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部落之间的分崩离析已初显端倪,想必再过两个月,便会纷纷溃败。

这日,裴济将处理好的奏折交给身边人送往洛阳后,便照常踏着夕阳余晖回屋去了。

屋里,丽质正抱着小元朗,和春月两个好奇地盯着看,见他进来,忙招手道:“三郎,你快来看看,元朗好像长牙了!”

春月站起来,笑着行礼,道:“是小娘子方才发现的,正说要告诉陛下呢,陛下就回来了。”

说完,她到一旁斟茶后,便自觉退出屋去。

裴济快步走近,一手揽着丽质的肩,另一手帮她托着儿子,跟她一起朝儿子口中看去。

小元朗见父母齐刷刷盯着自己,不由也瞪着一双圆眼睛,无辜地与这二人对视,却就是没有配合地张开嘴。

裴济左右看看,从匣子里取来个小泥人,放到儿子眼前晃一晃,待儿子伸手想摸时,又一下拿远,反复几次,便成功将儿子逗笑。

元朗一笑,肉乎乎的脸颊便鼓起来,嘴巴也跟着咧开,露出光秃秃的粉色牙床。

只见上牙床的正中偏右的位置上,隐隐有个洁白的尖角冒出,嵌在粉色之间,格外可爱,正是一颗即将长出来的小牙齿。

“果真长了!”丽质瞪着那颗小牙齿,又是高兴又是生气,“难怪方才喂他时,我觉得像被他咬了一口似的。”

裴济伸手接过儿子,在他脸上亲了下:“元朗长大了,已开始长牙了,再不久,便能学说话了。”

如今才不过五个月,孩子却像一天一个样似的,与才出生的那个皱巴巴的小婴孩判若两人。

“不过,可不能咬母亲。”他正面对着儿子,微微肃下脸,摇头道,“母亲辛辛苦苦将你生下来,该好好待她才是。”

丽质见他拿一本正经的模样对着儿子困惑无辜的小眼神,忍不住发笑:“你现在同他说,他也听不懂,可别吓着他了。”

裴济说完,已恢复和蔼的样子,道:“不会,我并未呵斥,哪里能吓到他?只是教他看到我的不赞同罢了。孩子虽小,总是能慢慢明白的。”

丽质以为有几分道理,便点头应了,又拉着他坐下饮茶:“今日我想教他说话了呢,也不知要多久能学会,我倒希望,等咱们去祭拜父亲那日,元朗能叫一声‘祖父’。”

他们先前说好,等胜了突厥,解决心头大患,再带着这份荣耀一同去看父亲。

裴济道:“看眼下的情况,大约还有两个月便能大胜,到时要将他们彻底铲除,恐怕还要多花一个月的时间。我会在战事到最关键的那几日,亲自北上,到驻军中督战,咱们会在这儿待到开春。那时,元朗该有九个多月了,兴许能说些话了。不过,即便说不了,也没关系,咱们的心意在便好。”

他说着,抬头望向这间熟悉的屋子。

这是他幼时住过的院子,其中的摆设,仍与那时有八分相似。

那时,父亲在太原任职,而他则留在大明宫,每年只有到岁末时,才会来太原与父母团聚。这儿给他留下的,都是最温馨的记忆。

如今带着妻儿住在这间院子里,仿佛又回到那时的欢欣雀跃。

想必父亲也还在某个地方静静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吧。

第133章 、养育(五)

转眼到十一月, 太原的天一日比一日冷。

前线的战事临近关键时刻,越发紧凑起来,裴济每日里接到的军报也越来越多, 时常要领着后方的将领们一同等最新的情况,并连夜送出自己的激励与建议。

如今,正是北方军民该万众一心,抵挡住突厥人最后一击的前夜。

丽质本就希望自己也能做些什么, 经多日的修养,也已恢复了充沛的精力, 当即在兰英的牵引下, 亲自召见了留守在太原府的各将士们家中的眷属, 予以赞誉与奖赏, 以示自己全力支持的态度。

