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莫担心,我定会平安无事。”安义康说罢,不再理会他,冷笑着带人重新上路。

李景辉是天子亲弟弟,是睿王,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为求名正言顺出兵的一个幌子罢了,如今已无甚用处,便也不再留情面。

李景辉想跟着继续疾驰,然而左臂的伤令他无法浑身没了力气,只能由着马儿小跑着前行,与前方的大部队越隔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对方。

绝望之际,身后的追兵已渐行渐近。

“六表兄。”裴济抿着唇一马当先,疾驰而来,望着眼前受了伤,狼狈地坐在马背上强撑着的李景辉,唤出了这个已多年不曾唤过的称呼。

“三郎。”李景辉愣了愣,莫名也唤了年少时的称呼。那时裴济尚未冠字,因与他年岁相当,两人十分交好。

贵族的郎君因出外游历,待人接物早,多不到二十便已冠字,裴济更是十六岁上便已冠字入军中,这一声“三郎”,他自那之后便鲜少唤了。

“表兄,事到如今,可还有什么要说的?”裴济神色复杂,先前压抑了许多话,想要当面质问李景辉,临到头来,却有些不想说了。

李景辉对上他的眼,心底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望着他身后一个个凶神恶煞、充满憎恨的人,只凭着本能道:“安义康——他就在前面,子晦,你赶紧带人去追,定还能追上!”

裴济没说话,冲身后的皇甫靖做了个手势,随即便分出大半人马继续疾驰追击,他自己却仍留在原处。

“见今日情形,你后悔了吗?”

“后悔?”李景辉怔了怔,望着他握在手里的那张巨大的弓,原本有些害怕的情绪忽然亢奋起来,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也浮起激动的红晕,“该后悔的人不是我,是他,是大哥!当日他若不把丽娘带走,不做出那样龌龊的事,我们兄弟之间,又怎会有今日的结果!”

裴济漆黑的眼里闪过失望:“仅仅为了你一人的私愤,你就能做出勾结外敌的事吗?”

“我还能怎么办!”李景辉愤怒地嘶吼,“这么多年,我在朝中毫无势力,你要我拿什么与他抗衡?耗费十年还是二十年?”

“那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呢?因为突厥人而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百姓呢?”裴济眼眶蓦地红了,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哽咽,“还有战死的将士们呢?还有——我父亲呢?”

若李景辉当真投身政事,在朝堂与民间积累实力与声望,逼着兄长不得不让步,他恐怕反而会有几分佩服与尊重。可千不该万不该,为了自己的私愤,便联合外敌,残害自己的子民!

提到裴琰,李景辉也静了一瞬,眼里闪过狼狈。可片刻后,他却像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目眦欲裂:“是,我是比不上你,人人都当你是为人坦荡、谨守分寸的裴三郎,谁知道,你原来才是最狡诈的那一个!我离京前,托付你照看丽娘,你是如何做的?你哪里是什么坦荡的君子?分明就是个见色忘义、虚伪阴险的小人!”

裴济静静望着他,眼里却没有他预料的心虚与闪躲,只是摇头沉声道:“我的确算不得坦荡君子,可我不会为了一己私利,便不惜勾结外敌,残害百姓,更不会为了自己的意气,将她置于风口浪尖之上,无端受千万人的指责与唾骂。你姓李,身体里流着大魏皇族的血,却未曾尽过一点皇族的职责。”

“再看看你选择的人,”裴济的目光看向他身边寥寥无几的人,“安义康,野心勃勃,又在朝中受萧龄甫打压,这样的人,若没几分强硬手腕,如何能制得住?”

李景辉想起方才直接将自己抛下的安义康,不由浑身一震,心灰意冷地垂下头来,望向伤口处仍慢慢渗出的血水。

方才因激动而暂且压下的疼痛重新袭来,一点一点吞噬着他心里最后的防线。

裴济身后有人喊:“将军何必与他多言?这等叛国贼人,凭他是天王老子,咱也不能放过,不如给他一刀了事!”

李景辉冷笑一声,心知再没退路,终是抬起头,道:“是我无能,败得彻底,要杀便杀吧。”

他面目灰白而麻木,在众人一片“叛国贼人”的骂声中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当年从长安街头打马而过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的模样?

