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其中有几位言官却并未轻易放过,竟当庭拿先帝说事,直言当初先帝在位时,他这个长子甫降生,便已册立为太子,后继有人,才令江山社稷稳固二十余年,如今他这个皇帝已登基七年,东宫之位仍然空虚,实在有愧大魏先祖。

他听得怒火中烧,却碍于有先帝的名号在,不得发作,只得忍下怒意,令朝臣们共议此事。

谁知,除萧龄甫等两三人以如今天下太平,江山稳固为由,主张不必操之过急,可暂缓一年半载外,其余不少人都坚称储位该尽早定下,甚至有几人竟道皇长子年幼,尚不通世事,可先以睿王李景辉为储,立为皇太弟!

这几乎是将他当作那等行将就木之人,稍有不慎便要殡天,须得将手中的皇位交给与他年岁相差无几的六郎!

如此荒谬,他自不能容忍,当庭将那几人狠狠斥骂一番后,拂袖而去。

这是先帝传给他的皇位与江山,只能留给他的子孙,其他人,哪怕是亲兄弟,也别想觊觎!

只是……

这么久过去了,他始终子嗣单薄。过去几年还勉强能称得上情有可原,可这几个月来,又如何说呢?

难道他的命里,当真注定如此?画

当日夜里,侍寝的是新入宫不过半月的冯御女。

冯御女是东都洛阳一位小官的女儿,样貌虽称不上惊艳,却也有几分灵动,尤其一双杏眼,圆润俏丽,时而清纯,时而妩媚,别有一番风情。

李景烨本是被这一双眼吸引了,一连三日都召了她来侍寝,可今日再见,却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他这几月里,除了每月固定的几日独宿外,其余时间几乎日日都流连于宫中的美人之间。

起初,这些新面孔尚能激起他心中的几分新奇感,令他愿意耐着性子温和地同她们说话温存。

可一两个月后,新奇感渐渐没了,剩下的只有疲惫与厌倦。

这些年轻娇嫩的女子便仿佛盛放的一片鲜花,看似颜色形态各不相同,可说到底,不过是花丛中的一朵,各有千秋,却都不值得单独驻足,仔细观赏。

这世上,由他主动攀折,想亲自养在宫中的娇花,只有一朵。

偏偏那一朵珍贵的娇花上,有他亲手养出来的最锋利的刺,扎得他不能靠近。

“陛下,”冯御女手中捧着的酒盏与丹药,半跪在皇帝身边,柔声道,“该服丹药了。”

李景烨将视线自她期盼不已的杏眼上移开,伸手接过药,和着清酒服下,闭目打坐片刻,才睁开眼,淡声道:“好了,时候不早,这儿不必人伺候,你先回去吧。”

冯御女面色一僵,渐渐流露出惊慌又委屈的表情,小心道:“陛下,是妾做错了什么吗?”

李景烨微微蹙眉,本不想与她多说,可余光瞥见她那双杏眼,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只是今日,朕想一人静静。”

说罢,不再理会她是否愿意,直接扬声唤:“元士,将冯御女送回去吧。”

殿外传来一声“是”,随即便有两个内侍进来,躬身冲冯御女做了个“请”的姿势。

冯御女无法,只得咬着唇依依不舍地离开紫宸殿。

殿中,何元士倾声问:“陛下,可要召其他娘子过来?”

服过丹药后,李景烨苍白的面上浮现一层红晕,脑中多出来的迷雾间,似乎藏着个艳丽异常,妩媚动人的身影。

他微微闭眼,沉默片刻,轻叹一声,道:“算了,明日千秋节,一早就要起来,朕早些安寝吧。”

何元士应了声,扶着他到床上躺下后,便熄灯退出。

……

第二日八月十五,又一个千秋节。

前朝与后宫都十分忙碌。

李景烨与众臣在宣政殿中接见各国使臣,宫人们则来来往往准备麟德殿的夜宴。

只有丽质一人,在承欢殿中半点愉悦的心情也没有。

不知为何,她今日自清晨起身后,便觉心里砰砰直跳,仿佛感觉要发生什么事一般。

“小娘子今日要穿哪身衣裙过去?”春月站在橱柜边,将前几日才有尚服局送来的几身华贵艳丽的衣裙一一取出,摆在长榻上。

如今李景烨虽不来承欢殿了,可她这里一应的用度仍是一丝不苟地比照从前,凡有各地进贡的珍宝,都少不了她这处。

丽质抚了抚仍跳得有些快心口,闻言瞥一眼榻上的衣物,摇头道:“太惹眼了,不合适。”