随后的几日, 她思来想去,又从皇后的私库账目上划出一笔钱财,购入各大商肆库存的所有棉布,号召城中的官眷和其他已进入农闲,且会做衣裳的百姓一起缝制简单的棉服, 到时送往前线, 给军中受伤的将士们御寒。

如此忙碌, 又是大半个月, 直到十一月下旬,终于赶制出来近一万件棉服,只等最后收尾, 便要送出去。

这日午后,丽质见完裴家的几个宗亲眷属后,便又赶回院中, 陪着正在给最后两件棉服收线头的春月和青栀。

说来惭愧,她不会做这些针线活,若是现学,也赶不上时间,正有些为难的时候,反倒是裴济从旁提议,可以让旁人替她做两件,便当是她这个皇后做的就好。

听他说这话时,她下意识诧异不已:“三郎,想不到你竟会提议要我做这样偷梁换柱的事!”

裴济波澜不惊,道:“这不是偷梁换柱,这叫事出从权。天下人想看的,无非是你身为皇后,是否做到天下人的表率。你会不会做衣裳不要紧,因为你的心意是实实在在的。只要教人看到你的心意,从中受到感召,便达到了目的。”

丽质听他这般正经的解释,一时又觉得有道理,几番权衡后,便决定让春月和青栀替她来做。

他倒是一如既往的看似古板,实则懂得变通与权衡。

只是她心里到底过意不去,因此每日见她二人做时,便都自觉陪在一旁看着,不做别的事。

“好了!”春月一手捏着线头,细细的银针飞快的上下钻两回,便已将最后一处收紧,“一会儿交出去,小娘子便可不必再担心了。”

她拿剪子剪短多出的线头时,一旁的青栀也做好了。

两人都将棉服捧给丽质,她仔细检查过针脚是否压紧后,又亲自将衣服叠整齐,摆到准备好的托盘上,这才交人送到兰英的府上。

魏彭如今在河东军中的职衔已又升了不少,兰英性子爽朗,骨子里透着股令人敬佩的英气,在此待久了,也与诸将的家眷们越发熟稔,深受众人喜爱,加之又是亲姊妹,这件事,便是交给她来一手操办的。

将东西送出去,丽质这才觉得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下,当即松了口气,坐回榻上。

方才她一心都在那两件棉服上,进屋后,连衣裳都忘了脱,这时才觉得浑身涌起一股燥热。

“小娘子,屋里还烧着地龙呢,快将氅衣脱了吧!”春月捧着温水与巾帕过来,伸手就替她解开氅衣的系带。

丽质摸摸已滚烫的脸,忙又起身,拿帕子浸水绞干,擦了擦脸颊降温。

这时,青栀去而复返,手里还捧着一卷书册与几封书信:“娘子,这是洛阳宫里送来的,说是秦夫人新编好的书,要交给娘子检阅,还有两位太后,也回了信来。”

丽质一下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信件中,除了两位太后的,还有六局几位女官和秦夫人等人的。

她先拆阅了女官等人的书信,一一回复后,这才将两位太后的书信拆来阅览。

李太后的字迹一贯娟秀灵动,裴太后的字则已有些歪歪斜斜了。她年岁渐长,手上力道不足,提起笔来时常颤动。写信这样的事,本可交给身边的婢女来做,可她偏偏喜欢亲力亲为,直言要写到再提不动笔时,才请旁人代劳。

照旧都是说了宫中的日常琐事,言语间温和又亲近,信的最后,也都是嘱咐他们夫妻两个和孩子在太原要照顾好自己,不必担忧洛阳的情况。

丽质看得极仔细,先是对二人的话一一回复,随后又回忆着近来太原的事写下,最后附了裴济与元朗父子两个的日常趣事,并叮嘱两位长辈不必挂念,才算写完回信。

其实,她来太原之前,本以为两位太后的书信都应当是写给裴济的,若有话要同她说,也多半是附在给裴济的信中。

哪知,从第一封送来的信起,便统统都是寄给她的,令她心中感动异常。

她问过裴济,这才知道,这都是裴家一贯的规矩——当年李太后随夫在河东任职时,裴太后寄出的信,也都是送给李太后,若有话要交代裴琰,便在信尾多附一段。

如此甚好,不但让人感到亲切,更毫不隐瞒的坦诚之感,作为后来才加入这个家族的她来说,一点也不用担心长辈们会绕过她,同裴济说些她不知晓的事,因而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误会。

