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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你不是认识他么?”

百里屠苏阖上眼,平淡地说道:“以前的事情,我大都不记得了,是不是曾经认识他,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是说,想不起来了?”风晴雪一时怔住,“和自己在一起的人、说过的话,都想不起来?”

百里屠苏微微点头。

“怎么会这样呢?”风晴雪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似乎在设身处地地想象那种感觉:“一定很难过吧…”

百里屠苏想要说并没有,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风晴雪粉拳紧握,好像在给谁打气:“苏苏你真坚强,你不记得也没有关系,我自己去找大哥就好了,会找到的…”

百里屠苏没见过这样的女孩,脸上永远挂着乐观、真诚的笑容,对整个世界都抱着期待和热忱。他不禁睁开眼看向她,好像在看一轮明月。

“对了苏苏,你背的剑,我以前好像见过。”

风晴雪跳上一棵较为粗壮的梅树,坐在枝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百里屠苏眉心微蹙,凝起了精神。

“我大哥的卷轴里画了好几把剑,其中之一和你这把很像,不过没有断。”

“你…究竟从何而来?所习心法又师承何人?”

百里屠苏只觉得这女子身上处处是谜,且仿佛与自己有所牵绊,只是不知道,是否该探究下去。

风晴雪却露出为难之色:“从哪里来…这我不能说。心法是大哥教我的,是不是用这个心法就可以治你的病?那我可以…”

百里屠苏闻言,突然冷淡地打断她:“我乃不祥之人,结识无益。”

“可谁都不理你的话,不会孤单吗?”

“与你无关。”百里屠苏转身欲走。

风晴雪从梅树上跳下来,挡在百里屠苏面前:“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啊,自从苏苏做淫贼的那天起,我们俩的缘分就已经有了。婆婆说过,人和人只要遇上,无论是一个时辰也好,一天也好,缘分也就抹不掉了。”

听到“淫贼”这个称呼,百里屠苏脸上漾起一层赧然的微怒:“休要再提‘淫贼’二字!”

“所以呢,刚才那些人对你凶,我就在他们身上放了跳跳。琴川那个请我吃饭的哥哥教过我,好兄弟,要讲义气!”风晴雪忽然笑眯眯地说道。

百里屠苏闻之惊怒:“那是何物?有毒?!”

“跳跳就是跳跳嘛。”风晴雪只是笑,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解药拿来!”百里屠苏急得瞪大了眼睛。虽然那些人对自己拔剑相向,但在百里屠苏的心中,他们毕竟是同门,他绝不希望任何同门师兄弟受到伤害。

“解药?被跳蚤咬也有药治吗?苏苏放心,我见你挺喜欢那个辫子姑娘,所以在她身上撒了驱虫子的粉,她不会被咬的。”

百里屠苏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憋了许久才丢下八个字:“乱七八糟!多管闲事!”

这一夜,百里屠苏很晚才睡着。奇怪的,竟是一夜无梦;那种心头暖暖的感觉似乎又萦绕在心头,安抚了无限纷乱遐思的梦魂。

待他清晨醒来之时,风晴雪仍然酣睡在不远处。那呼吸之声,犹如昨夜睡梦中所闻的一般平缓,宁静。

风晴雪,就这样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当然,也是丝毫不管百里屠苏那沉默的反对意见。按照欧阳少恭的指引,一行五人早早地起行,不及晌午,便赶到了长江渡口。搭上渡船,不多时便可过江,去到那个叫做江都的大城,也是这盛世之中天下第一的繁华富贵之乡。

第二章 盛世江都

走出去好远,百里屠苏仍觉得能闻到那一团酒气,身后隐约传来醉狂之句:『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运命之事

江都。

江南第一大城。

此地拥吴楚而连中原,濒东海而纳大川,商贾云集,货殖繁兴。

纵使众人心系追回玉横一事,也难免被这繁华的大城一时迷了双眼。

此时娇春,正当琼花盛开,叶茂花繁,烟雨蒙蒙。亭台楼阁藏在看不透、望不尽的阳春烟景里,让人留恋不忍离去。方兰生只恨两只眼睛太少,四下探看着,一边催问欧阳少恭:“少恭,你说的那个善卜的异人在哪里?待我们找过了他,可得在城里好好转转!”

