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就没下,下了吗?”柄杨书记忽然站起,“审计令下了有三个月,他查出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到现在没一件落实,他自己倒是惹了不少风波,现在好,居然惹出了天大的桃色新闻。”

“吴书记……”郑春雷欲言又止。
“你少替他辩护,现在也辩护不了。这个向树声,我是看走眼了!”
“……”
“怎么都过不了美人关,他老婆不是挺优秀的吗,怎么就能糊里糊涂跟华英英搞在一起?!”
“他以前作风还是挺正派的。”郑春雷小心翼翼解释道。
“你说正派他就正派,正派的人能做出这种事?让他去查人家,他倒好,跟人家赤条条睡在了车里!这种干部,我们还寄予厚望?!”
“也许……里面有猫腻?”郑春雷抱着一丝侥幸说。
“我倒也希望有猫腻,但法医的鉴定结果出来了,华英英体内有他的精子,这怎么解释?”
郑春雷垂下了头,好像这事是他做的。柄杨书记比他大不了几岁,但在柄杨书记面前,他总像个学生。
见他委屈地不说话,柄杨书记长叹一声:“跟你发火也没用,找你来,就是想商量一个善后的办法。”
“怎么善后?”
“还能怎么善,这事总不能吵得沸沸扬扬吧?我的意思,就让公安方面尽快结案。不能让一个老鼠害了一锅汤,要是因他损害了彬江干部队伍的形象,你我可都无法向省委交待啊。”柄杨书记说完,重重地坐在了沙发上。

“问题是……里面有没有其他背景?”
第7节:第一章 审计局长裸死在轿车里(7)
“这事留待以后,不管有什么背景,只要我们一鼓作气,都能查出来。现在棘手的是他,这事我还没跟省委汇报,张不开口!”
“是张不开口。”郑春雷越发泄气。柄杨书记的意思已经很明确,这也是庞壮国他们希望的。自己呢,是同意,还是?
“你的意见呢?”柄杨书记似乎不满他今天的态度,找他来,柄杨书记就是想得到明确的答复。
“吴书记,这事能不能再斟酌斟酌?”
“怎么斟酌,斟酌到啥时候?”
“先让公安局查,看看向树声的死到底跟这次土地风暴有没有关系?”
“你是说?”柄杨书记忽然警觉地盯住他,“春雷,你是不是掌握了什么?”
“没,没。”郑春雷紧忙摇头。
“春雷,如果掌握了什么,我希望你能跟我说实话。”柄杨书记的语气突然缓和,变得诚恳,目光也殷殷的。
郑春雷再次垂下头,一丝内疚漫过心头,他感到对不住柄杨书记。他心里确是有疑惑的,向树声死得太过蹊跷,但他没有证据,所有的疑惑都来自于直觉,来自于预感,但直觉和预感是不能拿出来说服别人的,特别是市委书记吴柄杨。

他一狠心,抬头道:“吴书记,我个人意见,这事由纪检委牵头,反贪局配合,整合彬江公检法力量,来一次彻查。”
“彻查什么?为一个向树声,你想动用全市的力量啊?”柄杨书记再次不满,他从郑春雷的犹豫里看出什么,但郑春雷今天的态度的确令他失望。
柄杨书记不喜欢在他面前装聋卖傻的人。
谈话不了了之。
向树声裸死案开始全力侦破,按公安局长庞壮国的指示,专案组须在一周内将此起案件告破。
副局长张晓洋召集专案组成员,研究分工。
“谭队,你还是跟陶陶一个组,案子以你们为主,其他人跑跑外,帮你们取证。”尽管上面对此案十分重视,到了张晓洋这里,却显得很是轻描淡写。
谭伟扫了一眼众人:“抽调这么多人干什么,不就死了一个局长,省点警力干别的去。”
“谭队。”陶陶情急地责怪他一声。
“干什么,我说的不对?”谭伟转而盯住陶陶,“这案有什么好查的,两个人偷情,太投入了,忘了是在车库内,这么简单的案子,还需要坐下来研究?”
“是上面要求我们彻查的。”张晓洋笑眯眯说,他巴不得谭伟这样,谭伟越自负,这案子结起来越快。
“上面,哪个上面?我说张局,上面能不能少干扰我们破案?”
“上面也是对向树声同志负责么。”
“负责,就这样的人还让他当审计局长,我说上面怎么不反省一下自己?!”谭伟说着啪地将手里的文件夹扔到桌上。一张照片哧溜滑了出来,坐在边上的陶陶眼尖,照片好像是华英英的,刚要伸手拿,谭伟抢先一把将照片连同文件夹抢了回去。

