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心底的那点异样情愫,明知是什么,却不得不费尽心神地忽略。

她却偏偏拿这样的话与他玩笑,真是个心如磐石的女人。

他眼底闪过复杂的怒意与苦涩,张了张口,不知是想斥责于她,还是想袒露心意。

丽质见他如此反应,脸色也渐渐冷淡下来,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这时,行得极缓的马车终于停下,石泉在外轻敲车壁:“将军,到了。”

丽质闻言,迅速将他推开,重新戴上帷帽,掀起车帘便下了马车。

裴济一人坐在马车中,闭了闭眼,收敛神色,这才面无表情地跟着下去。

……

温泉宫中,自从送公主出嫁的队伍离去,太后便在座上颓然坐了片刻,许久才回过神来,起身回宫。

观礼的官员们缓缓退去,徐贤妃走上前,小心地搀扶着太后,伴其离去。

一路上,太后仿佛被人抽去了心神一般,形如枯槁,始终一言不发,直到回到后殿附近,她才拉着徐贤妃的手,语重心长道:“贤妃,陛下年岁不小,该多诞皇子了,你身在妃位,又出身清流人家,若能有一儿半女,我定是替你高兴的。”

这话是在暗示,她会站在贤妃一边。

这些时日来,徐贤妃将宫中打理得井井有条,分毫不乱,尤其近来操办令月的事,她更是将贤妃的用心看在眼里。

从前贤妃不理事,对什么都淡淡的,看似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如今她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她久居宫中,从皇后变作太后,自然能看出徐贤妃的心思并不单纯。

可这些都无伤大雅。

徐家是清流,徐慵虽行事庸碌,却绝非奸佞之辈,比之萧龄甫父子,实在要好许多。

眼看萧淑妃要生养,若是个皇子,萧龄甫兴许会将主意打到储位之上。她身为太后,半点也不愿见到萧龄甫这样的小人得势。可偏偏皇帝对她杜家更不信赖,她别无他法,只得想法扶持旁人。

徐贤妃望着太后的眼眸,一下明白过来,当即躬身道:“妾明白,定不负殿下期望。”

太后满意地点头,强忍着疲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这才回了殿中。

……

夜色渐深,李景烨待众臣离开后,未急着回飞霜殿,却独自去了长生殿中,对着供奉的天地之位枯坐许久。

今日将唯一的同母妹妹嫁了出去,他忽然感到一阵孤寂。

如今的他,兄弟姊妹似乎都在渐渐离他远去,唯有他一人,还要长居宫中。

他知道,弟妹二人的婚事都不顺意,母亲虽不再多言,心中却定是责怪他的。

莫说是母亲,恐怕连宗亲、朝臣,也都对他的举动颇为不解,背地里议论纷纷。

只是除了子晦,没人敢在他面前直言罢了。

心底慢慢涌起一阵不耐的厌恶与阴郁。

他是皇帝,天下万民的君主,难道连这点权力也不能拥有吗?那些朝臣们,从他还是太子时,便日日以无数细枝末节之事在耳边不住劝诫,似乎他哪一日碾死一只蚂蚁,大魏的江山就会在他手中葬送。

他慢慢冷笑出声。

如今,他正慢慢堵住那些人的嘴。

宫室外,寒风呼啸,夹杂着雪花飞舞。

何元士轻声道:“陛下,又下雪了,一会儿路上难走,该回去了。”

李景烨顿了顿,片刻后缓下神色,步出殿外,坐到御辇上。

“今日还去玉女殿吧。”

说话时,他方才的阴冷已全然消失,语气中透着一股鲜见的温柔怜意。

何元士愣住,小心抬头望他一眼,提醒道:“陛下,贵妃今日回了长安。”

李景烨一滞,眼中闪过失望之色,轻轻“哦”了声,道:“那便回飞霜殿吧。”

