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悠笑道:“过誉了。”

沈君言看着她的笑容,突然又问道:“是了,我还有一件事请教。”

“请教不敢当,”江水悠吁了口气,道:“跟沈大夫闲聊而已。”

沈君言说道:“听说颜贵妃生小公主的时候,公主生下来便无呼吸,众人都以为不好了,那会儿多亏了娘娘,用了一种不知是什么的法子才将公主起死回生?”

江水悠哑然失笑:“先生从哪里听说此事?”

沈君言道:“当时在富春宫的万太医曾说过,我便留了心。敢问娘娘是怎么做到的?”

江水悠笑道:“这个也没什么,这……是以前我遇到了的一个游方道士告诉的法子,说是人没有呼吸的时候其实未必就是死了,只是心跳暂时停止,这时侯按压其胸,便能有助于心跳恢复,所谓‘起死回生’,说穿了也不值一提。”

沈君言却肃然道:“不,这是有益于万千性命的大利之举,请娘娘务必详细告知,若能流传于世,善莫大焉。”

江水悠苦笑道:“不会吧……”她的“不会吧”本是另一种意思,沈君言却以为她是不信自己的话,忙起身行礼道:“请娘娘务必赐教。”

江水悠虽然并不想“赐教”,可是沈君言如此一本正经,江水悠骑虎难下,只得说了。

沈君言大喜,又反复举着双手试着演练了几次,反而把江水悠给逗的笑了起来。

眼见时候不早了,沈君言便欲告辞。

正平章宫的宫女送了一碗汤进来,沈君言无意中闻见,脸色微变,忙止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江水悠道:“是我吩咐他们熬的补药,怎么了?”

沈君言道:“娘娘难道一直都在喝这个?”

“嗯……”江水悠漫不经心地回答。

“是谁开的药方?”沈君言微微皱眉。

江水悠笑道:“先生是怎么了,满面紧张的?”

沈君言示意那宫女后退,自己走到江水悠身边:“不管是谁开的药方,这人是想害娘娘。”

江水悠却并不觉着惊讶:“先生为什么这么说?”

沈君言顿了顿,道:“这药方里有导致宫寒的红花等物,娘娘若是常喝,便会不易有孕。”

江水悠道:“先生医术果然高明,只一闻就能闻出来。”

沈君言见她面不改色,越发诧异:“你……”

江水悠笑道:“您放心,没有人要害我,这药,是我叫人配的。”

沈君言微睁双眼,宫内人人都想有孕,这江贤妃却反其道而为之,却不知如何。

看出了沈君言的疑惑,江水悠淡淡道:“先生不懂,也不需要懂。虽然宫内人人都想生下皇子,独独我不能。”

沈君言忍不住:“为什么?”

江水悠笑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先生没听过吗?对我来说也是如此,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沈君言眉头皱起,又问:“那……不知娘娘要取的熊掌是……”

江水悠笑道:“您实在该去了。”

沈君言看着这笑容高深莫测的江贤妃,只得后退一步,转身出了富春宫。

****

次日一早,高五亲自来到紫麟宫,传了皇帝的旨意。

仙草听后并无话,只道:“我要陪着拓儿一块儿。”

高五为难:“娘娘,皇上只说让殿下出去一趟,即刻就回,娘娘不必担心。”

仙草道:“我亲自去跟皇上说便是了。”

正在此刻拓儿回头看着仙草,拉住她的手道:“母妃……”他摇了摇头。

仙草会意,微微俯身:“拓儿不想母妃跟着?”

拓儿点头。

本来是皇帝的口谕如此,自要遵从,何况也知道这次的安排天衣无缝,但是毕竟昨儿才出了事,仙草实在情难自禁,此刻见拓儿如此,终于忍痛答应。

高五抱了拓儿去了,谭伶道:“娘娘实在舍不得,大可不让殿下出宫。说来也怪,皇上怎会答应那莫不亢的无礼要求?还要让小殿下出宫去跟夏叶见面?”