待将几封信都回完,已又过了一个时辰。

夕阳渐沉,睡了许久的小元朗醒了,被乳母抱进屋里,张着两只莲藕似的小手臂冲母亲不住挥舞,嘴里也时不时笑两声。

“小元朗是不是饿了呀?”丽质抱着儿子,满心怜爱,先在他软乎乎的脸蛋上亲两下,引得他笑个不停后,才示意乳母关门,解开衣襟给儿子哺乳。

好容易将小元朗喂饱,重新收拾好衣裙时,裴济便回来了。

他一向自觉,当即主动将越来越沉的儿子抱起来,另一手拍了拍妻子的后颈。

这一拍,却教他不由蹙眉:“冬日里这么冷,怎么还出汗了?”

丽质一愣,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到背后湿漉漉一片,隐隐还透着凉意。

“大约是屋里的地龙烧得太热了吧。”

春月“咦”一声,走近查看,替她塞了一块汗巾在背后:“屋里地龙虽暖和,却也算不上太热,小娘子穿得也不多,照理不该出汗才是。小娘子可有什么别的不适?”

话音落下,正抱着儿子轻拍的裴济眼光也一下落到她身上,关切地等着她的回答。

“没什么了,除了觉得热,别的都——”她下意识摇头,可话说到一半,却像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惊讶地瞪大眼睛,不由自主朝裴济身上瞥了一眼,“去请御医来看看吧。”

春月吓了一跳,忙出去请御医。

裴济的脸色也有些沉:“怎么了?”

丽质面色有些古怪:“我只是忽然想起来,上个月的月事已晚了十多日,到今天都还未来。”

裴济双眉紧缩,仔细揣摩她这句话,慢慢回过味来:“你是说,也许——咱们又要有孩子了?”

丽质垂下眼,望着自己才恢复平坦不过半年多的腹部,心中莫名有些堵:“先等御医来看看吧。”

春月去得快,回来得也快。身后跟着的急匆匆赶来的御医,见帝后二人神色各异,心中不免紧张,忙格外小心地诊脉、询问,待完全确定后,才长舒一口气,道:“殿下是又有了一月有余的身孕,才会有浑身燥热多汗的症状。”

榻上坐着的两人都没说话,御医一时也不知该不该高兴,只好试探着道:“臣这就先下去替殿下开药?”

倒是还在裴济怀里的小元朗,忽然咧嘴笑起来,露出上牙床上已经长得十分神气的小牙齿,似乎十分喜悦。

丽质瞪了儿子一眼,随即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裴济这才松了口气,让众人都下去后,伸手揽着她的肩,道:“是我的错,又让你受累了。”

什么时候有的,二人心知肚明。

那日他生辰后,她一连歇了几日,都未让他再靠近。恰好那日后,从洛阳带来的香料意外受潮,统统不能用了,只好请身边的宫人现制。

自二人成婚后,裴济便命人私下将那西域香料的制法带进宫中,如今他们用的都是宫中所制。

只是制香料也得几日时间,待重新用上时,丽质本想着等多点几日起效了,再与他亲近。偏偏他只等了一日,便按捺不住,这才令她再度有孕。

“是,都怪你。”丽质别过脸去,不愿看他,“我怀胎,可不光自己受累,你也得跟着受累呢。谁知,你竟不珍惜眼前的好日子!”

想着又要再经历一遍已经历过的痛苦,她实在有些气恼。

裴济此刻完全没了平日的正经,放下威仪的身段,主动凑近妻子身边,又将儿子举高些,笑道:“我受累本是应该的,若能,我恨不得直接替你吃苦。你看看元朗,咱们正好再要一个,给元朗作伴,到时候两个孩子年纪相仿,相互照顾,咱们做父母的,也能放心了,是不是?”

