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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坐落在山坳的草坡后面,周围又尽是高大茂密的银杏树与槐树,密叶如遮,再加上这蒙蒙大雾,如果不是他带路,我根本不会察觉到林子里还有这么一栋屋子。

我原以为他说的“木屋”只是当地农民搭建的小木屋,没想到居然是一幢占地六七亩的北美风格木质别墅。

木屋经久未修,门廊破败,油漆剥落,二楼的几扇窗子全都碎了,吱吱嘎嘎地摇曳着。在周围树木阴影与凄迷的夜雾里,阴森森的有点儿瘳人。

门廊的地板踩起来嘎嘎直响,像是随时要断裂似的。打开门,一股霉味儿扑鼻而来,显然是很久没人住了。屋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不知道是电闸烧坏了,还是线路的问题,所有的灯都无法打开,我只能跟在玄小童身后,张着双手摸索而行。

磕磕绊绊走了一会儿,玄小童在厨房里找到了煤油灯和蜡烛。火光摇曳,周围渐渐明亮起来。

大厅四壁挂着不少油画,墙上还插着十几个鹿头、熊头的标本,栩栩如生。地毯上铺了两张白虎皮,家具全是路易十六时期的法式风格,北边石墙上有一个很大的壁炉。看起来虽然又脏又乱,陈旧破落,但可以想象得出原来奢华气派的景象。

“姥爷!姥爷!”虽然明知道不可能有人,玄小童还是提着煤油灯,沿着旋转楼梯走上二楼去了。楼上通常是主人的卧室与私密空间,我不好意思跟着上去,一边举着灯在厅里转悠,一边等他。

厅角有一台钢琴,右边的圆桌上放着一台留声机,除去灰尘,简直灿灿如新。窗外林涛汹涌如海啸,我的手抹过琴盖,又顺着墙壁抚过桌沿,轻轻触摸着那光滑的铜喇叭,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从前来过这里,每一件家具都似曾相识……

一阵大风刮来,窗子乒乓乱撞,灯火明灭。我眼前一花,忽然闪过许多纷乱的景象。许多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庞,耳边仿佛听到音乐,听到喧哗,听到有人低语,有人啜泣,有人尖声大笑……那种感觉让人毛骨悚然。

我团闭上眼睛,猛地摇了摇头,将纷至沓来的幻象抛出脑海。重新睁开以时,心里咯噔一跳,钢琴和留声机竟然互相调换了位置!再转头细看,汗毛尽乍,桌子、沙发、餐桌柜……全都或左或右移动了几米!

难道是我的幻觉?我惊疑不定地打量四周,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山里夜间的温度本来就比较低,这木屋里更说不出的阴冷,从小溪里上来后,头上、身上仍是湿漉漉的,一路上雾气森森,我已经觉得有点寒意,这时被穿堂风一刮,再这么一惊一乍,更是鼻子发痒,连打了四五个喷嚏。

我又想起了神秘人说的那句话,“千万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眼睛最会欺自己”。

家具是死的,怎么可能会自己移动?相由心生,都是自己吓自己。我苦笑着揉揉鼻子,点燃壁炉里的木柴。炉火熊熊,全身顿时暖了不少。我脱下套头衫和牛仔裤,拧干铺在炉边的椅子上,又我了条毛巾,坐在炉边的地毯上搓干头发。

玄小童提灯下来,瞥见我,突然尖叫一声,朝后退了好几步。

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看见了什么东西,急忙跳起身,握着拨火棍转头四望。

“你……你干吗呀!快把衣服穿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灯火映照,玄小童的脸红得像苹果,跺了跺脚,别着头不敢看我。

我一愣,才知道他是害羞,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怕什么呀,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又不是同性恋。穿着湿衣服容易感冒,来来来,你也脱了一起烤烤火,烘干了穿着才舒服。”

“谁说我怕呀?”玄小童冷笑着坐到炉边,接过我递给他的毛巾,“我这是文明。哪像你,搓衣板似的还自曝其短,没事儿讨丑献。”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嘴硬脸皮薄,完全没了刚才在溪里和我血战到底的气势,视线刚扫过我的身体,又急忙转移开去。我故意逗他,摆了几个健美运动员的造型,用倍儿深沉富有磁性的声音慢慢地说:“别说哥瘦,哥有肌肉;别说哥丑,哥很温柔……”

“得得得,怕了你啦!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是艺术家。”玄小童一把将毛巾砸在我头上,转身背对着我坐在壁炉边,任我怎么逗他也不理。

