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17日,我们的初次相识,在三万英尺的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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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茫茫,飞机的影子投映在云层里,周围恰好镶了一轮彩色的光环,徐徐移动,非常壮丽。

“真美。”玄小童倚着舷窗,啜了口可乐,轻轻地叹了口气,“小时候,我一直想知道云的上面是什么,是不是真的有天堂。”

他这话说得老气横秋的,让我有点儿忍俊不禁。这孩子的侧脸长得比女孩儿还要精细,尤其是他眯起眼睛的样子,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嘴角上扬,连那细细的绒毛都镀上了金光,就像雷诺阿画笔下的少女,长大了真不知要祸害多少姑娘。

“缺德的艺术家哥哥,你一个人去北京干吗?旅游吗?”空姐送来早餐后,他一边啃着而包,一边含糊不清地问我。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像是饿了好几顿了。

“回家。你呢?”

“玩儿呗。”他只顾往嘴里塞吃的,回答得比我还要言简意赅。

“那你爸妈呢?为什么不陪你一起去?”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他。

玄小童眼圈突然一红,从粉色长款的Hello Kitty皮夹里取出一张照片。照片微微泛黄,但压得很平整。相片里,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抱着个3岁左右的小孩站在长城上,山脉连绵,残阳如血。余晖照在那孩子秀美的脸上,无忧无虑,笑容很甜。

“我妈很早就不在了,”他轻轻摩着照片,低声说,“她留给我的只有这张合照。”

“对不起,”我心里一阵难过,没想到他年纪这么小就承受了这么大的悲伤,“你妈真漂亮。她一定在天堂。”这话倒不是敷衍,他长得很像母亲,难怪这么秀气。

“没关系,”他的泪水差点涌了出来,咬着嘴唇笑了笑,“其实这都是我爸说的。他恨我妈,总说我妈早就死了。我才不信呢,我这次去北京就是为了找她。”

“你是自己一个人跑出来的?”我吓了一跳,“你在北京还有亲戚吗?”

他一怔,咯咯笑了起来:“如果我说没有呢?你是不是打算让我投靠你呀?我爸说男人无事献殷勤的,多半没安好心。”脸上忽然一红,似乎觉得这话有点儿语病,转过头去,微笑着说,“我不是说你啊,你是好人。”停了一会儿,见我没说话,又用肘尖捅了我一下,“喂,真的生气啦?”

我苦笑着摇头,我很少和小朋友打交道,遇到这么个古灵精怪的小子,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没生气就好,”他吐了吐舌尖,笑着说,“放心吧,缺德的艺术家哥哥,我姥爷在北京,我有他的地址……”

话没说完,飞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接着猛烈摇晃起来。

“各位乘客请系好安全带,不要离开自己的座位。飞机前方遇到气流……”乘务员的广播倏然中断,变成“沙沙”的噪音。座位上方的阅读灯明暗闪烁了片刻,也全都熄灭了。

飞机抖动得越来越厉害了,广播时好时坏,机长断断续续的解释让乘客们更加不安了,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大声询问乘务员。

玄小童倒是毫不担心,一会儿问我北京的名胜古迹,一会儿让我说说北京的美食小吃。

我信口胡吹,将颐和园、北海、故宫、长城的风光说得天上仅有,地下绝无,又将豆汁、爆肚、炒肝、艾窝窝、驴打滚、豌豆黄的滋味儿夸得天花乱坠。玄小童听得悠然神往,不断打破砂锅问到底。当我说到烤鸭滋滋冒油的时候,他再也按捺不住了,嚷嚷着叫空姐再给他一份早餐。

和他聊天很有趣,常常逗得我开怀而笑。在这大家提心吊胆的时刻,笑声显得特别刺耳,难免引来邻座不满的目光。

他睁大双眼好奇的神态、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深深的酒窝、做鬼脸的样了……俏皮可爱,让人看了就觉得温暖,激起了我为人兄长的欲望。我突然想起我妈说我五岁,她曾经怀过一个弟弟,可惜后来流产了。如果弟弟顺利生下来,就该和他一样大了。

那是我三人以来第一次忘记苏晴。

“既然北京这么好,你来上海干吗呢?”玄小童话题一转,狡黠地盯着我,似笑非笑,“是不是喜欢上我们上海姑娘啦?”

“小毛孩儿知道什么叫喜欢?”想起苏晴,我脸上一烫,“我来上海是工作的。”

于是将签约画廊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

“哈!我说你是个画家吧!”玄小童拍手而笑,又忽然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你爸妈真好,肯放你一个人来上海。要换了我,只要超出我爸视线的范围,他都会立马抓狂的。”

“乳臭未干就想造反啦?”我笑着揉揉他乱蓬蓬的头发,“等你长大了,想赖在家里你爸都得撵你出去。”

他缩了缩脖子,似乎想要躲开又改变了主意,朝我扮了个鬼脸。

我心想,北京现在的治安可不太好,万一他要遇上一坏人,被拐卖了都不知道。犹豫一会儿还是将名片递给他:“小子,你要是没找着姥爷,就打我电话吧。我让我妈给你做好吃的炸酱面。”

“真的?”玄小童双眸亮晶晶地凝视着我,开心地将名片塞进皮夹,“你妈不会以为你拐卖少……少年吧?嗯,你们家多大?能不能看到故宫?可不可以……”

接下来的话题就全引到我和我爸妈身上了。他饶有兴味地听我介绍我妈的厨艺、我爸的书房,不断地挖掘我当年是如何与我爸妈斗智斗勇,安然度过叛逆期,并且尝试诱供我和我前任女朋友的花边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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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着聊着,飞机突然往下一沉,徐徐倾斜,似乎转弯往回飞了。

我一愣,听见有人大叫起来:“积雨云!”接着整个机舱一片哗然。我瞥了眼舱窗外,倒抽了一口凉气。

茫茫云海之上,几座巨大“云山”正层叠翻滚,迅速向上凸起,连成一大片黑白交杂的“雪山”似的高耸云团。底部如同浓墨喷涌,越来越黑,滚轴似的朝这里奔腾,电光闪闪,不断照亮云峰。

这可是足以让飞机坠毁的灾难性气流。除了狂风暴雨、雷电冰雹之外,甚至还能产生极为强烈的外旋气流与龙卷风。

飞机在平流层上飞行,通常不会遭遇积雨云,但天有不测风云,万一遭遇,必须尽快转向避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云山”越来越黑,越来越近,从四面八方包拢过来,电闪雷鸣。很快窗外全被乌云遮挡住了,只有远处露出一线亮光。那应该就是积雨云与下层云海之间的空隙,也是飞机逃离的最后一个安全通道。

冰雹、雨点密集地打在舷窗上,乌黑如墨的云层里不时地闪起一道道亮光,雷声轰鸣。飞机剧烈地颠簸着,就像跌宕在惊涛骇浪里的小船,随时都可能被掀沉撞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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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过十几次飞机,从没遇到这么恐怖的天气。

舱窗外漆黑如夜,除了机翼上闪烁的灯光,什么也看不见。闪电亮起时,才发现玻璃上结满了冰品,不断迸裂飞散,又不断凝结。

机舱内一片死寂,许多人都闭上了眼睛,默默祷告。只有玄小童依旧兴致勃勃地和我聊着天,若无其事。

“你不怕吗?”机身猛烈摇晃时,我忍不住低声问他。

“怕什么?我命大。”他掰开头发,让我看他头顶的一个米粒大的小伤疤,头发很香,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洗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