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瑚道:“报仇固然要紧,妈你有病,我也应该服侍你的。女儿还是多陪妈妈一些时候吧。”

  “云夫人”苦笑道:“我现在已经知道,我是无须拖累你了,我能够见你一面,心愿已了。今天是我最高兴的日子,哈哈,哈哈……”笑声突然中断!

  云瑚吃惊叫道:“妈,你、你怎么啦?”听不见母亲回答,连忙一探她的鼻息,只觉触体如冰,登时吓得呆了!

  原来“云夫人”这许多年来念念不忘的就是一见女儿,一旦心愿得偿,精神已是陷于崩溃地步。兴奋、愧悔、欢喜、悲伤……种种错综复杂的情绪,都在同时涌现!以致心病突然发作,就在狂笑声中断了气了。

  云瑚呆若木鸡,过了好一会子,方始蓦地一声尖叫起来。

  陈石星正在前往桂林的途中,他的心情也是混乱得很。

  游子怀乡,离人念旧,是人之常情。何况故乡是有“风景甲天下”美誉的桂林?故园风物,魂牵梦萦,一别三年有多,陈石星是早已想回去的了。如今踏上归程,心情能不兴奋?

  但在兴奋之中,却也有着难言的怅惆!

  三年的变化是太大了,尤其是最近这两个月。

  造化弄人,本来他与云家乃是地北天南,风马牛不相及的,但如今却变成了息息相关,有如万缕千丝相互纠缠,剪也不断,理也还乱了。

  想起了和“云夫人”的一夕长谈,想起了和云瑚的化敌为友,云家的命运似乎已和他血肉相连。想起了那晚云瑚为他轻抚瑶琴,催他入梦;想起了昨日的路旁道别,云瑚的殷殷嘱咐,盼望他早日归来……陈石星又是欢喜,又是悲伤,禁不住心头苦笑了。

  “她和段府的小王爷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我是什么身份,难道还能对她有非分之想吗?我是只能为他们祝福,待他们的喜讯传来,把这张古琴送去给他们作贺礼了。唉!我为什么还要老是想着她呢?”陈石星挥一挥手,虚打一鞭,催那白马飞跑。似乎要把云瑚的影子挥手抛开,但可惜云瑚的倩影已是印在他的心头,纵然不去想她,也是抛开不了。

  白马跑得飞快,不过三天,陈石星已是出了山西省域,踏入了河南境内的黄土平原了。

  这一天他在一条绕着王屋山山脚婉蜒而过的路上奔驰。中午时分,正自感到有点饥渴,抬头一望,恰好发现路旁有一间茶馆。

  这种路旁茶馆,是为赶路的旅人而设的,卖的不仅是茶,还有酒菜供应。于是陈石星便即下了坐骑,到山脚路旁的茶馆喝酒。茶馆旁边正好有块草地,陈石星笑道:“我有我吃,你有你吃吧。”放任那匹白马在草地吃草。

  陈石星要了一盘切牛肉,说道:“你们有什么酒就给我什么,先来半斤。”

  这种兼卖酒菜的路旁茶馆陈石星相当熟悉,当然不会有什么美酒佳肴,下酒的菜总是卤牛肉、花生之类,酒则是自酿的“白干”,酒味多半很淡,聊胜于无罢了。

  不料他喝一杯,只觉芬芳扑鼻,酒味的香醇,竟是他从来没有喝过的好酒。

  陈石星有了一份意外的惊喜,赞道:“好酒,好酒!这酒叫什么名字?”

  茶馆老板笑道:“自制村酿,哪有什么名字。难得客官赞赏,请多饮几杯。”

  陈石星见他谈吐不俗,说道:“老板,你也来喝一杯吧。”

  老板笑道:“知音难遇,你赏识我酿的酒,应该由我请客才对,怎能要你请我?”

