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下了几天的雨,把原先的暑热暂时清退了些,飒飒地倒有了些许凉意。

皇帝下了朝,回到御书房,不多时高五来见,脸色却有些奇异,似乎有两三分的惊惶似的,这对高五来说却是极罕见的。

雪茶看的奇怪,才要在旁听听他说什么,高五却走到桌边,低低对皇帝说了一句话。

他实在太过谨慎,以至于雪茶只隐隐听到什么“不肯……半路上……”之类的只言片语。

而高五说完之后,皇帝脸上的血色突然消退了不少的,在阴沉的天色里显得格外的白。

雪茶虽不知发生何事,隐隐地却有些心里惴惴。

正探着头呆看,皇帝却把面前桌上的折子一推,负手迈步出了书房。

雪茶便偷偷问高五:“出什么事了?”

高五冷着脸说:“不该问的别乱问。”

雪茶瞪他一眼,忙跟着皇帝出门,却见皇帝是回乾清宫的。

雪茶惶惶然跟着皇帝进了殿内,却并不见仙草出来迎着,赵踞问道:“鹿仙草呢?”

一个太监忙道:“回皇上,小鹿姑姑先前出去了,还没回来。”

“去哪儿了?”皇帝的口吻有些不善。

“像是、去了宝琳宫。”

赵踞道:“去,把她叫回来。”

小太监领命,急急忙忙地去了。

雪茶等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问:“皇上,着急叫小鹿干什么?”

赵踞并没有回答,耳畔却响起方才高五的回话。

原来高五所回的,是之前派了谭先生去济南府带濯缨老人上京的事,那濯缨老人本不肯离开济南府,谭先生以皇命相逼,才勉强上路,谁知走到半路,老人体力衰竭,竟然身故了!

赵踞原先在接到禹泰起亲笔信的时候,对那信上所说,半存疑虑,又怕放仙草出宫节外生枝,所以才命谭伶去请,不料濯缨老人本就年高,之前又给马三伤着,着实经不起鞍马劳顿。

直到现在,皇帝心中才焦虑起来。

赵踞在乾清宫等了一刻钟,仍是不见仙草回来,雪茶早又派了个太监去催,也无音信。

窗外的语声哗啦啦的,皇帝颇为焦躁,索性出了乾清宫,要亲自往宝琳宫去,不料才出宫门,却见颜珮儿带了宫女缓步而来。

皇帝勉强驻足,颜珮儿行了礼,原来她见连日阴雨绵绵,所以亲自给皇帝熬了些祛湿的汤药。

赵踞笑道:“天阴雨湿,只叫人送了来就是了,何必亲自走一趟?”

颜珮儿道:“还是臣妾亲自看着放心。”又问:“皇上是要去哪里?”

赵踞道:“朕要去延寿宫给太后请安。”

颜珮儿含笑道:“臣妾本想送了汤药就去太后宫内,如此……臣妾可否陪着皇上?”

赵踞本是敷衍的话,听颜珮儿如此说,骑虎难下,只得答应。

颜珮儿又道:“皇上还是先喝了汤药,免得凉了不好。”

赵踞回头对雪茶道:“你拿进去,放在炉子上,等朕回来再喝。”

颜珮儿见如此吩咐,只得不语。

当下赵踞便跟颜珮儿一块儿往延寿宫而来,期间转过文华殿,阴冷的风中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香气。

赵踞自然也闻见了,仰头问:“什么气味?”

颜珮儿奇道:“却好像是有人在做菜。”

赵踞皱眉:后宫是什么地方,怎会有人敢这样胆大包天。

可一想到“胆大包天”四个字,赵踞心头一动,敏锐地预感到什么。

皇帝左右看看,循着香气往前而行,渐渐地,竟然是御花园在望。

赵踞迈步入内,走不多时,便发现了香味来的方向。

花园的凉亭之中,有两个人对面坐着,中间的石桌上放着一个铜炉,铜炉里汤肉翻滚,香气四溢,那两人似乎兴致正高,站在这里都能听见那说笑声传来。

雨雾纵横,颜珮儿看了会儿,若无其事地对赵踞道:“皇上,多半是两个宫人,交给他们处理就是了,咱们还是去见太后吧。”

赵踞盯着那两道模糊的影子,淡淡地对颜珮儿道:“这里的湿气太重,你先回去,朕去去就来。”

颜珮儿拉住他的衣袖:“皇上……”又柔声道:“表哥,我好不容易跟您一块儿去见太后,咱们一块儿去好么?”