今日存心要引李景烨注意的娘子们应当不少,定个个衣着鲜艳,花枝招展,她虽还是贵妃,却半点不想引人注目。

春月望着这些衣裙,脑中慢慢浮现丽质穿上后惊艳的模样,正有些期待,可闻言亦觉有理,只好依依不舍地将这些都收起。

“就这一身吧。”丽质起身,自橱柜中随手挑了身样式稍朴素的藕色衣裙。

春月将衣物的褶皱一点点熨平,又捧到薰笼上铺开,不一会儿,便浮动起淡淡幽香。

……

傍晚时分,宫中被数千盏灯照得宛如白昼。

麟德殿中,宾客们已来了大半,正三五成群地谈笑着,时不时有几位贵人入内,引众人一齐起身行礼。

丽质来时,恰与几位美人、婕妤遇上,几人一同入内,虽也引来无数视线,到底不似从前那样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待落座后,她下意识将目光扫向对面的皇室宗亲,不出意外,正与裴济的视线对上。

目光轻轻一碰,随即移开,看似十分自然,无人能察觉,可二人心里却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什么——

去岁的千秋节,她在御前献舞,而他被公主下药,二人就在这麟德殿最隐蔽的角落中第一次触碰了后妃与臣子间的那道禁忌防线。

丽质回想起那时克制到极点,又青涩到极点的裴济,与如今熟稔强悍,又需索颇多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唯一没变的,是他仍旧坚守分寸,从不令她有半点不适。

她忽然想,这样一个郎君,若当真将终身托付于他,当会十分安心吧?

她默默饮下一口清酒,随即暗自笑了声。也不知等她离开后,哪个小娘子会嫁给他,如今剩下有限的时间,她竟莫名生出了几分不舍。

另一边的裴济垂着眼也有些心神荡漾,就连一向面无表情的脸庞间,也克制不住地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一年前的他还因两位表兄的事,打心底里厌恶那个女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轻而易举地陷入她设的迷障中,一步步沦陷,到如今连痛苦与愧疚都抛诸脑后的地步。

“三郎,”一旁的大长公主瞥见儿子的模样,心下诧异,“你怎么了?”

旁人看不出来,她这个做母亲的却最了解儿子,方才那一丝笑意虽转瞬即逝,却恰被她看见了,那分明就是想起了什么极珍贵、极欢喜的事的样子,她倒不知今日这样的场景,令她这一向不苟言笑的儿子想起了什么?

裴济搁在案下的手一下收紧,面上却分毫不显,只恢复一贯清冷自持的模样,冲大长公主道:“没什么,大约是这几日公务繁忙,方才有些走神。”

他这话倒在理。

因近千秋节,他照例亲自部署长安各处的城防,今年又因多了兵部的职,要处理的公务几乎多了一倍,一连几日皆是白日奔波,夜里看公文,的确十分劳累。

大长公主又打量他一眼,这才点点头,移开视线。

不一会儿,太后与皇帝也一同来了。

太后的身子一直未好,从步辇上下来,到高台上的坐榻这一段路走得极慢,每隔几步便要停下来喘口气。

李景烨面色温和,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侧,看来并无异样,却也未如从前一般亲自伸手搀扶,只让两个宫人上前,一左一右地半架着太后走上长长的台阶。

