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茶眨眨眼:“这会儿?还有一两刻钟大概就下学了,要不要……”

“让你去叫就去!”赵踞皱眉。

以前皇帝的规矩是,不管如何,课时一定是不能耽搁的,但现在居然一反常态。

雪茶心头一慌,忙亲自去传旨。

***

御书房中,苏子瞻正在教导拓儿执笔。

小孩儿的手嫩,虽然是用特制的小号紫毫,但对他来说仍是显得费劲。但拓儿很是有耐心,虽然握的歪歪扭扭的,可以他这般毅力,假以时日,必然大成。

苏子瞻旁边的于学士不由感叹道:“小皇子真真的不愧为皇室贵胄,才这样小,便已经如此聪颖难得了。”

另一位谈学士道:“可不是吗?寻常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还在娘怀里打滚儿呢。”

苏子瞻看着认真的拓儿,唇边虽带着笑,却似有若无。眼中更是没什么喜色,反而透出了些许忧虑似的。

那两位学士说着,见苏子瞻不做声,便道:“苏少傅为何不言语?”

苏子瞻才笑道:“我也正在暗自感慨呢,苏某小时如何,早就忘了,只记得曾经一个奶母说过,我四五岁的时候,还顽皮的很呢,在六七岁才开始认真读书写字。”

大家笑道:“连苏少傅这样的能士亦如此,何况别的?所以我们都说小皇子实在聪明过人。”

正说话间,外头雪茶来了,谭伶正在门口,见雪茶亲自来到便问:“怎么了?”

雪茶道:“皇上要见殿下。”

“这会儿?”谭伶也诧异。毕竟都是皇帝近身的人,都明白皇帝的作风。

雪茶啧了声:“可不是吗,也不知是怎么了。”

谭伶皱眉:“对了,听说皇上今儿召见内阁的人,情形如何?”

提起这个,雪茶却眉飞色舞,当下把谭伶拉到旁边,低低地说了。

谭伶听了后,不由笑道:“真想不到,原来皇上会走这一步。”

雪茶问:“什么走这一步?”

谭伶咳嗽了声,道:“没什么,你且稍候,我去告知少傅……”

他才要走,却给雪茶拉住:“你站住,不许跟我吞吞吐吐的,你到底什么意思?”

谭伶见他紧紧拽着自己不放,犹豫片刻,才道:“我跟你说了倒是无妨,横竖公公也不是外人。但是你切记,不能对人透露半分,不然就弄巧成拙大事不妙了。”

雪茶越发好奇,频频点头,又催他快说。谭伶才说道:“你当真相信,四公主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

“那怎么着?陈美人意外身亡还是她贸然出声才吓的呢。”雪茶理所当然地说完,忽然心生异样,“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是说……”

谭伶叹道:“跟随小皇子身边儿的,都是我亲自挑选的人,除了明面上的那些内侍,其实还有两名暗卫。”

雪茶眨巴着眼:“啊?然后呢?”

谭伶笑道:“你怎么还不懂?若是四公主在场,那些人早就说了,但是事发之后,根本半个字也没有提过她。”

雪茶屏住呼吸:“你是说四公主她说谎?!可是……”

谭伶道:“倒也不能说她是说谎,确切地说,她是把别人看见的,说了一遍。也不算是谎话。”

雪茶道:“你指的,是她把暗卫看见的说了一遍?可是……既然暗卫看见了,为何他们不自己说?”

“暗卫是皇上的人,就算一百个人站出来说,对那些精明如鬼的大臣们而言,他们不过是听皇上命令行事而已,怎会相信?”

雪茶张口结舌:“所以,安安……”

“我猜的不错的话,这都是皇上的安排,”谭伶叹了口气,低低说道:“皇上苦心孤诣的,让安安公主出面,把暗卫看见的当作是自己看见的。你想四公主是何许人,西朝萧太后娇宠的小公主,身份尊贵,自没有说谎的必要,且皇上跟她又很不和睦,所以也不存在皇上串通她的可能……因此公主的话,十分可信。不容置疑。”

雪茶倒吸一口冷气。

此刻雪茶蓦地想起之前安安在殿前吵闹,皇帝的反应。

换了以前,当着那许多朝臣的面儿,皇帝哪里肯许安安上殿,可是这一次却一反常态。

而且在安安公主进殿之后,皇帝显得格外的冷淡跟不耐烦,当时雪茶只以为他不喜安安而已,现在想想,不过是做给那些朝臣们看的。

怪不得皇帝先前说了那句“这次没给朕办砸了”,自然是指的安安当面扯谎之事。

雪茶恍惚抬手,呆呆地拍着自己的脑袋:“我的脑子越来越不够用了……”

谭伶笑。

正在这时候,苏子瞻从内出来,正好听见雪茶这句,便笑着问道:“雪茶公公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雪茶这才忙换了正色,道:“少傅莫怪,奴婢奉皇上旨意,前来请殿下过去,您看?”