裴济看了片刻,咬了咬牙关,驱马靠近。

“这是我最后一声叫你‘表兄’了。当年你我亦是真真正正的好兄弟,三郎幼时体弱,多谢表兄相护。今日,三郎在此说一声‘多谢’,只盼表兄来世莫投身帝王家。”

说罢,扬起手中大刀,当着众人的面挥下。

第117章 扬州

事了, 众人在路上暂休整一番,小半个时辰后便见皇甫靖带着继续追击的人去而复返。

“将军,那贼人狡猾得很, 知道身后有追兵,先走出一段, 留下马蹄印, 再绕回头来, 进了山林小道,我们绕行一圈,见那儿地势复杂, 易守难攻, 贸然进入,恐为他人之矢,便撤了回来。”

众人听罢, 纷纷扼腕叹息,直骂安义康狡诈阴险。裴济倒未觉遗憾, 只冲他点头道:“你做得对, 他只剩下残兵败将,不足为惧, 不必因此折损咱们的人。没了阿史那多毕的助力,待天下人都知道他已败了, 他再想死灰复燃,还须得重新整顿手下, 再筹措粮草, 没那么容易。咱们先回营中。”

众人一番疾驰,重回城外营中。

几位将领跟着裴济迅速入帐,围至悬着的舆图边议论起来。

裴济指着河东道与河北道一带的情况, 道:“他没别处能去,此番应当是要往幽州方向退,然又无力退至太远,其中最适宜之处,当在邺城至邯郸附近。”

几人听罢,跟着仔细查看一番,纷纷点头以示赞同,称要前往将其剿灭。

裴济看了众人,却没直接点头,而是挑了一个勇猛的将领与一个曾在河北道留过两年的将领出来,命其休整一月后,再领兵前去。

如今因这一场大乱,已有不少地方势力纠集各路流民残兵,蠢蠢欲动,而吐蕃和西域诸国恐怕也有趁机分一杯羹的念头,急需一股强大的力量坐镇压制。河东军不该在此时继续疲于奔命,而当好好休整,威慑各方。

另一边,他又将曹思良留下的义武军的事宜安顿好。

一番部署下来,终于能稍稍安心。

张简问:“将军,接下来是回太原,还是——”

他这一问,算是问出了大伙儿的心声。太原府是河东节度使的驻地,若直接回太原府,便是有自据一方之意,否则,便该往蜀州去面见陛下。

饶是众人已知先前裴济与陛下之间有决裂的意思,可他到底还未曾言明。

忠于天子自是应当的。然而河东军常年镇守北方,其中不少都是世代相传的军户,而河东裴氏又自幼男时便有从龙之功,世代领河东节度使一职,与河东军的联系十分密切。裴琰在朝中的遭遇军中人人都听说了,面上不显,心里却替他叫屈,如今他更已病故在战场上,而他一心效忠的天子,已带着奸邪小人们去了蜀地,躲避战火,实在让人心中不平。

裴济望着身边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冲张简沉声道:“你先带人回太原,我南下扬州,接母亲一起去。”

……

已是二月中旬,扬州城里春意渐浓,连绵的春日细雨逐渐被和煦日光下的草长莺飞替代。

丽质在这儿住了近三个月,从冬日到春日,已渐渐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就连大长公主,似乎也正从先前的伤痛与不安中慢慢走出来。

自上元那日后,二人间原本泾渭分明的界限也一点点模糊了。

丽质隔几日会往大长公主院中来问安,二人有时也会一同出行,到长街边林立的店肆附近走走。

这日天气正好,二人又一同去了一趟城里最大的一间成衣铺,各自添了几身春夏的衣裳。

二人来时带的衣裳都不多,又多是冬衣,如今天渐渐热了,二人便常要买衣裳,有时是来成衣铺,有时则是挑了布料量体裁衣。

待两个时辰后回府,已是傍晚了。

丽质才跟着大长公主下车,便见长街另一头,有十余人骑马小跑而来,正中那个郎君身形高大健硕,看相貌,年纪虽轻,却独有一种沉稳的气势,令人不由定下心神,叹服不已,正是已许久不见的裴济。

“三郎!”大长公主脚步一顿,立刻转了方向迎上去。

裴济行到府外,翻身下马,快步上前,一把搀住她,沉声道:“母亲,我回来了。”