丽质想,若不是因今日来者众多,除了宗亲、朝臣外,还有各国使节,须得留下个母慈子孝的好印象,他恐怕会干脆让太后留在长安殿中,不必前来。

等太后好容易落座,李景烨才跟着在正中坐下,挥手示意众人起身。

他目光淡淡瞟过两侧的众人,经过丽质时,略停留一瞬,随即移开,略说了两句,才令教坊使指挥歌舞开始。

第95章 密谋

高台之下, 乐师舞姬们早已就位,教坊使落下手中鼓槌,乐声便随鼓声起, 舞姬们亦踩着鼓点翩然起舞。

千余宫人捧着杯盘自两侧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珍馐美馔奉至宾客们的桌案上。

一时间, 众人推杯换盏, 欢笑言谈声不断, 宗亲、朝臣与使臣们都极有默契,心照不宣地三五结伴,轮流上殿向天子祝寿。

麟德殿内外皆沉浸入一派隆重而欢腾的气氛中, 似乎与从前无数场宫廷夜宴并无不同。

唯有丽质, 坐在榻上渐渐生出一种如坐针毡的不适感来。

她是嫔妃之首,坐得离御座极近。也不知是不是因许久不曾离李景烨这样近了,今日竟隐隐感觉他的目光时不时停留在自己身上。

她打心底里希望这只是错觉, 于是趁众人目光都落在高台下时,捧起面前的酒盏饮了一口, 做不经意状抬眸瞥向御座附近。

这一瞥, 却恰对上那双看似温润,实则意味深长、暗含深意的眼眸。

他果然在看她, 并不是错觉。

丽质心中一紧,在他喜怒莫测的神色里缓缓移开视线, 垂头又替自己斟了半杯酒,默默饮一口, 不再看他。

可余光之中, 李景烨却始终没有撇开眼,仍静静望着她,令她莫名感到一阵异样。

幸好这时又有几个西域小国派来的使臣结伴行到御前, 向李景烨祝寿敬酒。

丽质不愿再留在正殿,趁着他不得不移开视线与旁人饮酒交谈,便悄悄起身后退,从人群后方悄然离席。

此时殿中正喧闹,似乎没什么人注意她的离开,李景烨却发现了。

他仍在与几位使臣说话,目光只从她背影间匆匆瞥过,流露出一瞬怅然若失,随即便以眼神示意何元士跟上去。

御座的另一侧,裴济随意用了两口酒菜,便冲大长公主拱手:“母亲,时候不早了,儿子得离席往别处去巡视了。”

大长公主正与身边一位夫人说话,闻言转过头来上下打量儿子:“这么快?还未到半个时辰呢。”

裴济垂眸道:“今日宫中点的灯比从前的宫宴更多了不少,须更谨慎地防范走水。虽有内侍省的人在,儿子也仍得亲自到各处去看过才放心。”

他这样说,大长公主也不好阻拦,只能摇着头道:“罢了罢了,依我看,你如今已在兵部任职,羽林卫的事早晚该交给别人接手才好,总两头跑也不好。”

裴济抿着唇没说话,倒是一旁那位夫人宽慰大长公主:“都道能者多劳,羽林卫大将军可并非什么人都当得的,谁教小裴将军年少有为,又最得陛下信赖,自然得多操心些。”

大长公主听了这话,禁不住笑得有些自豪,当即不再说什么,大方挥手道:“好了,三郎,快去吧,好好办事。”

裴济点头起身,匆匆穿过人群,循着方才丽质离开的方向,快步顺着山道下行。

他已有一个多月未私下同丽质见过了,这一个多月里,他每日忙碌不已,脑中的一根弦一点也不敢松动,唯有夜深人静时,才能悄悄摸摸那根海棠玉簪解一解相思。

这种感觉,比相隔千里不能见面时更难受些——她明明就在不远处,他却一步也不能靠近,连看也不能多看一眼。

他好像变得越来越贪心了。

好容易到今天能在人群中远远看她一眼,实在有些想念得紧。尤其方才见她离开时似乎情绪有些低落,更令他想亲自去看一看。

一路行到坡道尽头,他停下脚步。

若继续向东,便是往太液池边去,若往南,则是去承欢殿的方向。

他略一迟疑,便径直往太液池边行去。

太液池边的宫道上亦是灯火通明,可与麟德殿中的喧闹相比,却显得格外寂静。他没走出多远,果然就在凉亭中寻到了熟悉的身影。

朴素的藕色衣裙,在灯与月的映照下纤纤袅袅,他慢慢想起去岁她在凉亭中故意引诱他时的模样,心中不由有些热,正要走近,却忽然发现凉亭外,已有一个人先他一步走了进去,同她说起话来。

是何元士。

他脚步一顿,当即感到一阵凉意袭来,在道边站了站,才悄悄隐到灯后的树影间。

……

凉亭中,丽质本借着水边清风驱散方才饮酒后的昏沉。

才觉清明了不少,便听春月提醒:“小娘子,何大监来了。”

她忍住要蹙眉的冲动,换上平静的微笑回过身去,冲才走入亭中的何元士道:“何大监怎未留在陛下身边?可是陛下有话要吩咐?”