第44章 医馆

寂寂无声的坊内街道上, 四下一片漆黑,唯有一间医馆中还亮着微弱的灯烛。

丽质裹紧衣衫,忍着寒意, 踩着吱嘎积雪快步过去。

寻常坊间的店肆到宵禁时都已关了,这家医馆今日破例还有人在, 应当是裴济提前招呼过, 多付了数倍银钱。

石泉已将门敲开, 一个七八岁的小童自其中弹出脑袋来,困顿的目光在石泉脸上看了一圈,朝后让出道来, 轻声道:“进来吧, 阿翁已等许久了。”

三人遂自屋外步入温暖的医馆厅堂中。

堂中做了个年过半百的老者,见人来了,便起身指了指桌案前的坐榻:“诸位且坐吧。”

裴济行在丽质身侧半步处, 俯在她帷帽边轻声道:“这位是城里有名的张神医,极擅女科, 宫外没有宫中那样好的女官看诊, 许多官家妇人都在此处看诊。你且放心,他未曾见过我, 并不知晓我的身份。”

他母亲是大长公主,平日就医看诊都有女官负责, 他的祖母虽非皇族宗室,因大长公主在, 也不必到外寻医。

此番来前, 他特意打听好了,未曾透露身份,唯恐给两人惹麻烦。

丽质点头, 这才上前坐下。裴济则立在稍远些的地方。

那张神医看一眼两人,抚着须髯道:“请娘子伸手,容我搭脉看诊。”

一旁的小童将号脉枕搁在案上,丽质微松袖口,将手搁上去。

医者闭目凝神,搭脉片刻,生了不少须髯的面上眉心慢慢蹙起,随后又问了不少如月事是否绞痛难忍、是否畏寒等话,待丽质一一答话后,沉吟不语。

裴济沉默许久,原本无甚表情的面目间露出几分凝重:“如何?可能治好?”

医者抚了抚须髯,未直接回答,又问:“不知娘子年岁几何?”

不待丽质开口,裴济已先答了:“今年十六。”

丽质微微诧异,被掩在帷帽下的眼眸不由打量他一眼。

医者点头,神色稍缓,道:“娘子寒侵入体,已伤及了女子根本,不但难孕,还会有行经不畅、气血两亏之症,实在有些棘手。幸而娘子年岁尚轻,且听方才娘子的话,症状起之时间应当不久,若经年累月的服药调养,应当能有好转。”

实则他方才诊脉与询问时,已看出这症状起得突然,并非自娘胎中带来的顽疾,当是后天为外物所致。只是他平日给贵人们看诊多了,知晓分寸,绝不多问。这二人到如此深夜过来,想来有难言之隐。

裴济闻言,提着的心这才放下些。

丽质却道:“恐怕我无法总服汤药。”

她住在宫中,自不能带许多药材回去熬煮。听这大夫的意思,也须得服一两年的药才能好转。

饶是医者再不多问,此刻也有些忍不住,抬头打量二人,道:“寒已入体,如何能不服药?郎君看来身份不凡,怎对娘子这般苛待?”

他显然将这二人当作一对年轻夫妻,以为娘子突然得了这样的顽疾,定与这位郎君脱不了干系。

裴济闻言,面色微沉,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握紧,却并不反驳。

“是我的不是。”他走近两步,嗓音有些干涩,“只是家中实在不便饮药,不知是否还有其他法子?”

医者见他如此冥顽,也有了些怒意:“在下蒙旁人看重,得了一个‘神医’的虚名,虽有愧,却也绝非江湖术士,做不到不药而愈。”

裴济眼中闪过苦涩,正要再言,丽质却忽然唤:“三郎。”

裴济浑身一震,侧目望向她。明知她是因不想泄漏身份才如此唤他,心口却仍像是被轻轻拧了一下。

丽质轻触了下他的手,示意他别说话,随即冲张神医道:“不怪郎君,是妾不好,犯错惹怒了婆母,若教婆母知晓妾身子不好,还需饮药,恐怕……”

她虽戴着帷帽叫人看不清表情,可声音却期期艾艾,婉转可怜,一句话未说完,更像忍不住似的戛然而止。

张神医了然,只将她当作被婆婆为难的妇人,为了不让婆婆知晓自己不能生育的事,这才趁着深夜来就诊,诊后更连药也不敢服。

他沉吟片刻,道:“若不服汤药,可改服丸药,只需每日兑水冲开便可。只是丸药的效用不比汤药,兴许要三两年甚至更久才能好转。”