苏子瞻却很好说话,当下笑道:“那公公稍等,我去请小殿下。”

当下苏少傅转到里间儿,跟两位学士说了,又去请拓儿。

拓儿听闻是皇上命人前来,便放下笔。

谭伶早就入内,此刻捧了金盆过来,给他洗手上的墨汁。

拓儿慢慢地搓了搓手,内侍又送帕子给他,擦净了后,便起身跟着谭伶往外。

雪茶一看拓儿便喜欢,当下蹲在地上:“小殿下,今日学的好不好啊?”

拓儿看着雪茶,忽地向他一笑。

小孩子生得粉妆玉琢,眉目如画,如此天真无邪地一笑,更是可爱至极。

雪茶受宠若惊,喜不自禁:“奴婢知道,小殿下最是聪明,自然是极好的。”

当下便跟谭伶一起,陪着拓儿往乾清宫而来。

往回走的路上,雪茶想起赵踞先前的反应异常,便故意落后一步,凑向谭伶低低道:“我看皇上有些不大对,你说,这会儿叫小殿下过去是做什么?”

谭伶道:“怎么不对?”

雪茶道:“我也说不上来,可总觉着哪里不好,……咱们要不要去跟娘娘通个信儿?”

谭伶忍不住笑道:“皇上多日没有叫人打你了,所以你又皮痒了起来?”

雪茶讪笑。说来也怪,这么多年了,雪茶自诩对皇帝忠心耿耿,但是一旦涉及仙草的事,他往往就会偏离了立场。

谭伶却也了解他,便小声宽慰道:“你只管放心,这是皇上的亲儿子,能怎么样呢?再者说,皇上何等的圣明,他做的事情,哪一件儿是做不成的?哪一件儿不是对而又对的?所以我说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不要去掺和这种事,免得……你越忙越乱。”

雪茶听了谭伶的开解,这才勉强把心放回肚子里。

又见拓儿在前面一板一眼地走着,雪茶揣着手儿,越看越是目不转睛:“哎呀,真不愧是皇上亲生的,怎么就这么讨人喜欢呢?”

他叹了声,却又忙跑到拓儿身旁,谄媚地俯身道:“殿下累不累,要不要奴婢抱您?背着也行。”

拓儿眨了眨眼,突然张开双臂,竟是个肯让他抱的样子。

雪茶越发大喜,忙把拂尘斜斜地别在了腰上,张手将拓儿抱了起来。

紧紧地抱着这孩子的时候,雪茶心中有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纵然为他死了也心甘情愿一样。

****

当雪茶跟谭伶护送拓儿来到乾清宫后,皇帝问道:“为何这样迟。”

雪茶忙道:“回皇上,是奴婢路上耽搁了。”

皇帝瞅他一眼,也并不说破,只道:“下去吧。”

雪茶竟仍是不放心,鬼使神差地看向拓儿。

谭伶在旁忙向着他使了个眼色,雪茶才跟着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等两人都退下之后,皇帝才看向拓儿,却见这孩子规规矩矩地垂首站在桌前。

皇帝道:“拓儿过来吧。”

小皇子蹒跚地迈步往前走,来到丹墀前的时候,因要上台阶,他不能一步上迈,便慢慢地先弯下腰,双手摁着地面,脚步一寸寸往上挪,等两只脚都踩到上层台阶的时候,才慢慢地又站起身来,动作笨拙而可爱。

赵踞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孩子,明明是个路还走不稳的小家伙,皇帝心中却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拓儿走到桌边上,仰头看着他。

赵踞俯身握住他的手,却觉着他小手冰凉:“可冷吗?”