  说话之时,眼睛看着陈石星放在桌上的那张古琴。“知音”二字,想是由此触发。

  陈石星越发惊异,心里思道:“想不到荒村野店之中,有这样一位风雅的老板。恐怕是隐于酒肆的高人也说不定。”当下哈哈一笑,“谁请客都无所谓,喝了再说。”

  老板倒也爽快,立即说道:“好的,佳客难遇。我陪你喝个痛快。”拿了一坛酒来,又道:“这是陈年老酒,味道更醇,你试一试!”

  陈石星笑道:“我还要赶路,多喝恐怕不成。”

  老板说道:“那就随量吧。”斟了两杯酒,说道:“先干为敬”,一饮而尽。陈石星本来有点疑心的,见他先喝,也就放心喝了。

  喝了几杯,老板说道:“客官,你贵姓?”

  陈石星道:“小姓陈。老板,你高姓大名?”

  老板说道:“不敢当。我姓丘,单名一个迟,迟暮的迟。”

  陈石星道:“丘老先生出口成文,想必曾读诗书?”

  丘迟笑道:“小时候是曾胡乱读过几年书,只因好酒贪杯,耽于逸乐,少年碌碌,老大无成。故而改名为‘迟’,自伤迟暮。”

  陈石星肃然起敬,说道:“老伯原来是位遁迹风尘的高士,失敬,失敬。”

  丘迟哈哈笑道:“我是因为谋生乏术,只会酿酒,才开这个茶馆,卖茶卖酒,作为糊口之资的。什么高人,客官,你是开我的玩笑了。”

  陈石星心想:真人不露相。不由得对他更是另眼相看。喝了两杯,丘迟忽道:“陈兄,你随身携带瑶琴,想必精于琴技?”

  陈石星说道:“稍会弹琴,精通二字那是远远谈不到的。老先生饱读诗书,想必也会弹琴?”

  丘迟道:“你客气了。琴我是不会弹的,不过我却认识一位很有名的琴师。说来凑巧,这位琴师与你同姓,也是姓陈。”

  陈石星连忙问道:“这位老琴师是谁?”

  丘迟说道:“据说他的琴技天下无双,大家称他为琴仙,他则自号琴翁。”

  陈石星所料不差,“原来他说的果然就是我爷爷。”

  丘迟继续说道:“我和他只是曾有一面之缘,还谈不上怎么相熟的朋友。有一天他也是像你一样,路经此地,在我这里喝酒,喝了之后,大为赞赏,乘着酒兴,给我弹奏一曲高山流水,那美妙的琴音我至今未忘。嗯,算起来已是二十多年之前的往事了。”

  陈琴翁乃是流浪江湖的琴师,有这样的事情不足为奇。陈石星暗自思量:“这位茶馆老板看来虽然是个商人,我和他毕竟是初次相识。俗语说得好,逢人但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我还是暂时不要告诉他吧。”

  说罢与陈琴翁相识的往事,丘迟喝了满满的一杯,笑道:“高山流水的雅奏,可遇而不可求,难得陈兄到此,二十年前情事,仿佛重现。不知陈兄也能为我弹奏一曲么?”

  陈石星道:“我的琴技如何能与琴仙相比?”

  丘迟说道:“陈兄请莫客气,我给你斟满一杯,聊助雅兴。”

  陈石星亦已有了几分酒意,说道:“承赐佳酿,无以为报,那我就献拙吧。”

  打开琴匣,取出古琴。丘迟眼睛一亮,“咦”了一声,说道:“陈兄,你这张古琴和陈琴翁当年弹的那张古琴倒似乎是一模一样。”

  陈石星笑道:“人有相似,物有同样,弹的琴虽然相似,奏出的曲子那就一定是差得远了。嗯,待我想想,奏个什么曲子好呢?”