“如此,多谢张神医。”丽质本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每月那两日最痛苦的日子有些难熬罢了。此刻知道还有机会能好转,只是时间长些,也没有半分失望。

倒是裴济,听了她方才那一番话,心中涩意更甚。

她方才的话听来是信口编的,可仔细想来,却与她的境况有八分相似。

大约因为最初她在婚仪上出事时,他与她并不熟识,心中除了惊骇与不赞同之外,再没有别的多余情绪。可现在想来,却多了几分难以克制的怜悯与心酸。

医者又仔细询问了丽质平日许多细枝末节的小事,仔细思忖后,方将药方开好。

药制成丸还需费些时日,裴济遂示意石泉付账,自己则携着丽质起身离开。

须臾功夫,屋外已飘起了鹅毛大雪,时不时有呼啸而来的北风夹着利刃似的寒意侵袭而来。

丽质又忍不住轻颤一下,忽然有些想念玉女殿中的海棠汤,正要抚被冻得有些痛的耳朵,身旁已有两只宽厚的手掌自她帷帽的下摆处伸进来,轻轻覆住她的双耳与两颊,暖意顿时透过粗糙的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

“快走吧。”裴济面无表情立在她身侧,说话时口中吐出一阵水汽,缓缓消失在夜色中。

他又靠近些,与她紧贴着,以宽厚的身躯替她挡去大半风雪,携着她行到马车边。

登车用的杌子还未取下,他低头看一眼已重新覆了一层薄薄积雪的地面,双手直接伸到她腰侧,轻轻一托,将她送入车中,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

丽质取下帷帽,又恢复作平日的模样,直接软软地靠近他怀里,将他的一只大掌捧在胸前取暖,纤白如葱的十指时不时轻勾划过他粗粝的掌心。

马车再度摇摇晃晃地前行,马蹄的哒哒声与车轮的辘辘声被积雪隐去大半。

不知是否因为身在宫外,裴济比平日多了几分冲动。

他耳边回响起方才她那一声“三郎”,心口一阵发酸,不由捉住她的一只手,凑到唇边轻吻。

丽质眼波流转,唇角扬起,主动转动身子坐到他膝上,与他面对面地紧紧贴着。

灼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在寒冷干燥的夜里湿润不已。

裴济凑近含住她的唇瓣,重重碾磨,一手伸出,将她发间的簪钗取下,令她发丝坠下。

混沌间,丽质像是想起了什么,取回一根玉簪横在唇边,张口轻轻咬住,湿润的目光盈盈望着他。

簪上的玉海棠仿佛一下生动起来,令裴济眼底一阵幽暗。

数月前,在太液池边的凉亭中,她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将他引入深渊的。那时的他尚能克制住欲念将她推开,今日的他却只想将她抱得更紧。

他像是沉入了水底,从最初的挣扎窒息,到现在的颓然放任,唯有抱紧她,才能得片刻安慰。

他闭了闭眼,随即任由自己俯下身,咬住那玉簪顶端的海棠,自她口中慢慢抽出。

“我不会再做什么好人了。”他将玉簪取下,将她压倒在车中,狠狠亲吻。

马车行到东北角门边,石泉轻敲车壁。

丽质已被吻得面色绯红,浑身泛软,偏偏一身衣物仍是完好无损。

裴济替她戴上帷帽,直接将她横抱着下车,闪身进了角门。

前厅的欢宴仍在继续,声响此起彼伏,后宅却寂静无人。

裴济抱着丽质快步回了院中,直接进屋将门阖上,灯也不点便将她压倒在床上。

屋里的暖意自四面八方包裹而来,丽质再不觉得冷,由着他将身上厚重的层层冬衣褪下。

他将她翻转过去,附在她耳边,低喘着嘱咐:“过两日我会将药送给你,你安心地服,不必担心会有孕,我会再想办法。”

