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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不要啊!”惨叫的是陵端。

“师弟不肖,无心酿下如此大祸…”陵越看了百里屠苏一眼,眼中却无责备之意,“此事皆因天墉城而起,请观主予陵越一个将功补过之机!”

“贤侄莫要以身试险,狼妖邪力无穷,此去大凶!”

“凶亦或吉,何妨亲身一试?陵越相信事在人为,万事不可轻言放弃。”

明羲子看了陵越半晌,才道:“心志果敢,颇有乃师风范。唉,罢了,素闻天墉城道剑惊绝天下,贤侄更乃紫胤真人高徒,兴许能够启得转机…”

陵越点头:“弟子不敢诳言,但会竭尽全力,以保百姓平安。”

明羲子点点头:“既是如此,贫道亦不再多言,若准备停当,便由我替诸位施以避水之术,进入咒水下囚禁妖类之地。”

“多谢观主。”陵越转身看众师弟,“陵阳、陵云、陵端,与我下水斩妖!陵孝、陵隐,随观主布阵!”

“是!”

“这、这分明是浑蛋百里屠苏闯出的祸事,为什么要我们替他送死啊!”陵端颤声大叫。

“师兄,我与你同去。”百里屠苏紧握剑鞘。

陵越摇摇头。

“祸因我起,怎可置身事外,无论如何,我要下水!”

陵越拂袖薄怒:“胡闹至极!今日一搏,生死未知,若你我均丢了性命,要师尊如何承受?至少…留得一人回昆仑山,尚能侍奉左右。”

“便是如此,也该我去…”

“不必再说。”陵越定定地看着百里屠苏,眉峰聚拢,似颇有不悦,“我这不肖师弟,素来被视为离经叛道、行止逆乱,便听师兄一回又如何?”

说罢,陵越再不理百里屠苏,“陵阳、陵云、陵端,与我来。”

陵端明显向后退了一步,“大师兄…”

“陵端,在诸位师弟当中,你的法术修行最好,届时与狼妖交手时,还需你掠阵。再则你身为戒律长老的弟子,亦当为师弟们表率。”

陵端本想分辩些什么,听到陵越这一番话,不由得傲气上涌,嗓音也比素日更尖利几分,高声道:“天墉城这一代弟子,若我陵端自称法术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就叫那狼妖瞧瞧天墉道术的厉害!”他一撩额发,轻蔑地斜一眼百里屠苏,便随陵越走了。

百里屠苏却根本没有注意到陵端说了什么,他耳边隆隆巨响,俱是陵越师兄走过他身边时轻声丢下的八个字:

如遇危急,自行保命。

陵越等人入水已经半个多时辰了,明羲子一边派出十名弟子遣散周边百姓,一边带领余下弟子布下结界法阵,以策万全。

百里屠苏倚墙而立,好似在闭目养神,但从睫毛的微微翕动便能感受到他内心的不安。

“苏苏…你很担心你师兄吧?”风晴雪不知何时也倚在一旁。

“师兄他…”百里屠苏依旧闭着眼,声音有些低哑,正要答话,却被明羲子打断。

“不好!”随着明羲子一声高喊,大地又开始震动,这次比以往的几次还要强烈,禁地四角的铁链亦随之颤抖,牵着水下铁柱,金铁交鸣之声刺人耳膜。咒水汹涌翻腾,竟兴起浪头来。水下妖力暴涨,红光冲天,感觉有什么东西即将破水而出…

又是一声狼吼,那声音不再沉闷低回,而是如携着利齿般撕破金铁和咒水而来,其中夹杂的怨愤之气令所有人心中一寒。

百里屠苏冲到水边观望,只见就连禁地下的那根铁柱,都隐隐出现细碎裂纹,只怕亦不能支撑多久。

陵孝一把揪住百里屠苏:“做什么?想趁乱逃走?!”

百里屠苏不理陵孝,甩开他走到明羲子面前,抱拳行礼:“烦请观主予我避水之术。”

陵孝和陵隐跟着跑过来:“你不可下水!你若有闪失,我二人如何向大师兄交代?还不如我们下去!”

