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正值官员休沐日,上至皇帝,下至百官都不必理会公事。

丽质也一早便起来, 用过饭食后,见天色晴朗, 春意盎然, 便坐到妆奁前绾发更衣, 预备往紫宸殿去一趟。

换做往日,非李景烨召,她绝不会主动过去, 今日实在是不得不去。

昨日, 她令春月午后回了一趟钟家,问一问兰英的事。

哪知春月午后去时还欣喜不已,傍晚回来, 却满脸不忿。

原来,那日庆功大宴后的第三日, 魏彭便主动登门拜访, 有再度求娶之意。可恰在同一日,尚书令萧龄甫竟也亲自差人登钟家大门, 要替其子萧冲求娶兰英。

萧冲今年已二十六七,家中早已娶了正妻, 再求娶兰英,自然是做妾。

钟承平却半点不在乎, 面对几乎前后脚踩着吉时登门的两拨人, 他几乎没有犹豫,便将魏彭拒之门外,将萧家请来的说媒人恭恭敬敬请进府中。

他一心盼着要将两个美貌不凡的侄女加入高门, 好令全家都攀上权贵。如今三娘已成了贵妃,他这个七品小官也入了公侯之列,若再让兰英嫁给宰相之子,他如何会不愿意?

饶是魏彭已被皇帝亲自封为八品御侮校尉,今非昔比,可比起身为正三品的左金吾卫将军萧冲,仍是天壤之别。

须知仕途艰难,像他这样,仅在七品的官职上便蹉跎了近十年,再要往上,举步维艰,谁知魏彭是否也会如此?

兰英自然不愿意。

可在权势面前,兰英的意愿不值一提。

丽质心中明白,萧家不比旁人,手中大权在握,尤其萧龄甫此人颇有城府,又似乎对她这个贵妃颇多不满,此番求娶,恐怕也不是如叔父以为的那般,单单只是看上兰英之美,而是要借此令她难堪才对。

她唯有说动李景烨,才能将婚事回绝。

只是李景烨这几日都在紫宸殿静养,几乎不往后宫来,她只好主动过去。

眼看时候差不多,正要起身,外头的青栀进来道:“娘子,方才大长公主与裴将军入宫来给太后请安,陛下也一并去了。”

平日裴济跟着大长公主入宫,常要在太后宫中逗留一两个时辰,若逢休沐日,皇帝也会逗留许久。今日又是裴济远行归来后,头一次专程入宫拜见,恐怕没有大半个时辰,不会离开。

丽质颔首,示意青栀下去,便又回屋中,不急着去了。

春月将原本准备给她披上的外袍重又放下,坐到一旁叹道:“听闻贤妃这几日越发不好了,他们却都像无动于衷似的,每日如常……”

实则她想说的,只有李景烨一人。旁人即便同情贤妃,也不敢触他逆鳞。太后倒是想管,可她近来精神一直不好,只略提过一回,见李景烨无动于衷,便也作罢。

丽质捏了颗蜜饯正要送入口中,闻言却顿住。

她想起贤妃时,总免不了想起梦境里自己可能要经历的下场,忍不住就生出恻隐之心。

今日李景烨恰好在太后处,又有裴济与大长公主在场,应当是个好机会。

她思忖片刻,拉过春月,道:“你往太后宫中去寻陛下。”

“小娘子,怎么能去太后宫中?太后那样厌恶娘子……”春月惊讶不已,“大娘的事,也不急这一时,咱们等一两个时辰便是。”

丽质摇头,轻声道:“不是此事。一会儿,你要当着太后与大长公主的面,求陛下允我往仙居殿去探望贤妃。”

“记得,千万要让太后与大长公主都听到。”

