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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方忏轩年方三十七岁就死了,这昆仑剑宗的剑气难道不能养生?”长须道士问。

“非不能也,常笑风远赴西域的时候已经六十五岁,依旧是天下第一名剑,还能和空幻子祖师在杭州斗酒,雪煞天剑气袭杀光明皇帝。方忏轩死了,是醉死的。”首领低低地笑了。

队伍后面忽然传来了大声呼吼的声音。

首领和长须道士同时警觉,长须道士带转坐骑,首领却已经拔身立在马鞍之上,略略眺望,已经看见是队伍最后的一匹健骡力尽脚软,正向山坡下滑去,骡背上的两大包货物被甩了下去,骡子嘶声哀鸣。

跟在队伍最后的年轻人身材极其魁梧,身躯裹在黑氅下依然能看出肩宽背阔,是一条威猛的汉子。他急于去救骡子,却又不能抛下货物,于是一手扯住了骡子尾巴,一手竭力探出去要够那两包货物,眼看自己也立足不稳,一路就要滑向谷底。

几个同伴追过去想要帮忙,却也脚下打滑,束手无策。魁梧的年轻人拉着骡尾,焦急地大声呼喊。

长须道士只觉得面前一道风割面般掠过,赤露骠马背上已经空了。所有人抬头,只能看见一道黑影遮蔽阳光一闪而过。正在救骡子的年轻人一头撞在骡子屁股上,他原来用尽全力也拉不住骡子,此时骡子却自己站住了。他愣了半晌,才看见年轻的首领就站在坡上,一手压在骡子胸口阻挡了去势,而另一只手抓住滑落的货物,双脚则踩在冰雪中,一直没到脚踝。

他从空中落下,便有如生根一般。

“薛师兄!”魁梧的年轻人惊喜。

首领微微点头,一步步踩在冰雪里走上来,拍了拍同伴的肩膀。他单手拖着近百斤的货物,毫不费力。

走过那匹骡子的身边,骡子低低地哀鸣了一声,前腿跪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嘴角渗出血迹,倒了下去。它瞪着眼睛,肚子还在微微地起伏,可眼看就要接不上气了。

魁梧的年轻人一路上带着那匹骡子,走了上百里的山路,这是一头健骡,一直走得稳稳当当,这时候忽然暴毙,他心里难过,上去抱着骡头,想要看看有没有救。

“别试了,它到这里是强弩之末了。这里是高寒雪域,不能掉以轻心,人在这里,也是说死就死的,别说骡子了。刚才为了挡住它,我的掌力穿透它的身体,这下怕是心也裂开了。”首领低声说,“保住货物要紧。”

年轻人愣了一下,虽则有些难过,还是放下骡头,跟上了首领的步伐。

首领略略停了一步,按了按腰间的剑柄。忽然光芒一闪,依旧是漠然斜立,剑也仍在鞘中,骡子眉心一股血缓缓流下,这一剑已经要了它的命。

“也让它少受痛苦。”首领把自己的衣带扔给同伴,“玄海,拉着,可不要再滑下去。”

“是!”玄海扯住首领的衣带,被首领的大力带着,沿着陡峭的雪坡缓缓地上攀。

两人攀登上来,首领若无其事地抖抖黑氅上的积雪,拍了拍玄海的肩膀以示鼓励,又从自己的赤露骠马背上解下一只牛皮囊扔了过去:“玄海,喝一口,解解寒气。”

玄海一把接下,拔下塞子抽动鼻翼大力地嗅了嗅,忽地眉飞色舞起来:“是玉烧春啊?薛师兄跑了两千多里,居然还带着这样的好东西。”

“最后一只酒囊了,本想留着庆功的,不过现在距离成功已经不远,庆祝也不算太早。”首领微微眯起眼睛眺望远处,目光冷冽。

“我们……到月照山庄了么?”一行人都茫然,不知所措地环顾周围,他们正站在雪谷中央,两侧雪峰仿佛竖壁直立,遮天蔽日,阳光被山峰上的冰雪折射,隐隐泛着五颜六色,却是个荒无人烟的所在,只怕在夏季最热的时候,才会有猎人来这里打一点野味。

首领直指前方:“看见那颗树了么?”

一行人放眼看去,寂寥的雪谷深处,一棵顶雪的大树直指天空,树身黑得仿佛焦炭,扭曲如虬龙,辨不清是什么树种,但是似乎已经枯死多年了。在这里看见这株奇形怪状的树,只让人觉得心里萧瑟,倒是不算奇怪。

“那是棵桑树。”首领低声说,“大桑树。”

“桑树?”玄海愣了。

在这种苦寒之地,松树都不多,何况桑树一直都生在南方温暖的所在,在这里看见一株桑树,就好比在百越的深山中捕到了雪狼。

“是方忏轩种的。他是杭州人,父母死得很早,入了昆仑剑宗,就一直住在月照山庄。他毕生孤独,便以酒自醉,又想回到故乡。可惜故乡还在,却没有故人。他极小的时候住在杭州,记得门前有一颗参天的大桑树,可是凭着小时候的记忆,却找不到儿时的家。于是他想在月照山庄门口也种一棵大桑树,就是那棵,算是月照山庄入口的路标了。”首领笑笑,“方忏轩是一生寂寞的人,他种桑树,也取东晋是王嘉所著《拾遗记·少吴》中说,‘穷桑者,西海之滨,有孤桑之树,直上千寻,叶红椹紫,万岁一实,食之后天而老。’他是抱怨昆仑山虽有绝世剑气,凌云绝顶,却只是孤独,他自己便是一棵宁可醉死的孤桑。”