百里屠苏:“不怕我‘逃走’?”

陵孝脸色红白难堪。

百里屠苏冷冷道:“我只会战,不会逃!师兄既然命你二人届时掠阵,自有道理,奉劝勿要擅离。”

形势混乱堪忧,陵隐二人一时语塞,也不知如何是好,“我们…我们…唉!”

明羲子恳切地说:“这位…贤侄,你虽私闯本门禁地,招致大祸,然而一切阴差阳错,冥冥之中,又何尝没有天意使然…勿要因愧疚逞一时之勇啊。”

百里屠苏躬身道:“观主大量,但百里屠苏自非逞勇,唯愿亲身而为,略尽绵力。”

“但你只身一人…”

“仗手中利剑,并无可惧。”

紫胤真人的弟子啊…明羲子心中感喟,劝阻不能,“也罢,能破我门中禁地之咒,亦非等闲。你此去若是…若是情势不妙,还望早早回头,上岸再作计较。我亦会竭尽全观之力,守住此地。”

百里屠苏身后传来风晴雪声音:“苏苏。”

他没有转身,“心意已决,勿要阻我。”

风晴雪转到他面前,对着他的眼睛说:“不拦你,我要和你一起去!多一个人总是好的,再说…我点的火,要是不去,我不能安心!”

这个女孩每一次都会说出让他意外的话,亦每一次都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身边。

风晴雪歪头粲然一笑:“我也是心意已决,说什么都没用的。”

原本一直捂着耳朵瑟缩在一旁的襄铃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襄铃…襄铃也跟你们去…”

风晴雪摸摸襄铃的头:“你不是害怕吗?留在岸上…”

襄铃急急地说:“我是好怕好怕,可如果只剩襄铃一个人在这儿,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们不要把襄铃丢下…”

“那就来吧,大家一起,才好相互照应。苏苏你说呢?”

望着未知的咒水之下,百里屠苏点了点头。

咒水之下

避水之术只是能庇护他们通过咒水,吐纳自如,不受伤害,但水下情形,自明羲子的师父那一代之后铁柱观中便再没有人下去探看过。其间情形难以言说。

下到水中,他们才发觉事情远比想象的还要糟些。

水下铁柱原有两根,一方一圆,方柱乃是铁柱观建观伊始便铸于此地,禁有不少妖魔,但因当年镇锁狼妖噬月玄帝不成,已有碎裂之相,此时又被其释放的能量所震慑,几乎就要分崩离析,彻底倾覆了,而那些被囚锁的妖物,有的已经修道化去戾气,还有的则受妖力感召,一个个癫狂了起来,甚至有不少妖物已脱离铁柱禁制,想要飞到咒水之下,寻求可乘之机,借势逃出生天。

而另一根圆形铁柱,围抱竟有数百尺。乃是道渊真人为禁锢狼妖而重铸的,据说他当年踏遍千山万水,募得百万铜钱。一枚铜钱即是一缕意念,无数人的心念汇成无上禁制,其力直可禁锢仙神。这些铜钱被烧熔后浇入铁水,才镇住噬月玄帝的千年妖法、万缕怨愤。而此刻,这根铜铁之柱也已出现道道裂痕,可见柱底的狼妖已经快要破水而出了。

狼妖妖气渐盛,陵越生死不明,百里屠苏他们一路上已经顾不得对付那些闲杂妖物,只求速速通过此地,除去大患。

愈往柱底深处去,反而愈不见那些碍事的小妖,妖类亦有强烈的趋利避害之本能,可见噬月威慑之悍,众妖辟易。

百里屠苏回身去看襄铃,已经是脸色煞白,抖得如风中落叶。再看风晴雪,并没见害怕的样子,遇到攻击上来的小妖,便一镰挥开,却不收割性命。

地底就在眼前,铁柱也到了尽头,只见地上几个人衣衫染血,正是陵越、陵端他们几个。

“师兄!”百里屠苏唤道。

百里屠苏几步跑过去。

“啊!狼…狼!”襄铃突然尖叫起来,整个身子都在瑟瑟发抖。

风晴雪循声望去,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间几乎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狼,那的确是一头狼,但她就算是在梦中,也没见过这样一头可怖的巨狼。它的身体恍如一座小山,一呼一吸间都能带来浓烈腥臭的风,口中利齿便有半人长,黑色的皮毛上似有血红火光灼灼燃烧,赤金的双眼散发出逼人的凶戾之气。 风晴雪有一种错觉,这头巨狼只需要抬起爪子轻轻一拍,就能把他们所有人瞬间碾压成齑粉。