李景烨素来在乎面子,不愿落下薄情寡义的恶名,徐尚书之死已令他自觉失了颜面,于徐贤妃的事上,自然也不敢大肆宣扬。

直到今日,众人都只以为贤妃流产后神志不清,言语冲撞了陛下,这才被幽居殿中,不闻不问。

而太后与大长公主二人都对贤妃心有恻隐,当着她们的面,即便他不愿让她见贤妃,面上恐怕也不好强硬拒绝。

春月将信将疑,见她如此笃定,只好又听几句交代,起身去了。

……

殿中,大长公主正与太后一同坐在宽敞的软榻上说笑。

太后近来精神不好,好容易今日见了大长公主母子俩,才开怀了不少。

裴济与李景烨二人则默默坐在两边,并不说话。

裴济一贯寡言,李景烨却是因为昨日才令睿王离京,今日再见太后,有些不自在。

非但如此,裴济还察觉他不时走神,与近几日在朝会上的异样十分相似。

大长公主自然也注意到了,蹙了蹙眉,不动声色与儿子对视一眼,随即移开视线。

一会儿,得寻个机会让陛下离开,问一问太后。

这时,守在殿外何元士进来道:“陛下,钟贵妃身边的宫人来了,说有事求陛下。”

一听是丽质身边的人,裴济心口一紧,下意识想起数月前,她才入宫时被太后为难的情形,转眼望过去,果然见太后的脸色已沉了下去。

这时候,她怎会派人过来?难道出事了?

他搁在膝上的手悄悄收紧,压了片刻,才稳住心神,不敢流露半分担忧。

等在殿外的春月得了允许,跨步入内,略一扫视上头坐着的几人,先一一拜见后,便起身道:“陛下,贵妃听闻近来贤妃的病情每况愈下,欲入仙居殿探望一番,特命奴婢来求陛下应允。”

话音落下,裴济的心先是一松,随即又慢慢提起,目光从李景烨与太后面上划过。

太后的面色稍缓,李景烨却脸色难看,几乎想也不想便道“不可”。

其余三人都诧异不已。

太后蹙眉,不满道:“那孩子一向稳重,她才没了父亲,又没了孩子,我还有些心疼,不知她到底如何惹怒了陛下,关了这几日,连看也不让看一眼?”

李景烨额角青筋狂跳,张口想解释,却半个字也说不出。

难道要他告诉众人,因为他的疏忽,令忠臣惨死狱中,导致贤妃怀恨在心,有意报复吗?

他握了握掌下的扶手,强压下心底烦躁,青着脸道:“罢了,让她去吧,别逗留太久。”

春月得了应允,忙道谢离开,往承欢殿去。

留下李景烨在殿中,却愈发烦躁不安起来。

那日贤妃如刀如剑一般的冷厉话语不时从耳边闪过,仿佛一把悬在颈上随时要落下的铡刀一般,令他又惊又惧。

丽娘为何要去探望贤妃?难道她也猜到上元夜的真相了吗?贤妃会同她说什么?她又会如何看他这个皇帝?

无数疑问在脑中盘桓不休,令他心神混乱,再听不清另外三人在说什么。也不知坐了多久,忽然起身,留下一句“朕还有事,先行离去”,便匆匆往仙居殿去了。

……

仙居殿中,一室清冷。

丽质坐在床榻边,静静望着床上仰卧的女人,轻声道:“你还好吗?”

不过几日不见,徐贤妃似乎又瘦了些,面颊上颧骨突出,眼眶凹陷,额角还有道沾着干涸血渍的狰狞伤口,整个人仿佛一具枯骨。

可她虽躺着,浑身上下却穿戴得整整齐齐,长发绾成高髻,面上敷着脂粉,身上的衣裙干净整洁,一件也不少。

她吃力地望着丽质,扯动嘴角笑了笑,道:“我很好,该做的都已做了,只是还想见你一面,如今你便来了,我也算心想事成。”

事到如今,丽质哪里还看不出来,这分明已是视死如归的模样。

她忍下心底哀戚,微微别开眼:“你那么在乎你的家人,为何不选择好好活下去?不怕牵累他们吗?”