何元士笑得一如往常,态度满是谦恭:“老奴奉陛下之命,请贵妃在此稍等片刻,陛下许久未见贵妃,有些话要同贵妃说。”

话音落下,丽质便瞥见亭外一个小内侍匆匆离开,循着来路往回去,大约是要去告诉李景烨。

“我知道了,劳烦何大监。”她微笑着冲何元士颔首。

何元士话带到了,便自觉躬身,退出凉亭外守着。

丽质转身面向太液池,坐到石凳上,脸上的微笑慢慢消失,心中则飞快地思忖着李景烨的意图。

他已有整整四个月未曾到过承欢殿,也未曾召她过去,平日命人分送东西,也多是让内侍过来,今日突然要见她,到底是为了何事?

想起方才他望过来的眼神,她忍不住有些担心,难道是她与裴济的事被他发现了端倪?

可不过转瞬,她便否定了这个猜测。

她与裴济已有一个月未见,这一个月里自不会留下把柄,李景烨若早知道了,绝不会隐忍不发到现在。

想到这儿,她才暂时松了口气,恢复镇定。

此处离麟德殿虽不远,可李景烨大约是被众人绊住脱不开身,过了许久才乘着步辇匆匆过来。

丽质整了整衣裙,自石凳上起身,三两步走下台阶,垂首躬身行礼:“陛下——”

话未说完,李景烨已从步辇上下来,行到近前,顺势扶住她的双臂令她起身。

“丽娘。”他低低唤了她一声,没有松手,反将她又拉近些,借着灯与月交映的光辉,细细端详。

她垂着头,他便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丽质忍住直接闪躲的冲动,盈盈的杏眼望着他,轻声问:“方才何大监说陛下有话要同妾说,不知是什么事?”

这样近距离地看,她才发现李景烨的面庞的底色除了一贯的苍白外,竟还有几分灰败。

他眼神微微闪烁,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忍不住摸索两下:“丽娘,你回到朕的身边来,好不好?”

丽质闻言掐紧指尖,慢慢扭开脸,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努力克制着平静道:“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话?”

“丽娘,朕已想了很久。”李景烨从身后将她搂紧在怀里,垂下头去亲吻她的鬓发,喟叹道,“朕自知愧对于你,本想让你如愿,从此清净地在宫中度日,不必为凡俗之事烦扰,可朕近来才知,朕实在做不到。宫中女人虽多,却都不是你。没你在身边,朕的心里便始终觉得空了一片,不知该如何填满。”

丽质闭上眼没说话,竭尽所能地忍下推开他的冲动。

“从前的事,是朕错了。朕没有护好你,让你平白受了许多委屈。你放心,往后不会了,朕会护着你,宠着你,不让你受委屈。丽娘,你回到朕身边来,咱们还同从前异样,好不好?”

丽质仍是闭着眼,忍耐着他落在她脖颈处的灼烫亲吻,问:“妾不能生养,陛下忘了吗?”

李景烨身躯一僵,随即将她搂得更紧,语气中也带了一丝难言的愧疚与痛苦。

“是朕的错,都怪朕。”他的下巴摸索着她的耳鬓,苦笑一声,“朕分明舍不得,却狠下心让你喝了那些虎狼药。如今宫中迟迟无人怀孕,大约是上天对朕的惩罚吧。”

他稍松开双臂,将她的身子转过来,与她额头相抵。

“朕让女官来替你诊治,不论用多少珍贵的药材都好。你还年轻,总会好的,朕会耐心地等着。”

熟悉的妩媚脸庞近在咫尺,将他心底的那块空缺一点点填满。

他双手则握着她的腰身贴近自己,含糊道:“旁人再好,都及不上你的万一,朕只想同你在一起……”

说罢,便凑近去含住她的唇瓣,密密亲吻。

不远处,裴济掩在黑暗的树影间,默默注视着凉亭边的情景,只觉浑身上下都翻涌着一股热血,恨不能立刻冲出去,将丽质从皇帝怀中拉开。

他一手握拳,用力摁在树干上。

粗糙的树皮深深嵌入他手上的皮肤,带来一阵疼痛,这才令他勉强保持理智,没有冲动行事。

可眼看着那两道身影仍贴在一起,迟迟没有分开,他只觉手上的痛感越来越微弱。

就在他几乎抵挡不住理智的崩塌,想要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时,目光忽然瞥见不远处麟德殿所在的山坡上。