大约它已经煎熬了太久,等不及重获自由,此刻瞪着一双赤金色的眼睛,望着这几个新的入侵者,不断地挣扎嘶吼,宣泄它的恨意。它的四肢和脖颈上都缠锁着泛着寒光的铁链,向后连接在铁柱之上,能活动的地方不过一步之地,但它每一次前爪踏地,都会引起一阵地动山摇。它用力地甩着脖颈,似乎已经完全不在乎锁链的束缚,那强横之力扯得锁链抖动狂舞,看上去残破不堪,左前爪的链子已经脱了环扣,余下的只怕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陵越勉力拄剑站起,见是百里屠苏一行人,不由得恼怒失措:“你来做什么!速速扶陵端他们一同走!趁这妖怪还未完全挣脱锁链!”

百里屠苏不置可否地想了想,然后转头说:“晴雪、襄铃,将师兄和其他人带走!”

“我们走?那苏苏你呢?”

百里屠苏将手中的剑丢在一旁,开始解他身后那被布层层缠绕的焚寂之剑,“我要催动体内所有煞力,与狼妖一战!”

风晴雪大惊失声:“苏苏!”

陵越勃然大怒:“狂妄!你以为能赢?!我四人合力,本想一举将其灭去,反被重伤至此,你只得一人,如何行事?!”

这时原本昏在一旁的陵端苏醒过来,他身上并无明显伤痕,大约只是遭受法术反噬之力,一时晕厥而已,长长的额发也被冷汗粘在额上,全没了随风舞动的倜傥样子。他才历生死一线,此刻见到百里屠苏,可算逮到了罪魁祸首,心中万般恼恨涌上心头,大吼道:“你这浑蛋惹下祸事,现在倒来邀功!”

“陵端!大敌当前,岂容内乱!”

陵越不再理睬陵端,只是傲然挺立,唇边血色触目惊心,“百里屠苏,若还当我是师兄,便听我一言,与它不可硬拼!上岸后让所有人逃离,再谋后计!”

百里屠苏摇头道:“师兄你在此处不觉,水面之上已是妖气冲天,若无人牵制,噬月很快便可挣脱。破水而出不过须臾间事,届时所有人都来不及逃,都不过一死!”

陵越气极反笑:“所以你就想舍身绊住它?为我们争得苟延残喘之机?!好,真是我的好师弟!你以为我会感激?!”

百里屠苏昂首相对:“我为求胜,不为求死。”

“求胜?!不自量力!你有万一,叫我如何向师尊交代?!”

百里屠苏摇摇头,说道:“师兄若死,师尊亦会难过,芙蕖师妹更要伤心。”

“什么?”

“师兄,你说过,你我至少活下一人,那么——你走,我留。”余音未落,百里屠苏右拳已落在陵越腹部,这一击来得突然而准确,陵越全无防备,齿间迸出“混…账…”二字,便软倒在地。

陵端在旁大骇:“你…你要干什么?!”

狼妖见这些人在眼前,愤懑更盛,自肺腑之间泄出怒号,柱底的温度都被这一吼之力掀高。紧接着一阵刺耳的金属断裂声响起,狼妖又往前踏了一步,几乎要将铁柱拉倾…

百里屠苏招呼襄铃和风晴雪扶起陵越等人,“带他们走。”

风晴雪眼底焦灼,“那苏苏怎么办?!用了那煞气你自己会痛死吧?!”

百里屠苏手握焚寂:“走!”