欧阳少恭笑笑,领着众人往城西北走去。路边,一泓曲水穿城而过,宛如锦带,如飘如拂,时放时收,两堤花柳依水而植,颇有清瘦摇曳之姿。

走了不多时,湖畔渐渐热闹起来,只见三五岛屿曲折相连,如一串珠链延向湖心。湖心有一座高楼,极尽富丽堂皇,上面一块金字的牌匾,写着飘逸的三个字:花满楼。

“花满楼?听起来有好多花儿…”襄铃眨着眼睛。

“好漂亮的大房子!”风晴雪看到什么都雀跃兴奋,显然也是懵懂无知。

方兰生则好像醒悟了什么,张口结舌,指着欧阳少恭:“少恭,你你你…”

“哟,几位公子怎么带了女人来找乐子?花满楼白天可不做生意。”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走了出来,娇柔的声音酥到人骨子里。

欧阳少恭淡定自若,躬身一揖:“烦请这位姑娘通报一声,欧阳少恭特来拜会瑾娘。”

女人满眼都是暧昧不明的笑意:“这位俊哥哥认识我们老板呀?难怪…老板就爱你这样眉目清俊的俊哥哥,跟我来吧。”

方兰生再也忍不住了:“少恭…欧阳少恭!你怎么能把我们带到这种地方来啊?!”

不错,花满楼,正是全江都,或许是全国最豪华的——青楼。

欧阳少恭笑道:“少安毋躁,进去便知。”

其他人都随着欧阳少恭前行,只有方兰生挨着步子,扭捏了一会儿,好容易才踏入了雕饰繁复的楼内,便见一名盛装丽人款款走来,云鬓高耸,顾盼生姿,开腔便是高高的调门:“少恭来了啊!好久没见,我瞧着可像是瘦了些。”

那一身贵气逼人,一脸脂粉描画,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世外高人,只是一名颇具风韵的青楼鸨母。方兰生不自在地扭来扭去,恨不得夺门而出。

丽人热络地笑着,显然见到欧阳少恭格外高兴:“少恭此行可有收获?”

欧阳少恭施施然以礼:“多亏瑾娘指点,已在琴川附近寻得了一块玉横碎片。”

“那便好,上回太匆忙,我知道你惦记此事,后来又再仔细为你推算过,该如何行事,均已写在上面,拿去便是。”瑾娘令身边丫鬟取出一个信封交予欧阳少恭。

“瑾娘恩情,欧阳少恭定会记在心里。”

瑾娘不爱拘礼,大方地挥挥手帕:“今天倒是热闹,还带了些朋友过来?”她的目光扫过众人,突然望见停在百里屠苏肩上的阿翔,柳眉高挑,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尖声叫起来:“阿宝!真的是阿宝!这只鸡…”

百里屠苏不善掩饰,已然露出不悦的神情。欧阳少恭轻咳一声,提醒道:“瑾娘,这是百里少侠驯养的海东青。”

“海东青?鹰?不是母鸡?”瑾娘摇头不信,“怎么会呢?!明明和我以前养的那只芦花鸡阿宝长得一模一样,简直是阿宝再世!”