陶陶怔怔地瞪住谭伟,谭伟避开她的目光,借机找对面一个女警说事,拿着文件夹到会议桌另一边去了。
他怎么会有华英英的照片?陶陶纳闷了。
谭伟倒是落落大方,看也不看陶陶,冲边上新抽来的女警说:“里面有我写的报告,发给大家。”
女警嗯了一声,拿起文件夹,挨个发起了谭伟复印好的报告。
陶陶紧张地盯住女警,心呯呯直跳。奇怪的是,直到报告发完,那张照片并没出现。她愣神地盯住谭伟,刚才明明放进文件夹的,怎么一眨眼没了,没见他往哪儿藏啊?
谭伟正视住她,似乎不明白她的紧张从何而来。
大家低头看起了报告。
看毕,张晓洋呵呵一笑道:“谭队,太简单了吧,这案可是市纪委督办的,拿这个报告定案,不太妥吧?”
“你想要多复杂?”谭伟激将似地望住张晓洋,张晓洋脸上滑过一道尴尬。
谁都知道,张晓洋副局长刑侦方面是外行,其实他对公安工作都算外行。张晓洋以前并不在公安系统,他是外经公司一名副经理,外经公司倒闭后,靠着在省人大工作的叔叔,一路辗转,最后竟当上了公安局副局长。这事听来有点天方夜谭,但现实中比这荒诞的事还有很多。如今想当官,一是靠路子,二是靠票子,这已是人们对官场的共识,犯不着惊讶。不过,在公安这个系统,不管你从哪里来,也不管你有多大背景,只要你是外行,就不会得到人们的尊重。

第8节:第一章 审计局长裸死在轿车里(8)
谭伟这阵就在欺负张晓洋这个外行。
张晓洋十分尴尬地笑了笑,他知道惹不过谭伟,也不想惹,装作平易近人地道:“谭队,具体工作我是外行,但看报告我还行,你这个报告,我是拿不到领导面前的,要不,你跟我去见庞局?”

“去就去。”谭伟今天像是成心要跟张晓洋闹点别扭,张晓洋明明是在拿软话修理他,他倒扳上劲了。恰在这时候,庞壮国推门进来,笑呵呵说:“讨论的挺热闹嘛,怎么样,下一步方案形成没?”

张晓洋没回答,双手将谭伟那份报告递上,恭敬地站在庞壮国边上。谭伟看见他的奴才相,鼻子轻哼一声,扭头跟边上那位女警私语起来。
陶陶一动不动望住谭伟,谭伟的报告她已看完,如果说以前她还对谭伟存有那么一层好感的话,这一刻,这个男人在她心里就完全变了样。
他怎么会以如此轻率的态度?!不管怎么,这是一起命案,两个人死了,死得很蹊跷!现场诸多疑点还未排除,很多证据还有待进一步查实,怎么就能结案呢?
荒唐!
手机蜂鸣了一声,打开一看,是钟涛发来的短信,问她是不是在开会?她回复了一个字:是。然后正起身,想听局长怎么说。没想,庞壮国看完报告,轻轻一推,什么也没说,出去了。