“我…”风晴雪还欲说什么,但看着百里屠苏坚毅的眼神,慢慢有了勇气,“好,我、我会相信苏苏,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不然我…”

“屠苏哥哥…一起走好不好…襄铃真的好怕…你也不要一个人留在这儿…”襄铃唇齿微颤,揪着百里屠苏的衣角,百里屠苏只是径自向狼妖走去。

“襄铃,我们走,在这里帮不上忙,只会妨碍苏苏,他激发煞气时谁也不认的…”

“可是…”襄铃圆圆的脸庞整个被打湿,泪眼模糊中,是百里屠苏手持焚寂的背影,下一个瞬间,黑气暴起,就如另一只愤怒的妖兽。那股强横凶煞的力量,令狼妖都安静了下来,紧接着,爆发出一阵长嚎…水面上的人听着这毛骨悚然的长嚎,竟似能从其中听出带着杀意的兴奋…

百里屠苏心知这是一场恶战,从明羲子口中得知狼妖法术高强,属于土系一脉,五行之说,恰恰火生土,自己的火系法术对其奈何不得,反而有所助益。唯有以天墉剑术辅以煞气,方有一搏的可能。只是焚寂之力本为禁术,煞气之凶,反噬人心,若不能早早结束这一战,不但自己可能失魂癫狂,一朝噬月玄帝脱离了锁链束缚,再想困住它亦是不能。

因此他提剑近身而上,仗着身形敏捷,招招直逼狼妖要害,也不给狼妖以施放法术的空间。这噬月玄帝身形巨大,又为寒铁锁链束缚,腾挪不便,免不了结实挨了百里屠苏几招。

百里屠苏虽然暂时占了上风,心中忧虑却有增无减,狼妖之力并无衰减之相,可见所受之伤都只是皮毛。而自己身上的煞气蔓延,令百骸经络都如遭撕扯啃噬,痛到皮肤都欲爆裂绽开,他的眼睛被煞气催动,染成一对血色琉璃,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被浓黑煞气包裹着的自己,与对面那身披烈火的黑狼并无不同…

“摒除杂念,在此一击!”百里屠苏又一次将煞气催动到极限,一跃而起,趁狼妖俯身欲攻击之时露出的破绽,使出一招毁殇,这是他每月为煞气反噬所苦之时想到的招数,将体内凶戾之气融入天墉剑术,最后一击贴近敌人时,将煞气之力灌注其中,但对自身损耗极大,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凶煞之法,却没有想到真有一天用得上。

黑雾暴涨,剑光都为之暗淡,随着一声凄厉的长嚎,剑锋深深地刺入噬月玄帝脖颈和左肩相连之处,一蓬暗黑色的妖血飞起,那霸道的煞气之力像是有生命的鬼怪,啃噬着狼妖的血肉,更加倍了痛楚。

“成了?”百里屠苏觉得自己所受的反噬之力亦难承受,握着焚寂的那只手的力量也要被消耗殆尽,只盼这一击堪毕全功。

狼妖被这一剑伤得狂性大发,猛地一甩,百里屠苏支持不住,连人带剑被甩到十几米的高空,空中无处借力,被狼尾横地里一扫,直跌在地上,跌的力量只是皮外伤,但经脉肺腑早已不堪强行催动煞气所受到的损耗,仍是重重咳出一摊血来。

“哈哈哈哈哈哈…”狼妖竟然狂笑起来。那笑声蕴涵着内力妖法,激得百里屠苏又是一口心血涌上,顺着齿缝泌出嘴角…

噬月玄帝原本是妖兽,奔扑龇牙、挣扎嚎叫都是动物本态,然而此刻,对着奄奄一息的百里屠苏,它前肢微提,脸色倨傲,颇有帝者之风,喉咙翕动,吐出的竟是人言:“有趣有趣!几百年来,你是第一个让本座有兴趣交谈的活物!小子!明明身体里充满黑暗之力,居然为救同伴留下送死。”

一瞬的惊讶之后,百里屠苏蹭了蹭嘴角,一点一点地拄着焚寂站起身来,“你若应允不杀他们,我便罢手!”

噬月玄帝又是一阵狂笑:“可笑,为何不杀?!本座来了此处方才悟到,杀人乃是世上最好玩的事情!人阴险狡诈,胆小又懦弱,只敢用卑鄙的手段玩弄伎俩,将他们开膛破肚,让他们再也说不出那些虚伪之言,岂非好玩至极?”