阿翔闻言颇为生气,不屑地叫了一声,扭头不看瑾娘。百里屠苏安抚地顺顺它的羽毛,对此话题也不想多言。

瑾娘却不在意,拍手笑道:“它一定是阿宝转世来的!连看不起人的那股劲儿都一个样子!”她越看阿翔越是亲切,双眼露出了热切的光芒,对百里屠苏深深一福身:“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望公子能将阿宝割爱予我。金银财物,若能换来阿宝,公子尽管开口,小女子定不吝啬。”

百里屠苏斩钉截铁:“万金不换,休要纠缠。”

瑾娘还要多说,欧阳少恭连忙笑了笑,将话扯了回来:“瑾娘,这只海东青百里少侠十分珍爱,你就莫要强人所难了。今日前来,除去玉横之事,尚有其他事想请你帮忙。”

瑾娘不甘地瞥一眼阿翔,微微叹息,道:“少恭的托付,瑾娘自是不会推辞。”

却见欧阳少恭敛容一拜,郑重言道:“敢请瑾娘一开天眼,替这位百里少侠算一算命数凶吉。”

此话一出,百里屠苏心下有些吃惊,立刻摇了摇头:“不必。”

“百里少侠无须这样客气,你我虽然结识的时间不长,但在下深知少侠并非凡夫俗子,日后尚有许多重要之事必须去做。”欧阳少恭言道,“翻云寨中救命之恩无以报答,在下只好借花献佛,替少侠卜一卜前程。”

百里屠苏沉默不语。命运之事,他无心窥看,况且,他一直视自己为不祥之人,依他过去十七年的经历推算,他的前程,又能好到哪里?

欧阳少恭殷勤劝道:“百里少侠,命运之事虽不可尽信,但亦可趋吉避凶,多少有所补益。少侠若是并不反对,便与瑾娘去到内室。施展天眼秘术,不可有第三人在旁。”

百里屠苏自觉却之不恭,虽不太情愿,也只好抱拳应了:“如此便多谢两位厚意。”

这一去却是良久,众人捺着性子等过,总算见百里屠苏与瑾娘一前一后自内室走了出来,百里屠苏依旧只是面无表情,不喜不悲。那瑾娘却是面色凝重,有灰败之相。

“大凶。”瑾娘看了看满心关注的众人,垂目说出了这两个字。“前所未见的凶命。”

“啊…”风晴雪低低地叫了出来,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瑾娘此刻再不似风尘中人,而是肃穆端庄,神色俨然,满头的珠翠似乎也变得黯然,“这位公子命里乃是‘死局逢生’之相,空亡而返,天虚入命,六亲缘薄,可谓凶煞非常。”

方兰生挠挠头:“死局逢生…按字面不是有否极泰来的意思?”

瑾娘苦笑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可知天时循环,万物荣枯有序,事有反常,必为妖孽!死局逢生,此等逆天命数,又有几人承受得起?非但不吉,反是大凶。”

欧阳少恭深深看了一眼百里屠苏,才问道:“可有办法化解?”

瑾娘看向百里屠苏:“命、运不同,运可扭转,命却由天定。改命一说,岂是凡人之力所及?百里公子,勿怪瑾娘直言,公子命虽大凶,运却多有变数成谜,异怪之象实乃我生平仅见。”

“你已说了,命由天定,日后如何,与你今日所言无甚关系。”百里屠苏淡然道。他并没有露出悲戚之色,在内室看到瑾娘的神情,他心中已经揣度到结果不堪。

只是“六亲缘薄”四个字,仍然像一柄尖刀,深深地扎进心里。

“公子胸襟令人钦佩…愿是瑾娘错看…”瑾娘转向众人,似已心力交瘁,“偶开天眼窥伺天机,未料竟是如此不祥之相,七七四十九日之内,不敢再妄动卜术。今日言尽于此,各位请稍坐,我与少恭还有几句话需单独分说。”

“可是…”风晴雪等人一个个担心不已,还想再追问下去,但瑾娘拒客之意昭然,只得眼看欧阳少恭随瑾娘进了内室。

进了内室,瑾娘也不拘谨,劈头便说:“少恭,你是从哪里招来了那个煞星?此人命数诡异凶煞,千万不可和他过从甚密!”

“瑾娘莫慌。”欧阳少恭笑如清风,不忧不惧。

瑾娘倚桌而立:“怎能不慌?你我相识已久,我一直将你当亲弟弟看待,你带着这个煞星到处走,实在太凶险了…”

欧阳少恭唇边笑意更浓,缓缓说道:“瑾娘,若说百里屠苏便是我多年寻找之人,如此历经千难万险,你仍要劝我放弃?”