仙草收敛心绪,道:“自然是有个必须如此的理由他才肯这样。至于夏叶,我担心她的情形已经不好了。”

以莫不亢之能,居然也说出“夏叶将死”的话,可见回天乏术。

而若非如此走投无路,莫不亢先前又何必冒险进宫掳劫拓儿,这次又不惜以自投罗网来换取一次机会。

至于为何答应让拓儿出宫,只怕正是因为夏叶已经到了无法亲自进宫的地步。

自拓儿去后,仙草在紫麟宫内,对着一盘棋,心思浮乱,却无法安静的左右对弈。

幸而谭伶看出她坐立不安,便故意说雪茶伤的厉害,仙草才醒悟过来,忙去乾清宫探望雪茶。

雪茶脸上的青肿虽然好了大半,但是肩胛骨仍疼的厉害,腰后一团乌青,太医给他调了许多膏药,弄的一身的药味。

雪茶平日里最喜欢香粉之类,突然弄的药气熏天,正愀然不乐。见仙草来到,更是不许她靠近,免得熏坏了她。

仙草陪着他坐了半晌,又听他说起先前惊心动魄的遭遇。

只是在提到宋杰的时候,雪茶略微犹豫,终于还是把宋杰说的那些话跳过不提了。

眼见将近中午,外头谭伶来说道:“殿下回宫了!”

仙草大喜,这才起身往外。身后雪茶还不忘叫说:“娘娘,等我好些了就去紫麟宫探望殿下。”

仙草一路回紫麟宫的时候,经过琳琅门,突然发现是皇帝的銮驾打门前经过,看样子竟是往富春宫的方向。

谭伶也看出来,因笑道:“听说贵妃的小公主不大爱吃奶,却爱哭叫,大概皇上是去探望的吧。”

仙草道:“毕竟是才出生的孩子,也该多看看。”

她说了这句,抬手在肚子上轻轻地抚过:上次生拓儿的时候,拓儿却没有福气在第一时间给他的亲生父亲抱一抱。

但是……当时却也还有禹泰起跟徐慈在,有那两位举世无双的兄长疼爱呵护着,却也是世间难得。

以后,只再多疼爱那孩子一些就是了。

就在仙草回紫麟宫之时,皇帝来到了富春宫。

还没进门,便听见里头传出了小公主微弱的啼哭声。

原来先前小公主闹了大概半刻钟,颜贵妃正是体弱气虚的时候,心烦意乱,便呵斥众人道:“你们是怎么照看的,为什么她一直都不停?”

又道:“皇上怎么还没来?”

颜夫人上前道:“你不要着急,皇上从昨儿一直守到了今日,谁知宫内又生出别的事情,一时忙不开也是有的,待会儿必然会来。”

颜珮儿道:“什么别的事情,不就是那个小哑巴又给人掳走了吗?他怎么不干脆的就死在外……”

话没说完,就给颜夫人捂住了嘴:“娘娘!”

颜珮儿眼中的泪却一涌而出,她将颜夫人的手推开道:“他只顾着别人的孩子,我的公主,却抱也没有抱过一下。”

那小公主好像明白贵妃在说什么似的,哭的更加高声了。

颜珮儿怒极,垂着床边叫道:“给我把她弄走!”

不料话音未落,外头道:“皇上驾到。”

颜珮儿一愣,颜夫人微怔之下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你太心急了。”

说话间,果然皇帝从外快步而入。

颜夫人跟两名太医忙先迎出来接驾。

皇帝向着颜夫人一点头,径直入内。

颜夫人还想跟进去,是皇帝身后随行太监迈步上前对颜夫人笑道:“贵妃诞下公主,连日来夫人实在劳乏了,只如今已经母女平安,夫人也该好好休息休息。”

颜夫人自然非愚蠢之辈,突然听太监这样说,便知道是要“请”她出宫的意思。

她一愣问道:“这、是皇上的意思吗?”

太监垂着头,看似很恭敬:“皇上也是体恤夫人的劳苦。”

颜夫人的心竟一凉。

里间颜珮儿正闭目养神,听见报说皇上驾到,才睁开双眼。

嬷嬷们抱了小公主跪地接驾,皇帝上前将那孩子接了过来,低头看着那小孩子泪眼朦胧的样子,笑道:“好的很,长的很像是珮儿。将来长大了一定也是个美人儿。”

颜珮儿无法起身,只能转头看着皇帝,见他言笑晏晏的样子,心里却别有一番酸楚。

皇帝抱着小公主来到床边,倒是满面欢喜似的:“你瞧瞧她,长的多好看。”

颜珮儿勉强扫了一眼,道:“没有给皇上生个皇子,我……”

皇帝不等她说完便道:“不要说这些不中听的,公主就很好!朕很喜欢。”

颜珮儿怔怔地看向他:“听说,小皇子先前出了事,已经无碍了吗?”