拓儿先是一顿,继而摇头。

赵踞张开双臂将他从地上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膝上,就在此刻,明显的感觉拓儿紧张起来似的。

皇帝垂头看着怀中的小孩子:“怎么了?不喜欢父皇抱你?”

拓儿低着头,并无什么反应。

皇帝却笑了笑,道:“上次在御花园里的遭遇,着实惊险,你母妃也都给吓得不轻。”

他说了这句,若有所思地又说道:“拓儿好好地怎么会想去那里?”

小皇子不做声,只是慢慢地抬手,竟把皇帝放在桌上的一支笔握住。

赵踞看了眼,又道:“你可知,不叫人跟着是何等的危险?你人小腿短的,方才到父皇身边儿,都很是艰难,却又为何自己爬上那凉亭的台阶?”

说到这里,皇帝看见小皇子握着那支朱笔,居然正在用笔去戳前面的那个镇纸玉狮子,看这般姿态,竟好像是要把那玉狮子拨过来似的。

赵踞略觉诧异,眼神不由有些恍惚。

但他很快定了定神,继续说道:“拓儿可在听父皇说话吗?”

小皇子动作一停,点头。

赵踞道:“那你为什么要爬那台阶,还有……为什么要去摘那些月季?”

小皇子的手一松,朱笔“哒”地落在桌上,又随着滚落地面。

然后他张开双手,向着皇帝摆动,好像是在说:“没有。”

赵踞看着他满面无辜的样子,轻声道:“不要跟父皇说谎,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父皇一清二楚。”

小皇子像是给吓到了,一眼不眨地看着皇帝。

赵踞道:“就是因为踩中了你‘丢’在台阶上的月季,陈美人便一命呜呼……你可知道!”

拓儿紧闭双唇,眼圈微微地有些泛红。

如果是雪茶在这里,看到拓儿这般可怜的神情,只怕立刻就要于心不忍的开始护犊子了。

但皇帝却仍是淡淡然说道:“而且,因为陈美人之死,差点引出更大的祸事,有人说,陈美人是给人设计害死的,而且他们一口咬定的是德妃,也就是你的母妃。”

拓儿听到这里,两只眼睛瞪的圆圆的。

皇帝道:“可是朕明白,你的母妃她虽然有这份能耐,但她绝不会去做这种歹毒的事情。假如她因为这件事,给人诬陷,假如朕不清楚她的为人,相信了那些流言,你说……后果会怎么样?”

父子两人四目相对,皇帝看的清楚,拓儿的眼中似乎有泪光闪烁。

他略微沉吟,刚要再说,外间有太监扬声道:“德妃娘娘到。”

与此同时,皇帝的怀中,拓儿猛地一挣。

皇帝猝不及防,本能地想去揽着他,谁知右脚在地上用力,突然脚底踩中了什么,甚是滑溜,整个人身不由己地重新往龙椅内倒了回去,

他只来得及揪住拓儿的腰侧衣襟,同时隐约听见“砰”地一声。

第 199 章

皇帝的那些话, 其实是故意说给拓儿听的。

皇帝从跟随拓儿的暗卫口中得知当日的情形——但是就算是暗卫, 在开始的时候也无法分清,陈美人当时究竟是要跟皇子玩笑呢, 还是要对他不利。

所以只静观其变,随时准备出手。

谁知完全不用他们出手,陈美人自己把自己解决了。

暗卫们虽也觉着此事透着蹊跷, 但也无法解释。

毕竟他们也着实看不出什么端倪。所以便只是如实详细地将那天种种尽数禀告皇帝。

皇帝当然跟其他人不一样。

听了暗卫们的描述,赵踞的注意力, 落在了拓儿的行为之上。

皇帝无法释怀的是,那天,自己的儿子突然转道御花园, 他屏退众人,摘花,“随手”扔掉, 呆坐……

其实的确如仙草所说, 这一切都像是个孩子任性无意之举。

这也是最好的解释。

但是皇帝的心无法安定。

他本来是不敢多想的。

可那天他去紫麟宫,故意借用别人的流言, 说自己怀疑这一切都是仙草所为。

她……最后居然承认了。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皇帝心中对于小皇子的阴影, 更加加重了几分。