瑾娘花容失色,惊叹道:“他竟然是…”

欧阳少恭语气坚定:“原本不甚确定,待你开天眼后,我已有九成把握。”

瑾娘沉吟了半晌,方才开口说道:“好吧,少恭,我虽不知你多年执著所为何事,但你看似温和,实则固执,也不必听我这些妇人之言…那天你临行之前,我心中忽有念头,这一次你定会遇到些什么,堪为一生转折。可如今看着你,我却什么也看不透了,只觉得…少恭会越走越远,再不回头…”

欧阳少恭微微一笑:“瑾娘勿要胡思乱想,我自会一切小心,安然无恙。”

“但愿如此…其实,我颇为后悔替那位公子算命,我也不是心冷之人,若命途多舛,又何必早早说出令人感伤…”

“你不是说,他尚有许多气运成谜?”

一声幽幽长叹,仿若哀歌:“唉…即便那些全是好运,又有什么用呢?命运、命运,命在前,运在后,孰重孰轻,已不用多说。可怜阿宝跟着他,怕也是要受苦…”

二人内室相谈,不知说些什么,其余几人只得在外厅等候。

瑾娘所说命运之事,大家固然并不尽信,但也有八分入心,面对着百里屠苏,一时难过,一时担忧,踌躇着字句。

襄铃踢着面前的一块砖:“算命什么的最讨厌了,早知道就不算了…”

方兰生清了清嗓子,对百里屠苏说:“那什么…木头脸,禅家云‘梦中说梦’…这事…这事就当它是做梦好了…是吧?”

“无须在意此事。”百里屠苏轻轻摇头。

他并不是故作坚强。

只不过有些事情,早在预料之中,真的面对的时候,反而淡然了。

瑾娘所说的话,听起来残忍,却并非危言耸听。但是“死局逢生”四个字,他一时也参不透。

“怎么能不在意呢?”一向乐观的风晴雪都有些郁闷,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忽然击掌道:“这样吧,从小到大婆婆都说我运气还不错,我把我的运气分一些给苏苏好了!”

这话说得天真,全然一片诚挚,却让百里屠苏一阵窘迫。

命运之说,岂容戏言?若是一语成谶,她为自己折损了气运,又该当如何?

“此话休要再提。”百里屠苏别过脸去,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市坊之间

待欧阳少恭与瑾娘私谈完毕,已是临近晚饭的时辰。一行人出了花满楼,寻了一间客栈安顿投宿。方兰生张罗着几人在这江都名城找个好馆子大吃一顿,商量的话还未说完,却见百里屠苏独自望了望天色,转身便出门去。

方兰生见了,慌忙唤他:“喂,你去哪里?千万别想不开啊!虽然你这个人平时既阴险又凶暴,还总是喜欢装模作样,但…”

襄铃两只手一起捂住了方兰生的嘴,做出威吓的模样:“矮冬瓜住嘴!屠苏哥哥才不是你说的这样!”

“唔嗯…唔之士素熬夜…安息他(我这是好意,担心他)…”方兰生被捂了嘴还是停不下来。

百里屠苏本心是不愿意回答的,他一直觉得方兰生好生聒噪。可是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这种聒噪,甚至于,从这种聒噪中听出了一点关心的味道。

既然是同伴了,也许,就需要多迁就一点吧?

想到这里,他的脚步略顿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说:“买猪肉。”

阿翔一听这三个字,愉快地叫了一声,跟着飞走了。

余下几人,愕然站在原地。

“他…买猪肉?我没听错吧?!”