丽质沉默片刻,这才重新扭回头:“既然有了,便也只好安安稳稳生下来。只是,往后可得注意些。”

不必她说,裴济自然已将此事在心里分析过一遍,确认自己的错处,闻言肃起脸,郑重点头:“自然。这一回,都是我冲动了,没料那香只断了那几日,便会失效,如今知道了,日后绝不会再犯这样的错。”

他也在元朗肉乎乎的脸颊上亲一下,另一手去摸丽质的腹部:“有了元朗,再来一个这孩子,我这辈子都满足了,不必你再受累。”

两个人说着话,方才短暂的凝滞已彻底消解。

丽质靠在他怀里,捏捏儿子的小手,一边试着在儿子耳边念“父亲”、“母亲”。

元朗仍是懵懂无知,全然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只是好奇地转动小脑袋。

二人也不气恼,一同多念两遍,见他又犯困了,便让乳母抱下去睡。

待傍晚的晚膳送上来,二人同桌而食,丽质忽然“哎呀”一声,想起什么似的,道:“信!得将这事告诉祖母和母亲。幸好才写的回信得等明日一早才会送出去,这时候拿回来还来得及。”

裴济当即起身唤人,让把信送回来。

“告诉祖母和母亲,她们恐怕要欢喜得睡不着了。恰好母亲学会做衣裳了,她定又会给孩子做两件新衣裳。”

夜里,两人将事情都忙完后,沐浴梳洗,熄灯同卧在床上。

裴济一手揽着丽质,另一只手则自然地搭在她腹部轻轻抚摸,掩在黑暗里的眼眸中盛满温柔。

“从前我还担心你的身子恐怕难生养,如今一转眼,都有第二个了。”他低头去亲她的发际,声音越发含糊,“说来,两个孩子都是在咱们长途跋涉的前后有的——上一回是迁都,这一次是督战。”

“嗯。这也是缘分。”丽质觉得脸上被他蹭得有些痒,不由伸手戳他胸口,“以后少去别的地方,留在洛阳挺好的。”

裴济闷笑两声:“好,以后咱们长留洛阳,陪着祖母和母亲,也看着两个孩子长大。”

第134章 、养育(六)

转眼进正月, 这一场大战接近尾声。

突厥王庭最后一股负隅顽抗的势力即将被大燕将士击败。裴济身为天子,于新年第一日亲赴前线,犒赏河东将士, 随后便留在军中督战,直到正月末,河东军大胜,张简亲自将阿史那多毕的项上人头砍下后, 他又当场封赏,与众将连庆三天三夜, 才重新赶回太原。

来回一个月, 他本想带着丽质一同过去, 可想着她如今怀孕, 军中的条件到底比不上家中, 几番权衡商量后,只好作罢。

好在,此番再回来,这桩事便算彻底了结,只待二人祭拜过裴琰后, 便能启程回洛阳。

好在, 这一个月时间里, 经丽质的反复引导, 小元朗已经能跟着大人的声音,做些简单的模仿,磕磕巴巴说出几个单字来了。

裴济回来时, 正好就见她抱着孩子满脸高兴的样子。

“什么事这么高兴?”他解下身上染了风尘的外衣,沾水抹一把手和脸后,便大步凑到她身边。

丽质不说话, 却直接让怀里的儿子转个身面对他。

父子两个四目相对,小元朗下意识撅了撅小嘴巴,发出“呼”、“呼”的声音来。

“他在说话?”裴济一愣,随即满脸惊奇的接过孩子,低头用力亲一口,又拿另一条胳膊揽住丽质,“说的是什么?可是你教的?”

丽质点头,摇摇儿子的小手,满脸爱意:“他在喊你呢,方才说的是‘父亲’的‘父’,牙还没长全,说不清楚,‘母亲’两个字倒是说的不错。”

果然,话音落下,小元朗已经捕捉到熟悉的字眼,立刻跟着欢快地喊起来:“母、母、母、亲。”

裴济看着粉粉白白的儿子开口说话的样子,整颗心都化了,忍不住抱着他在屋里多走了两圈,又拿了好几样小玩意儿逗他玩,直到孩子累了,才放手让乳母抱下去。

待屋里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他才彻底放松下来,习惯性地凑近到妻子身边,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我一个月不在,你可曾想我?”

