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赵踞让雪茶领着拓儿,在众文武面前一一走过。

面对一干身着官袍,威仪赫赫的朝臣们,两岁不到的小皇子明明走路还不稳,但却偏偏神情淡然自若,仿佛千军万马在前也是等闲。

殿上文武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皇子,震惊之余,纷纷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皇帝从来是深藏不露的性子,不管是剪除了蔡勉,还是平定了邺王,绝不会露出得意忘形的样子。

但是此刻,皇帝却笑的光芒刺眼,他扫视满殿文武,毫不掩饰自己的炫耀:“各位爱卿,朕的儿子怎么样?”

文武百官纷纷跪地:“臣等恭贺皇上迎回大皇子殿下!”

皇帝又笑道:“朕的大皇子回宫,朕决定大赦天下作为庆贺,众位爱卿觉着如何?”

群臣面面相觑:“臣等谨遵皇上旨意,殿下千岁千千岁。”

赵踞见拓儿任务已经完成,便叫雪茶先送了他回宫,免得仙草惦记。

又有礼部尚书又出列说道:“皇上,先前西朝所派的使者抵达京师,如今已经安置在了鸿胪寺,只看皇上什么时候召见。”

西朝来使是在三天前抵达的,皇帝一直未曾召见。

此刻听了礼部尚书禀奏,这才命后日传到乾清宫。

那边雪茶同众宫人一路好生护送拓儿回紫麟宫,雪茶身边的小太监便情不自禁道:“公公,咱们大皇子殿下真真能耐,素日里奴婢见了那些朝臣们,腿肚子都打颤,殿下却理也不理,气足着呢!”

另一个也道:“他们那些人自恃功高,平时也最难缠的,有时候连皇上还头疼呢……今儿见了皇子,却一个个地心服口服了。”

雪茶得意道:“要不然怎么会是咱们的大皇子呢。”

紫麟宫门口,仙草早就站在门口眺望。

远远地看到内侍一行人簇拥着小皇子出现,仙草迎出来道:“一切可顺利吗?”

拓儿点头。

雪茶嘻嘻笑道:“娘娘可是白牵挂了,那些朝臣们见了殿下,一个个犹如老鼠见到猫儿,惶恐不已,纷纷跪地山呼千岁呢。”

仙草松了口气,又摸了摸拓儿柔嫩的小脸:“拓儿真乖。”

经过这数日的相处,仙草渐渐发现了更多拓儿的不同之处。

寻常的孩子这个年纪都是爱哭爱闹,到处乱跑乱跳,可拓儿却异乎寻常的安静。

他能对着一盘棋坐上半天,也能对着一张琴默默地出神,让他吃饭便吃饭,睡觉就睡觉,从不挑剔,也极少有抗拒的反应。

看着拓儿如此,仙草仍是有些担心。

总觉着,这孩子看着像是心事重重的。

是夜,仙草陪着拓儿吃了晚膳,又叫内侍伺候他洗澡,守着他上床入睡。

仙草在旁坐着,轻轻地摇着团扇给他扇风驱蚊。

拓儿起初睁大双眼盯着她看,毫无睡意。

仙草笑道:“怎么还不睡?快乖乖地睡吧,母妃在这里看着拓儿。”

拓儿听了,果然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半晌,正在仙草以为他睡着的时候,却发现他的长睫突然抖了抖,似乎在偷偷地打量她还在不在。

仙草哑然失笑。

望着装睡的小孩子,仙草想了想,便轻声地哼唱道:“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潆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她的声音婉转低徊,唱的正是那首《虞美人》。

仙草哼唱着,却看到拓儿的小手轻轻地动了动,然后又归于平静。

仙草爱溺地打量着他的小脸,望着拓儿跟赵踞几分相似的脸,眼神略有些恍惚:“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

待要唱出“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的时候,仙草顿了顿,鬼使神差地改口道:“何必酒醒时候,断人肠。”

一曲唱完,仙草细看拓儿,却见他的神色隐隐透出一股恬静安宁。

之前仙草虽也守过他入睡,可都不曾看到拓儿如此放松般的甜美神色,这般表情,一看就知道这孩子是真的睡着了。

仙草擎着扇子,呆呆地看了拓儿半晌,终于为他将薄被拉了拉,缓缓起身。

才转身,却又吃了一惊,原来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皇帝身着天青色团龙袍,负手站在那里。

他的凤眸中有闪烁的笑意:“为君沉醉又何妨?”