百里屠苏淡然提剑:“那你我今日唯有不死不休!”

噬月玄帝却似乎有再聊下去的兴致,眼光灼灼打量,说道:“小子,替别人死值得吗?你心里深埋的阴暗和怒火,本座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百里屠苏心知噬月玄帝施的是攻心之术,可他心中的煞气却被这样的话语牵引,掀起一阵又一阵的痛楚。

“你的心时时刻刻被黑火烧灼,比起像人,更像是妖,我们岂非再相似不过?你却要杀本座?”噬月玄帝说着,赤红的眼睛越来越亮,就像它身上的烈火颜色,映得百里屠苏的眼瞳亦是赤红一片。

“我们…再相似不过?”又是一阵眩晕,百里屠苏退了一步,扶住剧痛的眉心,适才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吧,它和自己,又有什么不同…

百里屠苏身上的煞气忽盛忽衰,显然已经失去了控制。

噬月玄帝又向前踏了一步,语带蛊惑:“你感受到我心中的怨愤了?这种怨恨你不会陌生吧?被人目为异类,未曾做过的事遭人冤谤,被欺骗、失去所有一切、被所谓天注定的命运翻弄得遍体鳞伤…”

“哈哈!本座落得今日田地只因信了道渊那臭道士!当初他是如何说的?说要与本座做朋友,千年来他是独一个…可是呢?最后却将本座骗来此地,囚于禁水之下,天光不见!日日煎熬,何况百年?!他的徒子徒孙更是卑鄙怯懦,企图用这锁链限我于方寸之地,看看本座如今的样子!辱我至此,怎能不恨!!”噬月玄帝越说越怒不可遏,随着“铮铮”几声刺耳的巨响,捆缚前肢的几根铁链被完全扯下铁柱。

百里屠苏的眼中一片火光,那已经不是映出的颜色,而是燃烧的凶煞,盘结的戾气,他喃喃道:“恨…我也恨…为什么…都要死掉…为什么…肇临并非…我害…”

噬月玄帝柔声道:“不如与本座一同出去,杀尽那些丑陋之人!岂不痛快?!”

“杀、杀了他们…!”百里屠苏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提剑前指,“我…我要…”

即将陷入墨色之中的那一瞬,好像有一道白光闪现,听见一个人在说:“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谁?”是谁在唤他回去?百里屠苏脑中一片混沌沸腾,却怎么也抓不住那只手,“有什么…不对…我…我还有事要做…”

另一个清越的声音在耳际回响:“今日一搏,生死未知,若你我均丢了性命,要师尊如何承受!至少…留得一人回昆仑山,尚能侍奉左右。”

所以呢?自己似乎说了什么:“我为求胜,不为求死…”

又是那个温暖的调子:“好,我、我会相信苏苏…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不然我…”

“不然会怎么样…我不知道…”百里屠苏揪紧了胸前衣襟,仿佛那颗心就要这么生生炸裂:“我得回去…不会输…我不会输…”

还有一个苍老忧愁的声音在说:“若他一朝脱身,莫说观内,只怕方圆百里尽无活口!”

“不要再死人了…不要死了…我、我不能输!”

仿佛云开日现,那些缠绕疯癫的黑气一下子收回了触角,百里屠苏的眼神也不再涣散迷茫。破除心魔,只在生死一线。

“哼哼,一身妖异还能维持如此心智,倒是稀罕。”噬月玄帝一阵冷笑,掩饰不住惊奇之意。

百里屠苏横剑于前:“狼妖!休要再出言迷惑!来一决生死!”

“迷惑?哈哈,小子,你活过多久?自以为清醒度日,怎知那些时候不是正在糊涂?!既然想不通透,留你也无用!今日甚幸,不知哪个蠢货于水上燃灯!本座将脱牢笼,便让你作为重返人间的第一口生祭!食肉饮血!”噬月玄帝血口大张,仿佛已经迫不及待要腥残屠戮一番,“不过,小子可要撑得久些,别那么快死,好叫那群杂碎多活一刻。至你一死,本座便会出去,杀你同伴,杀千千万万之人!哈哈!好不快活!”