丽质一点也不羞赧,直接圈着他的脖颈便在他脸上亲一下,道:“那是自然,身边少一个人,还有些不习惯呢。”

裴济最爱她这般有话直说的样子,当即爱怜地抱住她:“我也一样,白日忙时还好,到夜里便总想着你有没有睡好。”

他一只手掌向下,覆在她的腹部抚摸:“这一个呢?有没有让你难受?”

丽质也跟着将视线下移,摇头道:“没有,大约因为是第二胎了,这一个乖得很,既没吐,也没发热,御医也说,眼下胎相安稳,一切都好。”

“那我便放心了。”裴济将低垂的目光收回,却不自觉扫过她近在眼前的丰软身躯,立刻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分别整整一个月,他已成了干柴,一点即燃。

丽质对他早已了解透彻,一抬头撞进他幽黯的眼眸中时,也不惊讶,只是脸颊上悄悄升腾起一阵绯色,看得他越发意动。

“已近四个月了……”他意味深长地低叹,双手已熟稔地扶住她的腰,上下摩挲起来。

丽质没推却,抬起身任他将衣带解开,后退两步坐到长案上,仰头含住他的喉结处,轻声嘱咐:“你当心些,别伤着孩子。”

“好。”裴济有些受不了,一手撑在长案边缘紧紧捏着,另一手握住她的肩不住游移,一面与她纠缠亲吻,一面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定要控制好自己,绝不能再让她意外怀胎。

……

接下来的两日,二人难得有空闲,过了一番相互依偎,只属于自己的日子。

祭拜定在二月初五,二人不愿劳动旁人,并未声张,只让祖宅中的人私下安排好。

为表尊敬,二人皆沐浴焚香,着装齐整,面容肃穆,抱着元朗准确地踩着时候到墓祠之中。

祭拜自有规矩。

二人先照着规矩一丝不苟地行完礼,才让旁人都退远些,单独抱着元朗留下。

裴济挺直脊背跪在蒲团上,双眼肃穆,望着眼前的“裴琰”二字,久久没有出声。

丽质静静跟在一旁,并未出声打扰他。他在外时,一向是少言寡语的,只有没旁人时,才会在她面前显出不一样的一面。如今,虽已让旁人都退下了,可面对亡父,在心中徘徊了整整一两年的话,也并非那么轻易就能吐出。

寂静中,裴济出神许久,才慢慢开口,唤了一声“父亲”。

只是这一声,他的眼眶便忽然红了,胸中积攒多时的情绪被激发,正四处寻找出口。

丽质侧目望他,悄无声息地握住他的一只手。

他目光没动,被她握住的手却倏然收紧,将她的掌心牢牢包裹住,静了片刻,才深吸一口气,慢慢露出微笑:“父亲,儿子已经成家了,连孩子也快有第二个了。”

说着,他抱着元朗的那只手拍了拍,一下吸引了孩子的注意。

丽质凑近些,冲儿子循循善诱:“小元朗,咱们叫一声‘祖父’,‘祖’。”

元朗眨眨眼,盯着母亲的样子,下意识跟着撅起小嘴巴,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主”,接着又跟着说了一个“呼”,算是喊了一声“祖父”。

裴济鼓励地冲儿子笑笑,又抬头继续道:“父亲,这是您的长孙元朗,他如今已会叫‘祖父’了。这孩子生得健壮又听话,一点儿也不必像我少时那样多灾多病,给父母添许多麻烦。”

他转头看着丽质:“这都多亏了丽娘,您的儿媳。她受了许多苦,如今还要替我们生第二个孩子。”

两人在墓前,相对微笑。

待絮絮叨叨将这两年来家中的变化说完后,裴济将儿子交给丽质抱着,自己则从袋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金狼头来,郑重摆在墓前。

那狼头样貌凶恶,四面还沾染着血污,却没掩住其中的灿灿金光。狼是突厥的象征,这俨然是从战场上带回来的。

裴济郑重地磕了三个头,道:“父亲,这是从突厥王庭旗纛上折下的金狼头。经整整一年的准备,和这几个月的奋战,咱们大燕的将士终于将他们彻底打败,赶入北方大漠,扰了咱们汉人数百年的心头大患终于被彻底拔出了!儿子知道,父亲此生心愿,便是能保住北方百姓的安定,如今,儿子已替父亲实现了……”