徐贤妃轻笑一声,随即又一阵剧烈咳嗽,好容易才平息道:“不会牵累。你还不了解他吗?他只会恨不得让我死,却半点不敢让旁人知晓此事,否则,他还怎么做个‘明君’?况且……我的家人,他们恐怕早已不愿认我了……”

丽质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徐家数代为臣,对皇帝自然忠心不已,即便徐慵含冤而亡,他恐怕也不会有半点不臣之心。

不但徐家如此,杜家、裴家也是一样。

所以在梦境里,即便李景烨已变成个疑神疑鬼、沉迷方术与声色的昏聩君主,裴济也不曾放弃他。

她心底空了空,望着徐贤妃道:“你只是在争取自己应得的。”

徐贤妃定定望着她,半晌微笑道:“我知道,你同旁人不一样。我第一次在宫中见到你便知道了。”

宫道上匆匆一瞥,直觉便告诉她,这位钟娘子与后宫的女人不一样。

“可我一直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始终困惑,贵妃不为家人争权,不为自己夺利,在宫中分明与旁人泾渭分明,却还要冒着天大的危险与裴三郎暗通款曲。

丽质眼神幽深,凝视着她的眼眸,嗓音轻而笃定:“我想要掌控我自己。”

徐贤妃愣愣的,似仍困惑不已。

丽质继续道:“我的婚事,我的生活,我的喜好,半点不想被旁人干涉,我想统统由自己掌控。只有离开这里,才能做到。”

徐贤妃摇头:“为何不是做太后?”

宫中的女人,哪怕是掖庭宫的宫人,也都盼望着成为嫔妃,成为皇后,若能生下皇子成为新君,便能做太后,成为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

哪怕是她,最初想要的,也不过是为家族谋利,若能生下子女,得到扶持,自然最好。

“太后难道就能自由自在吗?”丽质冷笑一声,目中满是不屑,“还不是得先像男人们低头,攀附在他们的权势之上?”

“我自问没有经世之才,改不了千百年来的风气,只好退而求其次,独善其身。”

“你呢?你还这么年轻,难道不想好好活下去,不想看到他的下场吗?”

徐贤妃一时静了,勉力睁眼望着她,似在努力思索她的话,已渐黯淡的眼中悄然浮现出一层希冀的光。

可片刻后,那层光又慢慢湮灭。

她轻咳两声,摇头道:“罢了,我能做的都已做了。”

只盼萧淑妃别让她失望。

丽质见她如此,心中惋惜,也不再多劝,便起身告辞。

临转身前,却忽然被她扯住衣袖。

那双凹陷微浊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颤动着凝视她。

“你与子晦……要长长久久。”

丽质眼神微动,张口想告诉她,自己从未想过当真要与裴济长久下去,不过是行权宜之计罢了。

她与他之间,总归还是利用关系。

可话到嘴边却忽然动摇。

她顿了顿,终是没忍心说出口,只淡淡颔首,转身离开。

第63章 离宫

仙居殿外的宫道上, 往来之人极少。

丽质带着春月,一言不发,缓步而行。

徐贤妃如今这副模样, 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将她与裴济的事抖露出来,她该感到安心。

可见了方才的情形, 她除了心底哀戚, 更有种唇亡齿寒之感。

她再一次意识到, 皇帝是大魏最正统、最有权势的人,即便做错事的人是他,即便众人都心知肚明, 也没人敢指责。

就像当年, 他将她这个弟媳从婚仪中强掳回宫,分明惊世骇俗,闻所未闻, 遭人议论,可只要他刻意忽略, 粉饰太平, 最后这一切的矛头,反而都会转移到她身上。

眼下徐贤妃也是一样。

一切的源头, 分明是李景烨的懦弱与疏忽,害死了忠直之臣, 可他一如既往地避而不提,粉饰太平, 到头来, 却是贤妃在仙居殿中奄奄一息。

就连贤妃自己,满腔恨意的同时,也隐隐为此感到羞愧。

似乎身为皇帝, 只要不是个令天下民不聊生的暴君,他的一切便都是情有可原的,所谓正统与大义也会自动站到他那一边。

不远处,李景烨坐在御辇上,正由内侍们抬着快速往这边来。

丽质停下脚步,远远望着,似乎一下想起了才魂穿而来时,被禁在望仙观中的那段日子,身边所有人都逼着她屈服,让她像被慢慢沉入水中一般透不过气。

她几乎就要真正臣服。

“丽娘——”李景烨已到近前,三两步下来,捧住她的手,原本温和的面上是压抑不住的紧张,“贤妃同你说了什么?”