丽质没回答,只随着他的动作不住轻哼,弯折腰肢。

许久,二人呼吸慢慢平复,她额角覆着薄汗,枕在他肩上,一手搁在他胸口,半阖着眼轻声道:“多谢,你替我做的这些事,我很感激。”

只是除了感激,不会再有其他。

余下的话她没说出口,他却明白了。

早就知道她是这样的女人,没心没肺,能施予他这点微薄的感激已算慷慨。他在心底暗暗告诫自己,能这样占有她,得到片刻欢愉,已经足够了。

只是心头还是忍不住拂过一片阴郁,那一声“三郎”也不住地回响,他还想要其他。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令他浑身冷汗涔涔。

他瞪着黑暗的虚空片刻,只觉心底一阵空虚,方才得到纾解的欲念渐渐卷土重来,催着他抚住她纤薄的脊背,重新翻身而上,将她压下。

纠缠之间,丽质浑身肌肤都已绯红。

她精疲力竭,连眼皮也掀不动了,只拿一根纤细的指尖戳他胸膛两下,含糊道:“将军该走了。”

裴济却没像先前一般自发起身,穿衣离开,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一抚着她脊柱上分明的骨节,一面沉声道:“今日不走了。”

“不行。”丽质仍闭着眼,脑中虽混沌,眉心却拧了拧,毫不犹豫地拒绝。

裴济掐了掐她的腰,重新覆住她的唇吻了片刻,嗓音低沉道:“今日不在宫中,没有别人,不会有事。”

已是后半夜,前厅的喧闹也渐渐消失了。

丽质实在困顿不已,指尖再度戳了戳他,也不再多言,便即陷入深睡中。

第45章 清晨

李令月自在厅堂中行过礼后, 便由身边的宫人们簇拥着离开宴席,入了新房之中。

这座府邸和这间新房都是早先就建好的,虽婚礼仓促, 屋里的布置却半点不失华贵气派,从锦绣被衾到梨木折屏, 这些年里母亲一点一点替她挑选备下的新房妆奁都一一陈设在屋中。

她望着满室闪耀的金玉器物, 只觉眼底一阵刺痛, 忍了一整日已经有些麻木的面庞慢慢垮下,几乎就要哭出来。

身边跟来的宫人心有不忍,不由劝道:“今日是公主的好日子, 公主可千万别哭。太后殿下定还念着公主呢, 若是知道了,恐怕也要跟着伤心。”说着,她又看一眼李令月隆起的小腹, “况且,公主还怀着胎, 女官说过, 不可忧思过度。不如叫人给公主送些饭食来吧!”

如今已到十一月,李令月腹中之子已三月有余, 渐渐显怀,近来呕吐得更严重了。可她每日都郁郁的, 一味地犯恶心,却什么也吃不下, 每回需要身边的人反复劝说才肯稍稍吃下一些。

寻常妇人怀孕, 身型免不了要变得更丰腴些,可她却在得知后的这短短一个多月里瘦了不少。

如今身边的宫人都是太后亲自指派而来的,一心替公主着想, 心中不免都有些着急。

李令月坐在铜镜前,看一眼镜中妆面精致艳丽的自己,又垂首抚了抚小腹,忍耐片刻,才将那一阵泪意憋回去。

“不必了,我累了,先歇吧。”她面色冷淡,伸手将发间的金钗取下。

宫人望一眼屋外,诧异道:“可是驸马还未回来……”

李令月将金钗重重搁下,发出一声响:“不必等他,这是我的府邸,难道我不能做主?”

那宫人见状,不再多说,当即捧温水巾帕来,替她将妆面卸下,换上宽松的起居服,到宽阔的床上躺下。

熄了灯,屋中陷入黑暗,前厅之间的喧闹声却时不时透过屋门缝隙传入耳中。

李令月只觉心底一阵烦躁,将锦被拉上来些掩住双耳。可那声响仿佛无孔不入,隔着厚重的锦被仍旧源源不断地钻进来。

她深吸一口气,终是忍无可忍,仰面躺着,瞪眼望着床顶,面无表情地等着这一切过去。

她的新婚之夜,在无限的煎熬里过去了大半。

后半夜,喧闹渐歇,她终于模模糊糊的阖眼陷入浅眠中。

然而不出片刻,原本复归宁静的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沉重凌乱的脚步声,随即便听宫人紧张道:“驸马,公主已睡下了——”