“好好好,总算见你平安回来了。”大长公主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几遍,这才觉安心了不少。

前几日,她与丽质已收到了他的信,称局势稍定,不日便会南下来接她去太原,一同给裴琰守丧。

裴琰虽是驸马都尉,却未葬皇陵,而是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入葬太原裴家祖坟。因战事吃紧,丧仪已先由裴家族中操办妥当。

子为父,妻为夫守丧,都要三年之久。

“是,母亲,我回来了,一切都十分顺利,母亲莫担忧。”裴济一面扶着母亲往府中去,一面冲一旁的丽质打量几眼,见她也神色无虞,方彻底放下心来。

“哎,我如今除了你,再没别人能挂念了。”大长公主叹了一声,忽而想到了什么似的,招手让丽质走近些,“幸好有三娘在,有时同我说说话,才不觉难捱。”

裴济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细微变化,不由露出了一丝笑意,紧绷了几个月不敢有半点松懈的心,终于感到几分真正的欣慰与愉悦。

待将大长公主送回屋去,又陪着用了晚膳,一一答了近来的事,母子二人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临分别前,大长公主叫住已要起身离去的裴济,神色复杂,问:“三郎,你同母亲说实话,钟三娘,你要如何安置?”

裴济动作顿住,重新坐下,仔细观察着母亲的神色,道:“儿子自然是想同她成婚的。”

大长公主见他这幅严肃中带着几分紧张的模样,不由叹了声,道:“我就猜到如此,你呀,从小看着听话,其实却是最有主意的,几个堂兄弟里,数你最倔。”

“若换做从前,钟娘子这样的,我定不会答应。我虽没有门第上的偏见,可你这样的出身,无论如何也该娶个身家清白、名声好些的娘子。”

大长公主在灯下微蹙着眉,手里捧了杯热茶,慢悠悠说话,对面的裴济面无表情听着,只是脊背挺得比平日更直,搁在膝上的手也紧紧攥着,双目一眨不眨。

“可是如今,哎——你坚持将她送到这里,跟着我住了这么久,又总说是你冒犯了她,我哪里还有别的法子?我不知你说的有几分真假,你既要担起责任,我自然不能阻拦你,你自己的媳妇,得你自己喜欢,日子才能过下去。”

这话便算是勉强答应了。裴济听罢,眼神登时亮了:“多谢母亲。”

大长公主瞥他一眼,摇头道:“也不全是为你。这几月里,我也算同她朝夕相处,知道她身世可怜,为人称得上纯善,这才松口的。”

裴济唇角忍不住扬起,一时连压也压不下,忙向她行了个礼,道:“是,儿子知道,母亲向来最看重人品。”

大长公主笑着瞪他,拢了拢衣襟,慢慢收起笑意,道:“只是,你父亲孝期还在,不得嫁娶,还得等一等。这回,不妨让钟娘子也一同去,咱们早些走,我想早些去看看他……”

“是,儿子明白。”

裴济见她眼眶又见红,忙又安慰了一番。思来想去,仍是在离开前道:“此事我还未同她提过,她才从原来的牢笼里离开不久,我不想教她有太多束缚,只等缓一缓再说,请母亲见谅。”

“好好好,我算看出来了,你这孩子,一心只想着她。既要缓一缓,你可得离她远些,孝期里头最忌讳这些,不论男女,总不能落个不孝轻浮的名声!”

裴济见母亲忽然暗含警告的模样,不由一愣,随即慢慢反应过来,她恐怕是对他先前的那句“是我冒犯了她”心有余悸,不敢再轻易信任他的自制力了。

他心中无奈,只得连连点头答应了,这才离去。

……

另一边,丽质才沐浴梳洗过,见春月拿来平日自己爱穿的单薄纱衣,才接过要披上,动作却不由一顿,摇头道:“换一件吧。”

春月不明所以。

丽质干脆自己裹着浴巾绕过屏风,挑了身稍厚实的宽敞衣裳穿上。

那些纱衣材质单薄,有些透光,是她平日自己在屋里时最爱穿的,原本裴济若要来,她也没什么好避讳的。然而想起他现下才没了父亲,照着时人守孝的规矩,该离她远些才是。

她知道他一向孝顺父母,绝不会在这时候破了规矩,她自然也该体谅些,同他保持距离。

待衣服穿好,发拭干,青栀便道:“娘子,裴将军来了。”