没错,百里屠苏真的是去买猪肉。阿翔最爱吃的,猪肉。

江都是商业繁荣之地,市集上琳琅满目,既有当地特产的通草、绒花、香粉、玉器,亦有西域番邦来的流华宝爵、金桃、轻绘。就连肉铺的猪肉也是格外的新鲜,阿翔见了,开心地跳来跳去。

站在猪肉摊前,百里屠苏却纠结起来。

“要不…瘦肉?”他转头看了看阿翔,“最近很多人说你胖。”

阿翔不屑地扒了两下百里屠苏的肩甲。

“考虑一下,再胖下去…”

阿翔却不耐烦,抗议地叫了一声。

“好吧,吃完这顿再考虑。”百里屠苏转向老板:“一块五花肉,要最好的。”

阿翔饱餐一顿后,身子又增添了几分分量,压在肩上沉沉的,一动不动开始假寐。百里屠苏带着它漫无目的地闲走——据他自己认为这是阿翔的餐后运动,虽然不知这只胖鸟到底运动了哪里。

江都城从表面上看去,最繁华的地方是市集,店铺的房檐挤挤挨挨,旗幡接连不断。可有一些楼宇之内,却要比市集还热闹。

比如到了晚上才开门营业的花满楼。

再比如,无论昼夜流水营业的,赌坊。

百里屠苏走过一家大赌坊门口时,真正的运动来了。

空中一道黑影飞速掠来,百里屠苏本能地闪开,那物事“铛”的一声撞在地上摔得粉碎,依稀是个酒壶模样。

又一团黑影低空飞来,却比刚才大得多了,百里屠苏皱眉让过,竟是一个彪形大汉被人大力掼出,跌在街角,幸好是屁股先落了地,尚还有口气在,“哎哟喂呀”地叫着,眼泪鼻涕都喷出来,看样子是浑身皆痛,不知该先抱哪里才好。

赌坊门口转出一名高大落拓的男子,黑发披肩,宽袍的衣襟恣意地散开,粗布上淋淋沥沥的一片湿迹,大约是酒液。他每摇晃着迈出一步,就更倒向地面一些,眼睛半睁不睁,一看便是醉到了九成九。

男子一手拄着一把宽逾两尺的巨剑,一手持着酒壶,东倒西歪地向百里屠苏走过来,几个打手模样的人在巨剑的攻击范围之外围着他,想要一拥而上,又唯恐男子身负蛮力,将自己打飞。

就这么僵持着,这个包围圈慢慢向百里屠苏移动,完全堵住了他的去路。

百里屠苏眉头微皱,打算折返原路,绕开这群人。

正及此时,男子又是随手将剑一挥,一个打手躲闪不及,被扫到腰间,号叫一声就坐在地上。而那高大男子醉得太厉害,这一挥之后,力道卸不掉,一个趔趄跌在百里屠苏的脚边,巨剑也甩在一旁。

百里屠苏拔腿要走,袍角却被男子拽住了,他略挣了一挣,居然没有挣得开。

男子仰起头,费力地支起半个身子,对百里屠苏扯出笑容,露出一整排雪白的牙:“好酒…再来一坛!”

下一秒,他像抱着救命稻草一般抱住了百里屠苏的左腿,轰然倒地,醉成一摊烂泥。

百里屠苏抽了抽腿,又没抽动,男子虽然醉过去了,力道却还在,更把半个身子都倚在百里屠苏腿上,酒气熏然。

那些原本虚张声势的喽啰们见男子武器脱手,醉得不省人事,又纷纷试探着围了上来,为首一个尖脸的振臂一呼:“那醉鬼倒了!兄弟,咱们上!”

另一个一脸横肉的打手刚要靠近,见百里屠苏脸色颇黑,又负剑在身,谨慎地停下了脚步:“喂!你小子什么人?可是认识这个醉鬼?”

尖脸的声音也尖,在一旁帮腔:“这混账赌钱使诈!今日咱们兄弟非得取他一只手不可,劝你快快滚开!少管闲事!”