皇帝道:“已经回来了,虚惊一场而已。不必惦记这些,你只快些把身子养好便是了。”

这会儿那襁褓中的婴儿像是哭累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此时颜夫人走了进来,面上却带着些忧虑之色,见状忙道:“果然公主还是知道谁抱着她,瞧,给皇上抱着就不哭了。多乖。”

赵踞微笑颔首,并不多言。

颜夫人本想询问他出宫之事,可又开不了口。

皇帝看着襁褓中小婴儿的脸,看着她眼角挂着的泪,终于道:“朕另外有事,改天再来看你,你好好地保养身子罢了。”

他将婴孩递给颜夫人,转身欲去。

颜珮儿却欠身叫道:“表哥!”

皇帝脚步一停。

颜珮儿冷笑道:“我生下公主这两天,表哥一眼没来瞧过,这会儿才来就忙着走吗?还是着急要去紫麟宫?若是当真厌弃了珮儿,又何必假惺惺的让我保养什么?索性别然我好就是!”

颜母大惊,才要拦阻,皇帝抬手制止了她。

赵踞微微一笑。

他重新转身回到床前。

身后太监搬了一把椅子,皇帝缓缓落座。

“你好不好,不在朕如何,”皇帝笑了笑,徐徐道:“是你的心里想不想好。”

他虽然在笑,却跟方才的笑完全不同了。

颜珮儿不解道:“难道我竟不想好吗?”

皇帝微微倾身往前:“你若真的想好,为什么竟容不下一个小孩子呢?”

颜珮儿屏息:“什、什么?”

“本来不想在这时候跟你说这些,毕竟你才生下小公主,只是,是你自己求的。”皇帝缓声说了这句,道:“其实不管你嘴上如何的咒骂,朕都不会放在心上,但是动了手……就不一样了。”

颜珮儿突然有些莫名地惧怕:“我不懂,什么动手?对谁动手?”

赵踞道:“你知道掳走拓儿的那个莫不亢吗?他告诉了朕一件有趣的事,在他杀死拓儿的贴身随侍太监假扮成他后,曾经有个宫女去找他,催他快点动手……让他除掉大皇子,你猜,那个宫女是哪里的?”

颜珮儿头晕目眩,勉强道:“我如何知道,难道皇上怀疑是富春宫的人?”

赵踞不语。

颜珮儿起初还跟他四目相对,此刻便忍不住转开头去:“表哥听了什么来历不明的人的话,就要怀疑我了吗?你可还记得当初你说过什么?可现在呢,你一心想着那个下贱的宫婢,还因而质疑我?!”

赵踞淡淡道:“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朕。”他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朕有要求过你吗?”

颜珮儿脸色泛白,索性道:“你说什么?”

赵踞淡淡道:“你先前不也一心想着先太子赵彤吗?”

这个名字突然跳出来,好似隔世。颜珮儿尖声道:“你为什么提这个人,难道你也怀疑我?”

“朕从不怀疑你,因为不需要。”皇帝的唇边带着些微冷的笑意,轻声道,“那时候他们把我踩在泥里,你看我的眼神像是看着什么令人厌恶的瘟疫,你知不知道是谁把我从泥里拽出来的?……正是你说的那个下贱的宫婢。”

颜珮儿的脸上露出惊悸的表情。

“朕再怎么对她好也不为过,倒是你……”赵踞说到这里慢慢地站起身来,他看着颜珮儿,眼神出奇的平静:“知道吗?要不是因为太后,因为颜家跟如璋,你早就死过好几回了。”

第 208 章

颜珮儿蓦地听皇帝说了这么一句话, 在瞬间整个人如同坠入冰窟。

前一刻还言笑晏晏, 恩宠有加,突然间冰冷彻骨, 这般无情。

她不能置信。

“你、你说什么?”声音都好像冻住了似的。

皇帝正要转身,微微扬首想了片刻,重对颜珮儿道:“你若是知道进退, 那从此就安安稳稳的,也能顾全彼此的体面。你要还是不知悔改, 那就别怪朕不留情面了。”

其实,皇帝这一次来富春宫,本并没有打算跟颜珮儿挑明这些话。

毕竟她才艰难的生下小公主, 身子又不太好,应该体恤。

何况就算不看在别的份上,也看在这襁褓中的孩童面上。

可想不到颜珮儿竟句句刺心。

皇帝才忍无可忍, 终究撕破了脸。

如今说完这些后, 皇帝转身。

颜珮儿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她大叫一声:“皇上!”用力一挣, 整个人竟从榻上翻身滚落地上。

皇帝察觉,脚下微微一顿。

颜珮儿直直地盯着他的背影, 厉声叫道:“表哥!”

