
宜王甩了屐子,一手托腮,静静看了一会,忽然对王妃的宠婢说道:“玉摇,你说,娘子是不是改画一对凤尾形的弯眉更好?”王妃一听,忽地红了粉面,微蹙秀眉,开口道:
“你来得正好,我有话问你。咱们那一套十架的金涂银灯树,被殿下送了六架到南市的质物铺里,押当掉了?”
“不,那些灯树是被分送到几家金银行里,卖了。”
王妃闻答,气得一时无话,半晌,恨恨道:“这小贱人,看我不剥了她的皮!让她掌管钥匙,她倒借了这个便宜去卖乖,相助旁人做起家贼来了!”停一下,她怒冲冲责问道,“请你说,既卖了灯树,倘若至尊圣驾临幸,或者,姑母、大叔这些长亲前来,咱们用甚照夜?”
宜王想一想,道:“我也一直在顾虑这个。不过,前些日,建球场、眺云阁,都需要钱哪。且混一阵,待封邑上纳来了新租赋,咱们手中宽裕了,去尚方署再依式订制六架,也就罢了。”
“凡事难不倒大王哪,”王妃不由地提高了音调,“只是,你莫非忘了,旧年重阳节前,你我封邑上就已经将今年的租赋提前征收了!”
“那么,咱们索性将明年的租赋也预先征收了罢。不然,今年的日子可就太艰难了。”
王妃听了这话,心头愈加躁怒,沉了脸面,转向婢女们,道:“摇儿,快替殿下穿上屐子,他急着走呢。”她又故意微扬声音,叫道,“络儿,翠儿,替大王将窗扇再掀高些,小心别让大王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