他的慌乱与不安反而令丽质慢慢镇定下来。

她静静望着他,问:“陛下以为,她会同妾说什么?”

那一日,贤妃怨毒的眼神和话语盘桓在耳边,李景烨一阵心慌,怔怔望着她,如鲠在喉。

“陛下以为,将她强掳入宫,她便会真心敬爱陛下吗?”

……

“丽娘……你怨朕吗?”

他明知道不是她做的,却仍将她禁足,后来即便知道了真相,也还是任由旁人在背后对她议论纷纷。

还有许多其他事:他强行将她带回宫中,逼她喝了绝育的药,让她无端受外人指责……

丽质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这一回,她半点也不想说昧良心的话,只道:“妾想替妾的长姊,向陛下求一件事。”

“何事?”李景烨眼皮一跳,莫名感到一阵不安。

“是一桩婚事。”她的面上浮起一层意味不明的笑意,“陛下可还记得那日新封的魏校尉?妾的长姊自小便与他订下婚约,奈何三年前,叔父因嫌他出身低微,不愿许嫁。如今三年过去,他已是个前途无量的校尉,再度登门,欲求叔父许嫁,却又逢萧冲将军要纳长姊为妾室,如今两方皆在,叔父难以决断,妾便想替长姊求陛下一言。”

李景烨的心慢慢揪了起来。

一个早已定下名正言顺的婚约,一个后来登门,却更有权位。

如此情形,与他和六郎之间,何其相似?

“你的长姊——中意哪一家?”

丽质笑盈盈望着他,明丽的面庞间满是动人风情:“自然是魏校尉。”

李景烨只觉心口猛地一空,连脚步都有些不稳:“萧冲——不好吗?他如今已是左金吾卫将军,将来亦可袭他父亲的爵位,你长姊嫁给他,即便不是正妻,朕也可封她作国夫人,这样……不好吗?”

“长姊早已属意魏校尉。”丽质面色冷淡,回答得毫不犹豫,“求陛下允准。”

李景烨面色一阵青白,浑身的力气也去了大半,几乎是扶着何元士的肩才稳住身形。

丽质望着他的异样,不由蹙眉。

“朕明白了……”他惨淡地笑了声,满是疲惫地挥手,“便让她嫁给魏卿吧。”

丽质躬身称谢,告退后正要离去,却又被他叫住。

春日里,阳光明朗,草木葱郁。

他面容恍惚地望着宫墙边的垂柳,淡淡道:“朕知道你与你长姊感情甚好,便允你回家中与她作伴,这几日,可不必住在宫中了。”

话音落下,身边的两个内侍都震惊不已,下意识面面相觑,随即又飞快地低下头,不敢出半点声音。

谁知“这几日”是多久?可能是三两日,可能是三五月,甚至更久。陛下这样说,分明有将贵妃遣回娘家之意!

丽质自然也听出来了。

她对上李景烨仍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神,并未如他的意折腰屈膝、跪地求饶,只不卑不亢地道了声“多谢陛下体恤”,便退让到一旁,转身离去。

……

不出半个时辰,消息便传开了。

拾翠殿中,萧淑妃正将才由乳母哺育过的幼子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好容易等孩子睡去,小心翼翼将他放回被窝中,怜爱地看了又看,才轻手轻脚出了内室。

外间,兰昭匆匆进来,凑近她身边轻声道:“娘子,方才陛下命人过来,令娘子从六局中拨出两名女官来,跟着钟贵妃一同回秦国公府去。”

萧淑妃诧异道:“贵妃回秦国公府做什么?还要带着女官一同去。”