皇帝挑眉,口吻里有三分戏谑,却有七分温柔。

仙草知道他方才已经把自己所哼唱的那词听了去,一时窘迫,便假作镇定地垂首:“皇上来了怎不叫人通传?”

赵踞握住她的手:“若是通传,又怎会听见你唱朕改的词儿。”

仙草不能言语。

赵踞悄悄说道:“当时你在夏州,朕送了那首词给你,你毫无反应,也不肯回京,朕还以为你没有放在心上呢,没想到……暗暗地却记住了?”

这首《虞美人》,当初赵踞是听徐悯吹奏过而烂熟于心的,所以后来仙草在冷宫里吹这曲子,他的反应才那么大。

后来……仙草失忆,却还记得这词。

这词对两人而言,都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所以那时候仙草去了夏州,皇帝才特意写了这词送给她。

仙草咬了咬唇,顾左右而言他:“皇上是来探望拓儿的?他才睡下了,不如改日吧。”

赵踞闻言便走到床边,垂头看去,却见小孩子睡容甜美,赵踞挑了挑眉:“这还是第一次看这孩子像是个真正的‘孩子样儿’呢。”

仙草转头。

赵踞笑道:“朕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觉着,这拓儿简直比朕小时候还特别。”

仙草抿嘴一笑:“皇上是在自夸呢,还是怎么样?”

赵踞却不回答,只是走到她的身旁,长叹道:“这两天有些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让朕好好看看阿悯。”

仙草道:“有什么好看的。夜深了,也该安歇了。”

赵踞笑道:“正好,朕陪阿悯安歇。”

说话间,已经将她打横抱起,仙草待要推拒,又不敢高声。

她唯恐惊动了拓儿,便只低低道:“皇上……不要胡闹。”

赵踞抱着她往内殿而去,仙草着急:“我得守着拓儿。”

赵踞道:“雪茶跟谭伶会守着,不妨事。你如今……且守一守朕就罢了。”他轻轻将仙草放在榻上,俯身道:“这么多日子,难为你也不想朕。”

皇帝的口吻竟有些责备似的。

仙草跟他目光相对,却又转开头去:“后宫不能独宠,何况我已经太招人眼了,又何必再去邀宠更招人恨呢。如今拓儿回来,我也别无所求,宫内又有许多貌美出众的新人,皇上难道还不足?”

赵踞眉峰微动:“你的意思是,你有了拓儿,就可以不要朕了?”

仙草哑然:“罢了。”

赵踞抚着她的脸:“你真心是这样想的?”

仙草发现皇帝好像有些不高兴,不由诧异:“皇上难道是在吃自己儿子的醋吗?”

赵踞哼了声,皱眉道:“总之,不许你说什么有了他就别无所求的话!”

仙草笑道:“皇上在外头是正正经经的皇上,怎么这会儿,却像是比拓儿还小的孩子了。”

赵踞听了这句,才嗤地又笑了。

他俯身在仙草唇上轻轻地咬了一下,兴许是怕她疼,于是又补偿一般蹭了蹭:“总之你得答应朕,在阿悯心里……朕要比那小家伙重要。”

仙草终于按捺不住,匪夷所思地看着皇帝:“皇上、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赵踞却认真起来:“你、你不肯答应?”