丽质将浴巾放到架子上,又将衣物拢紧,这才将屋门打开:“三郎。”

裴济进来,先将她上上下下又仔细打量了一遍,才道:“看着没瘦,我先前还担心你与母亲住在这儿,不适应潮湿的气候呢。”

丽质笑了声,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送至他眼前,道:“初来的确有些不适应,到开春后便好了。”

说着,她饮了口热茶,摸摸自己的脸庞:“我照着你给的那位张神医开的方子,连饮了三个月的汤药,现在只怕比才来时都要好上几分,哪里还会瘦?”

裴济的目光落在她透着粉晕的鲜嫩脸庞,借着灯光再度仔细打量。

也不知是分别久了,还是真如她说的,喝汤药起了效,他只觉她整个人比从前更美了几分,只几盏橙黄的烛火便将她整个人映得仿佛镀了层莹莹柔光。

到底分别了近三个月,他心里压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伤感和痛苦,也有庆幸和松懈,此刻单独见到她,才真正感到有了安放之处。

他没忍耐住,先伸了手,触碰她笼在袖中的指尖,慢慢收紧,将她拉近些,贴近去细细亲吻。

第118章 光影

温热的触感落在指尖, 令丽质忍不住颤了下,将手抽回。

裴济没阻止,坐在一旁凝视她的模样, 克制再克制,还是向前膝行, 展臂将她抱进怀里, 一下一下亲吻她的发丝。

“三郎, 别——”丽质念着他的情况,开口阻止。

“我知道,我知道。”他收紧双臂, 轻抚她的后背, 浑身虽都有些发烫,到底也没再做别的,“我只是想抱抱你, 别的什么也不做。”

丽质脸庞发烫,忙微微侧过头去, 悄悄将衣襟拉紧些, 生怕教他更难受。

可她这副双颊生霞的美艳模样落在裴济眼中,着实如烈火烹油一般, 烫得人煎熬不已。

他从侧面揽着她的腰,将脸埋进她被乌黑馨香的长发半遮着的雪白脖颈间, 时不时轻咬两下,直到再也受不了时, 才猛地闭上双眼, 咬紧牙关,松手退开。

丽质忙奔下榻去,绕到屏风后面不出来。

“三郎, 你还是出去吧。”

别说是他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就连她,方才也忍不住软了半边身,再叫他留下,难保不越界。

榻上除了一声一声急促的呼吸声,再没别的声音。他既没回答,也没离开,只满头是汗地平复着,好半晌才慢慢睁开眼,将杯中温茶一饮而尽,哑声道:“我好了,不会再碰你了。”

丽质却没回来,只从屏风后探出脑袋,谨慎地望过来。

裴济对上她怀疑的视线,不由无奈地叹了声,又朝后挪了些,给她空出更大的空间,道:“真的,我还有事同你说。”

从前他最是克制坚韧,说出的话从不会被人怀疑,可今天,先是有母亲告诫,又有丽质怀疑,实在令他有些无可奈何,便是他自己,也为面对丽质时的难以自控而羞赧不已。

丽质瞥一眼榻上宽大的距离,又想起他过去一贯的良好表现,这才从屏风后走出来,重新挨着榻边缘坐下。

裴济将视线挪开,尽量不与她接触:“再过两日,我与母亲便要一同去太原,我想让你同我一起过去,母亲也是这个意思,你可愿意?”

“我?”丽质先前就知道他们要往太原去奔丧,却没想会要带着自己同去。想起裴济军中将士们先前的态度,她有些迟疑。

裴济见她沉默,又重新看向她的神色,猜出她犹豫的原因,道:“你放心,我已在军中整顿过,也让张简回太原府后,将我先前说的话往各处传达,不会有人再对你有议论。”

丽质倏地抬头,有些诧异地望着他,没想打他不但将自己救出来了,连外头那些流言蜚语,也一直记在心里,尽力替她处理。

“你不必这样的。将我带出来,已是连累你了,若再替我说话,恐怕旁人连你也一同指责了去。”

“我说的都是实话,他们听了,也多是服气的,若一味逃避不解释,反而会让误会越来越大。”他说着,飞快地看她一眼,道,“况且,咱们也该往长远打算。”

一句“长远打算”让丽质忽然迟疑起来。

她能感觉到,裴济对她十分认真,心里定在盘算着什么,可她又有些摸不准他的“长远打算”到底是什么,是真的想娶她吗?