百里屠苏不耐烦和这些人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运力一抖,将左腿从男子双臂中抽出。

落拓男子怀中忽然空虚,眼色迷蒙,兀自伸手去抓百里屠苏的袍子,百里屠苏这次学乖了,身形一晃已到了一步之外,男子抱了个空,不满地哼哼:“喂,别走啊…嗝…”

一个接一个酒嗝漾上,男子虚晃着坐起来顺顺气,浑然不把围上来的人看在眼里:“好不容易来了怎么又要走…嗝…”

分明是醉话,横肉男却当了真:“你小子果然和醉鬼是一伙儿的!”

百里屠苏不欲解释,转身便走。

麻烦,是他最讨厌的东西之一。

尖脸男却以为百里屠苏是怕了,讥笑道:“一伙儿的也不怕,看他那张小白脸,娘儿们兮兮的,哪挡得了咱们兄弟?”

脚步顿住了。

横肉男也不比同伴精明多少,高声附和道:“还带了只这么胖的鸟,笑死人了!哈哈…啊!”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化为痛呼,是阿翔怒叫一声扑了下来,一口啄在他肩头,横肉男捂着见血的肩膀,慌不择路地往赌场里跑。

百里屠苏不发一语,只是转过身,眼如寒冰包裹着炭火。

尖脸男子被那眼神逼得不禁退了一步,声气大弱,憋了半天才壮着胆叫嚣了一句:“干什么?想找打?!”

百里屠苏用出鞘的利剑回答了这个问题。剑光闪过,恰恰划过尖脸男的喉头,尺寸拿捏得精准,只划破表皮,未伤血脉。仿佛被蚊子叮了一下的痛感。

可这一点点的痛击溃了尖脸男最后的强撑,他的恐惧爆发,大叫一声:“妈呀!我的脖子断啦…”捂着脖子滚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大约是发现头还在项上,迫不及待地想要逃跑,只是手脚发软,连爬起来几次都跌回到地上,狼狈不堪。

“快滚。”百里屠苏收剑回鞘。

身后的几个喽啰搀起尖脸男,头也不回地往后跑。

“多谢相救…”背后传来酒意浓浓的声音,落拓男子摇晃着站了起来,笑眯眯地说:“恩公好、好身手…养的鸟也忒威风…”

一场横生的是非终于烟消云散,百里屠苏并没有回应男子,看看天色,呼哨一声把追着横肉男而去的阿翔召回来,径自往市集方向去了。

这一场麻烦的源头,自顾自地对着百里屠苏的后背说话:“在下尹千觞,大恩…大德…嗝…有缘再报…”

走出去好远,百里屠苏仍觉得能闻到那一团酒气,身后隐约传来醉狂之句:“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两个男人去往不同的方向,不知道有没有下一次的相遇,也不知道会是何时。

赌坊门前,只留下残破的酒壶碎片,和干涸的酒液。

百里屠苏回到客栈,一桌丰盛温热的晚饭正在等着他。

这段时间里,大家分头去市集买回了各种好吃的东西,却并没人先动一碗一筷,伙伴们只是摆好了筷箸,等着百里屠苏回来。

见到他回来,大家都凑到桌前预备开饭。

襄铃蹦着跳着就过来了,坐到百里屠苏身边,给他看自己刚买的一对儿铃铛发饰:“屠苏哥哥,好看吗?”百里屠苏不置可否,方兰生凑过来搭话:“我帮你选的,自然好看,干吗非要问他!”襄铃只是看着百里屠苏,扭来扭去地不依,晃得满头叮当脆响,“好看吗?好看吗?好看吗?”

“嗯。”

“嘻嘻。”只是淡淡的一个字,也能让襄铃开心不已,叼起一只肉包子,开心地吃起来。

风晴雪也坐在了百里屠苏身边,她看见什么都新鲜,无疑是转得最开心的一个:“苏苏你去哪儿啦?这儿真热闹,这么明亮,卖的东西也好玩…不像我们那里,没有白天也没有晚上,人很少,总是静静的。”

“你的家乡没有白天也没有晚上?”方兰生好奇地问,“那是什么情形?”