赵踞回头对上她雾蒙蒙的眸子,伞下的美人,越发美的惊心动魄,如此温柔相求,只怕任凭是谁都无法抵抗的。

可是此刻,皇帝的心却好像也给扔在了那滚烫的肉汤里,焦灼难耐。

第 101 章

仙草之前的确是在宝琳宫, 毕竟罗红药的身子在恢复之中, 她有些不大放心。

幸而最近罗举人给押到了京内,因为罗夫人的那份“名单”的缘故, 皇帝特意将这一节交代了负责审讯的刑部,记下了罗举人将功赎罪一事。

加上本来罗举人就是个懦弱老实的人,那些豪强亲戚等的确只是借了他的名字为所欲为, 所以刑部按责追究,最后判了他一个流放。

相比较其他那些抄家、砍头的, 这已经算是极好的结局了。

罗红药总算去了心事,加上仙草又回来了,她的心越发宽慰, 身子自然更好了起来。

仙草坐了半晌,又悄悄询问罗红药紫芝是否妥帖。

罗红药笑说:“你放心,紫芝很是心细谨慎, 真不愧是紫麟宫的旧人, 也难怪皇上把她送到这里来,她对我很好。”

仙草听她首肯, 便也放心了。

仙草是趁着皇帝上朝、又知道他散朝后必然去御书房,所以才大胆出来闲逛。

离开宝琳宫后, 正欲回去, 不料中途竟遇见了去延寿宫请安的颜如璋。

原来近来因为连日下雨, 颜太后的骨痛犯了,颜如璋放心不下,在外又找了两个土方子, 想让太后试试看,这会儿正出延寿宫。

两人见了面,颜如璋笑道:“姑姑今日好清闲啊。”

仙草笑吟吟地回答道:“忙里偷闲,这不正要回去吗?”

颜如璋看看阴沉的天色:“皇上这会儿只怕才回御书房,批改折子,也要半个时辰,姑姑倒是不忙回去。”

仙草见他似有他意,问道:“小国舅有事?”

颜如璋笑道:“我近来听人说起,仿佛在西边看见过徐慈……”

仙草的耳朵顿时支棱起来,颜如璋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姑姑愿不愿意借一步说话?”

一旦关于徐慈,仙草当然是一万个愿意。

两人来至御花园,雨打花叶,发出刷刷的声音,风自凉亭穿过,竟有些冷。

颜如璋看着她瑟瑟的样子,道:“姑姑且坐会儿。”

当下起身来到亭子边,对跟随自己的小太监如此这般交代了几句。

仙草不知他想做什么,就试探询问徐慈之事,颜如璋道:“听人说在西南道上看见过他,太师似乎派了人追踪,只是不知怎地,竟还没有碰到徐慈皮毛。”

仙草暗中松了口气。

不多会儿,又有四五个太监前来,有捧铜炉的,有提食盒的,有拿碗箸的,有拿垫子的,在桌上摆放妥当,又将垫子放在了石凳上。

仙草见这般架势,已经呆了:“小国舅,这是做什么?”

“这样湿冷的天气,最适合吃这个,姑姑大概没尝过吧。”颜如璋示意太监们退下,自己在桌边坐了。

仙草虽不知是什么东西,可却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这是什么?”

颜如璋道:“在夏州那边,这种吃法十分流行,叫做拨霞供。”

“啊,”仙草发出惊叹,双眼放光,“原来是这个,我曾经在书里看提到过,只是不曾亲自吃过。”

颜如璋道:“是什么书?”

仙草盯着面前的铜炉,却见里头汤水翻滚,云雾缭绕,切成的肉片灿若云霞,她不由脱口说道:“我记得是一本叫《山家清供》之类的……”

颜如璋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怎么记得,姑姑曾经说自己不识字。”

仙草一时兴起便说了,此刻几乎跳起来。

颜如璋却又不以为然地笑道:“不过姑姑说自己不会吹笛却又会,识字之类,想必也就无足称奇了。”

仙草忐忑地看着颜如璋,不知他是何意。

汤锅的热气氤氲,小国舅的脸若隐若现,有些看不清他的眼神。

颜如璋笑的和蔼:“美食当前,自然要专注些吃东西,不如不提那些别的。”

仙草总觉着颜如璋虽看似如小白兔一般,实则是随时能够露出獠牙的狐狸,她咽了口唾沫,觉着自己有些无法消受如此美食,虽然她很想尝尝看。

颜如璋却看出了她的忐忑,因笑道:“怎么了,难道你至今还觉着,我像是能害你的?”