说到此处,他难掩心中激动,终是没忍住,默默闭上眼,久久没有起身。

裴家数代人镇守河东,前朝初定,条件艰苦时,便以抵御突厥为己任,到后来,前朝国力日盛,虽曾有过短暂的安定,到底因皇帝少了些魄力,没能将威胁彻底铲除。

如今,这一愿望终得实现,裴济自然激动难当。

丽质腾出一只手来轻拍他后背,元朗也极有眼色地没出声。

好一会儿,待他情绪彻底得到宣泄,丽质便笑着拿出李太后亲手做的那几件衣物:“可别把这个忘了,母亲的一片心意呢。”

“对,这才是最重要的,母亲交代的话可不能忘。”他伸手接过,放到墓前,“母亲如今已学会做衣裳了,这些都是她亲手做的,父亲见到,定十分欢喜。”

气氛慢慢恢复温馨和睦,二人带着孩子,又说了说近两年里两位太后的情况,和其他几位叔伯、堂兄弟的近况,直到一个时辰后,两人才相携着起身离开。

元朗早已困得迷糊不已,被乳母抱去睡下了,夫妻两个却没急着回去,转而坐到院中的廊下,并肩望着渐渐低沉的夕阳。

天空被染出一片绚烂光彩,映照着两人的身影,长长的投射在地上,不分彼此。

“三郎啊,为何我现在觉得,咱们都像是已经年过花甲的老人了呢?”丽质被春日的暖阳照得浑身舒坦,侧头靠在裴济怀里,眯眼出声。

明明是一对才二十多岁的年轻夫妻,可此刻沐浴在夕阳里,那种熟悉又温暖的感受,却好像是已经相处了几十年的年迈夫妇。

“大约是缘分吧。照佛家说的,咱们生来注定就是夫妻。”

裴济将她搂紧,轻笑着回答她的傻话。

“这话我信。”丽质却抬起头来,捧着他的脸道,“三郎,若没你在,我想我这辈子都没机会知道美满的滋味。遇上了你,我的一切才慢慢好起来。”

“嗯。”裴济抵着她的额头,轻轻摩挲,眼里满是温柔爱意,“我也一样。”

往后这一辈子,他们像现在这样一直走下去,大约再不会有遗憾了。

第135章 、回忆(一)

隆启二十三年十一月三十, 洛阳终于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冬雪。

李太后一早便醒了,无力地半靠在床上,趁舒娘让人将殿里的门窗都推开透气时, 就见到外头的银装素裹,不由微笑起来:“今年的雪总算是来了啊。”

北风裹挟着凉意钻进屋中,冲破炭火带来的暖意,一下涌入她喉间, 令她忍不住捂着嘴咳嗽起来。

舒娘忙迈着略微蹒跚的步子走近,替她在偎得紧紧的绒被外又多披了件薄毯, 再将温热的茶水送到她唇边:“殿下快喝些热的, 别冻着了。”

李太后饮了两口温茶, 等喉间热起来, 将痒意压下, 才重新靠回枕头上,摆手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舒娘仔细观察她的脸色,见确无异样,才起身去将放着早膳的几案端来, 服侍她一点点吃下。

才吃完, 外面的宫人便道:“皇后殿下来了。”

李太后漱过口, 摆摆手让将几案端走后, 丽质已进来了,冲她笑着行完礼便坐到床边,问:“母亲昨夜睡得可好?”