专案组的人全都绿了脸,就连自以为是的谭伟,也傻傻地盯住庞壮国背影,不明白他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几分钟后,秘书下来叫人,谭伟跟张晓洋灰头灰脸跟在秘书后面上楼去了,其他人面面相觑。
估计是情况发生了变化。
钟涛打来电话,让陶陶火速到太平洋大饭店,说疑犯出现了!
陶陶二话没说,丢下手里的活,驱车就往太平洋饭店赶。
钟涛说的疑犯是连环杀人案的疑犯,三个月前,彬江市连续发生三起杀人碎尸案,死者均是房地产界的知名人士,其中一位是省人大代表。案件轰动彬江。经初步侦查,这三起凶案为同一犯罪团伙所为,凶手做案手段十分凶残,气焰更是嚣张,三名受害者都是先被锐器击中脑袋,尔后被碎尸。犯罪分子丧心病狂,居然将尸体碎片抛在彬江码头。

案件发生后,江北省委高度重视,责成省市公安联合成立了专案组,陶陶一开始也在专案组内,后来因为另一起刑事案件,她跟谭伟退出了专案组。人虽是退了出来,心却一直被连环杀人案牵着。三个月来,陶陶背着谭伟,老往钟涛这儿跑,她答应钟涛,需要帮忙的时候,只管说。钟涛也不客气,只要有新动向,第一时间就通知陶陶。

陶陶赶到太平洋大饭店时,三名刑警已候在那里,这是港商投资的一家五星级大饭店,平日陶陶很少有机会进去,据说这里面不欢迎警察。
“钟队呢?”陶陶问化妆成出租车司机的李警。
李警指指里面,暗示陶陶不要乱讲话,陶陶警惕地瞅了眼四周,发现十多个武警埋伏在周围。看来,疑犯真的出现了!
陶陶往下拉了把太阳帽,整整衣装,大步往里走。今天她穿的是一身休闲服,虽不是名牌,却也不是低档货,门童上下打量她一阵,迎过来问:“请问小姐需要什么帮助?”

“帮我查一下香港来的陈女士,是不是住二十一楼?”陶陶边说边掏出手机,佯装拨号,目光警惕地扫向大厅。大厅很平静,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
趁着门童跟值班经理说话的时候,陶陶一个健步,进了电梯。电梯里两男三女,穿着时尚的年轻女人正用英语跟中年男人交谈,陶陶听得懂他们的话,他们在说古董。对了,早就听说太平洋大饭店是彬江的地下文物市场,看来还真是如此。另一对男女当着他们的面,搂起了脖子,陶陶发现他们也不年轻了,怎么跟年轻人一样饥渴?想想定是偷情的,男的一身名牌,女的还真有几分姿色。剩下一女的,年纪跟陶陶差不多,穿得也很正规,看不出什么职业。但她的眼神有点怪,一直盯住陶陶不放。陶陶斜了她一眼,正要挪开目光,忽然发现她的手——

第9节:第一章 审计局长裸死在轿车里(9)
女人的左手一直装在包里,很夸张的一个坤包。
陶陶佯装无事地斜靠在电梯上,心里却不免有几分紧张。钟涛在二十二楼,上面还有几个干警,她要在八楼打埋伏,八楼是多功能厅,正在办一个什么展品会。
还好,正装女人也在八楼下,陶陶松下一口气,刚才她还想,如果女人不下,她只能跟着。这女人虽然气定如神,眼里分明带一股邪气。而制造连环血案的很有可能是一团伙,目前掌握的情况看,这个团伙来自境外,跟香港某个黑社会组织有关。

女人下了电梯,大大方方往展厅走,陶陶紧追几步,穿过通往展厅的长廊时,女人跟保安亮了一张牌,陶陶被保安礼貌地拒在了通道外。
眼睁睁看着女人进了展厅,陶陶却无计可施,展厅里人头攒动,展出的是彬江两位收藏家收藏的古董还有墨宝。四个着黑色西服的帅男子金刚一样立在展厅正门两侧,有个胖男人在他们边上打手机,嘴里叽里咕噜说着日语。