坡上有七八个人影匆匆行过,远远的看不真切面容,只能靠着衣物辨别出来他们的身份,是左右金吾卫的人。

左右金吾卫负责长安一带的巡查警戒,每日夜晚宵禁、坊市门的开闭、百姓间的治安等都由其负责,这时候匆匆进宫,恐怕是宫外出了什么事。

应该很快就会有人过来将陛下叫走了,他只要再等等,再等等就好。

……

许久未与李景烨如此亲密,丽质只觉一阵陌生,背后更是不自觉地起了一层细小的颗粒,浑身上下都充满抗拒。

人总是贪心的。从前不得不与他周旋、接受他的亲近时,她尚能不断说服自己,慢慢习惯,可一旦摆脱了他,享受过自在的滋味,再要她回到过去的境况,便再也没法说服自己了。

趁他意乱神迷之际,她忽然将他推开,转身走到池边,冷声道:“陛下为了诞育子嗣才召了那些小娘子们入宫,如今却不过数月,便已厌倦。原来陛下对妾的心意,要用旁人的寂寞与伤心来换。”

她这话几乎就是在指责他待宫中的女人太过冷漠,令人寒心。

李景烨面色僵了一瞬,随即放柔声,道:“丽娘,朕知道你心善。你放心,只要她们未犯错,朕不会亏待她们。”

丽质禁不住冷笑一声。

她知道,他此话并非虚言,若不触碰他的禁忌,他待后宫女人一向宽容,从不会在物质上有所苛待。

可那又如何?她们没犯错,何故要因他的一时兴起,便从此被圈养在这座宫城中?譬如她,就半点也不想被拘束在此。

“陛下错了。”她冷冷凝视着他,“妾一点也不心善。”

“丽娘,你怎么了?”李景烨蹙眉望着她,直觉有些异样,才想伸手去拉她,对上她冷淡无波的面庞,又停下了动作。

“陛下一点也不了解妾,妾一点也不心善。妾冷漠自私,感情淡漠,最擅矫饰,从前不过是陛下一厢情愿,以为妾是个温柔良善的人——宫中的嫔妃,哪个不是温顺可人,懂得分寸的?”她目光犀利,毫不退缩,“陛下扪心自问,当真喜欢的是妾这个人吗?”

“朕——”李景烨起初又惊又怒,可听她如此直白地发问,却忽然感到困惑起来,一时竟答不出话。

丽质冷笑一声:“陛下喜欢的,不过是妾这副皮囊罢了。这样的情意,妾不需要。”

堂堂天子从未这样被人当面拒绝过。他这回当真有些怒了,才想斥责,却听不远处两个内侍急匆匆跑进,呼道:“陛下,方才金吾卫的人入宫来禀——舞阳公主趁今夜,召集十余朝臣密谋,欲拥立睿王!”

第96章 嫉妒

亭边还能听到麟德殿中悠扬的丝竹声, 宫中欢庆喜乐的气氛也半点没变。

唯有李景烨僵立在原地,不敢相信似的伸手指着那内侍问:“你方才说什么?”

那内侍一路跑来,已气喘吁吁, 浑身是汗,闻言也不敢擦汗, 只得扑倒在地, 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一遍, 末了,补了一句:“是左金吾卫萧将军带人发现的,眼下萧将军应当就要入宫来见陛下了。”

李景烨双目失神, 静了一瞬, 才回过神来,竟是脚下一软,整个人朝后栽去, 幸好一手撑住凉亭边的圆柱,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感到心口像被一块巨石压着, 隐隐作痛又透不过气来, 只能伸出另一只手不停地按揉。

何元士慌忙带着两个内侍走近,一左一右将他搀扶起来, 往步辇旁去。

李景烨被动地走了两步,临上步辇前, 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重新转头朝一旁的丽质看过去。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 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不知怎的, 也许是因为突然遭到了更大的冲击,方才听她直白的拒绝后升腾起来的怒意竟一下消失了大半。

他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同她说话, 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最后只好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挥手下令往麟德殿赶去。