她早已经坦然承认自己对他的好感与信赖,可在婚姻一事上,他没明说,她也没松过口。

她从没对自己的婚姻有过憧憬,尤其来到这个世界后,越发觉得无望。这个世界里,女人始终是男人的附庸,但凡有些权力与财力的男人,都不愿只守着家中的一个妻子,即便正妻的地位极高,也无法在这方面管束丈夫。就连公主,有时也不得不让步,允许驸马纳妾。

而她,眼里绝对容不下沙子。

饶是裴济再可靠,她也不敢指望他会答应自己的要求,就算答应了,也不见得能恪守。

毕竟,她不是公主,没有强大的势力支持,甚至在名声上也极不好,而他要面临的,也不止是他随时可能动摇的内心,家族的压力、世俗的眼光,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愿不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更不知道他会不会一直与她站在一起。

好在裴济似乎也没打算现在就将话与她讲明,逼她现在就回应。他只提了这一句,便接着道:“你长姊也在太原,我南下前,魏校尉还同我提起,道她本想南下来见你,只因路上太乱才没成行,现下已渐渐太平了,你恰好过去与她团聚。”

这话正说到丽质的心坎里。

兰英先前的信里就提过要来见她,如今路上已能走了,她怎么忍心让兰英夫妇分离,千里迢迢到她这里来呢?

想了想,她点头道:“也好,我去看看阿姊。”

裴济心里一松,露出一抹笑意,又掐着时间与她说了两句,便要起身离开。

他要顾着自己如今孝期里头的身份,不能在她屋里逗留太久。

只是心里还有几分留恋,走出去两步后,他又调转回来,扶住她的腰,俯身吻了她片刻,这才猛地抬头,大步跨出屋去。

接下来,三人毫不拖延,花了一日时间收拾行囊,于第三日清晨便启程离开扬州,北上太原。

……

蜀州,突厥退兵,河东节度使于蒲州城下打退叛军,生取逆王首级,将安义康驱赶得窜逃离开的消息终于传来。

众人先是一喜,紧接着重又陷入忧心之中。

喜的是突厥撤兵,叛军被打退,内忧外患终于暂时消停。忧的,则是河东节度使裴济果然没有领兵归来,迎皇帝还朝。

这意味着裴济已与朝廷割裂开来。

如今,不但长安城附近还有流民骚动不安,盘踞着雄兵的河东道更是如榻边猛虎一般,令人不敢妄动。

谁也不敢提迎圣驾重回长安的事。

蜀地地形错落复杂,易守难攻,唯有守在此处不出,才能稍觉安定。

萧龄甫与众人思来想去,决定借天子之手下诏,封原本要袭裴琰燕国公爵位的裴济为太原王,以示安抚。

须知大魏一朝,非李氏不王,他若受了,便是大魏第一位异姓王。他一向谨守本分,又年纪尚轻,此时兴许也只是因贵妃与裴琰二人的缘故才负气而去,好好安抚,便该不会做出出格的举动。

青羊肆,天子寝殿中,萧淑妃坐在床边,怀抱着已会颤巍巍走路的幼子,满目慈爱温柔。

虚弱不已的李景烨躺在榻上,注视着眼前的这对母子,原本惶惶不安的内心终于得到片刻安宁。

好在,还有淑妃带着嗣直一直陪在他身边,他到底还不算真正的孤家寡人。

到蜀州后的这三个月里,他的身子肉眼可见地虚弱下来,直到半个月前,忽然的一次昏厥,让他开始卧床不起。

此处没了御医,他只好命人到民间寻当地名医入青羊肆诊治,可没一个说得清他的毛病。药一茬一茬地喝下去,都像流入干裂土地的几滴水一般,毫无效果。

朝中的那些事,他已完全没有精力管了,每日浑浑噩噩躺在床上,总时不时感到肢体僵硬,头痛欲裂,那阵痛仿佛有知觉似的,时不时从头皮向下游移,游遍全身后,最终又回到头皮间,折磨得他彻夜难眠,噩梦连连。