“奶奶的!”陶陶恨了一声,一跺脚,想上楼,手机忽然震了一下。掏出一看,是钟涛发来的短信,让她快速撤退,收线了。
刚到停车场,陶陶就冲钟涛发火:“玩什么玩,耍人啊?”
钟涛没说话,表情凝重,严肃得吓人。
车子驶过平安大街,驶过中心广场,最后绕过槐安路,停在了江边码头上。
“说话啊,干嘛要收线,不是说疑犯露面了么?”一到江边,陶陶就无所顾忌了。
“不说话会哑巴啊!”钟涛气急败坏骂了她一声。
“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不知道!”
“……”
陶陶委屈地站了一会儿,正想甩手走人,忽然发现钟涛眼里怒射着两股异样的光,那光陶陶见过,是在参加工作不久,一次追捕毒枭的行动中,当时也是中途忽然取消行动,人员逼迫撤退,钟涛将自己关在家里,陶陶追去问原由,被钟涛狠狠剋了一顿,然后钟涛就盯着窗外,眼里就是现在这种骇人的光。

陶陶轻轻走过去:“钟涛,到底怎么了?”
钟涛这次没发火,也许他已经意识到,刚才对陶陶太过分,转过身,内疚地盯住陶陶:“我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人。”
“谁?”
“说出来怕吓死你。”
“我还没那么胆小。”陶陶嘴上虽不服,心,却扑扑跳了起来。不该看见的人,难道是?
“到底什么人,能把你钟大队长吓成这样?”她故做镇静地追问道。
钟涛犹豫一会,一咬牙道:“省领导!”
“什么?!”
钟涛丢下发呆的陶陶,往前走了,江水涛涛,烟波迷离,他的心乱成一片。怎么会,怎么可能?!他不停地问自己,但是没有答案,这事也许永远没有答案,就跟那次追捕毒枭,也是中途忽然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人,后来毒枭虽然被击毙,但有个结永远留在了他心底。为什么?太多的时候,钟涛脑子里忽然会跳出这个词,会跳出那一幕。但是没有答案。坐在台上的人照旧坐在台上,而且权力越来越重,并不因他发现了某个秘密,那人就会改变方向,走到另一条路上。

不会的,这世界荒唐透顶。这是钟涛一度时期悲观至极的想法,那段时间他差点要放弃警察这个职业了,我为什么要做警察,做警察有什么用?后来,后来有个人帮他打开了这个结,告诉他一句朴素的真理:看到的罪恶永远比你铲除的罪恶多,这就是社会需要警察的理由。

“不要以为你能铲除所有的罪恶,没谁有这个能力,上帝也做不到,但身为警察,你至少在铲除罪恶。如果因为罪恶而放弃自己的选择,等于是在做恶。”那人又说。
现在,这句话又在耳边回响。钟涛掏出手机,想打给那个人,一阵风吹来,把他这个想法吹走了。
他知道,那个人现在也身处困境,不能给他添乱,我得自己解决。这么想着,他停下脚步,冲苍苍茫茫的江水吼了一嗓子。
陶陶追上来,想说什么,没敢说,她还陷在刚才的恐慌里,钟涛那句话,的确把她吓坏了,吓懵了。
第10节:第一章 审计局长裸死在轿车里(10)
钟涛忽然一笑,说:
“走吧,回去晚了,可别说是我拖了你的后腿。”
坐到车上,钟涛忽然掏出一张照片,问陶陶:“见过这女人吗?”
陶陶赌气地说:“没见过!”
“仔细看看。”
陶陶不敢太任性,接过照片,刚端详了一眼,惊叫道:“是她!”
钟涛本已发着了车子,正要离开江边,猛一踩刹车:“你认识?”
“刚才在电梯里见过,是她,不会错,她进了展厅。”
“怎么不早说!”钟涛一踩油门,车子像离弦的箭,朝太平洋饭店驶去。
“她是什么人?”陶陶大声问。
“疑犯的情人,外号抄底。”
“抄底?”陶陶纳闷,怎么有叫这种外号的?
“意思就是她会让人倾家荡产。”
“她样子怪怪的,眼神很警惕,好像还带着枪。”陶陶将电梯里看到的一幕说给了钟涛。
“我的姑奶奶,我找了她三年,怎么让你给碰上了?”
“三年?”
“一句两句跟你说不清,总之,这人很关键。你确定她进了展厅?”
“我在她屁股后面,可惜展厅不让进,我又不敢亮证件。”
“只要她出现,就跑不了。”钟涛一边说着,一边稳握方向盘,路上车太多,迫不得已,钟涛打开了警报器。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了饭店门口,陶陶要跟着一道上去,钟涛说:“你在这守着,如果看到她,先不要动手。”
陶陶不明白,钟涛又说了一句:“千万不要动手,你不是她对手。”陶陶不服气地要说什么,钟涛已没了影。
接下来的时间,陶陶的心就揪在了一起,从钟涛表情看,这个外号叫“抄底”的女人一定不简单,钟涛是谁,居然追踪了她三年!太遗憾了,早知道她这么神秘,就该……
正想着,两个保安走过来,要她把车子开走。陶陶说我们在执行公务,保安说这儿不能停车,警车更不应该违章。陶陶说就停一会儿,执行完任务就走。保安说一秒钟也不行,小姐,你已经违章了。说着,哧一声,撕下一张罚款条来:“请到前台交罚款。”

