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既毕,余音袅袅,过了好一会儿,蛇人们才捶胸长啸,欢腾如沸。

瞎眼老太太顿了顿拐杖,不知尖声啸叫了一句什么,众蛇人纷纷连跨带跃地冲过来,长箭纵横飞舞,“砰砰”连撞在人脸蛇妖的尾巴上。人脸蛇妖发出痛苦的狂吼,猛地一甩,将我抛飞到了坑外。

我翻了几个滚,差点撞到篝火堆,疼得缩成一团。圆洞内隆隆作响,人脸蛇妖被青铜柱拉着往下降落,盖上铁板,咆哮声很快就听不见了。

蛇人们潮水似的从四面涌来。玄小童第一个冲到边上,将我紧紧抱住,泪水雨声似的滴落。我心里一软,对他的气恼消减了大半,叹了口气,说:“小子,你能不能轻点儿?哥的骨头没被蛇妖勒折,反倒折在你手里了。”

玄小童破涕而笑,悲喜交加地凝视着我,欲言又止,扑簌簌地掉出了更多泪珠。

看着那帮蛇人满脸喜悦地在周围啸歌起舞,我满头雾水,不知道为何情势突然反转,问玄小童究竟怎么回事儿,玄小童抹了抹眼泪,嫣然一笑:“恭喜你,谪落凡尘的神之子,就要和亲过嘴儿的姑娘结婚啦!”

第十三幕 鲧

不任汨鸿,师何以尚之?

金曰何忧,何不课而行之?

鸱龟曳衔,鲧何听焉?

顺欲成功,帝何刑焉?

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屈原《天问》

塔楼里阴冷昏暗,檐角的双蛇铜铃彻夜发出呜呜的锐响,我裹着兽皮毯,蜷在木床上,辗转反侧,迷迷糊糊睡了几觉,噩梦不断。将近黎明时,风越来越大,冷得浑身发抖,索性起来绕着房间跑了几圈,搓着双手,呵气跺脚。

窗外天色渐亮,满天都是滚滚翻腾的火山云,几缕霞光从东边乌黑的云层里透射出来,镶染出层层叠叠、妖艳诡谲的红紫色。村寨笼罩在淡淡的晨雾里,未熄灭的篝火星星点点,迎风摇曳。

十几个早起的蛇人朝着塔楼顶礼膜拜,低声唱着祷语,歌声沉肃哀婉,不知道说些什么,在这混沌迷离的晨光里,让人听了心生惆怅。

塔楼似乎是他们的圣地,整个村寨只有此处是大块的石头垒砌而成的,高高在上,固若金汤,唯有巫祝和贵宾才能入住。我“下榻”的这间房位于第四层东侧,楼上就是蛇鳞少女的香闺。

按照玄小童昨晚的说法,蛇鳞少女是蛇人族的神女,地位还在瞎眼老太太之上,我之所以从阶下囚变成座上宾,就是因为她奉天承运即将与我成亲。

我被这接踵而来的怪事儿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来不及向玄小童问个究竟,便被欢呼的蛇人们架到了塔楼的房里,强行沐浴、焚香、更衣,就连之前被掳走的背包也原封不动地还到了我的手中。

玄小童不知道被关押在了哪里,我满腹疑团无从问起。想起这小子一路上的可疑行迹,以及他对我的种种关切照料,我一会儿恼恨得牙根痒痒,一会儿又忍不住惦念他的安危。我吸了一口气,摸着手指上的那枚“堕天使之吻”,正想重新捋清思路,召然听见楼道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白纹脸蛇人“吱呀”推开门,朝我拱手说了一连串夷语,然后侧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这家伙的表情有点儿奇怪,昨天见我亮出蛇戒时,惊喜骇异,敬若神明,这时虽然恭敬依旧,但眼神里又透出一股掩抑不住的怨憎戾怒,让我心里暗犯嘀咕。

塔楼的石阶回旋斜陡,光线昏暗。随着他走到楼底,才发现塔楼西侧已经站了一列恐龙,共有二十几只,全是身形庞大的特暴龙。每只特暴龙上骑着两个蛇辫兽衣的彪形大汉,脸涂油彩,背弓佩刀,整装待发。

玄小童坐在中间的一只特暴龙背上,身底下是一个粗圆的木头与藤绳搭建的座轿。

他脸色雪白,眼圈有点儿发黑,显然也没睡好,冲着我嫣然一笑。见他没事,我顿时舒了口长气,但看他那副若无其事、天真无邪的表情,无名火又被勾了起来。

蛇鳞少女脸上蒙着绿纱,骑在他身旁青紫色的特暴龙上,双眼灼灼地凝视着我,带着羞涩、喜悦与几丝淡淡的哀愁。和昨天飞船内初遇时相比,少了几分野性,添了不少娇媚。她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没好气地瞪着玄小童。这小子也不帮我翻译,噙着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蛇人们纷纷朝我屈身行礼,就连那些特暴龙也跟着低头呜鸣。白纹脸蛇人拉住特暴龙腹部的藤绳,示意我踩着他的肩膀坐到玄小童身边的空座上。

我不知他们要带我上哪儿,心一横,暗想哥哥我都差点儿死了好几回了,还有什么没见识过?船到桥头自然直,管它的。于是拽紧藤绳,脚下一蹬,麻利地攀上了木架。

玄小童抓住我的手腕,微笑着压低声音:“呀,新郎倌儿要上轿啦。”我又好气又好笑,甩开手,板着脸地回了一句:“又不是你当新郎倌,酸溜溜的吃什么干醋?”

