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石星正待要走,那勾鼻深目的虬髯汉子将他拦住,说道:“小弟兄,何必与他一般见识?”说的汉语,甚为生硬,果然一听就知不是汉人。

  与此同时,那短小精悍的汉子亦把一块银子拿了出来,递给店主,说道:“你称一称,这块银子大概总有一两吧?多出来的给你!”

  店主怔了怔,说道:“你替他付账?”

  那汉子笑道:“宝号的规矩,想必不会禁止我替朋友付帐?”

  店主人道:“客官取笑了,我们做生意的岂有把财神爷爷往门外推的道理?”其实他要陈石星一两银子的房饭钱,已经是多要几倍的了。像这样简陋的客栈,供应两餐粗饭,房钱饭钱不过三钱银子而已。他刚才多要,乃是有意为难陈石星的。

  那汉子笑道:“这位才是真正的财神爷,你还不赶快把财神爷爷请回来,给他一间上房么?”

  店主人得了银子,脸色登时两样,连连打拱,赔笑的说道:“大人不记小人过,相公,刚才我没礼貌,得罪了你,你可不要见怪。小店正好还有一间上房,就与这两位客官的房间相邻,你请进去歇吧。”陈石星不屑和他计较,把一颗金豆拿了出来,对那汉子说道:“多谢,你替我付帐,这颗金豆,请你收下。”

  那汉子道:“区区一两银子,算得什么?你要是还给我,那就是不把我当做朋友了。”好像忘记刚才还要陈石星拿出东西作抵押了。

  陈石星道:“萍水相逢,我岂能要你破费。”那汉子哈哈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我是诚心交你这个朋友的。”摹地想起刚才的事,却有点不好意思,这才强自辩解道:“本来我早就想替你付这笔帐的,只是我怕你不乐意受人之惠,所以,所以……”

 

  陈石星听他这么说,倒是不便强要他收下金豆子,于是说道:“多谢兄台高义,不胜感激。青山绿水,后会有期,小弟定当图报。请两位回房歇息,我已经累得你们太费神了。”说罢打了个呵欠。他是恐怕这两个汉子当真就要借这机会和他攀交,那时他可是说谎也难,不说谎也难了。

  陈石星学大人的江湖口吻说话,听得那个汉子暗暗好笑,俱是想道:“谅你这个初出道的雏儿,也飞不出我们的掌心。”那短小精悍的汉子道:“小兄弟,你一路奔波想必累了,你也早点歇吧。”陈石星吃过晚饭,关上房门,纳头便睡。他吃饭的时候还在害怕那两个汉子会来找他闲话,不料那两个汉子比他更早就关上了房门,果然没有来打扰他。

  陈石星躺在床上,心里想道:“这两个汉子倒是好人,我可不能平白受人之惠。待他们熟睡了,我把一颗金豆偷偷塞入他们的行囊便是。”但跟着又再想道:“但这样好不好呢。他们是把我当作朋友的,我这样做,反而显得我看重钱财了。”

  他想不出一个报答的好办法,不觉神思渐渐困倦,正在朦朦胧胧就要入睡的时候,忽地嗅到一股香气,吸进鼻中,登时更加渴睡,陈石星吃了一惊,连忙一咬舌尖,定睛看时,这才发觉窗子给人弄穿了一个小洞,洞口隐约可以见着一点火星,香气就是从那小孔喷入他的房间来的。陈石星心道:“好呀,居然有人暗算我这穷小子!”正是:

  穷途犹自多灾难,如此苍天太不平。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苍天有意磨英骨  青眼何人识使君

  幸亏陈石星练了三个月的上乘内功,这迷香虽然厉害,一时之间却也未能令他昏迷。此时他咬破舌尖,疼痛的感觉登时驱散了渴睡之意。陈石星摸出一颗解毒的药丸放入口中,心想:“老人家常说钱财不可露眼,贼人想必是因为看见我这‘穷小子’能够拿出金豆,故此就来暗算我了。”想至此处,蓦然一省:“路过贼人怎会知道我有金豆?看来十九就是这间客栈的住客。”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一好似熟人的声音道:“对付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其实用不着花这许多心思,我看行了。”另一个贼人道:“还是小心一点的好,这小子是懂武功的,多待会儿。”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而且捏着嗓子说话,陈石星不敢断定是否就是帮忙他的那两个客人。