想起家乡,风晴雪的眼神有些落寞,仔细想了想,复又露出笑容:“嗯…我家那里,树和草会发出莹莹的光亮,有一条大河从天上经过,也、也还是很漂亮的!”

“骗人的吧?!天底下哪会有这种地方?昼夜交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河又怎么可能跑到天上去?!”方兰生听了这话,夹到半截的菜都忘了送进嘴里。

“可是我的家乡就是那样啊!”风晴雪很认真地说。

“太荒谬了!书本典籍里可没有记录这样的地方!”方兰生大摇其头,分明不信。

“天下之大,非凡人思想所及,由生到死,不过如天地蜉蝣,穷极目力又能知晓几分?偏喜妄说荒谬。”百里屠苏凉凉的声音突然响起。

这家伙平时寡言少语,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偶尔说出话来,却能噎死人。方兰生每每被这样的突然袭击搞得忘了反驳,也不知如何反驳。

而风晴雪看着百里屠苏冰块般的脸,须臾,静静地一笑。

桃花之谷

入夜,百里屠苏和衣躺在床上,静静地想着这几天的事。

真奇怪,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跟那么多人同行。

就像一头习惯了独自漫步荒原的狼,就很难再加入任何一个狼群。百里屠苏曾经见过这种狼,只在远方淡淡地回看你一眼,既不攻击,也不嚎叫,然后默默地掉头离去。他跟着那头狼在荒原上走了三天,狼一直去向北方,一路上曾经有三四个大狼群的腥风吹过荒原,但那头狼没有露出任何兴奋的神色,相反,它警觉地藏在低凹里。

倒是没有避开百里屠苏这个人类。

他们在三天之后分别,狼继续去往北方,百里屠苏掉头南行。他想即便再跟随那头孤狼三日,也不会发现什么别的,那头固执的狼,就是一直向北向北向北。

北方有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

有些人跟狼一样,生来就要自己去北方。

比如他,所以那头狼才没有刻意地避开他,也许是闻见了他身上相似的味道吧?

即便是在天墉城的时候,昆仑山上下那么多子弟,他也始终独来独往,不与他人亲近。

可是忽然间就有了那么多同伴,居然有一点…温暖的感觉,虽然还没有适应这种温暖,但比风和冷的感觉…似乎是要好那么一点点。

门吱呀一声,仿佛风动。

“什么人!”瞬间,百里屠苏已经翻身下床,手握剑柄,剑气流转于鞘中。

屋里的蜡烛没有熄,是风晴雪推门而入,她坦然地四下看看,笑道:“咦,苏苏你那么紧张干吗?我看你屋里有亮光,以为你还没睡呢。”

“有事明日再说。”百里屠苏神色不善,把剑放回床头。

风晴雪双手背在身后,歪着脑袋看他:“吵醒你啦?生气啦?”

百里屠苏摆手:“男女有别,不宜深夜共处一室。”

“都是人,哪里不一样?我可是敲了门的!”风晴雪遇到不明白的事情,就会不经意地睁大眼睛,露出呆呆的神色。

这两日来,百里屠苏已经深知风晴雪不太懂世事,跟不懂世事的女孩说什么伦理和避讳呢?只好耐着性子问:“深夜来访,到底何事?”

风晴雪一笑,露出白净的牙齿:“反正你也醒了,不如…去看星星?”

百里屠苏皱眉:“在下并无此等闲情。”

一阵微风,烛火明暗,照着风晴雪脸侧一道柔软的弧线和一缕细细的鬓发。百里屠苏看了一眼,心里不由得软了一些,觉得这样生硬的拒绝似乎有些失礼。

“就是这样才更应该去呀,大哥说过,心情不好的时候看一看星星,烦恼就全都丢开了。我还想起一个故事要和苏苏说呢,是有关七把古剑的…”风晴雪有些不依不饶。

百里屠苏心中的抗拒又生:“不是让你勿要再管此事吗?”