来人正是在宴上喝得醉意熏然的钟灏。

他一张白皙的俊俏面皮泛着红,眼神也混沌不清,仿佛没听见宫人的话似的,不耐烦地一挥手将她推搡出去,自己则跌跌撞撞扑到门上,一下将门扇推开:“公主——我,我回来了……”

屋里仍是一片漆黑,他脚步不稳,才冲进去两步,便踢到一处坐榻,登时疼得跌坐下来,不住呼疼。

宫人慌忙进来将灯点上,冲已缓缓坐起来的李令月躬身道:“公主恕罪,驸马擅自闯入,奴婢实在阻拦不住。”

李令月没说话,只沉着脸看坐在地上蹙眉叫痛的钟灏,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厌恶。

若说真正为这桩婚事感到喜悦的,除了钟家人,恐怕再没有旁人了。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吏之家,只因家中出了个美貌的侄女,不但摇身一变成了公侯之家,还娶到了她这个公主,从此成了真正的皇亲国戚。

这样的好事,恐怕历朝历代都难见到。

她想起婚仪之上,钟承平与杨氏二人望着她既谄媚,又得意的目光,只觉一阵厌恶。

她撇开眼,面无表情道:“把他赶出去。”

紧接着跟进来的几个宫人忙应声要靠近。

钟灏似乎清醒了几分,抬眼望向床上的李令月,嬉笑道:“今日是公主与我的新婚之夜,我自然要留在新房里。”

他说着,伸手扶着一旁的坐榻,勉强站起身来就要往床上去。

宫人们被他喝醉后跌跌撞撞,不知轻重的模样吓了一跳,忙聚拢上前将他拉住往屋外送:“驸马,公主要歇下了——”

钟灏被拉得不耐烦,伸手用力一挣,呼道:“滚,我命你们出去,不得打扰我与公主的好日子!”

他含糊地说着,站立不稳,眼看就要栽向床上。

“驸马——”

众人惊呼,七手八脚要上来搀扶。

李令月也已捏紧手边的瓷瓶,随时要往他身上掷去。

然而钟灏晃了晃,脚下一软,没倒向床榻,反而一头撞在了一旁的置物架上。

架上一座木雕砰地一声落在地上,裂开一条缝。

钟灏连连呼痛,一手捂着脑袋再度跌坐在地上,晃了两下,竟是两眼一翻,昏睡过去了。

“公主……”宫人看一眼地上的人,不知如何是好。

李令月冷笑一声:“将他拖到门外去,他要睡,就让他睡个够,你们都不许管他。”

宫人们面面相觑,只好下去唤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内侍进来,将钟灏架出去,放到屋外廊下。

屋外风雪交加,廊下只屋檐挡住了雪花,北风的凛冽却半点未减。

两个内侍对视一眼,终是有些害怕,踌躇着给他扔了一只暖炉与一床被褥。

……

第二日,丽质仍像先前一般,天亮时分便幽幽转醒。

平日,李景烨留宿在她宫中时,天未亮就要起身上朝,因而即便昨日她到后半夜才模糊睡着,今早仍能准时醒来。

只是昨夜到底太累了,此时醒来,脑中仍是混沌一片,感到身后紧贴着的光裸身躯,下意识便伸手推了把,含糊道:“陛下,该起身了——”