李太后身上没力, 脸上却温柔笑着,轻声道:“我好着呢,没什么大事, 是你们太担心了。”

丽质没正面回应,只垂下眼道:“为人子女,自然最关心母亲的身体。昨日元英还让人知会,说是已在回洛阳的路上了,她也想着祖母呢。”

元英便是她那年在太原怀上的女儿,去年初才嫁了人,因夫君被外调扬州,便也跟着去了,如今听闻李太后病重,就忙不迭要赶回来。

李太后的病起于一个月前的一次宫宴。

那日本是太子的元朗同准太子妃过庚帖的日子,李太后高兴,便请了准太子妃的娘家人,和几位宗亲夫人一同在宫中小聚,谁知宴到一半,原本正开怀而笑的太后却忽然当众晕倒。

幸好御医来得及时,连番看诊查问后,道是太后年迈,身体疲乏所致,多加休养便好。可未等众人松一口气,接下来这一个月里,太后却始终卧床不起,原本康健的身子也一日比一日虚弱。

几个御医反复诊断商讨,最终仍是将原因归咎到年迈体衰上。

若是寻常疾病,再凶险,也有药可医,唯有衰老,药石无用。

李太后今年已过了花甲之年,一辈子没受过什么苦,在寻常人眼里,已能称得上福气不浅了,御医更宽慰众人,称太后尚能支撑一段时间,可对亲人而言,仍是难以接受。

舒娘见时候差不多了,便将敞开的门窗重新关严实。

丽质见状,伸手替李太后将后来搭上去的薄毯取下,将暖炉也拿走一个。

李太后听见唯一的孙女也急着回来,一时也不再宽慰旁人。毕竟,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

当初,他们就是这样送走了裴太后,如今,大约该轮到她了。

人到暮年时,总容易想起过去。不知怎的,一听说孙女的事,她脑中就自然回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她半躺下,双目注视着床顶的锦绣纹样,忽然便道:“孩子,我还没同你说过我和你们父亲的事吧?”

丽质轻轻握住她搁在床沿的手,笑道:“没有,不如趁着今日三郎还没来,母亲先悄悄同我说说。”

李太后点头,慈爱的面容间露出几分温柔的怀念。

“那时候,我也像咱们元英一样,还是长安城里受父亲和兄长宠爱的公主呢。”

……

昭成八年,长安城南芙蓉园。

今日是太子寿辰,由皇帝允许,在芙蓉园曲水畔设宴,邀城中宗亲、贵族家中的年轻郎君与娘子前来。

没有长辈们在场,芙蓉园里本该是一片热闹轻松的气氛,可身为寿星的太子饮了两杯酒后,面色便有些不好,周遭作陪的人自然也不敢肆意欢笑。

“那些胡虏真是欺人太甚!不过仗着多养了几匹好马罢了,竟敢对我大魏大放厥词!一个茹毛饮血、尚未开化的野蛮之人,竟敢扬言要我大魏的公主去和亲!”

太子胸中怒意难当,将举到唇边的酒杯重重搁下,发出突兀的声响,令周遭众人一下收声。

好好的日子,方才也不知是谁,无意提起先朝和亲公主的逸闻,一下便将太子近来按在心里的怒火引出。

半个月前,突厥王庭新继位的达都可汗阿史那思力,不但不时抢掠边境百姓,甚至扬言,要大魏皇帝将最宠爱的寿昌公主嫁给他和亲,否则便要大举挥兵南下。

此举无疑是在挑战大魏天子的颜面。

若是放在从前,皇帝定毫不畏惧地断然拒绝,不惜发兵,也要扬大魏国威。

可如今的大魏,实不能与当年同日而语。

自前年的一场天灾后,中原大片土地都陷入饥荒长达半年之久,国中人口骤减,饿殍遍野,经过这一年多的休养生息,方喘过气来。此时,实在不宜大肆兴兵。

上至天子,下至朝臣,人人心知肚明,虽在朝堂上痛骂胡虏无耻,却鲜少有人主张直接开战,甚至已有几位文臣私下议论,是否当真该令寿昌公主和亲。

太子年轻意气,自然怒火中烧。

众人见状,暗中交换眼色,随即便有人起身附和:“殿下说得不错,区区胡虏,尚未开化,却敢出言求娶寿昌公主,当真是不自量力!”

“是啊,不自量力,公主金枝玉叶,岂是他们能觊觎的。”

七嘴八舌之间,太子冷冷扫视众人:“诸位既都以为此乃不自量力,不知有哪位,愿领兵一战,挫一挫他们的锐气?”