“我没空,要开你们开走。”两个保安挡住了陶陶的视线,陶陶想穿过去,个子高的保安突然横在了她面前:“小姐,这是太平洋饭店,外资企业,请你到前台交罚款。”
“你们想袭警?”陶陶一把拨拉开保安,她看见几个人簇拥着一个女人走出大厅,好像就是那女的。“闪开!”她冲跟上来的矮个子保安吼了一声。这时有个穿西服的男人快步走来:“请问小姐,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也没有!”陶陶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多事,三步并作两步,追到那几个人前面,仔细一看,中间的女人不是“抄底”,是太平洋集团董事长的女儿,陶陶在电视上见过她。

扫兴!
正要回头教训两个保安,钟涛回来了,一看脸色就知道,白辛苦了。
“收线!”钟涛恨恨说了一句。
第11节:第二章 我不相信(1)
第二章
我不相信
汤沟湾过去只是一个小渔村,八十年代后期,这儿突然风生水起,人来人往,热闹得不行。
汤沟湾的发展跟一个人有关,此人相貌平平,甚至称得上委琐,一条腿还瘸着,过去人们叫他范瘸子,现在,村里村外都恭敬地称他范伯。
范伯年轻时很恓惶,爹娘死的早,把他留在了这个冷暖无情的世界上,他夹着一个破碗,靠吃百家饭过日子。后来他做起了渔夫,打鱼晒网。范伯年轻时有过妻子,也是逃荒来的,那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两岁大点,范伯不嫌弃,范伯没资格嫌弃,女人能跟她睡在一个被窝,他就很知足了。

范伯跟女人生下自己孩子的第二年,女人跑了,跟外地来的一个鱼贩子。
范伯带大了两个孩子。
他就像种下两棵树,这两棵树都是金树。
范伯躺在一把太师椅上,太师椅是花二十六万买来的,古董。“放在博物馆糟蹋了,还是抬来我坐吧。”当年长子范宏大问他想不想坐太师椅,他丢给儿子这么一句。太师椅边原本站着两男两女,两男的身体结实,要多棒有多棒,站边上就像两尊活煞,比包公包大人的王朝马汉还要威风,是老二范志大从少林寺几百名学徒中挑来的。两女的年轻,都不到二十岁。过了二十岁的女人怎么能服侍范伯呢,摇出的扇子味道都不一样。范伯喜欢让年轻的摇,摇啊摇,就把范伯摇回了从前,摇回到那个天也穷地也穷的年代。

长子范宏大匆匆忙忙从彬江赶来的时候,范伯打发了两男两女。
跟自家儿子在一起,范伯是用不着别人服侍的,也不能让他们服侍。
范宏大是彬江市委第一副书记、市长,彬江六百万人口的父母官。这是一个众人垂涎的职务,更是一个金光闪闪的职务。对这个职务,父亲范正义却不看好:“甭看你现在前呼后拥,他们手里都拿着刀,宏大,走路的时候别只顾着前看,要时刻留心你的后面。”

