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一路上云瑚对他情意绵绵,甚至也曾在言语之中向他透露过心中的情意,但也还是相当含蓄的。像这样明白的表示,以前还未有过。

  陈石星从她手中接过红豆,心里甜丝丝的,不知说些什么话好,只是用感激的眼光看着云瑚。云瑚满面通红,低下了头。

 

  正待要走的时候,忽然下起雨来,他们没带雨伞,只好躲在红豆树下避雨,葛南威道:“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片刻之前,还是阳光遍地,好端端的忽然下起雨了。”

  陈石星叹口气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的际遇恐怕也是这样。”

  杜素素笑道:“陈大哥,你怎么啦?好端端的却忽然会有这些莫名其妙的感触。当真就像这莫名其妙的天气一样。其实你此刻应该是满怀欢喜才对。”她本来还想取笑陈石星的,但是云瑚向她瞪了一眼,只好一缩舌头,不再说了。

  这场雨下了足足一个时辰,雨后道路泥泞,走到城中,已是天黑时分了。

  陈石星道:“我本来应该陪你到殷家的,但怕时候太晚,找我的朋友不方便。请你代我向殷宇说一声吧。”

  葛南威道:“我会替你交代清楚的。不过,你不要吃晚饭吗?咱们一同小饮几杯再分手吧。”

  陈石星的肚子也相当饿了,一想与其去麻烦小柱子,不如吃了再去。何况葛南威盛意拳拳,他也不想扫他的兴。便道:“好,明天我是不能给你们送行了,那就让我做个小小的东道,今晚给你们饯行吧。你想吃点什么?桂林很有一些别的地方吃不到的东西,我请你们吃一顿地道的桂林菜好不好?”

  云瑚笑道:“我知道在你的家乡,你点菜当然是最在行了。不过我得声明在先,我可不吃指天椒。”

  葛南威道:“为了不想耽搁你太多时间,咱们去小食店好不好?我只想吃一样东西。”

  陈石星道:“什么东西?”

  葛南威道:“马肉米粉。”

  陈石星微笑道:“你倒很在行呢,桂林的马肉米粉别有风味,在别的地方恐怕是吃不到的。榕荫路有一家老店最好,我带你去。不过你可别嫌那个铺子气派太过寒酸简陋。”

  那间铺子果然又小又脏,四面墙壁都给烧熏得漆黑。杜素素出身富家,很不习惯,只好捏着鼻子坐下。

  伙计看见客人来到,也不招呼,赶紧就切马肉。云瑚悄悄问道:“你怎么不吩咐他们要来几碗?”

  陈石星道:“用不着吩咐的。而且来吃马肉米粉的人,谁也不能准确知道要吃多少碗才够饱的。”

  云瑚奇道:“自己的食量都不知道的吗?”陈石星道:“我说的是准确二字。食量大的人可以吃到三十碗四十碗,食量小的人也要吃十多二十碗。多吃少吃几碗,那是不算什么一回事的。”

  云瑚道:“什么,可以吃得了三十碗四十碗的吗?那是什么碗?”

  陈石星道:“他端来你就知道了。”说话之时,伙计已是把马肉米粉端来了。

  只见那盛米粉的碗只有茶杯大小,碗中的米粉也与他们习见的米粉不同。(一般米粉是扁平的长条,桂林米粉则是圆形的长条。)云瑚笑道:“原来是一口可以吃掉一碗的,怪不得食量大的人可以吃三四十碗了。”杜素素说道:“这米粉也很秀气。”吃了一口,只觉马肉甘香,米粉韧滑,汤水鲜甜。果然十分可口。她本来是捏着鼻子的,此时也吃得眉开眼笑了。

  吃马肉米粉的规矩,客人不叫停止,伙计就得川流不息的送上来,陈石星要了一壶三花酒,和葛南威对饮。不多一会,他们桌子上的空碗,已是叠得像小山一样。

  云瑚道:“奇怪,越吃到后来,好像越好吃。”

  陈石星道:“这也是吃马肉米粉的规矩,最初几碗给你吃的普通的马肉,大概要吃了五碗之后,才吃到上肉,待吃到内脏之时,那才更好吃呢。”

  邻桌两个食客也在谈论:“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间店子的马肉米粉最好吃?”