虽然皇帝智计无双, 能够将前朝后宫尽数玩弄于掌心, 不管是对付权臣还是叛贼都游刃有余,但是,皇帝却不得不承认, 自己对付小孩子……很不在行。

可是皇帝相信仙草。

毕竟,知子莫若母。

仙草本是护子心切,但是她这样决然的反应,反而让皇帝加深了对拓儿的怀疑。

然而不管怎么样,这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血,而且还只是个两岁不到的孩童。

皇帝命雪茶去叫拓儿的时候,心中反复设想该怎么跟那孩子开口。

该怎么教导他如何行事,如何不露声色的让他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

就在皇帝“父子谈心”的时候,后宫之中,仙草正于平章宫做客。

其实相比朝堂上的大臣们的吵闹,后宫内反而显得出奇的清净。

归结原因,一来是事发的源头、扶诗宫里,有刘昭容堵住了宫内众人之口。

刘昭容原本是个不参与任何事的性子,但是毕竟陈美人死在本宫之中,她身为主位自然责无旁贷,可另一方面,却自然是因为,为了德妃。

刘昭容毕竟是出身武官之家,再怎么忍让恬淡,骨子里自有一份刚性。

经过上回母亲受辱,却给仙草及时相助,刘昭容跟林氏自然铭感五内。

所以在陈美人终于撑不过去身亡之后,有些人开始造谣生事,说什么陈美人的死跟德妃有关,刘昭容将宫内众人召集起来,一改往日的淡然宽容,疾言厉色痛斥了一番,又当众处置了两名传播谣言的宫女。

有一些人本是要从中吵闹的,见刘昭容忽然如此雷厉风行,自然畏惧不敢了。

另一方面,却是江水悠的功劳。

原先统理六宫的职责自是在贵妃身上,但贵妃近来专心养胎,因此所有事情竟都又交给了江水悠。

江水悠却比刘昭容更厉害,她的手段又是神鬼不防的,往往有宫人前脚才说了几句逾矩的话,后脚就有宫内嬷嬷去训话,再火速将当事人调到浣衣局。

是以宫中的人不敢再乱传。

何况……所谓德妃娘娘害死了陈美人的话,细算起来竟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虽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可是究竟也没有人亲眼目睹。

反而是事发的时候小皇子独自一个人跟陈美人相处,还差点儿给从高处跌下的陈美人带倒遭殃,如此可见,所谓德妃下手不过是讹传而已,毕竟,难道德妃要连自己的儿子一块儿除掉不成。

只不过江贤妃在这件事上居然如此立场坚定地站在德妃一边儿,才是令人诧异之事。

今日除了江水悠外,在座的还有扶诗宫的刘昭容。

三人只说些风花雪月的闲话,并不提那些糟心的事情。

正说到中秋的时候该如何行事,月饼的甜咸馅子之类,江水悠身边的宋嬷嬷进来,悄悄地同她说了一句话。

江水悠点点头,不置可否。

宋嬷嬷退下后,仙草笑道:“贤妃有事?我们也说了半天,该告辞了。”

“不是,”江水悠制止,迟疑片刻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嬷嬷才来说,有人看见雪茶公公抱了大殿下去往乾清宫。”

仙草的脸色顿时变了。

刘昭容忙道:“今儿皇上不是召见内阁众人吗?这会儿叫殿下过去做什么?”

江水悠道:“内阁的人早散了,大概是……皇上心血来潮,所以叫殿下去说话也是有的。”

然而仙草心里自然藏着不敢说的揣测,这会儿未免有些心神不宁,便对江水悠道:“罢了,我也该回去了,说了半天有些乏了。”

江水悠看她神不守舍,便握住她的手:“没有什么事儿,千万别先自己乱了阵脚。”

仙草一笑,刘昭容也跟着起身:“我也告退了。”

两人离开了平章宫,刘昭容也告嘱了几句,先行而去。

仙草本是要回紫麟宫的,可是魂儿却仿佛早就飘去了乾清宫。

在路上几番犹豫,不知不觉来到宝仪门口,正好看见宫门外苏子瞻在一名太监的陪同下往外走去。

仙草出声唤道:“少傅。”

苏子瞻回头见是她,便请那太监稍等,自己走上前见礼。

仙草道:“少傅要往哪里去,殿下呢?”

苏子瞻笑道:“先前雪茶公公请了去面圣,臣正要出宫呢。娘娘有何吩咐?”

仙草问道:“可知道皇上叫他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