这样的日子,每一刻都像是煎熬。

殿外有内侍捧着才熬好的汤药送进来,萧淑妃将怀里的孩子暂时交给乳母,从内侍手中亲手接过汤药,舀起一勺送到李景烨唇边,轻声道:“陛下,喝药了。”

李景烨干涸的唇瓣动了动,费力地张开,饮下勺中的药汁,其中两滴顺着他的唇角滑下,淌入衣领之间。

萧淑妃垂眸望着他这副形如枯槁的狼狈模样,温柔的眼神里滑过几分怜悯与感慨。

这是她曾经放在心里敬爱了许多年的郎君,如今却落到了这样的下场。

“陛下,”她取了帕子替他将药渍擦去,重新将药送入他口中,“裴将军打了胜仗,已将逆王当众斩首了。”

听到“裴将军”与“逆王”,李景烨浑浊泛红的眼眸里闪了闪,迟钝地涌起复杂的愤怒情绪。

“如今局势已平定了许多,也不知他与钟贵妃如何了。”萧淑妃仔细地将药喂进去,语气十分平稳,“说起来,我十分佩服钟贵妃——不,现在该称一声钟娘子了,我甚至有些羡慕她。”

李景烨被她的话一惊,顿时瞪起眼,被含在嘴里的药呛住了,猛地咳嗽起来。

萧淑妃一面替他拍着胸口,一面却继续道:“若不是她和徐贤妃——不,该称徐皇后,那可是陛下追赠的皇后——若不是她们,我也不会在那时候醒悟……”

“淑妃,你……”剧烈咳嗽之后,李景烨大口喘着气,忍不住瞪眼望着萧淑妃,想质问却感到力不从心。

萧淑妃冲他幽幽地笑了笑:“若不是她们,我怕是一辈子也不会明白,陛下,我敬爱的郎君,他谁也不爱,谁也不在乎,他只在乎他自己,我付出多少情意,牺牲多少自我,都不会得到半点回应。所以,我放弃了。”

她将空了的药碗递回给一旁的内侍,抱着儿子站起来,望着何元士捧着丹药过来,和着水一同送到李景烨嘴边。

李景烨心里又惊又怒,望着眼前的丹药直觉不想吃。

萧淑妃摸了摸咯咯笑着的儿子,轻声道:“吃了吧,吃下去,陛下还能好受些。”

李景烨咬牙切齿,心里的惊怒难以宣泄,可心里又明白她说得不错。

这丹药,他如今已离不开了。每日的煎熬与痛苦不曾间断,唯有服过这丹药后他才能感到片刻的身心放松。而这种效力,似乎也随着他服药的频繁而慢慢减退,从最初的半日,到后来的一个时辰,到如今,已只有小半个时辰了。

可就是这小半个时辰,于他而言也像是沙漠里的甘露一般弥足珍贵。

犹豫再三,他还是借着何元士的手将药服下。

一旁正牙牙学语的嗣直被母亲抱在怀里,忽然高兴地拍着肉乎乎的手掌,含含糊糊地喊:“好,好!”

萧淑妃笑了声,温柔的脸庞莫名显出几分冷漠与悲悯:“陛下还不知道吧?这丹药,是父亲费尽心思才替陛下寻来的,陛下服了这么久,只差最后一口气,便能‘登仙’了,可不能功亏一篑。”

说着,她不顾李景烨骤然暴凸的眼,直接越过他无力的身躯,将他收在床内侧的天子玉玺取出来,走到案前,带着儿子幼小的手捧起玉玺,沾了朱红的印泥,在纸上用力摁下。

李景烨被眼前的情形刺激得浑身发颤,终于忍耐不住,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仰面倒在床边。

倒下前,他只觉眼前闪过许多影子,有母亲,有六郎和令月,有丽质和裴济,还有贤妃、杜衡……

错落的光影交织在一起,一双双眼或哭或笑地看着他,最后一个一个转身离开。

第119章 同食

从扬州一路北上, 抵达太原时,也恰是从蜀州来的封王诏书抵达的时候。

与之同来的,还有皇帝于病中驾崩, 幼子嗣直继位,由尚书令萧龄甫代掌朝政的消息。

面对新封的王爵, 裴济并未有萧龄甫等人预料的感激与喜悦, 只照例受下, 命张简代为招待天子使臣,随后便对其避而不见,就连表示谢意的奏疏也未写。反倒是听说李景烨已驾崩的消息时, 有片刻怅然与感慨。

