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还是滨海明珠大酒店,连包间也是昨天那个包间,连风君子都奇怪周颂为什么变的这么大方起来,就是为了请一个不相关的女人吃顿饭?风君子坐在那里心生感慨,似乎这个社会上有大部分事情都是在酒桌上发生的,白天的工作时间只是一种铺垫和掩护,自己能够记起来的大部分重要事情似乎都与某个饭局有关。他不由的又想起了宋教授有一篇《酒席与中国古代官场文化》的所谓论文。

秦无衣说她最怕喝醉了,风君子确实也有这个想法,想让她多喝几杯。风君子酒量尚可,而且他知道周颂的酒量比他好的多,他们两个人联手想让一个小女子多喝几杯并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可是三杯下肚之后,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发现如果论酒量,他和周颂加起来恐怕也不是秦无衣的对手。

虽然秦无衣做出一副娇滴滴不胜酒力的样子,半推半就的喝了几杯就开始说自己有点多了,但是风君子注意观察她端杯、送杯的姿势,酒入口、入喉时细微的表情,却发现这个女人在酒场上绝对不是一般的战士。除非是从来没有喝过酒的人,否则对酒都有自己的感受,对自己的酒量恐怕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久而久之通过一个人在喝酒时流露出来的动作与表情细节也能大概知道一二,风君子甚至能看出来什么样的人可以在多长时间内醉倒。可是现在风君子知道自己今天恐怕看不到秦无衣醉倒的样子。

风君子放弃了让秦无衣多喝几杯再说正事的想法,问道:“秦小姐真是神通广大,你怎么知道宋教授住在我家?”

“想知道吗?可惜这是我的秘密,不能告诉你们。” 秦无衣的回答使用了女人最擅长的一招──耍赖,对这一招风君子一点办法都没有。这时候周颂也感到好奇,也问秦无衣:“秦小姐找宋教授有什么事,公事还是私事?”在提到“私事”这两个字的时候,周颂明显加重了语气。

风君子不禁有点担心,虽然他听宋教授说过“狐狸精”的事,但那毕竟是宋教授的隐私,也没有告诉周颂。他怕这个女人不知轻重的将她和宋教授之间的风流韵事讲出来,搞得日后尴尬。但是秦无衣的回答却让他放心多了。

秦无衣一本正经的说:“是公事,我是受建江招商办和建江文化产业股份有限公司的委托,来请宋教授的。一是请宋教授担任建江文化公司的独立董事,二是希望他能够修改一下上次他来建江考察时,对建江一个市政项目的专家调研意见。”

这下子轮到风君子感到意外了,他可不知道这么多内情,连忙问:“建江对宋教授就那么看重,建江文化是上市公司我知道,这个独立董事为什么非要请宋教授来当?还有你们市搞什么项目,宋教授的意见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

秦无衣叹气道:“也许宋教授自己认为没什么关系,可是省里面的主管领导可不这么认为,认为这么大的项目投资需要专家论证,而且点名要听宋教授的意见,而且也暗示希望宋教授能够参与。现在这个项目就是由招商办和市属企业建江文化公司牵头搞的,能把宋教授直接拉进来不就一切都好办了。”

“为什么省里的主管领导要点宋教授的名字?”周颂也觉得奇怪了。

“宋教授很重要嘛,他不仅是民俗文化权威专家,而且他的大舅子就是省里分管领导再上面的领导,”秦无衣的解释很干脆。

周颂用一种责怪的眼光看了风君子一眼,似乎在问风君子为什么没有把宋教授的这个背景跟他介绍。风君子苦笑,他知道宋教授的这个背景,但是这也是宋教授的一个心病。早年宋教授和夫人闹矛盾的时候,两口子伴嘴宋夫人总要提到“你看我哥如何如何,而你现在又如何如何”之类的话茬,这恐怕是宋教授最不愿意听的了。夫人说他当然没有办法,可是在外面的场合宋教授其实最不愿意别人提到他那位有权有势的大舅子。这是宋教授的家事,风君子也不想当着秦无衣的面对周颂说,所以对周颂的眼光就装作没看见。

周颂显然又接着在问他更感兴趣的问题:“请问秦小姐你说的这个项目是什么项目,不知道像我这样的小本生意有没有机会凑凑热闹?”

秦无衣:“主体项目是要在我市的世界文化遗址的旁边,建设一个亚洲最大的世界文化公园,发挥自然风光、人文景观、历史遗迹的优势,带动旅游、商贸、投资的发展。”秦无衣这段话大概是平时说熟了,讲起来跟念书一样。

“亚洲最大,好大的口气,同样的项目别的地方也在搞,到底谁才是最大的?”周颂问道。

风君子替秦无衣回答:“我们的口号是不要最佳、只要最大!”秦无衣瞪了风君子一眼。

周颂接着问:“那么配套项目呢?”