这本是她每回觉得最欣喜的时候。

只要将李景烨送走,她便能有至少大半日的自在时候。

可今日,贴在她身后的那具滚烫躯体一僵,却没退开,反而靠得更近,环在她腰际的大掌更是自发地向上重重地揉动起来。

粗糙的掌心划过她细腻的肌肤,带起阵阵战栗,身后的胸膛也比印象中更宽阔坚实,不住磨蹭着她光洁的脊背,既熟悉,又陌生。

她终于慢慢想起自己如今不在宫中,身后与她同眠的人也不是李景烨,而是裴济。

昨夜的旖旎情状一点点浮现在眼前。

“裴将军——”她伸手覆在他不停游移的那只大手上,微微扭转身子,正要说话,却一下被他凑近吻住双唇。

短短两个时辰,裴济几乎不曾睡着。

月余不曾碰她,昨夜那两回实在不能令他满足。可他知道她已力竭,不忍心再折腾,只好压抑着自己,一动不动地抱着她入睡。

方才她微微一动,他便已察觉到了。可还不待他开口,她便先脱口唤了声“陛下”,像当头棒喝一般,令他几乎不能面对事实。

她是陛下的贵妃,不是他能觊觎的人。

他翻身将她压下,按住她两条胳膊,俯首重重地咬着她的唇瓣,一点点向下亲吻,却始终垂着眼,几乎不敢直视她妩媚动人的面庞。

他一贯的年轻力盛,即便整夜未眠,此刻也精神奕奕,满身勇武之气,如坚硬雄伟的山石一般笼罩着她。

丽质怔了怔,脑中的混沌还未全然散去,浑身还有些酸软,凭着本能就想伸手缠绕住他的脖颈,可双臂却被他压着,动弹不得。

她只好微微扭动着身子,尽力仰着头与他吻在一起。

醒来时,身边的人不是李景烨,这种感觉令她心中有片刻愉悦。

二人皆是一言不发,只格外投入地交缠在一处,令沉寂了许久的屋中再度弥漫起旖旎春意。

许久,呼吸方逐渐平复。

裴济慢慢起身,披了件外衫,取来巾帕替她擦净,随即将地上的衣物捡起。

丽质只摇摇头,冲一旁的橱柜道:“拿一件干净的来吧。”

昨夜在外沾了风雪,不能再穿了。

裴济遂将衣物搁在一边的榻上,转身打开橱柜,取了春月叠放好的一套衣物来。

然未待他将丽质抱起,屋外便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就是春月急促的声音:“小娘子,公主那边,与夫人闹起来了,正请小娘子过去呢!”

丽质本拥着被衾靠在床头,唇边含笑地望着裴济,闻言不由面色沉下,眼底闪过几分不耐。

她顿了顿,冷声道:“知道了,且等一等我。”

说着,她将被衾掀开,伸出光洁的双足踩在地上,径自起身,接过裴济手中的衣物,对着铜镜不疾不徐地穿戴起来。

裴济立在身后,从镜中望着她穿戴的模样,默默走近,替她将垂下的发丝拢起,令她将丝裙的系带收紧,沉声问:“可需要我做什么?”

“不必。”丽质言简意赅,面无表情地睨他一眼,“将军该走了。”

裴济被她冷漠淡然的模样,刺得心口一缩,下意识移开视线,望向透过纱窗投入屋中的一缕熹光,沉默片刻,终是没说话。

待她将外衫也披上,他才将她的发丝放下,后退两步,飞快地将衣物穿戴好,哑声道:“臣走了,贵妃——多加小心。”

说着,也不从屋门处离开,只行到最靠角落的窗边,悄悄推开些,左右观望确认无人后,翻身出去。

屋里一时只剩丽质一人,她握着木梳呆立片刻,有那么一瞬觉得身边空落落的。

可不过须臾,便回过神来,将春月唤进来,替她净面盥洗,将发髻梳好,也不抹脂粉,披了件氅衣便推门而出,直往李令月那处去。

第46章 回去

新房外已站了不少人, 既有钟家新买的下人,也有李令月带来的宫人内侍,此刻站在两边, 泾渭分明,仿佛正互相对峙。

一阵吵嚷声从屋中传来, 丽质加快脚步走了进去, 一见眼前情景便不由蹙眉。

只见宽敞的屋中, 钟灏正面色青白,表情麻木,浑身发颤地被人搀扶着坐在榻上, 身上裹着厚厚的绒毯, 头发僵成一缕一缕,似是被风雪冻住了,此时因屋里的暖意, 正慢慢融化成水,顺着头皮缓缓流淌下来, 看模样像是被冻坏了。

杨夫人眼泪汪汪站在儿子身边, 时不时高声抽噎,眼神怨毒地望向屋里。

丽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就见内室中,李令月正端坐在妆奁前, 若无其事地由身旁的宫人替她梳妆。

钟妙云背对着屋门,正按捺不住地冲李令月嚷嚷:“你嫁给我长兄, 便是他的妇人, 怎能这样对他?我母亲也是你的婆母,你该尽心侍奉,怎能如此无礼?”