“树死了?”玄海把手伸进风帽里抓抓脑袋。

“便是绝世的剑客,也不能在苦寒之地种出桑树来吧?方忏轩一剑绝世,却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何况他的树?”首领长剑旋转,提剑背手在身后,缓缓地前进。

众人跟随他,只是前进了不到五十丈,忽然有人惊呼起来。

他们走了五十丈,转过这道山梁的尽头,忽然望见一个大雪坳里,横着寂静的庄园。远看去整个庄园都是原木搭建的,在彻寒的冰雪中,多年前的原木依旧色泽新鲜,整个庄园不大,却清雅绝俗。它夹在两道山梁间,只有向阳的一面对着外面,门前古松上冰棱低垂有如挂剑,泛着莹然微光。

门口悬挂一面横匾,看上去没有字,只有几道笔画疏朗纵横。

“进山六日才到得这里,如今才知道袁石鹤把小妾都能带来,确实财力非同寻常。”首领低声道。

他也不管同伴们,猛地抖落风帽,迈步走向了庄园。他是色目人,一头长发是银灰中夹着黑,却细细地梳理成道髻,以一根简单的骨簪固定。他并未敲门,只是随手一推,两扇木门无声地洞开,细细的雪花洒落,混在他银灰的头发里。

众人跟着他走进这个仿佛世外居所的寂静庄园,一个个按着剑柄,瞪大了眼睛左顾右盼。

玄海留了一步端详那面匾,看了许久只是摇头。

“那是常笑风题的‘月照山庄’四个字,他在醉后提的,已经没有字形,只有剑意。”首领仿佛漫不经心地说。

玄海茫然地点了点头,再看那面匾,却不由地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觉得后脊发寒。

“四散开看看。”首领一挥手。

一行人立即四散开来。这座小小的庄园不过十余间木屋连成一片,围绕着中央一片空地,空地上铺着白色的细石子。空地中央又有一块大石,石中央有一个冻结的泉眼,还不到中原一般井口的大小。泉水似乎在喷涌出来的时候被酷寒忽然就冻结了,水如一朵晶莹剔透的大花盛开在那里,令人恍然生出时间暂停的错觉。

首领立在庭院中央,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转而缓缓地踱入一间又一间的屋子查看。那些屋子之间很少有门,不过是用棉布帘子分隔,似乎已经很有一段时间没有人住了,主人走的时候又匆忙,燃了一半的犀角香因为无人照看而熄灭了,残留的幽幽的香味还浮起在屋子里,带着微微的暖意。房子和房子之间差别不大,摆设都异常的简单,往往只是一张床、一张小桌、一只简单的木柜,却间或有些华贵的东西,譬如整张楠木精雕细刻的棋盘,一副上好的黑玉棋子便散放在棋盘上,蒙着厚厚的灰尘。

“昆仑山的人只怕和我们清修之人过得也差不多。”长须道士跟在他后面低声说。

“玄明师兄说得不错,昆仑剑气,讲究的是心如雪枯,方能拔剑凌云。十丈软红,最磨人志气。”首领微微点头。

“昆仑剑宗很下本钱啊,居然在这里建起偌大的宅子。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人工,也不知道这些石木是怎么运上来的。相比起来,我们重阳宫倒算不得什么了。”玄明赞叹。

“昆仑山月照山庄,起于常笑风那一代,常家当年是西域数一数二的豪商,有此财力并不奇怪。而昆仑剑宗一脉至高无上的‘雪煞天剑气’必须在至寒处修习,常笑风不下这个本钱也是不行的。”

“薛师兄,里里外外都查过了,没有找到什么线索,也没有找到人。”玄海进门揖手。

“这里当然找不到,我只是想看看昆仑剑宗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罢了。看来凌云绝顶的人,过得都很寂寞,无怪方忏轩要种桑树。”首领低笑。

“那师尊要的东西……”玄海问。

“要找到神器,哪能用人的眼睛?玄海,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那东西就算光明如海,也未必会在我们面前轻易现身。神物自悔。”首领声音冷冽,毫无起伏。

“那怎么办?”

“要找到神器,便要神器为引!”首领冷冷地看着玄海,“把骡子背上的行李拿来!”

玄海应了,立刻转身出门,少顷回来,扛着那两件沉重的行李。

“放在庭院里,请诸位师兄弟。”首领低声道。

行李被玄海扛到了庭院中央,一行人围立在那里,此时他们都已经解开了头上的风帽,一色的道髻骨簪,眉眼低垂,穆然而生威严,赫然都是清修有道之人。这些人里年纪最大的是四五十岁的玄明,更多的是玄海那样不过十八九岁的年轻人。

首领蹲在行李边,神色不动。

他解开行李上的裹布,其中一件是半朽的木匣,再抽开木匣,木匣中是褪色的紫绫,绫子上密密麻麻尽是咒文,抽开的盒盖背面也是墨笔书写的北斗大咒,笔迹萧疏跳荡。

他将手按在紫绫上,竟然忍不住微微一颤。

“世事无常。”他低声道。

他是道士,此时脱口却是一句释门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