  “想必是他们的师傅比别的店子高明。”“这是原因之一。”“还有呢?”“别的铺子用的是老得没牙齿的老马或病马,这家铺子可是挑选六七岁左右的马来杀的。这种年龄的马匹最好吃。”“原来如此。”那个老食客说得高兴,接着说道:“告诉你一个故事,有一年有个外地来投送公文的小军官病倒在客店里,只好把他的坐骑卖了来付房租饭钱,他的马是匹千里马,不料这间店子的买手买了来杀了做马肉米粉。”

  送马肉米粉来的伙计听他说起这个伙计,连忙分辩:“我们没有把它杀掉,正要杀它的时候,有个识得相马的人出三倍价钱将它买去了。”

  那老食客道:“我知道这个结果,我是逗逗我这个朋友,让他着急。他最喜欢好马。”“那他又吃马肉?”他那朋友笑道:“不是千里马,吃又何妨?嗯,这个故事,倒有点像隋唐演义中秦琼卖马的故事,幸好不是杀掉,否则就比秦琼卖马的故事还悲惨了。”陈石星听得出神,停下筷子。云瑚道:“你怎么不吃了?我都还可以再吃呢。”陈石星道:“我吃不下了。”

  叫伙计来算帐,四个人足足吃了九十八碗之多,陈石星笑道:“还差两碗才够一百碗,咱们的食量只能算是普普通通。”葛南威也知道他在挂虑什么,走出店门,在他耳边悄悄的说道:“你们的坐骑绝不会给人送到马肉米粉的铺子吃掉的,最多是给人偷了去。”这可正是陈石星所担心的事情。

  陈石星和云瑚走出东门,抬头一看,明月已近中天,陈石星吃了一惊,说道:“吃这顿马肉米粉原来也花了这许多时候,此刻恐怕是将近三更了。”

  云瑚道:“谁叫你和葛南威喝酒,喝得那么兴高采烈。我想拦阻你,又怕扫你的兴。不过,不耽搁也耽搁了,那也不必去管他啦。大不了把小柱子吵醒,料想他也不会怪你的。”

  两人并肩走过花桥,长桥卧波,月色朦胧之下的花桥,显得更加幽美。陈石星虽是心中烦乱,但与心爱的人步过花桥,也是不知不觉陶醉在这夜色之中了。

  虽然忙着赶路,也免不了找些话说,陈石星忽地想起日间之事,低声说道:“瑚珠,多谢你送我的红豆。但不知怎的,我可觉得有点不祥之兆。”云瑚道:“是为的什么?”

 

  陈石星道:“红豆相思,分开两地,才会相思。要是咱们长在一起,永不分离,那就用不着两地相思了。”

  云瑚面上一红,说道:“如今咱们都已经是没有亲人的人,只能是咱们两人相依为命。有什么事情能令咱们分开?”

  陈石星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世上的事情又怎能预料?”

  云瑚嗔道:“早知你有这个想法,我就不把红豆送给你了。”

  到了七星岩,小柱子的家在七星岩后面,还要走一段山路。就在此时,忽地听得山坡上传来人声。陈石星拉了一拉云瑚的手,示意叫她停下,云瑚怔了一怔,随即亦发觉上面有人了。

  随风吹进他们的耳朵的,竟然是两个他们所熟悉的人的声音。一个是尚宝山,一个是潘力宏。

  只听得潘力宏道:“真真倒楣,想不到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那两个家伙不知是什么来历?”

  尚宝山道:“胜负兵家常事,偶然失手一次,算不了什么,好在咱们已经知道陈石星这小子藏身之所,明天他大概会从阳朔回来了,只要他不是和一柱擎天一道,咱们还可以算计他。”潘力宏说道:“就怕那两个是他的同党,咱们暗中窥伺他,那两个人也在暗中窥伺咱们。”尚室山道:“我看不似,那两个人要是他的朋友,怎会和咱们干同样的事情?”

  陈石星听到这里,哪里还有耐性再听下去?一跃而出,登时施展八步赶蝉的功夫,奔上山坡,喝道:“用不着你们等待明天,你们要怎样算计我,现在就来吧!”

  话犹未了,他的宝剑已是出鞘,连人带剑,化作一道长虹,疾卷过去,“当”的一声,和尚宝山的铁琵琶碰个正着。

  尚宝山是铁琵琶门的唯一传人,武功非同泛泛,霎那之间,和陈石星过了三招,谁也没有吃亏。云瑚起步稍迟,还没赶到。

  尚宝山把陈石星逼退两步,叫声:“扯呼!”一按琵琶,叮叮两声,向正在赶来的云瑚发出两枚透骨钉。陈石星知道他这暗器的厉害,生怕云瑚抵挡不了,连忙回身,发出两枚钱镖,把他的透骨钉中途打落。

  尚潘二人曾经领教过陈石星与云瑚双剑合璧的厉害,一见云瑚赶到,哪里还敢来恋战?趁这个机会,连忙拔脚飞奔。陈石星担心小柱子家中出了事,自是不敢去追。

  云瑚说道:“听他们刚才所说,他们自是跑来这里干见不得人的勾当的。但却好像是正当他们干这宗见不得人的勾当的时候,碰上了两个对头。”

  陈石星道:“他们碰上的人要是雷大侠派来的那就好了。”