一语出,四下再度陷入沉寂,众人你看我,我看他,却没一个人愿做这出头鸟。

饶是太子早就料到,心里也不禁冷笑一声。

在朝堂上,这些年轻郎君和娘子的父祖辈们,便是这样沉默以对。他的岳丈杜尚书请天子点将应战,反而遭到别的朝臣的反对。

“哼,原来不过都是口中逞能罢了。”太子垂眼坐在主座上,面上的不愉显而易见。

太子妃杜氏见气氛凝滞,不由左右观望一番,最后将目光落在身侧的寿昌公主李华庄身上。

“华儿,今日是你兄长的寿辰,咱们该高兴些,你劝劝他。”她捏了捏李华庄的衣角,凑近低语一番。

华庄正有些出神,闻言才发现宴上有不少人已将目光都落到她的身上,似乎盼着她这个正被议论的主角能开口说两句。

她心里闪过几分无奈与难受,随即调整心绪,轻松笑道:“太子哥哥,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别说气话。一切都是未定的事,我还没发愁呢。”

她一向是爽朗豁达的性情。起初听闻此事,心中也不免恐惧、忧愁,满是抗拒,到如今,半个多月,始终未有定论,她倒也慢慢平静下来,不再过于担忧了。

她想,若当真躲不过,便更应该好好珍惜眼下的日子才是。

只是,当众说起自己的婚事,还是在如此尴尬的境地中,她一个不过十六岁的小娘子,心里仍有些怅惘,一番话说罢,便不自觉扭开视线。

谁知,这一转头,正对上斜对面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眸。

她愣了愣,眨眼望着那个与她对视,却丝毫没有退缩的沉默郎君,下意识感到陌生又熟悉。

那郎君看来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量修长健硕,五官棱角分明,整个人俊朗之间,有种内敛深沉的气质,在周遭其他二十左右的贵族子弟们之中显得与众不同。

华庄多看一眼,移开眼后,才渐渐回想起来,那人叫裴琰,是河东节度使裴绍之子,常年驻守太原,似乎已在军中任职,鲜少回京,这一次,也是因其父进京述职,才一同回来。

军中出身,难怪与其他爱享乐的贵族子弟不同。

华庄心底叹了一句,没再多想。

众人随着她方才的话,试探着想要继续交谈说笑,却听礼部尚书之子刘七郎忽然迟疑道:“依鄙人之见,公主的事,也并非定要靠大兴兵马才能解决。”

话音落下,太子已抬头望过去,示意他继续说,其他人也跟着将目光投去,令他稍显稚嫩的脸庞间闪过一丝红晕。

“达都可汗指明要求娶寿昌公主,可若寿昌公主已经出嫁,他自然只能作罢……到时,再另封公主,下嫁突厥,既可全我大魏颜面,又能免去一场战事。”

他说完,便有些紧张地看着太子,似乎盼着能得到些许赞赏。

然而太子低垂着眼眸,却没出声,其他人也都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这样的法子,旁人哪里会想不到?可这到底是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谁也不会主动提出来。若堂堂公主,当真为了躲一个胡虏的求婚,而匆匆出嫁,落在百姓眼里,该是如何的懦弱?

偏偏刘七郎年纪小,思虑不周,竟然当众说了出来。现在见众人神色不对,才慢慢回过味来。

正待他尴尬得不知所措时,华庄却从座上起身,当着众人的面,向刘七郎遥遥作揖:“多谢刘郎君的好意,这的确是个法子。”

众人一时哗然,以为公主当真有此意。

谁知,接下来她却话锋一转:“我明白,陛下与太子殿下,乃至诸位,都是出于对我的维护,才会忧心至此,我心中感激不尽。然而,我身为大魏的公主,除了享受荣华,受万人敬仰瞩目,也不能忘了身上承担的责任。如今,我大魏正是灾后重建的时候,不宜大肆兴兵。若最后,陛下决定与突厥议和,我这个公主,绝不会逃避自己的职责。不过就是和亲,我去便是。”

这一番话是将她心里摇摆多日后,终于下定的决心说了出来。

众人听罢,都有些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