“真的生气啦?”我有点不好意思了,将毛巾披在身上,捅了捅他的肩膀。虽说和他已经越来越熟稔,但这玩笑看来还是有些狎昵过头了。他扭了扭身体,依旧没理我。

“你姥爷呢?找到什么消息没?比如纸条、信笺什么的。”我坐到他旁边,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

玄小童抱着腿坐着,怔怔地望着炉火,像是什么也没听见,睫毛一颤,眼眶里突然涌出一滴泪珠,倏地滑落脸颊。

“好啦好啦,是我错了,我不该乱开玩笑。”被他这么一哭,我立刻慌了手脚,连忙抓起毛巾去擦他的泪水。

玄小童似乎更难过了,把头埋在膝盖上,抽抽搭搭地哭着,肩头不住地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哽咽着说:“姥爷,他……他……我再也看不见他啦,再也……再也看不见我妈了!”说到最后一句,更是放声大哭。

我这才明白他是为此难过,想起爸妈,心有戚戚,差点也要掉下眼泪。想要安慰他,一时间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伸手将他拉到怀里,轻轻地拍打他的肩背。

玄小童的身子陡然僵硬了一下,仿佛想要挣脱,又渐渐地软了下来。他低着头,蜷着身,湿漉漉的头发顶在我的臂弯,滚烫的泪水一颗颗滴落在我身上。

风声呼啸,壁炉里的火噼噼啪啪地响着,我们就像两只冬天里相互依偎取暖的流浪猫,各怀心事,半天没有说话。炉火与灯光将我们的影子映在地毯上,跳跃摇晃。

我心里一酸,涌起难以描述的异样感觉。

大千世界,人海茫茫,有人一见如故,有人对面不识。对于所有的亲戚朋友来说,“丁洛河”已经死了,我只是个陌生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还能认得我,并乐于和我嬉闹同行的,或许就只剩下这个认识不久的男孩了。他是我最后与最初的朋友,也是让我觉得“自己”还是“自己”的唯一证明。或许正因为这样,我才与他有如旧交,这么亲密。

“丁大哥,谢谢你陪我到这儿,”玄小童轻轻地挣开我,擦干眼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早就猜到姥爷不在这里啦,但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凡事总得试一试不是?”

“我还以为你要说‘不到长城非好汉’呢,”我怕他伤心,笑着岔开话题,揉了揉肚子,“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本好汉饿了,屋里有什么好吃的没?”

话一出口,立刻觉得自己太傻了。这幢木屋蛛网纵横,灰尘厚布,少说也空置了三五年,就算有罐头也变质了。

“你想吃什么?肉眼牛排?鹅肝煎金枪鱼?还是松茸火腿意大利面?”玄小童不以为意地朝厨房走去,忽然扫了一眼周围,“咦”了一声,“你搬过家具了?你怎么知道厅里原来是这样布置的?”

我脑子“嗡”的一响,鸡皮疙瘩全冒了起来。难道这儿真的闹鬼?

“吓到你了吧?”玄小童看见我脸色大变,忍不住拍手格格大笑起来,“我小时候刚到这儿时也被吓得够呛。我姥爷说,这是因为这栋房子所处的地方电磁场异常,如果人脑的电磁波恰好和它发生共振,就会产生一种神奇的作用力,家具会顺着你的意念移来移去,叫做波尔……”

“波尔代热斯现象。”我微微松了口气,这是西方科学家热衷研究的一种超自然现象,我虽然在探索频道看过不少这方面的实例,但与亲眼目睹又完全不同。难道这些家具真的是受到我脑电波与潜意识驱使,瞬间重新摆放?仍然有点将信将疑。

“这说明你的脑电波和我的脑电波属于同一频道。这幢房子神奇的地方还有好多呢,比如积水不腐,木头不蠹,钉子、铲子、锅具永不生锈……”玄小童己经完全看不出刚才的失落与难过,打开柜子,将一块新鲜红嫩的牛肉丢在操作台上,嫣然一笑,“又比如牛肉不用冰冻,也绝不变质。”

※※※

烛火跳跃,留声机里放着一支不知名的法语歌曲,刀又在雪白的瓷盘上切割着牛排,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没想到你年纪这么小,厨艺这么好。等哥哥我有钱了,赞助你在使馆区开家馆子,羞臊羞臊那帮夷蛮老外。”牛排果然新鲜得就像是刚切下来的,烤的火候恰到好处,嚼在嘴里脂香四溢,美不可言,我接连塞了两块,赞不绝口。

“那可不成,本姑……本公子的手艺千金不卖,不是谁想尝就能尝到的,得我高兴才行。”玄小童放下刀叉,端着水晶杯浅啜了一口红葡萄酒,不知是因为酒意还是烛光,脸上酡红娇艳,眼睛也水汪汪的像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