  云瑚道:“恐怕这只是咱们的一厢情愿,那两个人未必就是好人。”陈石星瞿然一省,说道:“不错,听他们的口气,那两个人是和他们干同样事情的,不用说当然也是坏事了。就不知他们干的是什么一桩坏事。”

  到了小柱子门前,只见窗口隐隐透出亮光。此时早已过了三更时分,陈石星不由得心头“卜通”一跳,暗自想道:“小柱子这个时候还没睡觉,只怕当真是出了事了。”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小柱子在屋子里和他母亲谈话的声音。小柱子的父亲早死,他们乃是母子相依为命的。

  “哎呀,你胸口瘀黑了一大块,只怕伤得不轻,三更半夜,又不能进城里去找个大夫,怎么办呢?”

  “妈,你别担心,我已经好得多了。现在可并不觉得怎么痛啦。”

  “我不相信,你给强盗踢得晕了过去,刚刚醒来还没多久,哪里就会这样快好的?嗯,那个人给了你这瓶药丸,不如姑且试一试吧。”

  陈石星听得小柱子受了伤,心急如焚,连忙敲门。

  小柱子只道强盗再来,说道:“妈,你快躲起来,我和狗强盗拼了!”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突然一跃而起。

  “小柱子,别怕,是我!”陈石星说道。

  小柱子又惊又喜,可还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你当真是小石子吗?”陈石星道:“你仔细听听,你怎能听不出我的声音?我和云姑娘都回来了。”

  小柱子打开大门,不觉流下泪来,说道:“小石子,我对不起你!”身形一晃,险些跌倒。陈石星忙扶他上床,说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怪你。医好你的伤再说。”

  但小柱子还是说了出来:“你们的那两匹马给强盗抢去了。”

  此事早已在陈石星意料之中,忙安慰他道:“马匹给强盗抢去,虽然可惜,无论如何,总不及人的紧要。你别把这事挂在心上,让我看看你的伤。”

  小柱子说道:“你说过的,那两匹马是你借来之物,它们是能够日行千里的宝马,我却把它们失去。”

  陈石星微笑道:“一百匹千里马也比不上你对我的友谊,先别提它,你不相信,我可要生气啦。”

  他们说话之时,小柱子的母亲已经把儿子的上衣脱下,说道:“小石子,你瞧瞧他这伤紧不紧要?”

  只见小柱子的胸口一团瘀黑,看来甚是骇人。但陈石星也看得出来,他的伤本来还要严重的,此际已经是消灭几分了。那团瘀黑也本来是更大的,淡化了的地方还留下了痕迹。

  陈石星闻得一股金创药的气味。陈石星道:“你是曾经敷上药的吧?怎么又抹去了?”

  小柱子道:“是那强盗给我敷的,我不相信强盗会有好心,刚刚将它抹去的。”

  陈石星诧道:“这个强盗也真奇怪,为什么打伤了你又给你敷药?这可是上好的金创药呀!”

  小柱子的母亲道:“那是两个强盗,并非同一个人。”

  云瑚忽道:“那个给你敷药的强盗是不是还给了你一瓶药丸,让我瞧瞧!”

  小柱子的母亲连忙把那瓶药丸递给云瑚,说道:“姑娘你快瞧瞧,这药丸是不是也是真的?”

  云瑚一瞧之下,惊诧之极,说道:“这是我家传秘方制的回阳丹,专治内伤,据我爹爹说,我家的回阳丹和少林寺的小还丹有异曲同工之妙。我有这条秘方,但我自己可还没有亲手制过。”

  陈石星也不禁大为惊诧了,说道:“真的?”

  云瑚道:“你瞧,我这里还有现成的回阳丹。”拿出来给陈石星一看,果然完全一样,那股药丸的气味,也是并无差别。

  云瑚说道:“刘大哥,像你这样的伤,服一颗回阳丹就足够医好你了。那个强盗给了你三颗,的确是个好心肠的强盗。”

  小柱子说道:“强盗也有好,这可真是新鲜事儿。我可不敢相信。”

  陈石星道:“他给你敷的金创药既是真的,这药丸料也不假。”

  云瑚说道:“你要是不相信强盗的药丸,我把我的回阳丹换给你吃。”

  小柱子吞下一颗回阳丹,没多久便觉得丹田暖烘烘的,精神登时好了许多。

  当小柱子服药的时候,陈石星向云瑚问道:“你爹爹的回阳丹是广赠亲友的吗?”

  云瑚想了好一会,说道:“我猜不出。爹爹虽然不会广赠亲友,但侠义中人若有所需,他是不会吝惜的。不过,他的侠义道朋友,我知道的只有单伯伯和金刀寨主。”

  陈石星道:“以你爹爹的本领,别人决不能从他手中把回阳丹盗去。奇怪,难道这强盗也是侠义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