他既然这样开门见山了,仙草问:“那……小国舅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颜如璋道:“好吗?我不觉着,我只是觉着姑姑是个有趣的人,所以想跟你多相处相处而已。”

因为方才失言让仙草警觉起来:“区区宫女,怎么能跟小国舅平起平坐?”

颜如璋夹了一筷子薄片,在汤水里扫了扫,放在她面前的碟子内:“在俗世烟火之前,不如平心静气做个食客,食客还能分出高底吗?”

这话极为悦耳,仙草嗤地笑了,又看那肉片已经给烫的色变,不由也先压下那些疑虑。

她拿筷子夹起来放进嘴里,只觉着鲜香味美,竟是之前没有尝过的美味,本来只有一份饿三分冷,吃了这口,却勾出了十分饥饿,冷却不觉着了。

颜如璋调了汁水,又烫了几片肉给她。

仙草已经学会了,忙道:“我自己来。”

颜如璋便又给她倒了些清酒:“浅酌两杯挡挡湿寒气,不会醉的。”

仙草吃了好东西,简直如得了无上治愈,外间的冷风寒雨,却成了极佳的点缀,更添兴致。

仙草用筷子点着铜炉,笑道:“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这是拨霞供的由来,今日有幸能够品尝古人典籍里的美味,简直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痛快。”

颜如璋凝视着她:“有好东西,也要有佳人妙语,真真相得益彰。”

不知不觉里,仙草已经吃了两杯酒,薄有了两三分醉意,不由叹道:“小国舅,我真真跟你相见恨晚。”

颜如璋道:“倒也不算太晚。”

“哦?”

颜如璋道:“小鹿姑姑,你想不想,脱离宫婢的身份?”

仙草正欲偷偷地再抿一口酒,听了这句,简直要喷出来,忙道:“您这是何意?”

“我的意思……”颜如璋还未说完,突然目光一转。

原来亭子外台阶上正有一人走了上来。

仙草随着转头看去,起初还只当是伺候的太监,定睛一看,正对上雨中逐渐清晰的那双眉眼。

“珰”的一声,是仙草手中捏的银杯给扔了出去,她跳起身来,左顾右盼,竟是慌不择路要逃的样子。

颜如璋却镇定异常,见赵踞从雨中来,发髻跟脸上还带着雨水,一双眼睛也湿漉漉的,敛着怒色。

颜如璋起身皱眉问:“皇上怎么不叫人撑着伞?”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要给赵踞擦拭。

赵踞抬手挡开,目光掠过看向桌上的铜炉:“如璋,你在这里做什么?”

颜如璋道:“因方才偶遇小鹿姑姑,一时起了兴致,便同她试了试下这夏州传过来的拨霞供。”

赵踞道:“朕只以为她是个不懂规矩的,没想到你也跟着发了疯。”

颜如璋笑道:“本来也想约皇上的,只怕皇上不得闲。小鹿姑姑最懂皇上心意,所以先叫她来试试看好不好,若是好的话,也可以献给皇上。”

赵踞看他笑意晏晏,全无什么心虚之色,又看仙草,却见她抿着嘴低着头,却时不时地偷看自己,两只眼睛乌溜溜地,脸颊却带些奇异的晕红。

听说濯缨老人身亡,他心急如焚,急欲要见到人,不料她却在这里逍遥快活。

赵踞冷笑道:“是啊,她当然最懂朕的心意。”走了几步来到仙草跟前,突然又嗅到她身上有淡淡的酒气。

赵踞窒息,心跳都要停了,低低喝道:“还不给朕滚回去。”

仙草方才起的太急,这会儿已经有些头晕,给赵踞呵斥,屈膝便要答应。

不料天晕地旋,整个人竟往前栽倒。

赵踞猝不及防,她已经向着自己撞了过来。

赵踞一怔之下,抬手向她身上圈了过去,竟下意识地将人抱了个满怀。

颜如璋在旁边本想出手扶住,只可惜迟了一步。

赵踞将仙草抱了抱,本想将她推开的,但那毛茸茸的发丝撩在颈间,又嗅到她身上奇异的甜香,皇帝居然情不自禁地,将人打横抱入怀中。

至此刻,颜如璋也忍不住睁大了双眼。

赵踞不再看他,将仙草抱着,转身迈步出亭子去了。

身后颜如璋随着走出了一步,目送皇帝抱着仙草远去。

满目冷雨翻飞,御花园中,一把油纸伞缓缓靠近。

纸伞微微斜倾,伞下的人抬头看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颜如璋对上那双水汽濛濛的眸子:“我自然知道。”