平日嫔妃们若要见亲人,大可召入宫中来相见,即便偶尔回一趟娘家,也不过半日的功夫,钟贵妃要带着女官一同去,倒像是要长住一般。

兰昭面色复杂,迟疑片刻,似也有些不敢相信:“听说……钟贵妃方才去探望了贤妃,陛下也不知怎么了,先给钟家大娘与先前那位新封的校尉赐了婚,随后又让钟贵妃回娘家,说是陪伴大娘去了,可怎么听,都像是要遣她出宫一般……”

钟贵妃宠冠六宫半年有余,原本风头正盛,如今才解了禁足,便被送回娘家,实在令人不敢相信。

当日陛下为她做了多少荒唐事,众人都看在眼中,难道才半年便腻了?

萧淑妃咬着唇,好半晌没说话。

不知为何,她一点也没觉得高兴,反而遍体生凉。

那日贤妃的话犹在耳畔。

“他是怎么对你的?又是怎么对我的?甚至贵妃——他费尽心思才抢到手的贵妃——又是怎么对她的?”

她忽然浑身打了个寒战。

……

承欢殿里,丽质自回来后便一直容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前一世的梦境里,她不曾经历过这一遭。可方才李景烨说出那句话时,她除了最初有一瞬的惊讶外,更多的便是一阵放松与恍惚,到此刻回来,静坐在屋中回想时,甚至还隐隐有些雀跃。

她恰好远离李景烨,与兰英一同作伴,若有机会,还能亲自安排人打点扬州的一切。

这应当是件好事。

然而,殿中其他人并不这样想。

几个年纪尚小的宫人正苦着脸在殿中收拾东西,时不时地偷偷觑她一眼,其中一个最小的忍不住走近,红着眼眶安慰她:“娘子别伤心,陛下只是一时生气,待过两日消气了,一定就接娘子回来了。”

丽质不由失笑,拍拍她手,道:“你放心,我并未伤心,倒是你,眼都红了,若不愿意跟我出宫,留在宫中也好,我可请淑妃再替你安排差事。”

那小宫人忙不迭摇头:“奴婢自然跟着娘子一道!”

她们跟着丽质已有半年,平日衣食上都十分宽裕,除了殿中洒扫外,几乎不必做别的事,更从未受过责罚,宫中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差事?

钟贵妃生得这样美,心也这样好,她们都不信陛下当真厌弃了她。

青栀似乎怕这小宫人惹丽质伤心,忙沉着脸过来将她拉走了。

只有春月一人,趁众人不注意时,坐到丽质身边,悄悄问:“小娘子当真不伤心吗?”

丽质淡笑着摇头,伸手捏捏她圆圆的脸颊。

春月紧绷着的面色一下松了下来,露出憨直的笑容:“那奴婢便放心了。”

……

离宫之事半点也没拖延。

一个时辰后,尚仪局派来了两名女官,内侍省也来了十余个内侍。丽质便带着才收拾好的衣物,在这些人的跟随下登车出宫。

马车从光顺门出,经昭庆门、建福门,跨过一堵堵厚重城墙,最终来到丹凤门外的丹凤门街时,丽质只觉心中一片恍惚。

她忍不住伸手掀开车帘,望向车外。

百米宽的大道上,各色行人车马络绎不绝,既有身穿官袍骑马而过的办差官员,也有肩挑手扛的贩夫走卒,还有三五成群,穿行于各坊之间的普通居民。

道路两边分别是光宅坊与翊善坊,低矮的坊墙也掩不住其中的热闹。

丽质第一回 在白日领略长安街头朝气蓬勃的景象,一时竟有些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回神。

正惊奇时,迎面一辆停靠在路边的马车中,忽然出来个熟悉的身影,高挑明艳,正是兰英

兰英冲她招手示意,随即下车过来。

丽质忙令将车停下,亲自搀着兰英进来,笑着问:“阿秭是亲自来接我回去的吗?”

兰英却没笑,拉着她的手肃然道:“三娘,你突然被陛下遣回来,是否是因为我的事?”