  过了一会,大概那两个贼人以为陈石星定已昏迷,大着胆子,推开窗子,便跳进来,落地无声,似乎轻功也还不弱。

  陈石星本来是枕着云浩给他的那柄宝刀睡觉的,假如他用宝刀对付贼人,出其不意,要杀这两个贼人也是不难。但他心地仁慈,怎会胡乱杀人,反而把行囊推到床后,暗自想道:“倘若真是那两个客人,他们曾帮过我的忙,我把他们吓走也就是了。”

  说时迟那时快,贼人已走到床前,向他抓下,一抓抓空,陈石星霍地坐了起来,说道:“朋友,你要钱用,这里有几颗金豆,你拿去吧。”口中说话,便即用敏捷的手法,把三颗金豆,塞入那贼人手心,跟着将他一掌推开。

  不料他心地仁慈,贼人对他可并不仁慈。另一个贼人扑将上来,五指如钩,倏地便来叉他喉咙。给他推开的那个贼人更狠,竟然拔出刀来便斫。

  陈石星大怒。听声辨器,腾的飞起一脚,黑暗之中竟是不差毫黍,踢着那人手腕,当的一声,钢刀飞出窗外,跌在地上。

  另一个贼人没叉住他的喉咙,变招抓他肩头的琵琶骨,琵琶骨是人身要害,倘给抓碎,多好的武功,气力也是使不出来。陈石星此时已是从床上跳下,一个侧身,用了一招“铁门闩”的招数,拗他手臂。这个徒手的贼人可比那个持刀的贼人高得多,一个沉肩缩肘,反手擒拿,只听得“嗤”的一声,陈石星衣裳给他抓破。失了刀那个贼人退而复上,呼的一拳,从他背后击来。陈石星同时应付两个贼人,可就有点难以兼顾了。正在吃紧,武功高的那个贼人忽地“哎哟”一声,好像是受了伤。

  陈石星反手一拳,打着另一个贼人,正中他的胸膛。贼人闷哼一声,“砰”的一脚踢开房门,和那个受伤的贼人不约而同的逃了出去。陈石星暗暗叫了一声“侥幸”,心里好生纳罕,“头一个贼人本领平常,后来那个贼人,武功可是在我之上。奇怪,我相信我并没有打伤他,难道是有人暗中帮了我的忙了?”

  他本来只想赶跑贼人,目的已达,当然也就不去追了。当下连忙点燃灯火察看,看看有否失掉东西。

  灯火一燃,首先发现的是跌在地上的一个盒子。正是云浩用以收藏剑谱的那个盒子。这盒子是有机关的,不懂开法,盒盖一触便会弹开,里面立即伸出六把小刀,交叉穿插,织成一片刀网。此时这盒子是打开的,但小刀已缩回去了。陈石星恍然大悟:“原来是这盒子帮了我的忙。”料想定是那个贼人,偷了他的盒子,却给盒子里暗藏的小刀割伤了他的手指。

  张丹枫手录的那几页无名剑法和云浩所留的拳经刀谱都还藏在盒中,并没有失去。陈石星松了口气,盖了盒盖,放入怀中。再提灯察看,一看床上,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

  他的行囊不见了!

  行囊里的一套破衣服算不了什么,但云浩那柄宝刀也在行囊之中,可是不能失掉的。刚才他把行囊推入靠床的一边,用被窝盖住,就是恐防照顾不周,给贼人顺手牵羊。哪知虽加小心,还是给人偷走。还好,传家之宝的那张古琴并没有失掉。

  店主和住客闻声惊起,此时方始陆续来到他的房中。这间小客栈总共不过五个住客,连同店主和他,也不过七个人,已是把他的小房间挤得满满的了。

  客人七嘴八舌的向他发问,陈石星哪有心思和他们细说,简单的答了几句,一面敷衍他们,一面却是暗中注意那两个帮过他的忙的客人。

  一加留意,果然有所发现。只见那个勾鼻深目的虬髯大汉,中指用纱布包裹,血渍隐约可见,短小精悍那个汉子说话时好似上气不接下气,每说几句,咳嗽一声,不时揉搓胸口。

  陈石星疑心大起,想道:“那两个贼人声音和他们相似,身材也是一高一矮,看来准是他们无疑。”