现在,范宏大就被别人从后面捅了一刀。
这一刀捅得有点狠。
范宏大是下午五点才听到风声的,之前,他打电话给弟弟范志大,让他把黄金龙和腾龙云两位地产商约到汤沟湾,顺便把国土局梁平安也叫上,他有事跟他们谈。就在打完电话不久,国土局长钱焕土突然来到他办公室,神色慌张地说:“范市长,出事了,审计局那边……”

“什么事,大惊小怪。”范宏大不满地瞥了一眼钱焕土,让他坐下慢慢说。钱焕土哪敢坐,站在范宏大边上,一只手不停地擦汗,另只手哆哆嗦嗦在口袋里摸什么。
范宏大再次恨了钱焕土一眼,对这个部下,他总是恨多爱少,关键是钱焕土太沉不住气。沉不住气的人,你把他放到位子上,就等于把风险放在了那。这两年,范宏大没少替钱焕土捏汗,所以还留他在如此重要的岗位上,一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另外呢,钱焕土这人优点也不少,最大的优点,就是忠诚。

“审计局怎么了?”他起身,装做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轻步走过去,将虚掩的门锁实在了,转身望住钱焕土。
钱焕土头上的汗更密了,他想让自己镇定,可偏是镇定不了。
“范市长,刚刚得到消息,审计局那个姓谢的审计师不见了,他们说,他们说……”
“不见了?!”范宏大一惊,旋即又放缓口气说:“审计师不见了找我反映什么,应该去找公安局。”
“市长,这事复杂啊。”钱焕土差点要哭,这个姓谢的审计师可不简单,这人要是出了纰漏,钱焕土的官可就当到头了。
“范市长——”他又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我说老钱,审计师失踪跟你这个国土局长有什么关系,你能不能不操这些闲心?”
钱焕土困惑地闪着两只眼,他认为审计师失踪对他这个国土局长很重要,对副市长范宏大,也绝不是件好事。所以急着赶来,就是怕姓谢的会被别人利用,范宏大应该紧急想办法。谁知……

“范市长,我……”
“好了老钱,你先回去吧,我很忙。”范宏大脸上闪出明显的不快,说话的态度也有点生硬。
钱焕土很委屈,他带着种种困惑,不解地多看了几眼范宏大,确信范宏大对姓谢的审计师没有兴趣时,才怏怏而退。一路上他还在嘀咕,今天的范市长到底怎么了,是自己没表达清楚还是……

钱焕土刚走,范宏大的身子就像散了架地瘫在了椅子上。一股子冷汗从后背冒起,直冲脑壳。
谢华锋,我怎么把这个人给忘了?
他脑子里同时冒出另一张面孔:郑春雷!
范宏大几乎没在彬江多耽搁一分钟,第一时间,他就将电话打给父亲范正义,范正义听完他的话,沉吟许久,慢吞吞道:“那你回家来吧。”
“累啊——”往汤沟湾赶的路上,范宏大心里反复响着这一句,脑子里不断闪现出一些人和事。土地风暴,审计令,这是两剂猛药。作为一市之长,他太清楚这两剂猛药的威力。他记得父亲曾经提醒过他:“宏儿,龙嘴湖新城做好了,是你的一块金字招牌,做砸了,你的两只脚,可就再也迈不动了。”

现在,范宏大就觉两只脚有种陷下去的沉和痛,得想办法让脚步轻快起来啊——
一进门,看见父亲,看见将军楼里熟悉的一切,范宏大的眼泪噗就下来了。怪得很,每次看见父亲,看见将军楼,范宏大的双眼总要发软,发湿。他哽咽着嗓子:“爸,又出事了。”

范正义躺在太师椅上没动,双目微闭,似在养神。其实他是不用养神的,这辈子,范正义最多的,就是这个“神”。别人总在言累,他不,他从不累,他精神得很,浑身用不完的劲。他干了一辈子,把个小渔村干成了彬江最富有最繁华的“小特区”,把一个曾经支离破碎的家撑得如此完美,把两个枯瘦如柴多病多灾的孩子带到羽翼丰满、大鹏展翅的境界,他还是不累,还是有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