秦无衣:“配套项目还包括商务中心、五星级酒店、高尔夫球场。”

周颂:“现在的项目进行到哪一步?”

秦无衣:“刚刚开始,现在进行到土地规划阶段。”

风君子又说话了:“什么土地规划,是不是把庄稼地用红笔划圈变成了城建用地。周土豪你赶紧和秦小姐套套近乎,说不定你发财的机会又来了。这个项目最后我不知道怎么样,这片土地现在肯定是要升值的。”

秦无衣:“风老师你叫他周土豪?”

周颂:“这是开玩笑,我也叫他伪君子,你们这个项目计划投资多少?”

秦无衣:“初步概算三十亿左右,市财政出一部分做配套设施,建江文化用上市募集资金投入一部分,银行贷款解决一部分,现在我们正在做招商引资工作,希望解决剩下的一部分。”

风君子又问:“市财政的钱哪里出,建江市好像很有钱嘛?”

秦无衣:“市财政可以通过出让土地先筹集一部分资金,我们现在主要的工作就是在引入投资人。而且我们市经济还可以,市财政还是有钱的。”

风君子:“我知道你们市是一个出口创汇大市,主要是对日本,我现在夏天睡的草席好像也是你们市生产的。”

秦无衣有点得意的说:“你说的是蔺草席,那可是我们市的主要经济支柱之一,这几年才发展起来的,说起来这也是我们招商办的重要工作成果。你知道吗,我们建江的蔺草席在东南亚特别是在日本市场上占有率是第一的。”

周颂也有点感兴趣了,插口问:“不就是草席吗?有多大的市场。”

秦无衣:“周先生不了解情况,席子是日本、韩国一带日常生活中的必需品,他们很多榻榻米、坐垫都是用的蔺草席,市场不小啊。”

风君子说:“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你们招来的这些投资商大多也是日本人吧?”

秦无衣:“是啊我们在土地、税收、用工等方面都有很多优惠政策,所以才把他们引来了。”

风君子冷笑说:“就算你们不优惠,这些鬼子也不会在国内生产,我不知道你们是招商引资还是引狼入室。”

周颂不解的问:“伪君子此话怎讲?”

风君子:“席子在日本传统风俗中很重要,如果宋教授身在日本,弄不好也会搞出个席文化专题来。可惜的是,席子虽然好,却是有毒的。”

周颂:“有毒的席子你还睡?”

风君子:“人用的席子当然没有毒,可是蔺草席在加工过程中却有毒害,有非常多有毒的粉尘,对于工人来说从事这个工作简直就等于慢性自杀,所以生产环节的环境控制成本以及雇工成本、赔偿成本非常高。在日本的法律环境下恐怕生产不起。当地工人有得矽肺这种病的,秦小姐不会不知道吧?”

秦无衣似乎被风君子说的有点尴尬:“确实有这么回事,我们市政府也非常重视,定期组织工人体检,确实也发现了一些工人有肺部病变,也及时采取了治疗措施,以前我们市组织了一次蔺草加工企业安全生产大检查,发现有百分之八的工人不再适合从事这个工作,我们也及时做了相应的安排。”

周颂:“百分之八?这个数字可不小啊!”

风君子:“百分之八?可是有人告诉我,工人在建江那些生产企业的环境下有肺部病变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而且这个人还到当地的企业去实地考察过,他说有些人即使现在检查没有问题,将来肺部功能也必然会受影响。不过这些都是外地招来的农民工,将来的事情恐怕不归你们建江市管了。”

秦无衣:“什么人告诉你的?你干嘛要相信这种人的话。”

风君子:“不是别的什么人,就是宋教授,好像秦小姐是不是也陪过宋教授去参观建江当地的经济支柱产业,宋教授可考察的很仔细。不知道你现在明不明白为什么宋教授不太愿意参加你们建江的项目,这叫恨鸟及乌。”

秦无衣没想到风君子会提到宋教授,一时之间没有话说,周颂见谈话的气氛有点紧张,赶紧打圆场:“这些事情也不能怪秦小姐,她也不过是个跑腿的,不谈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了。”

风君子提到宋教授,这才想到要赶紧想办法通知宋教授“狐狸精”找上门来了,借口要上洗手间,出门联系宋教授。

第一部 神欺鬼骗 第21章、岂曰无衣

风君子刚出门,周颂赶紧对秦无衣解释道:“秦小姐不要介意风老师刚才说的话,他就是这样,想到什么说什么,不是针对你的。”

秦无衣似乎一点不介意的笑了:“他说的也是实话,我怎么可能介意,我就欣赏你们这样爱憎分明的人,”接着俯身小声的问周颂:“鸿门宴上刘邦借尿遁逃走,刚才风老师也用这一招,你知道他是干什么去了吗?”