  客人们听说他只失了一个行囊,行囊只有一套破旧衣服和一些零星用品,都不以为意,笑道:“这小偷也算是倒霉了,我还以为你失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言下之意,好像还在责怪陈石星不应大惊小怪。店主人冷笑道:“我们这个地方,从来没有小偷,小店开张几十年,也从未发生过窃案。想不到一有小偷,第一个就光顾你。不过这小偷也真奇怪,为什么他不拣有钱的客人下手,却要偷你的破衣!”有一个好心的客人道:“或许是外来的小偷,黑夜中摸进店来,也不知哪个客人有钱。小哥,你再仔细看看,可有失掉银钱没有?”

  店主人冷笑道:“他身上若有银钱,也用不着别人替他付帐了。”那两个客人替陈石星付帐之事,有的人还未知道,店主人就告诉他们。

  陈石星得那好心的客人提醒,想起那包金豆,把手一摸,那包金豆果然业已不见。料想是给贼人撕破衣裳之际偷了去的。不觉“啊呀”一声叫了起来:“我的金豆不见了!”

  那好心的客人诧道:“什么,你有金豆?有多少?”看他穿得破破烂烂,心里实在不敢相信。陈石星道:“大概有二三十颗。”

  那客人道:“怎么只是大概?”

 

  陈石星道:“我没仔细数过。”

  那客人皱了皱眉头,说道:“如此说来,你这位小哥倒是真人不露相了。这样豪阔的气派,我可还当真没有见过!”当然是越发不敢相信陈石星的说话了。

  店主人冷笑道:“你听他说,他哪里有什么真的金豆?不过。他是曾拿出一颗黄澄澄的豆子,说是金豆子,给我当作房钱。嘿嘿,给我一看,那只是黄铜!”

  陈石星怒道:“反正已经失去了,你定要说是黄铜,我也没法和你分辩!”

  那短小精悍的汉子道:“你失了这许多金子,要不要报官?”

  陈石星盯了他一眼,说道:“我不想惊动官府,只盼偷了我的东西的人,能够偷偷还给我。金豆不要也罢,只要他肯交回我的行囊。”

  店主人大怒道:“好呀,我忍无可忍,非得揭破你不可,你这穷小子假报失窃,是不是想要讹诈我?”

  陈石星又气又恼,说道:“我又不是要向你讨!”

  店主人哼了一声,说道:“你有这许多金子在小店失窃,告到官府,我怎能卸脱关系?这件事情非要弄得个水落石出不可!”

  陈石星道:“我已经说过,我并不想惊官动府!”

  那好心的客人只道陈石星当真是个骗子,此时亦已不满他的所为,冷冷说道:“听你刚才的口气,你好像是怀疑住在这店子里的人偷你的东西,你不妨直说,你怀疑哪一个?”

  陈石星道:“不敢。不过说不定贼人匆匆逃跑,不便携带赃物,会把它藏在这店子里的什么地方。要是你们哪位发现,送回来给我,我是感激不尽!”

  陈石星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少不更事,自以为这番说话很是得体,可以保全贼人的面子,私下和解。哪知却是引起了公愤。

  客人们纷纷斥骂:“好呀,你这样说,那是怀疑我们每个人了,是不是要来搜查我们的房间?”“好呀,你这穷小子,你是穷得发了疯啦,讹诈店主不成,又要来讹诈我们吗?” “把这穷小子送官究治,不能让他在这里行骗!”只有那两个汉子,倒是没有参加他们对陈石星的斥骂。

  陈石星忽地面向那勾鼻深目的虬髯大汉说道:“请问你的手指是怎么受伤的?”

  虬髯大汉变了面色,说道:“我伤了手指,关你何事?”

 

  陈石星道:“没什么,随便问问,你不肯说,也就算了。何须动怒?”