凉亭附近又骤然空了下来。

丽质呆立在原地,吹了许久凉风,直到确定他们的身影已消失在坡道处,才终于松懈下来。

她僵直的身躯晃了晃,慢慢伸手去扶住一旁的栏杆,在心里仔细梳理方才的事。

她大约已习惯了远离他的日子,只那一点靠近,就让她有种回到当初才入宫时,日日想逃避的错觉。

到底有些冲动了,余光一瞥见远处疾行的金吾卫的人,就忍不住开口将他推远,若那些人根本不是来找李景烨的,她恐怕今夜要难脱身了。

幸好,她赌赢了。

方才那内侍口中的“萧将军”说的,应当就是萧龄甫之子萧冲,他自去岁从吐蕃归来后便一直任着左金吾卫将军一职。

今日千秋节,萧冲却未入宫来赴宫宴,而是亲自带着人在宫外巡查,牵出李令月私下结党,意图拥立睿王,让她不得不怀疑他别有用心。

毕竟萧龄甫在朝中沉浮二十余年,当年被贬谪后,仍能凭着一身揣摩人心的本事,得到还是太子的李景烨的赏识,十分不简单。即便是从小教导、侍奉李景烨的杜衡、裴琰等人,也远及不上他。

或者说,杜衡等人自恃出身名门,为人自有一番傲骨,不屑如萧龄甫一般卑躬屈膝地讨好君主。

没人比萧龄甫更清楚,如何激怒这位年轻的皇帝。

他想要什么?

丽质蹙眉思忖片刻,一下便明白了,他是淑妃的父亲,也是皇长子的外祖,瞄准的应当是太子之位。

她虽不清楚朝中的动向,宫中其他妃嫔们却大多出自名门,自然对这些知道的不少,近来春月与青栀出承欢殿走动,也有意打听了些回来。

议储之事已迫在眉睫,萧龄甫却闭口不提皇长子,反倒是其他人,竟将睿王提至台面。

他自然要让众人都打消这个念头,没有什么比在诞辰当日,当着无数人的面,听说亲妹妹正私下联络朝臣,欲望拥立亲弟弟更让李景烨勃然大怒的事了。

丽质揉了揉额角,轻轻舒一口气,冲一旁紧张万分的春月摆摆手示意没事:“出了这样大的事,麟德殿里恐怕也乱了,咱们赶紧回去吧,一会儿人多。”

春月咬着唇点头,赶紧跟着她沿池畔灯火通明的长长宫道往回走。

二人一路沉默,不约而同都走得有些快。

然而途经清晖阁附近一片茂盛的草木时,却忽然有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紧紧攥住丽质的手腕,将她一把扯进灯后被树影遮蔽的阴暗中。

春月吓了一跳,忍不住极短地惊呼一声,随即赶紧捂住嘴。

她看得不真切,只隐隐觉得躲在树丛间的那道挺拔宽厚的身影有些熟悉,似乎是小裴将军!

“小娘子?”她左右看了看,又走近一步,压低声唤。

树丛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即是丽质有些压抑轻颤的声音:“你先走,到前面看着,小心些。”

春月这下才确定那人应当就是裴将军,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忙走远两步躲起来,警惕地看着四下。

……

麟德殿中,萧冲恰也赶到了。

李景烨自步辇上下来,才要命人将萧冲和几个金吾卫的人引到偏殿去问话,却见萧龄甫从座上下来,行到萧冲面前,蹙眉呵斥:“大郎,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还带了这几人过来,今日是陛下千秋,陛下与百姓同乐,你为何不在宫外值守?”

萧冲望着父亲的眼色,忙做紧急状,连连拱手道:“大相公恕罪,是我莽撞了。只是——实在出了大事,事涉舞阳公主,须得立刻由陛下亲自定夺。”

父子二人这一番对话,已将殿中正饮酒谈笑的众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一听此话,不由议论纷纷,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

裴琰本坐在萧龄甫身旁,心觉不妥,便起身过去,让萧冲离开正殿,到偏殿去等陛下回来。

然而方才的话却已经宫人的口传到了太后耳中。

太后本已十分疲乏,正要离席回长安殿,闻言忙停下脚步,指着萧冲问:“你说,我儿令月出了什么事?”

萧冲与父亲对视一眼,随即咬牙到殿前跪下,冲太后叩首,禀道:“今日千秋节,普天同庆,臣不敢大意,故亲自领金吾卫在城郊巡查。谁知——却在曲江池畔的一处私宅内,查到十余位朝臣与本该身在皇陵的舞阳公主密谋,欲拥立睿王!”