二十余年的兄弟, 如今接连去了,难免唏嘘。

与此同时,安义康果然率残部后撤至邺城。待闻蜀州的消息后, 他当即拒不承认年幼的新天子,更直指尚书令萧龄甫为人奸邪狡诈, 早有不臣之心, 挟年幼的天子登位,根本就是要大权独揽, 霍乱天下。

不到半月,他竟在邺城匆匆称帝, 定国号为燕,年号天绪, 令天下人震惊不已。

周边各地的刺史, 乃至县令等人纷纷犹豫不决,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蜀州的小朝廷自然是指望不上的,若顺服安义康, 则与他们的本意相背,然而公然若不服,又恐成为安义康的眼中钉。毕竟他虽才败了一场,可麾下的残兵败将仍不下六万,且他为人狠戾,谁也不知道他会如何。

思来想去,众人不由将目光投向才大胜回太原的裴济。

……

这日一早,裴氏祖宅中,丽质才用过早膳,正与才刚到的兰英两个坐在廊下饮茶。

这一处种了几株桃树,此时开得正盛,一簇一簇俏丽在枝头,格外清新鲜活。

兰英看着身旁忙着倒茶的妹妹,慢慢伸出手去,捏着她的下颚,凑近左右看了好几遍,挑眉笑着点头:“甚好,分别快一年,我家三娘像是又丰润了些,可见裴将军果然待你是好的。”

丽质听着兰英爽朗的笑声,心里格外放松。她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当即昂首道:“他的确很好,今日我还能活着来见阿秭,多亏有他在。”

兰英颇觉满意,接过她才斟好的一杯热茶,慢慢饮了一口,道:“不错,就连你魏大哥,也对小裴将军崇敬不已。先前不大了解他的为人,心里还有些怀疑,他这样的年纪就成了节度使,多半是凭着家中的恩荫,时间久了才知道,他的才能远非常人能比拟,换作别的高门子弟,恐怕没几个能如他这般,让十多万河东军人人打心底里信服的。”

这一点,丽质也深有体会:“他与别人自然不同,到底是自己拼出来的。”

兰英听出她话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敬佩,不由轻笑一声,摇头道:“只是,如今裴相公才去不久,他须得守孝,与你的这事不得不耽搁,这一耽搁就是三年,总让我心里觉得不踏实。好在,公主殿下——夫人让你住在裴府,这应当算是接纳你了。”

丽质闻言,便知兰英怕是已默认了自己迟早该嫁给裴济,心中有些犹豫,正想将自己的顾虑说出,却见春月带着府中的管事走近:“小娘子,张简将军来了。”

丽质挑眉不解道:“张将军又来了,可曾告诉裴将军了?”

管事的回道:“不曾告诉三郎,张将军说,今日不是来见将军的,而是想请娘子过去一趟,有几句话要拜托。”

裴济自到了太原,便不再理军政事务,只将一切都交给身为节度副使的张简处理,自己则跟着母亲每日到族中墓祠,守在父亲的身边,弥补先前未尽之孝。

若是先前,这本十分正常,裴家父子一直在长安任职,张简知留后事,可现在形势大变,裴济又已经到了太原,本该将事情都交给他管,尤其近来每日都有周边各地的刺史、县令等派来的使者,寻着各种缘由前来摆放,实则是存心试探,有意投靠。

张简想请裴济管事,可连来了几日,都被裴济以为父守孝为由挡了回去,也不知今日打的什么主意。

丽质未同张简打过交道,一时有些摸不透他的意思。兰英在旁听着,思忖道:“不妨去看看,张将军性情耿直,应当是的确有事。”

她在太原待的时间长,因着魏彭的关系,对军中这些将领多少了解些。

丽质见她如此说,这才起身跟着管事的往前厅。

才进屋中,原本坐在座上的张简便一下站起,立到一旁,对着丽质拱手道:“钟娘子,今日是我唐突了。”

丽质愣了愣,见他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局促地站在一旁,忽然有些想笑,原本的猜疑也减退了,也冲他回礼,道:“将军请坐吧,不知今日前来,有什么话要与妾说?”