周颂:“秦小姐多心了,我知道他一喝啤酒就要上洗手间。”

秦无衣笑着说:“我怎么可能会猜错,他一定是找借口出去通知宋教授,告诉他我来了。其实宋教授没必要躲着我,我只诚心诚意来请他,又不是想把他怎么样。”

周颂问:“宋教授在他的报告中对你们的项目提了否定意见?”

秦无衣:“也差不多,宋教授也没有否定项目的可行性,不过他建议市里应该把投资用到别的地方去,比如说普及义务教育、改善工人劳动环境。这些建议虽然好,却不符合市里发展经济、提高GDP的工作目标,事情得一步一步来嘛,既然你们是朋友可以帮我说服说服他。”

周颂敷衍的点了点头,然后转移话题又问:“秦小姐的名字真有意思,难道真的是每天看着衣柜觉得没有衣服穿吗?我觉得像秦小姐这样天生丽质无论怎么去打扮都是很好看的。”

秦无衣抬头看着周颂,一字一句的念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周颂吃了一惊,这就是刚才风君子提到的那首诗,看来秦无衣不仅知道而且背的很熟,如果风君子在场恐怕也会改变对秦无衣的印象,这个女人不是他想象中的花瓶。此时秦无衣又似笑非笑的问周颂:“周先生能帮我解释解释吗?”

周颂也来了兴致,抑扬顿挫的念道:“谁说我没有武装,战袍与你分享,国王擂响了战鼓,且擦亮我的长枪,一起奔向战场,”然后接着问道:“你父亲一定是个军人?”

秦无衣笑了:“周先生翻译的真不错,不过这首诗也可以当作情诗来读,暗示了男女之间可以发生的事情。不知道我理解的对不对?其实这也是很多男人看见无衣两个字的时候无聊的想法,周先生当然不会是这种人了。”

周颂被这番话说的有点晕头转向,他也分不清楚秦无衣这是挑逗呢还是夸奖他,总之他觉得秦无衣这个人很有意思,至少他是越来越感兴趣了。世界上就有那么一种女人,虽然并没有打算和对面的男士们有什么亲密的关系,但也喜欢尽量营造一种气氛,让男人们不由自主的想入非非,从而获得一种成就感。谈话的气氛越来越暧昧了,周颂的兴致也越来越高。

推杯换盏之间,话题转到了建江的“文化新城”项目上,秦无衣笑盈盈的对周颂说:“周先生你真应该去我那儿看看,现在正是投资圈地的好时机,你们滨海已经有人在那里投资了,这次我们考察团来的目的主要就是为了招商,这也算我们的工作成果。”

周颂:“滨海还有人在建江投资?是谁?”

秦无衣:“周先生一定认识,他可是你们滨海的名人,叫卫伯兮。”

周颂听见卫伯兮的名字,吃了一惊,正待细问,风君子回来了。风君子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和宋教授一起,这有点出乎于秦无衣的意料。也许是风君子费了一翻口舌劝宋教授来的,也许是宋教授自己想明白了,既然“狐狸精”已经找上门,躲不过去还不如干脆迎上去。

秦无衣见到宋教授,似乎是在撒娇一样责怪他:“你回来了也不呆在家里,害的我到处找,原来是风老师把你藏起来了。”

宋教授似乎有点尴尬,回答道:“我正准备联系你呢,没想到你先找到他们了。”

秦无衣不依不饶:“骗我了吧,明明是跑到风老师那儿躲我,要么为什么不呆在自己家里?”

风君子反常的一脸严肃,对秦无衣说:“秦小姐你误会了,宋教授确实是躲到我家了,但不是为了躲什么人。”

秦无衣:“哦?不躲人躲什么?”