李令月仿佛没听到似的, 丝毫不理会她,仍挺直脊背,端正地坐着,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出她压抑的愤怒。

钟妙云得不到回应,怒气更甚,正扬起下巴待再开口,身后的杨夫人已经发现了丽质,忙呼天抢地地扑过来:“三娘啊,你可来了!快瞧瞧你长兄这模样,昨夜里竟连自己的婚房也睡不的,被人丢在屋外的地上冻了一夜,今日若不是我来了,恐怕都要冻死了!”

丽质蹙眉后退两步,避开她扑过来要拉自己的手,心中大致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何事。

恐怕昨夜新婚,李令月不让钟灏进屋,命人将他丢到屋外冻了一夜,今早被杨夫人发现,自然又心疼又愤怒。

倒也像李令月的性子。

她不由冷笑一声:“公主既不愿让人打扰,叔母将堂兄带回钟府就是了,正好相安无事。”

杨夫人一窒,瞪眼望着她,似乎怨她不帮自家人。

李令月则微微诧异地侧目望她,似乎没料到她会为自己说话。然而不过转瞬,那一抹诧异便统统化作厌恶。

她嫌恶地瞥一眼冻得僵硬不已,神志不清的钟灏,冷淡挥手道:“不错,快些弄走吧,别碍我的眼,往后无我召唤,不必到我府中来。”

“你!”杨夫人眼泪汪汪,不敢置信地瞪着李令月,一时觉喉咙被堵住似的说不出话来,满腔怒火难以发泄。

钟妙云年轻气盛,原本也是个张扬的性子,见状不管不顾骂道:“你不过仗着自己是个公主身份罢了,我母亲也是一品夫人,论起品级,也不必你低,况且,分明是你主动向我长兄投怀送抱,若非未婚先孕,你以为我家要求着你进门吗!”

此话无异于将李令月最引以为耻的东西当众剖开,生生践踏。

她脾性本就不好,此刻再忍不住,霍然起身,一掌挥向钟妙云。

只听“啪”地一声,钟妙云被打得转向一边,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捂了捂慢慢泛起红晕的面颊。

李令月胸膛起伏不定,冷笑道:“我生来就是公主,不必再求富贵权势,你呢?你母亲秦国夫人的名是如何来的,这么快就忘了吗?”

钟妙云惊怒地瞪着李令月,已然克制不住情绪,直接就朝李令月冲去。

丽质一见形势不对,心下一凛,大喝一声:“拦住她!”

宫人们本都愣住了,闻言忙扑上去,七手八脚拉住钟妙云,这才堪堪止住她的动作。

李令月也被她吓了一跳,方才连连退了三两步,此刻脚下触到坐榻,当即重重跌坐下,不住地喘气。

杨夫人也有些紧张,到底是公主,若出了好歹,钟家上下都脱不了干系。

丽质沉着脸,冲李令月身边的宫人道:“去替公主请女官来。”待那宫人匆匆下去,又转身吩咐将钟妙云等都带出去。

“不论如何,身子总是自己的,请公主保重自己。”丽质说完,也跟着离开了。

再是同情,她也无法对李令月真心生出好感。相比之下,她更需要怜悯自己的处境。

李令月紧抿着唇,不服输地瞪着她,直到她的身影远去,脸上才肯慢慢露出痛苦的神情,一手也捂住腹部,急急喘气。

“公主,女官来了!”宫人吓了一跳,忙要将赶来的女官引进屋中。

“滚出去。”李令月拾起手边的瓷杯掷到门边,冒着冷汗的脸上满是冷漠,“我没事,没我的吩咐,都不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