“会死的是你!”

“说大话的小子,看你模样,恐怕还不能将体内凶煞之力控制自如吧?就不怕遭其反噬,经脉爆裂而亡?”

百里屠苏看着狼妖,并不动摇,只缓缓催动煞气,以待再战。

噬月玄帝后退几步,紧接着蓄力前冲,浑身一抖,一阵山崩地陷撕云裂海之音,只见全部的寒铁锁链叮叮当当碎了一地,有些被其踏于足下的更是化成了齑粉,“有意思!那便来战!本座若败,命就予你,死个干净!待得去了阴间地府,轮回簿上查清楚那臭道士投胎何处,本座还要叫他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剑光如一道流虹划过,百里屠苏人比剑光还快,他深知噬月玄帝方才虽然受了些皮肉之伤,但必定留有余力,现下挣脱了锁链,更加难以掣肘,唯有靠灵敏与速度,在对方攻势之中寻找机会。

“小子,莫要小看了本座!”噬月玄帝尖吻一挑,便将百里屠苏从攻势生生逼成守势,随即它仰天长笑,鬃毛倒竖,气势大涨,身形一摇,又巨大了许多,“八荒啸月!”

这里分明是铁柱观水底,但“八荒啸月”四个字携裹着一阵血腥肃杀之气袭来,百里屠苏犹如整个人身至荒野崖壁,八方群狼引颈向月,狼嗥声声,响彻山谷,其悲其切,却又充满战意。

随即,那些狼嚎从无形之声化为有形之刃,八面凭空攒聚而来,虽然明明是妖力凝聚而成,但从那利刃之光便可想见,若是触及血肉,必定刀刀见骨。

“去死吧,都去死吧!!!”

那是来自地狱的呼啸。

铁柱观

“这、这是怎么了?”

水下突然翻涌喧嚣,像是要沸腾起来,风晴雪守在岸边,不免更加忧心忡忡,襄铃又怕又忧,躲在角落里默默祈祷。

陵越受伤太重,出水后便晕了过去,此刻伤药渐渐发挥了效力,伤口也包扎妥当,才完全清醒过来,他也发现了水下有异状,看了几秒,对身边几位没有下水的天墉弟子说:“你们几个护送其他人离开!我下水去找师弟。”说着就束起衣冠,提剑欲走。

“不可以啊!”

明羲子也拦住他:“贤侄不可!”

陵孝一把拽住陵越的左臂:“大师兄!方才你服下伤药才缓过气来,万万不能再去涉险!”

陵端也大声喊道:“师兄别去了。那狼妖如此厉害,怕是百里屠苏那小子已经…”

“住口!一派胡言!”

水面的震动传到了岸上,整个禁地都为之摇晃。

大家脸色都是不太好看,明羲子却静静地感受了一下,接着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这…狼妖的气息似有减弱之势啊!”

又是一阵天崩地裂似的震动,但是几乎水面上所有人都感受到,那曾经冲天的怨怒之气竟然大减。

铁柱观的弟子又惊又喜,问道:“师父…水下到底、到底发生什么了?”

明羲子却摇摇头:“除非…这不可能啊,除非狼妖伤重…”

陵越更加按捺不住了:“师弟生死未卜,我要去水下!”

“贤侄三思!水底恐是发生你我料想不及之事,事态未明前勿要莽撞…”

“贤侄!”

僵持之下,水面突又生变,涌起一人多高的血浪,随着这一涌,整个山洞也剧烈地摇晃起来,洞顶不断有碎石落下,殿上的瓦片纷纷掉落,殿柱也出现了越来越深的裂纹。

襄铃惊惧地抱住头,风晴雪却站在禁水旁动也不动,像是呆住了,只是焦急地望向那不断涌出的血水。又一阵碎石落下,陵越一把将风晴雪拽回了较为安全的地方,远离水边。此刻震动却渐渐止息了,血水的中央,渐渐浮上一个人来。

黑色的袍子已经残破不堪,肩胛处已经被撕烂了,露出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其他地方的大小伤口不计其数,每一丝布纹都被血色覆盖浸润,分不清是他的伤口涌出,还是从别处沾染的。

如果一个人流这么多的血,一定是已经死了。

可他还活着。

眉心中间殷红一点,苍白没有血色的肌肤,合起的双眼像是疲倦得受不住了,却突然暴睁…他还是那个人,但眼已不是那双眼,那眼中尽是血红,冒着森然杀气,这双眼竟和那水下的狼妖如此相像!