仙草看他仿佛真的着急起来,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会儿,皇帝仿佛又变成了那个任性无知的少年,一旦不如意就发作起来。

“好好好,我答应就是了。”仙草只得虚与委蛇,心中自然另有想法。

赵踞仔细盯了仙草半晌,俯首在她颈间轻轻吻落,一边喃喃道:“哼,最好如此……”

仙草记挂拓儿,暗暗心焦。

自打拓儿来到紫麟宫,仙草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总是睡了一会儿就要爬起来去看看那孩子,生恐他不见了似的,哪里还有心应付赵踞。

这会儿见皇帝情动,仙草勉力推了两把,低声劝道:“皇上,你明儿还要早起,还是不要……”

赵踞的呼吸却已加重,他不管不顾地握住她的手压在头顶:“不许拒绝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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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年青,身子强健,精力更加充沛的很。

仙草自然不会去跟雪茶打听……皇帝在别的妃嫔那里是不是也这样。

一旦开始就跟没法儿停下来似的,仿佛是没法餍足的孩子得了无上美味,总是吃不饱,吃不够。

仙草只觉着自己的神魂好像都给皇帝吮吸吞噬了去,最后仍是不可避免地半是昏迷过去。

这一夜,仙草竟也破例地一觉睡到了天亮。

等醒来的时候,却觉着通身酸软,沉重万分。

情不自禁地便低吟了声。

艰难地转头之际,突然间发现床边上多了一个“东西”。

仙草愣了楞,定睛看时,却见床榻边上露出的,竟是拓儿的小脑袋,两只眼睛乌溜溜地盯着她,半是躲闪状。

两个人彼此相看,仙草蓦地反应过来,忙低头看向身上,又伸手将凌乱的中衣飞快整理了下。

“拓儿……”仙草勉强笑了笑,“什么时候起的?”

拓儿默默地看着她,突然小手扒着床边,竟好像是要奋力爬上来的样子。

但他人小腿短,自然不能够,仙草看的愕然,终于倾身起来,把他抱了上榻。

拓儿爬到床上,转头打量了会儿,便在仙草身边卧倒。

这还是小孩子第一次如此亲近自己。

仙草心中震撼。

拓儿则乖乖地伏在她的胸口处,不多时,呼吸变得沉稳,竟是已经睡着了。

仙草不敢动。

直到谭伶过来查看情形,见拓儿睡了,谭伶才低低对仙草道:“寅时过半皇上起身的时候,小皇子便醒了……那时候就来了这儿,我也不知他想如何,又不敢惊动,所以……”

仙草喉头发干:拓儿竟在这里站了近一个时辰!

第 192 章

仙草本是想起身的, 可是见拓儿挨着自己睡的香甜, 一时竟不愿意再动。

又听谭伶说拓儿在此等了一个时辰,越发的心疼。

当下便轻轻地环抱着拓儿, 看着他粉妆玉琢的小脸儿,越看越是喜欢,竟目不转睛。

本是不想睡的, 却在不知不觉中,竟也陪着拓儿一块儿睡着了。

两人直到中午才醒了来。

拓儿其实早就睡足醒来了, 却并不乱动,反而在仙草睁开双眼的时候,自个儿忙闭了眼睛又装睡着的。

仙草起初不知道, 可看到他睫毛轻轻抖动的样子,才哑然失笑。

当下伸手在拓儿的鼻子上轻轻捏住。

她本以为拓儿一定会忍不住睁开眼睛,但是捏了半晌, 拓儿的小脸渐渐地憋红起来, 但他仍是紧闭双唇,也仍一副睡着的样子。

仙草忙放了手, 慌的起身:“拓儿怎么样?”

拓儿听了仙草呼唤,这才睁开眼睛。

小家伙的双眸依旧的晶莹清澈, 很安静地看着仙草, 似乎方才憋着一口气呼吸困难的并不是他。

仙草怔怔地跟拓儿对视了片刻, 终于叹了口气,俯身将他拥入怀中。

“你这孩子……难道方才不难受的?你为什么不出声?”

拓儿靠在仙草怀中,眨了眨眼睛, 却仍是不言语。

仙草暗中叹息,觉着以后不能再跟这孩子玩笑了。

***

期间谭伶来探看了几次,见母子两人起身,才松了口气。

当下叫宫女入内伺候着洗漱了,又命传了御膳。

仙草同拓儿吃了饭,一时自然都没有睡意。

仙草又怕这孩子总闷在宫内不好,见外头日色淡淡地,并不怎么暴热,便说道:“母妃带拓儿出去,到御花园内转转可好?”