他“嗤”地一笑:“新娘还没抱上床呢,就把媒人丢过墙了。”这时朝阳从乌云里钻出来了,晨光映染在他莹白的脸上,泛着晕红,不知为什么,那情景让我心里怦然一动。

特暴龙低吼一声,朝前迈了几步。骑队缓缓出发了。

我第一次坐在这么高大的食肉恐龙的颈背上,左摇右摆,仿佛能感觉到它咆哮时所带来的震动。好在座轿上铺着厚厚的枝叶,藤绳交错,既安全又舒适,过不多会儿就适应了。

雾气缭绕,周围的吊脚楼在阳光里若隐若现,蛇人们全都悄无声息地出来了,高高地举起右手,神情肃穆地望着我们,有点儿像纳粹式敬礼。瞎眼老太太拄着杖立在人群里,灰白的眼睛空洞地“看”着天空,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祷告些什么。

骑队徐徐地穿过村寨,沿着溪谷,朝北边巍峨的雪山走去。一直走出了十几里地,才听见后方传来一阵阵苍凉悲壮的祷歌,伴着呼啸的林涛与湍急的河水,就像是在为荆轲送行。蛇人们吹着号角,前呼后应,穿行在茫茫大雾里。

大风吹来,玄小童发丝飞舞,好闻的气味儿一阵阵钻入鼻息。我板着脸一言不发,他笑着说:“新郎倌儿,人喜的日子别生气啦,包公似的,待会儿怎么拍婚纱照?”

见我不理他,他又放软声音,贴着我的耳朵柔声说:“洛河哥,好哥哥,我错啦,你原谅我吧。有些事情我之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觉得说出来你肯定不会相信……”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相信?”我被他吹得耳根麻痒,心里禁不住软了下来,声音还得装作冷冰冰地硬如铁板。

玄小童说:“那好,你猜猜蛇人们现在要带我们上哪儿?”我冷冷地说:“既然是大喜的日子,当然是要带着我这新郎倌儿去洞房了。”玄小童一愣,银铃似的脆笑起来,悲壮肃穆的气氛全被他搅没了。周围的蛇人们纷纷侧目怒视。

他吐了吐舌头,敛起笑容,低声说:“如果我告诉你,他们要带我们去的地方叫‘鱼骨山’,是4000多年前‘鲧’的尸体所化,你相不相信?”

“鲧?”这回轮到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他说的是远古尧帝时期的部落首领,大禹的父亲。

玄小童说:“相传那时共工撞断不周山,洪水滔天,鲧为了治水,偷来了息壤,结果引起尧帝震怒,将他处死在羽山。鲧死后尸体三年不腐烂,后来祝融用吴刀剖开他的尸体,禹就从他肚子里生出来了。这才有了大禹治水的后续故事……”顿了顿,凝视着我,一字字地说:“你眼前的这些蛇人,就是鲧的后代。”

“什么?”我差点儿笑出声,以为他在逗我,但看他表情认真,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头皮顿时有了点儿发紧的感觉。

按照中国的神话体系,鲧是黄帝的后代,族谱一直可以追溯到伏羲、女娲。神话往往是现实的变形投射,这帮蛇人虽然不是人面蛇身,但遍体蛇鳞,以蛇为图腾,说成鲧族后裔倒也合情合理。然而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为何后来的史书上不见任何蛇人的记载?

玄小童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接着又说:“鲧被尧帝降罪后,族人也全都跟着囚禁在羽山,与世隔绝,几千年来从没人知道他们在哪儿。鱼蛇同属,都是从龙变的,鲧族除了祭拜蛇神外,也将大鱼当作图腾。‘鲧’这个字儿的原意,就是古代的一种大鱼,他肚子里剖出来的大禹,也是‘大鱼’的谐音。鲧死后,躯体化成了鱼骨山,被鲧族奉为神山。传说山上有一座神庙,供着的头骨。鲧的头骨具有极大的魔力,能够通过塔楼上的铜镜,和族中的神女通灵,预知未来,趋利避凶。

“更神奇的是,鱼骨山的位置一直处于不断地变化中,除了族里的大巫祝和神女,谁也不知道具体所在。神女只有在大婚时,才会带领族人前往神庙,当着鲧的头骨行天地阴阳之礼,这样就能保证未来孕育的后代可以传承神灵的智慧……”

我心里咯噔一跳,神庙?难道梅里雪山狗头人说的“失落之国、亡灵之殿”指的就是这个?将信将疑,忍不住瞟了眼两米外的蛇鳞少女,却想不起狗头人的谶语里有和她结婚这么一节。

她恰好转过头,四目交对,我心里又是一跳。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如果鱼骨山神庙里真有解开所有谜题的答案,能让我的生活重回正轨,别说和这妖媚神秘的鲧族姑娘成亲,就算和瞎眼老太太洞房,我也认了!

但定神一想,仍觉得玄小童话里不合理的地方太多,摇了摇头:“胡说八道。既然鲧族被困在羽山,从没人知道,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连鲧语也说得这么顺溜?再说这姑娘是鲧族的神女,才见过一回面,为什么偏偏挑上我?”

“这说起来话就长啦,”玄小童微微一笑,眯起眼凝望着远处云雾弥合的雪山,慢悠悠地说,“反正到鱼骨山的路也长得很,咱们就从头说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