  放下酒杯,把眼一望,那匹白马正在外吃草,云瑚的影子不觉又浮现他的心头了。

  陈石星轻拢琴弦,边弹边唱:

  皎皎白驹,食我场苗。

  絷之维之,以永今朝。

  所谓伊人,于焉逍遥。

  ……

  ……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这是诗经小雅中“白驹”一篇的首尾两章,“白驹”乃是留客惜别之诗,陈石星弹奏此曲,表面是感谢主人的雅意,实在他心里想的则是云瑚。

  这两节诗经,倘若译成白话,那意思就是:

  白白的小马儿,

  吃我场上的青苗。

  拴起它拴起它啊,

  延长欢乐的今朝。

  那个人那个人啊,

  来到这儿和我一起快乐逍遥。

  ……

  ……

  白白的小马儿,

  回到山谷去了。

  咀嚼着一捆青草。

  那人儿啊玉一般美好。

  别忘了给我捎个信啊,

  别有疏远我的心啊!

  (羽生按:译文根据余冠英的《诗经选译》。)

  白马正在外面吃草,这匹白马,云瑚也曾作过它的主人。他与云瑚的“不打不相识”,也可说是因这匹白马而起。就在数日之前,云瑚曾经拦住马头,希望能够将他留下。而现在则是天各一方。“还有相逢的日子么?她的友谊会不会因为时间久了而褪色,而有疏远我的心呢?当她大喜的日子,她会不会忘了要给我捎个信呢?”

  琴声戛然而止,陈石星的心潮可还没有平静下来。他痴迷于自己弹出的琴声之中,不由得悠然存思,茫然若梦了。

  忽呼得马蹄踏地之声恍似暴风骤雨,把陈石星从梦境之中倏的惊醒过来!一个极为刺耳的声音冷笑说道:“弹的好琴!哼,你这臭小子真是癫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声音,倒是非常熟悉的。

  五匹健马来到茶馆门前那块草地了,说话的这个人正是龙成斌。在他两旁的是呼延四兄弟:呼延龙、呼延虎、呼延豹、呼延蛟。

  龙成斌注意的是听陈石星弹琴,呼延龙注意的却是那匹白马。

  “这小子是逃不了的,先捉住这匹白马。龙公子,请把这匹白马赏我!”

  陈石星扬唇一啸,那匹白马颇通灵性,立即逃入林中。呼延龙喝道:“你的主人跑不了你也跑不了,还想逃么?”把手一扬,一枝袖箭电射而出。

  陈石星抓起一枝筷子,与此同时,也以甩手箭的手法射出,后发先至,和那枝袖箭碰个正着!正是:

  伊人何处觅?仇敌已来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惆怅断魂空出峡  只怜飞絮已无家

  筷子袖箭,同时坠地,显是功力悉敌,难分轩轾。那匹白马早已逃入林中,看不见了。

  呼延龙脸上无光,悻悻说道:“好个大胆小子,居然还敢逞能!嘿嘿,云家那野丫头哪里去了?你是给她抛弃了吧?哼哼,你和那野丫头双剑合璧,或许我们还有点儿顾忌,如今谅你也难逃出我们的掌心了!”四兄弟一齐下马,排成一排,步入茶馆。

  呼延龙的说话可并非虚声恫吓,陈石星曾经见识过他们剑阵的厉害,情知没有云瑚与自己双剑合璧,那是决计难以抵敌的。但事已如斯,慌也没用,“大不了拼掉这条性命,伤得一个是一个。我倘若身亡,龙成斌这小子的身上最少也得给他开了一个窟窿。”如此一想,生死置之度外,心中倒是坦然无惧了。

  龙成斌最后一个踏入茶馆,看着陈石星那副紧张戒备的模样,心里甚为得意。此时虽是初春时分,天气仍然相当寒冷。他好整以暇的轻摇折扇,打了一个哈哈,说道:“陈兄,你真是个多情种子,琴音寄意,还忘不了云姑娘吧?但可惜是从今以后,你恐怕是再也见不着她了。”

  陈石星讥笑道:“我弹我的琴,关你什么事?”

  龙成斌纵声大笑,呼延豹故意问道:“龙公子,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