  虬髯大汉怒道:“好呀,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是不是怀疑我偷你的东西?”他的汉语说得生硬,但一些民间俗语,却是运用得相当纯熟。

  陈石星道:“偷我东西的人,自己心里明白。我可不是说你!”

  虬髯大汉气得面色铁青,说道:“你这分明是说我了!真是岂有此理,我和友人见你穷得可怜,帮你付帐,你反而诬赖我作贼!”

  众人都在帮他斥责陈石星,店主人说:“这种恩将仇报的小无赖,和他多说作甚,送他进县衙去吧!”

  那个短小精悍的汉子作好作歹,拦阻众人报官,说道:“他未必是骗子,只怕是穷得糊涂了。咱们何必与一个乳臭未干的穷小子一般见识,待我和他说个明白。”回过头来,咳了两声,对陈石星道:“我的朋友是削梨子误伤了手指的,你为什么想要知道?”

  陈石星忍耐不住,说道:“我和两个贼人扭打,其中一个给我伤了手指。你的朋友既然是削梨子受的伤,那就当然不是他了,请莫多心。”他叫别人不要多心,其实等于是指着和尚骂秃子。众人都动了怒,店主人道:“你瞧他像疯狗一样乱咬人,给他东西吃的人也咬,还能和他说什么道理?”

  那汉子道:“他不讲理是他的事,咱们是大人,应该原谅他年幼无知。小兄弟,我和这位朋友是住一间房的,你怀疑他,是不是也怀疑我呢?”

 

  陈石星道:“还有一个贼人,给我在胸口打了一拳。”说话之时,正好那个汉子搓着胸口,咳了两声。

  那汉子不由得也变了面色,说道:“我伤风咳嗽,原来你也怀疑我了。好,请各位做个见证,叫这小子到我们的房间搜查,看他能否搜出赃物?”那心地善良的客人说道:“对,我本来同情这孩子的,如今也觉得真是可恶了。要是搜不出赃物来,咱们是该惩戒惩戒他才好。但也莫要太难为他,送官究治一层,我看是可以免了。”

  陈石星情知他敢让自己去搜,宝刀决不会藏在房间,冷笑说道:“失了的东西哪里还能找得回来,我认命罢啦!”

  店主人道:“他不敢去,分明是作贼心虚!”

  众人纷纷起哄,有的说道非送官究治不可,有的说可怜他穷得发疯,赶他出去就算了。

  那短小精悍的汉子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气,说道:“这孩子穷得一个钱也没有,也真是可怜。我当如做好事,你把这张烂琴给我,我给你十两银子,让你作盘缠回家。”众人听了,纷纷称赞这汉子是世上少有的好人。

  店主人道:“你这穷小子倒是好造化,还不快快多谢恩人。”

  陈石星道:“我穷死了也不卖这张琴!”

  那心地好的客人道:“你真是不识好歹,你难道要人家平白送你银子吗?”

  陈石星道:“谁要他可怜,我这张家传的古琴,也不能落在坏人的手里!”

  此言一出,旁观的人也都为那汉子不平,那客人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还不曾见过你这样的浑小子!”

  店主人道:“其实这位客人已经替他付了一两银子的房饭钱,他这烂琴最多值十几个铜钱,这位客人有道理拿他的琴抵债!”

  陈石星退后一步,抱着古琴,冷冷道:“谁敢抢我的琴,我和他拼命!”店主人怒道:“你这臭小子穷得发了疯啦,白食白住,对待恩人,还要这样凶横!哼,我瞧他要吃了苦头才会舒服,送他到衙门打几十大板!”说罢,摩拳擦掌,作势就要上前抓他。陈石星咬牙说道:“好,我倒要看你能给我吃些什么苦头,你来试试!”

  陈石星发了怒,那短小精悍的汉子不觉颇有怯意,劝道:“算了,算了,我也不稀罕他的烂琴。由他去吧。一两银子,当作是施舍乞儿。”

  店主人其实也不愿意惊动官府,当下喝道:“难得这位客官如此宽宏大量,看在他的份上,我不追究你行骗之罪。你这患了失心疯的穷小子给我滚!”陈石星道:“走就走!”指着那两个客人道:“你们留下姓名地址给我!”那短小精悍的汉子道:“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