风君子心中暗想当然是在躲“狐狸精”,嘴上却说道:“宋教授不想说,因为他不想让别人误会他迷信或者胆小,也不想吓着你,但是我知道,他在躲不干净的东西。”

秦无衣显然被吓了一跳,问:“你们不要吓唬我,世界上哪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鬼怪小说看多了吧,故意编故事来骗我。”

宋教授显然与风君子早有默契,缓缓的说:“这件事情我本来不想跟你说,因为说出来怕你害怕或者不相信,但确实是真的。我最近确实遇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说起这件事情恐怕还和我在建江的经历有关。”

周颂和秦无衣听得一头雾水,齐声问:“宋教授不要卖关子了,赶紧告诉我们怎么回事吧。”

宋教授低下头似乎在沉思,一面用一种舒缓的语气讲了一个故事,以下是宋教授的讲述:风君子说我到建江考察过蔺草加工企业的事情你们已经听说了,其实我不像风君子讲的那样考察的很仔细,得出什么百分之百的结论,实际上我只见过一个得病的工人,那个工人不是外地的民工,就是建江当地的农民。

建江当地人很少到蔺草加工企业打工的,但是也有,这个人就是其中一个。他本来是当地的农民,但是后来他们村的土地被政府征用了,就是要用来开发世界文化公园的那个地方。拿了一次性补偿之后,政府给办了城镇户口,没有地种也就没有事做,恰好孩子上高中需要花钱,补偿金总是不够的,还是要想办法找工作,没有办法就到附近的蔺草加工厂去打工。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工厂上班了,因为他已经不能继续劳动了。他家住在世界文化公园规划区的附近,我也是到当地看风景兼考察碰巧碰到他的家人的。他女人以为我是上面来的什么大干部下来视察的,拉住我说个没完,总之是讲他男人的事情,希望我能给个说法。后来我到他家里去了,看见他之后才觉得非常震惊。

确切的说他当时已经不算一个人了,就躺在那里,全身肌肉几乎都已经干缩了,像一具骷髅,或者说是一具活的木乃伊,他没死,因为他还在呼吸,从肺里发出的呼吸声就像拉风箱一样。

这个木乃伊一句一句的非常艰难的和我讲了他的得病过程。最初他的身体很好,到附近的一家加工厂去打工,主要是给蔺草上色,车间里到处弥漫着一种绿色的烟尘,虽然带着口罩,但是似乎一点用都没有,每天下班后吐的痰都带着一种绿油油的颜色。没人告诉他这个工作有什么危险。

有时候上面有人来检察,工厂会给他们发一个简易的防毒面具,车间里的排风机也会打开一段时间,其实情况是一样的,防毒面具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换滤芯了,虽然像个样子根本不起作用。后来他感觉身体越来越差,经常感到呼吸困难,咳的痰也越来越多,还带着血丝。

后来市里组织了一次工人体检,他被告知得了肺结核,不能再继续工作,就这么下岗了,再后来厂里好像给了他三千块钱,不知道是什么费用。他一直在吃卫生所发给他的药,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吃这些药,也没问这些药谁给的,总之以为是政府给他治病的。过了一段时间,才有个医生告诉他,自己得了矽肺,需要卧床休息。

开始他不知道矽肺几乎是无药可治的,只能采用保守治疗的方法,所谓保守治疗对于他来说就是在等死。后来他知道了,他想不通,总想找人要个说法,家里人曾经也找过很多人,这一次又找到了我,以为我是上面来视察的领导。

这个人说话的时候很平静,似乎对于生死已经没有办法去选择,所以也没有什么害怕,但是我看得出来他的眼神充满希望,希望我能给他一个说法,给他家里一个交代。我只能安慰他,把我身上的钱都留给他女人,并且答应他一定要给他一个交待,虽然我知道我做不到,但是对这样一个人却没办法拒绝。

宋教授的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大家都没有说话,风君子突然问道:“他还没死,宋教授怎么说自己躲的是不干净的东西呢?”

宋教授叹了一口气,接着往下转述:

是的,当时他还活着,我走的时候他很高兴,终于上面有人肯听他诉说自己的事情了,他也相信会有人给他家人一个交待的,虽然我自己心里知道我还没这个能力。看当时这个人的情景,他也挨不了多久了。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在我从光州回滨海的第一天晚上,我洗完澡正准备睡觉的时候,突然听见好像有敲门的声音,我起身开门却什么人也没看到,以为自己听错了又回去接着睡。但是刚躺下就又听见有敲门声,我再去开门门外仍然什么人也没有,我以为有什么人恶作剧,出门找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人影。我再回去接着睡的时候就怎么也睡不着了,我注意仔细听门外的动静,过了一会儿果然又听见了敲门的声音。

我几乎是冲过去开的门,但是什么也没看见。我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但是当时却非常害怕,我对着空气大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这时候我似乎听见了一个声音──咳嗽的声音,这个咳嗽声就像从一个空洞的风箱里发出来的,还带着一种摩擦的噪音,我突然想起来我是在什么地方听过这种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