可他是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往前踏了一步,黑色的煞气像火焰一般在身周沸腾,每一个会拔剑的人都读得懂他身上的气息,那是浓浓的嗜血的杀意,他,已杀成狂!

百里屠苏又迈一步。他像携带着一个布满刀锋的结界,将除了风晴雪之外的所有人都向后逼退了一步。

襄铃兽类的本能令她不由自主地退后,她好害怕,好想马上跑掉,离开这个地方,躲这个人远远的。她心里知道,这是她的屠苏哥哥啊!可她为什么这么恐惧,恐惧到浑身发抖、不能自已。

一切都只是在一瞬间,风晴雪踏着刀锋而上,由慢而快,迎着百里屠苏而去,百里屠苏身后的黑气暴涨暴灭,他的眼神也随之明灭,煞气虽强,这样的折磨却已让他的肉体支撑不住,脚步更缓,虚浮不能自持。

“苏苏!”

风晴雪在百里屠苏摇摇欲坠之时,将他揽入怀中,百里屠苏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向前倒在风晴雪温暖的臂弯,双目阖上,陷入了最深的昏迷之中。

“师弟!”陵越第一个清醒过来,不顾牵动伤口,冲上去探百里屠苏的气息。

“没事,他还活着…”

其他人也小心翼翼地围了上来。

却听得一阵巨响,是禁地的岩砖地面裂开一条二尺的缝隙,大殿的房梁传出吱呀之声,怕是马上就要倾倒。

“快!先出山洞!此处承受不住狼妖与人相杀之力!即要崩塌!”

铁柱观。

一个时辰前还是巍峨坐落山间,此时却满目疮痍,像是一片天崩地裂后的世界,破败不堪。

但明羲子此刻也顾不得心痛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人命关天,死里逃生,他只觉得万幸,不仅方圆百里的百姓免遭一劫,就连铁柱观和天墉城的诸位弟子也全数保住了性命。

劫后余生,每个人都难免心有余悸,此刻铁柱观外月朗星稀,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味道,那味道中又混着一点腥气。

明羲子一边照看陵越的伤势,一边说道:“贫道适才又去禁地附近探查一番,狼妖气息已然全无,竟像是…像是死透了一般…”他自己都不能相信这样的猜测,但是这寂静四野,平和沉睡,哪里又还有狼妖的气息。

陵越合着的眼缓缓睁开,笃定地叹道:“是我师弟…将它杀了。”

“这…令师弟究竟何方高人?那一身凶煞简直令人不敢直视…凭一己之力将狼妖斩于剑下,实在…匪夷所思!”

顺着明羲子的视线,能看到昏迷在风晴雪怀里的百里屠苏,风晴雪握着百里屠苏的手,眼珠一丝不错地望着他。而襄铃蜷缩在一旁,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又像是难过不已。

陵越打起精神站了起来,走向风晴雪,陵孝等人连忙跟上…来到近前,陵越看到风晴雪握着百里屠苏的手上蓝光浮动,似是在渡气,不禁微微蹙眉。

“你在作甚?将师弟交予我。”

却不料风晴雪看上去那么温柔的一个姑娘,只是坚决摇头:“苏苏说过,不想跟你们回去。”

陵孝怒道:“由不得他!本已是私逃下山,此番还闯下大祸,即便救了众人又如何?身为天墉弟子,理当回门派领罪!”

陵越抬手阻止陵孝,平心静气地讲:“师弟伤重,应回昆仑静养。”

风晴雪摇摇头:“苏苏是因为用了煞气才会…我、我帮他治。”

“煞气?他那身超乎寻常的悍横之力?”陵越又看看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如你眼下这般,便是替他疗伤?”