皇帝目光闪烁, 他似乎想回头, 但却到底并没有。

仍是果断的大步流星地去了。

此刻颜夫人正在恭送皇帝,听见里头动静不对忙跑进来,却见颜珮儿跌在地上, 脸色惨白,双眼含泪看着皇帝离开的方向,竟是奄奄一息似的。

颜夫人心惊胆战:“娘娘这是怎么了?!”忙跟宫女们上前将颜珮儿扶了起来,安置在榻上。

此刻颜珮儿已经有些气短力竭,又见皇帝居然毫不留情地便去了,她眼前一黑,竟是晕厥过去。

富春宫的事情,颜夫人都一知半解,外人自然并不知晓详细。

只知道皇帝探望过颜贵妃跟小公主后,次日颜夫人便出宫回府了。

不过这也是寻常,毕竟宫中并非别的地方,先前许颜夫人留在宫中已经是破例恩待了,如今贵妃终于产下公主,夫人回府也是正理。

只有一些极敏锐的人才察觉到这底下藏着不对。

这日江水悠来至紫麟宫,还没进内殿,就嗅到一阵清香袅袅飘了出来。

整个寝宫格外的安静,先前她才进门的时候,甚至能听见杏花树上鸟儿啾啾地自在鸣叫,一时间竟让人错以为这不是在九重宫阙之内,而是在什么世外桃源。

江水悠早命自己的贴身宫女们都留在殿外,自己也放轻了步子,将到内殿,却见仙草正自桌子后缓缓起身,手中的笔也才放下。

在她不远处窗户旁边的长条机上,果然也供着一炉香,旁边两个白玉碟子里,分别放着糕点跟些时令水果。

江水悠微笑道:“德妃妹妹这里便是跟别处不同,如此雅致。简直是让人忘忧的所在。”又问:“为什么不好生歇息,又在写什么?”

说话间走到桌边,却见娟秀的小楷,抄的正是《金刚经》。

江水悠点头叹道:“虽然抄经是好事,可也要留心不要太过劳神。”

仙草请她一同落座,说道:“并没有劳累,这经文断断续续的一直在抄,写一写却反而觉着心神安宁。”

“是因为近来宫内的事情太多,所以觉着烦扰吗?”江水悠问。

仙草道:“一来是因为这个,二来,也是自己的功德。”

江水悠笑道:“我时常也存此心,只不过终究是没有时间,且也静不下这份心,果然不及妹妹。”

仙草道:“各人有个人的缘法,你既然有这般善意,只怕神佛已经知晓。何况贤妃整日忙于六宫之事,自然分/身乏术。”

江水悠道:“是啊,原先贵妃娘娘本是已经接受过去,也不用我多事协理的,谁知她又有了身孕,先前生小公主的时候又吃了苦,如今正忙着调养身子呢。到底还在我手里。”

仙草道:“小公主如何?怎么听说身子有些弱?”

江水悠道:“可不是么?不知为什么,哭闹的格外厉害,偏偏太医们也看不出什么大异常,先前皇上交代我,说是……若小公主吵到了贵妃休息,那就先把小公主从富春宫抱出来,交给别人看上几天。”

仙草却并未听闻此事,诧异问:“什么?皇上真这么说过?”

江水悠道:“是啊,虽然听着像是皇上的好意,毕竟小公主只管哭闹,也连累贵妃不得安生,无法凝神养身子,皇上如此仿佛是为了贵妃的着想,但……我心里总有些过不去,妹妹你说呢?”

仙草摇头道:“公主是贵妃所生,自然是跟着生母才好,抱出宫去却交给谁?何况、贵妃恐怕也舍不得。”

江水悠听了这句,才道:“说起舍得舍不得,倒有些不好说。”

仙草见她有弦外之音:“什么意思?”

江水悠迟疑片刻:“我总觉着,贵妃并不是很喜欢小公主。”

仙草皱眉,才要反驳,却又停下来。最终她看着江水悠道:“贵妃心里、只怕是想要个皇子的,但不管如何这都是她亲生的孩子,怎么能……皇上难道是因为这个才想让小公主离开富春宫的吗?”

江水悠道:“皇上的心意我自然不敢妄自忖度。兴许是为了这个,兴许还有别的缘故,你当然也听说了,先前颜夫人出宫之事,虽然也是按照宫规,但若按照先前皇上的行事,本可以让她再多留些时候的。”

仙草知道江水悠心里的疑惑,先前听说颜夫人去了,她心中也曾掠过一丝阴影,只是没有多去寻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