张简在外威风赫赫,说一不二,此时面对这样一个宛如仙女的美人,却紧张得有些不知所措,直等着她先坐下,才挨到榻边小心坐下。

他先前只远远见过丽质几次,模模糊糊知道是个美人,今日是头一次这样近距离接触。

他垂着头,也不看她,更顾不上喝茶,只弯腰拱手,道:“不瞒娘子,某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托。”

丽质仔细听他说了一阵,这才明白他的来意。

原来这几日,太原的众人都见不到裴济,更摸不清他到底是何意,便托她去问一问。

她有些犹豫。

张简要问的是裴济自己的事,与她没有太大干系,她若突然插手,也不知裴济会如何想。

“某唐突,实在是因没有别的路可走。本想见一见大长公主,可是相公新丧,不好打扰,是昨日,某的一位属下提议,让魏校尉托他夫人来同娘子提一提,可某思来想去,不愿这般拐弯抹角,便干脆亲自登门,请娘子见谅。”张简见她不语,又忙着开口解释。

丽质见他如此诚恳又直接,想了想,道:“妾会寻机会将将军的话告诉裴将军,只是,也只是代为转达罢了,别的,妾什么也不会说,至于是否回应,便都看裴将军了。”

她本也想找机会问问裴济,这样的情况下他作何打算,不妨就将张简的话也带到。毕竟张简直接登门,本就没有要隐瞒任何人的意思,她也没必要太过避讳。

上峰与下属之间,正该这般直来直往,才能上下畅达。

张简见她应下,当即起身道谢,不再久留,径直离去。

……

傍晚,裴济从墓祠归来,将母亲送回屋后,便到了丽质屋里。

丽质才坐到案边,正要用晚膳,见他来了,便让又加了一副碗箸:“三郎,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在公主那儿多留一会儿呢。”

他前面多日守在墓祠中,几乎就要住在那儿了,到今日已有半个多月,才是第一回 这么早便出来。

裴济垂眸望着窄窄的案上摆着的清粥小菜,加上他这一副碗箸,恰把最后一块空着的地方填满,不由露出一丝笑来。

“我想来看看你,与你一同吃饭。”

这是两人第一回 毫不避讳地相对而坐,同桌而食。

丽质也跟着望向案上清淡的几样小菜,不由笑了,道:“还是再弄些胡饼来吧,我吃得少,你定是不够的。”

“嗯。”裴济点头应了,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丽质被她看得脸有些热,好在她夜里一向吃得极少,不过半碗粥喝下,就已饱了,待漱过口后,便好整以暇地坐在案边,大大方方回望过去。

这一回,反倒是裴济有些不自在了。

他挺直后背,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像在军中用饭似的,拿着胡饼三两口便吞下。

这样的狼吞虎咽,完全不像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贵族子弟。可偏偏他嘴边未留下一点碎屑与残渣,整个人仍十分整洁,反而又显露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卓然气质。

丽质笑望着他,杏眼晶亮如星辰:“下回慢些吃,没人和你抢。你这样,倒像是把我当作吃人的妖怪了。”

裴济没接话,只是眼神有些黯了。

她可不就是会食人的美艳女妖?只是他现在半点也碰不得了。

外头天色已经彻底暗了,夜空晴朗,二人起身,一同到屋外走一走消消食。

“三郎,今日张简将军来过了。”丽质走在他身旁,将白日的事情说了一遍。

裴济摇头:“这个张简,倒比从前灵活了,知道从你这里入手了。”

丽质转头去看他,问:“这本是你的事,我不该插手,今日这样,你可会生气?”

“不会。”裴济放慢脚步,在月色下悄悄伸出左手,将她的右手握进掌心里,“张简一向直来直往,不会拐弯抹角,我了解他的为人。你也是如此,绝不会利用身份地位做违背良心和大义的事。况且,你在我身边,他们愿来找你,可见已对你渐渐认可了。”

这一点,丽质也察觉到了。她先前听裴济说已在军中整顿过,不会有人再对她有偏见时,还心有疑虑。毕竟在外流传多年的谣言,不会因他的解释便一下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