方才宫中来了人,将陛下替她与魏彭赐婚之事说了,随后便道贵妃要回府暂住,叔父与叔母原本听了第一个消息,便已觉不快,随即更是惊恐不安,生怕丽质在宫中惹怒陛下,遭陛下厌弃,这才如此。

她在府中亦是惶惶不安,生怕是因为她的婚事,得罪了萧家,令丽质在宫中受责难牵累,被遣回府,思来想去,不等丽质回去,便先亲自来接。

丽质明白她的担忧,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先是点头,随即又摇头:“的确是说了阿姊与魏家哥哥的婚事,不过——也算不得什么为此牵累。”

她不欲让车外之人听到,只得凑近些,压低声道:“阿姊放宽心,此事我高兴得很!”

第64章 归府

车厢里只姊妹二人, 兰英拉着丽质仔细地端详一番,这才慢慢确信她并非安慰自己,随即放松下来。

想起方才消息传来时, 叔父一家惊讶又恐慌地神色,她不禁轻笑一声:“三娘, 你可没瞧见叔父与叔母方才的脸色, 瞧得我实在解气!”

说着, 她又有些担忧:“你能回来,于我自然是好事,我再欢喜不过, 可陛下那边, 会不会降罪于你?”

丽质也敛下神色,仔细想了想李景烨的反应。

她并不担心李景烨会突然责难她。

他亲手将她从亲弟弟手中抢来,又不顾大臣们的强烈反对, 封她做了贵妃。如今的她,除了是个寻常的嫔妃外, 更关乎他身为皇帝的颜面。

他从来最重体面, 不愿让自己明君的形象染上污点,明明厌恶老臣们, 却为了自己的颜面,连政见相左时, 反驳的话也不愿直说,而要借着萧龄甫等人的低劣手段暗中表明态度, 让老臣们主动退让。

他当初废了那样多耐心才将她带进后宫, 令臣子们不敢再当面提及此事,如今又怎么会打自己的脸?

他才不会承认是自己当初做错了。

就连将她遣回娘家,用的也是那样冠冕堂皇的借口。

她在乎的, 是他今日反常的态度与反应。

从前的李景烨虽也多疑敏感,却也会按捺情绪,隐忍不发,不像今日这般冲动脆弱。

他似乎十分害怕贤妃同她说了什么。

那模样,倒有些像她在梦境中见过的,一年后的李景烨。

那时的他,与老臣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与太后、公主、其他宗室间也越来越疏远,整个人逐渐陷入猜忌与惶恐中,又因思虑过重,身子亏空,终日惶惶不安。

现在看来,这一切似乎已悄悄提前了。

大约就是因为贤妃的事。

一时间,她既隐隐期待往后,又不由担忧。

若能早点摆脱这一切自然再好不过,只盼中间莫再出别的岔子。

她捏捏兰英的指尖,笑着安慰:“不会,不是什么大事,阿秭不必担忧。快说说近来在家中的事吧,叔母可有再为难阿秭?”

“她自然是不敢的。”兰英不以为意地扬首,“从前我就不让她讨着好,如今有你在,她更没这胆子了。况且,近来她为了堂兄的事,憋了满肚子的气,根本没心思管我。”

丽质挑眉:“堂兄又做了什么混事?”

“他还是从前那样,日日到平康坊流连不归,如今自以为做了驸马都尉,更荒唐了。”兰英掩唇笑了声,眼眸中满是鄙夷,“是与公主。”

她凑到丽质耳边,压低声音:“公主才没了孩子不久,叔母心痛难当,一心想要堂兄多往公主府去,盼他与公主同房,能再怀上一胎,可每次过去,都被原样不动地遣回来,连公主寝居的门槛都进不去。

“叔母心中着急,生怕钟家绝后,便忙着想替堂兄纳妾,哪知公主别的不管,一听闻此事,立即便命随行的女官过来,将叔母与堂兄一番训诫,严令其不准纳妾。这两日,叔母正为此气得不轻,可偏生又胆小怕事,不敢与公主闹,便盘算着要入宫见你,哪知你今日也回来了,她可得气坏了!”