拓儿仰头看着她,两只眼睛圆圆的,格外的清澈可爱。

谭伶亲自跟随着,又对仙草道:“上午时候,贤妃娘娘来过一次,我只说娘娘有些身子不适,她便走了。”

仙草的身上的确还有点儿不好,虽歇息了一夜半天,双腿却仍然有些酸痛。

可是她一心想带拓儿出来透透气,便不以为意。

听了谭伶的话,仙草若有所思道:“贤妃最近……对我好像很在意。可又没有恶意似的。”

谭伶笑道:“贤妃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该如何对待娘娘。”

仙草笑看他:“是吗?”

原本在仙草看来,江水悠是个野心勃勃之人,绝对不容小觑。

毕竟在宫内没有点儿心机是活不长久的,江水悠一路能升到现在的位子上,自然也是她步步为营所致。

仙草不认为,江贤妃会满足于现在的状况。

但是正如江水悠之前曾说过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既然她并无恶意,仙草也乐得相安无事。

正是晴和天气,御花园内一片的花木繁盛,莺歌燕舞。

仙草也很久不曾前来了,这会儿见绿叶葱茏,玲珑可爱,不时地有蝴蝶翩翩飞绕,鸟儿于枝头跳来跳去,不由也觉心胸开阔。

她指着那从眼前飞过的斑斓大蝴蝶,对拓儿说道:“拓儿看,这蝴蝶好不好看?”

拓儿仰头看着那蝴蝶,双眸略略有光。

小家伙仍是不说话,只是仰头看着那蝴蝶飞舞,可是看着看着,拓儿突然眼神一变,随着后退一步。

仙草很是意外:“怎么了?”俯身看拓儿,却见他竟皱着眉,仙草问道:“拓儿不喜欢蝴蝶吗?”

拓儿看看她,默然地抬手指向了前方。

仙草随着抬头看去,却见他指着的地方竟是一棵紫薇花树,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谭伶在旁边也跟着凝眸细看,却见那花树枝叶繁盛,紫薇花开的很是葳蕤,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妥。

正在这时候,那蝴蝶竟然迎风飞往那棵花树,仿佛也是被那紫薇花吸引了。

仙草顾不上看那蝴蝶,只盯着拓儿,却见他眉心皱的更紧,神情略微透出了几分紧张,好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发恼的东西。

仙草见他似乎讨厌那蝴蝶,正要带着他走开,突然听到“刷”地一声细微响动。

与此同时,是谭伶忍不住失声叫道:“啊!”

仙草给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何事,却本能地把拓儿紧紧地抱入怀中,以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他。

但是身边一片安静,好像并没有什么事情。

正在满心茫然,身旁谭伶反应过来,忙道:“娘娘勿惊,其实没有事。”

仙草抬头:“可你方才……”

谭伶先看一眼她怀中的拓儿,又咽了口唾沫,才低低说道:“娘娘方才没看见?”

仙草刚才只管看着拓儿,哪里看见了什么。

正疑惑,谭伶深深呼吸,解释道:“方才那蝴蝶飞到花树旁边,还没有停下来,就窜出了一只雀儿,一口把那蝴蝶叼了去了,事出突然,所以我才……一时失态,请娘娘见谅。”

仙草听他一句一句说完,这本来的确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但是……仙草看看谭伶,又低头看向拓儿。

拓儿却还紧紧地挨在她身边儿。

仙草明白,谭伶并不是因为那雀儿啄住蝴蝶而吃惊,谭伶所吃惊的,是她怀中的这孩子。

拓儿在方才看见蝴蝶的时候就面露紧张之色,从这孩子的反应看来,他好像预知了那鸟儿将会冲出,将蝴蝶啄去。

但是连谭伶先前都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仙草张了张口,下意识地想询问拓儿。

但是拓儿却已经垂了眼皮,长睫轻轻地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