“只是说个故事,也不行吗?”风晴雪小声嘟哝。

心里那股子柔软又升了上来,百里屠苏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夜色如水,风中暗香流动,月光照在静谧的山谷中,山色青青如黛,寒潭中水色湛碧。

男孩和女孩坐在小山之巅,星光垂落在他们身上。

“观星何必要跑这么远?”百里屠苏望着寒潭中反射的细碎星光。

这一路他走得没头没脑,全仗风晴雪领着他,感觉像是姐姐把一个走错路的小孩领回家似的。这让他有点不习惯。

“看!”风晴雪蹦了起来,指着头顶星空,又指向下方山谷,眉眼间满是得意,“上面是银河下面是山花,你坐在中间,就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你的了!你还要什么别的吗?你什么都不想要!”

百里屠苏默默地想,你其实根本不需要我回答,你自问自答就好了。

“苏苏不觉得这个山谷很美吗?这可是我最先发现的,我把它叫做…嗯!叫做‘苏苏谷’!”风晴雪转着眼睛。

百里屠苏的脸骤然涨红,突兀地站了起来:“胡闹!乱说什么?!”

“好吧好吧,那叫…就叫‘桃花谷’好了!”风晴雪吐吐舌头,满脸捣蛋的神情,“别生气嘛,你大人有大量。”

百里屠苏有些无奈,大概风晴雪早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不过话说回来,这里…确实很美。

此刻银河如泼天的水,横贯长空,四野蛩鸣,山花和草木的香气恣意流淌,溪水潺潺流动。俯仰天地,忽然觉得自己那么渺小,但是这样一个渺小的自己有个女孩陪着看星星,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在意你是不是开心…

你还能要什么别的吗?

两个人一站一坐,默然良久,百里屠苏重新坐下:“此处并无桃花。”

“我在这里洒了很多桃种哦!不过才种下,还没长出来呢。”风晴雪满怀期待地望着她的小小山谷,“这里灵气很盛的,花草都会长得快很多…可惜不能带回去给婆婆看看。”

百里屠苏心里一动:“你和你婆婆很亲?”

风晴雪点点头:“爹和娘在我出生百日后就过世了…是婆婆一手把我和大哥带大的,大哥有大事要做,很少待在家里。我想念大哥的时候,婆婆就给我讲故事…七把剑的故事,就是那时听到的,想听么?”

百里屠苏点点头,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而且,他心里是有点想听那个故事的。

风晴雪一笑:“其实,这个故事我们那儿的人都多少知道一些——传说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做‘龙渊’的部族,他们在部族覆灭的灾劫中侥幸延续下来,代代传承,一直等待着向神复仇。他们聚于龙渊地下,建了七座巨大的铸剑炉,以禁法铸成七把凶剑。”

百里屠苏意识到她有所指,于是解下身后的焚寂,拂过仅剩的半截剑身:“七把凶剑可有名字?”

“婆婆没提起过。”风晴雪盯着焚寂看了半晌,摇摇头,“龙渊部族不供奉任何神明,认为大地应该由人来统治,这种信念激怒了天神伏羲,他决意将龙渊部族彻底毁去。女娲娘娘却不忍心看着一个部族亡丧,她从龙渊人那里夺走了七把剑,分别封印在大地各处。这样一来伏羲就没有理由杀光龙渊部族的人了。”

“封印…”百里屠苏似乎想起了什么,可脑中纷乱芜杂,摸不清头绪,“或许确有渊源吧,师尊曾断言此剑乃上古邪物。此剑剑名‘焚寂’,是娘告诉我的,其他的,她没有来得及说,又或许她说过什么,我却记不得了。”

“你娘…”风晴雪问。

“她死了。”百里屠苏轻声说。

“对不住,我不该问…”

“问与不问,并无分别。”

两个人一起沉默了。夜空看似繁星点点,伸手探出去,却只有风从指缝中穿过。

“苏苏,晚上的事多谢你。”

不知过了多久,风晴雪开口说。

百里屠苏转头愣愣地看着她,不知她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