话音落下,四下哗然。

朝臣们震惊不已,交头接耳,外邦使臣们则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萧氏父子对视一眼,沉默不语,只有裴琰冲萧冲一声怒喝:“萧将军,如此大事,竟当着这样多人的面轻易道出,是何居心?”

萧冲忙冲裴琰拱手,为难道:“裴相公恕罪,太后问询,臣不敢不言。”

太后听了他方才的话,已惊得站立不住,直接跌回榻上,顾不得疼痛,颤抖着手问:“你、你可有证据?我儿年岁不过十六,从前也从未涉足朝政,怎会、怎会有这样的心思!”

萧冲为难道:“臣不敢污蔑公主殿下,实在是人与物俱在,入宫之前,有两位前往赴约者已招认了……”

话音落下,殿中登时如炸开了锅一般。

太后听得浑身冰冷,浑浊的双眼呆了片刻,才重新转动起来,却恰好见到从外头进来的李景烨。

母子二个四目相对,一个已从起先的震惊与愤怒中回神,变得冷峻而满是嘲讽,另一个则苍老无力,满是心痛与祈求。

“大郎啊……”

太后冲儿子颤巍巍伸手,不知是想为女儿求情,还是要说别的什么。

李景烨只瞥了她一眼便不再理会,转过身去,面无表情地问萧冲:“人呢?可都扣下了?”

萧冲忙躬身回禀:“是,臣不敢擅作主张,便将人都带回金吾卫的衙署中暂且看押,至于公主——仍留在曲江池畔的那座宅中,由金吾卫另行看守。”

李景烨冷笑一声,道:“不必另行看守,照律例,将她一并看守起来,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如此胆大妄为,意图谋反,就别怕朕的惩罚!”

既然事已被众人听了去,就连外邦使臣们都已知道了,他索性也不再试图压下去。

“给朕连夜审,一个一个好好的审,朕要看看,他们背后到底还有那些人参与其中,朕要一个一个揪出来!”

……

暗影之间,丽质被用力按在墙边,心口砰砰跳着,不住地喘气。

方才她被人忽然拉进来,也吓得差点惊呼出声,幸好一下就认出了裴济,这才将已到唇边的呼声生生咽了下去。

“三郎,你怎么会在这儿?”她望着眼前的年轻郎君,一边抚着心口,一边小声询问。

几道树影恰好投射在裴济身上,将他的表情遮挡住大半,只能隐隐看清身形与五官。

他没说话,可不知为何,丽质却觉得他浑身上下都透着浓浓的不满。

她心中一拧,莫名猜测他方才是不是已在这儿藏了许久,将她与李景烨的事看得一清二楚。

“你过来多久了?”她微微蹙眉,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有些烦躁。

裴济仍是没回答她,只将她紧紧压在墙上,一手捧住她的脸凑近来仔细端详。

四目相对,丽质这才看清,他幽深漆黑的眼眸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嫉妒与痛苦,好像轻轻一碰就会轰然炸开。

这样的他,身上带着与平时的克制、冷静截然不同的压迫感,令她下意识想扭开头。

可他却没给她机会,追至她面前与她鼻尖微微摩挲,随即便猛地含住她的唇瓣,狂风骤雨般的亲吻起来。

他捧着她脸颊的手绕到她颈后,将她的脑袋按向自己,令她不得不尽力仰起头迎合他的动作,另一只手掌则托住她的后腰,将她整个人都用力嵌进自己怀里,恨不能与她合为一体。

“三郎……”丽质被他突如其来的吻吻得眼眶湿润泛红,呼吸也跟着不顺畅,不由挣了挣,想让他放松些。

可他却像是她身后那堵墙一般纹丝不动,甚至更用力些,勒得她腰间都有些疼。

他浑身上下滚烫的温度透过层层衣衫传递过来,熨帖着她的肌肤,呼吸间若隐若现的酒意更是令她晕沉起来。

她索性不再挣扎,顺从地将双手搭在他宽厚的双肩上,与他紧紧黏在一起。

他的吻转至耳鬓,又滑至脖颈,激烈又密集,半寸肌肤也不肯放过,待靠近衣领处时,甚至有些克制不住地啮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