伞下的人轻声道:“你若真的知道,就该离她远些。”

颜如璋一笑,垂了眼皮。

那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再说话,只转身悄然去了。

****

赵踞将仙草抱着,大步流星回到了乾清宫。

宫内,雪茶正尽忠职守地守着那暖炉,在看管颜珮儿送来的汤药。

蓦地听见脚步声,忙站起身来,回头却见皇帝湿淋淋地抱着仙草,当下大惊。

才要问话,却又给赵踞慑人的目光逼退。

其他宫人们见状,也都瑟瑟地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皇帝抱着仙草来到了内殿,本要把她扔在地上,但是那琉璃地面何其结实,只怕要跌死了她。

虽然皇帝杀人的心都有了,但还是克制着,最终将仙草往龙床之上用力一扔。

仙草本来酒力发作,又给皇帝抱着,颠颠簸簸,雨点时不时地打落,十分难受。

这会儿又给一扔,更是震的整个人半是晕厥了。

她昏头昏脑地爬起来,抬头见赵踞立在跟前:“皇上……”

“你这混账,”赵踞气不打一处来,语无伦次道,“亏朕还担心你的生死,你却在跟人大吃大喝,你……还知不知道半点宫规,有没有一点体统。”

仙草抬手摸了摸额头上的雨点,仗着有三分酒气,也并没十分害怕:“的确是逾矩了,奴婢知错,可是皇上你还是该先洗个热水澡,免得着凉。”

“朕迟早晚要给你气死,还怕着凉,”赵踞怒火中烧,“你这贱婢,就该让你死……”

他本来骂的很是顺口,但是现在,却隐隐有些别扭,一时语滞。

仙草看他暴跳如雷,没有昔日城府深沉的样子,这会儿却有点像是以前那个懵懂少年了,不由嗤地笑了起来。

赵踞万万想不到,她竟是这种反应:“你、你还敢笑?”

仙草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脸,让自己镇定:“皇上在气什么,我不过是无足轻重之人,就算违背宫规,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何必这样大动肝火。”

赵踞直直地看着她。

仙草觉着有雨水从头发上滴落,便抓起账子慢慢地擦拭脸上的雨水,又问:“难道是怪我们私下里偷吃没给皇上知道吗?嗯,那拨霞供的确很好吃,改天让小国舅摆布了请皇上吃就是了。”

偷吃?赵踞听见自己的心跟擂鼓似的。

也不知是不是心意上达天听,赵踞愤怒之极的当儿,乾清宫殿顶上轰隆一声,竟然炸响了一声震雷。

仙草给这雷声一震,灵魂出窍,忙举手紧紧地捂住耳朵。

赵踞正是怒火中烧,见仙草脸色煞白,瑟瑟发抖的样子,他猛然记起来,她是害怕打雷的,上次也有过……

当下抱臂冷笑道:“终于有你害怕的了?那就受着吧。”

话音未落又一声响雷,近在耳畔,整个乾清宫好像都在颤抖,连赵踞都仿佛有些站立不稳。

他不由皱眉抬头,看向屋顶:今日这雷有些奇异。

而此刻仙草已经俯身跪趴在床上,狼狈地抱着头埋着脸,倒像是给猎人追杀,不知要逃到哪里去的小兽。

依稀听她呜呜咽咽地叫道:“救命,救命……”

赵踞眉头深锁,不知为何,这个拼命逃避的姿势有点刺痛皇帝的眼。

半晌,赵踞终于喃喃道:“混账东西,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他没有说下去,只是俯身探臂,将仙草用力抱入怀中。

第 102 章

赵踞将仙草抱入怀中, 说来也怪, 头顶盘旋的雷声好像察觉到了天子的着意庇护,那轰然震天的响动也慢慢地消减了。

仿佛是驾着雷车的雷兽远去, 殿内变得越来越寂静,甚至静到能听见彼此细微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