丽质听罢,不由冷笑:“舞阳公主可从来不会忍气吞声,任人摆布,叔母既巴望着要做皇亲国戚,自然也要受着这气。”

那一家人一向好高骛远,一心盼着攀附权贵,从此平步青云,遇上李令月,也算遇上对手了。

“可不是!他们总想占尽所有好事。”兰英下意识隔着衣裙抚了抚自己的腿,“当日堂兄娶公主时,叔母还曾妄想日后钟家能像裴家一般显赫。可她也不瞧瞧,舞阳公主不是寿昌大长公主,堂兄更没有裴相公那样的人品与才能,当真是痴心妄想。”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马车便已到了秦国公府外。

钟家人得了宫中的消息,此刻正都站在门边等着,见车近了,忙出来相迎。

丽质先步下车去,又转身扶住兰英,让她小心踩着杌子下来时能轻松些。

迎面的宽阔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与辘辘行车声,由远及近。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与秦国公府一墙之隔的公主府中,李令月的马车正由众多宫人、侍卫簇拥着,委蛇而来,经过秦国公府门外时,半点不曾停留。

钟家人的脸色顿时都一僵,眼睁睁望着那一队人走远。杨夫人忍不住啐了一口,低低骂了声“不守妇德”。

丽质听在耳中,不由蹙眉。

兰英在她耳边轻声解释:“公主自流产后,便常往大慈恩寺去,说是礼佛,可不知哪来的风言风语,都道她与慧显大师的那位扶桑弟子宣光关系匪浅,恐有私情。”

丽质想了想,的确忆起年关前,李景烨曾将慧显从大慈恩寺中延请入大明宫明德寺为太后祈福诵经,那时李令月才流产,也仍撑着虚弱的身子留在宫中,守着太后。

那时候,也依稀听闻李令月每日必往明德寺中亲自跪地诵经。

可即便是真的,杨夫人的话也教人不悦。

丽质冷冷瞥过去,面无表情道:“堂兄都日日流连平康坊听曲狎妓,怎公主就要被叔母这般指责?”

杨夫人一噎,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想开口反驳,眼角瞄到她身后跟着的宫人、女官与侍卫,只好悻悻住口。

钟灏自是不在家中,钟承平立在妻子身边,恨恨地瞪她一眼,随即冲丽质一阵陪笑行礼,这才离开。

杨夫人憋着一口气,直到进了正厅,仆从们都留在屋外,才开口问:“三娘啊,你可是在宫中惹恼了陛下?先前我瞧着陛下到哪里都离不了你,今日竟将你遣回来了,可怎么办哟!”

丽质不耐烦同她虚与委蛇,当即毫不留情反问:“怎么?叔母是怕我倒了,连累家中?”

杨夫人干笑一声:“怎会?叔母是关心你,你与大娘两个好歹是我与你们叔父养大的,也算半个女儿,自然要关心的……”

兰英上前一步,高挑的身量一下令杨夫人矮了半分:“叔母不必这样客套,过去的事,我与三娘都不敢忘记。”

杨夫人讪讪的,心慌不已。

过去的事,自然是他们夫妇苛待这对姊妹了。

“两位姊姊何必为难母亲?当年若非父亲与母亲好心收留,姊姊们又如何能安然至今?养育之恩总还是有的。”妙云跟在杨夫人身旁,忍不住开口反驳。

丽质不以为意:“叔父收留我们姊妹二人,本是天经地义。照大魏律例,叔父若对我们弃之不理,只怕官位也早就不保了。况且,我们北上长安投奔时,家中的田产宅院变卖后的钱财,也都给了叔父与叔母,虽不丰厚,可养育我们二人也算绰绰有余了。”

妙云自知理亏,咬唇紧盯着她,眼看她要与兰英离开,忍不住跟近两步,道:“三娘,是你太无能了,只好将错怪在我母亲身上,若我是你,绝不会让自己落到这样的境地!”

丽质猛然顿住脚步,慢慢转头,望着眼前与自己有三分相似,满目倔强的少女,忽然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