风晴雪点点头,蓝光柔润不绝,看起来百里屠苏的面色确实比刚从水上出现时恢复了许多。

“大师兄,和她多说什么!直接将百里屠苏带走就是!”

一声鹰啸由远而近传来,还有清脆的语声和一阵纷杂脚步声伴随,“凶什么凶?!欺负女孩子啊!”

果然是阿翔落在百里屠苏身边,低头啄啄闻闻,查看主人的伤势。

“兰生、大鸟!还有…红玉姐?”风晴雪见到朋友出现,心中总算安定了几分。

陵越听到风晴雪称呼,略现疑惑神色,看着红玉:“红、玉?!”

“哟,几日不见,妹妹你们怎么落到如此狼狈?”红玉假装没瞧见陵越的眼神,只上下检视二人的情况。

方兰生也紧张地跑过来,“木头脸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怎么回事?!”

“他受了伤,应该暂时醒不过来…”

“哇,什么人能把木头脸伤成这样?!襄铃也没精打采的,是不是谁欺负你了?我替你教训他!”

襄铃忍住委屈摇摇头:“没…”

“红玉姐、兰生,别让他们把苏苏带走。”

陵孝一听这话更是不着调:“百里屠苏回天墉城受罚乃是依循门规!何况,他从水中现身时满身凶煞,分明入了邪道!我天墉城可没教过这样的功夫!此等大逆,应当交由掌门亲自发落!”

“哎,瞧你这副穷凶极恶的小模样,说不得是歹人,我可不放心百里公子跟着你们走。”红玉长袖一摆,语气虽然调侃,架势却隐隐含威。

“你!”

明羲子忙领着几位徒儿走上前来:“禁地之事虽凶险异常,不料最后竟绝处逢生。陵越贤侄,过往因由本门亦不愿多作计较,如今只替芸芸众生谢过令师弟除此大患,感念恩义,我等自是不便再过问他与天墉城之事。”

这话,表面上是置身事外的意思,其实不过是含蓄表明不支持陵越等人带走百里屠苏,更不会相帮。

陵孝也听出这层意思,有些急眼了:“观主,怎可如此?”

陵越听了此话,却淡然颔首:“观主之意当能体会,陵越不至强求。”

明羲子见陵越已然了悟,安心道:“禁地崩塌,尚有诸多事情须料理,观中人丁本不兴旺,其他弟子俱在外云游,贫道与几位徒儿先返回观内,作些计较。”

陵越行礼:“是陵越思虑不周,祸及铁柱观,待我回山禀报,天墉城定会派人前来相助。”

“贫道先行谢过。贤侄与令师弟若有所需,皆可来观内歇息,我等定然尽心关照。”话音落,明羲子便带几个弟子离开了。

陵孝犹不死心:“观主…”

陵越伸手止住他多余的话:“陵隐、陵孝,准备返程。”

“返程?那百里屠苏如何处置?!”

“陵端几人须尽快休养,不可再多作逗留。回山之后,我自会禀明此间种种,交由掌门定夺。”

“大师兄!即便观主不愿插手,凭我三人,又何须退让?!”

陵越怒道:“还不明白?莽撞行事,终要害人害己。今次我险些令几位师弟白白舍身,亦是教训,待返门派,定会自请责罚!”

红玉审视地看着陵越的应对,不由得赞许地点点头:“不错、不错,一日三省,作为紫胤徒儿,总还不算太糟。”

听到“紫胤”二字,陵越欲言又止地看着红玉:“你…”

红玉歪头浅笑:“有何指教?”

陵越最终还是摇摇头,转向风晴雪:“这位姑娘,请照顾师弟。”

风晴雪有点愣,点头应道:“你放心。”

纵使余下弟子再不忿,也不敢违逆大师兄的号令,于是恨恨地随着走了。

断壁残垣之中,只剩下五个人一只鹰。

方兰生困扰不已地开口:“我、我都糊涂了!快给我说说,从藤仙洞分开,你们都遇上些什么事?木头脸怎么会变成这样?!”

风晴雪见欧阳少恭并没一起回来,也不由得问道:“那你们呢?找到少恭了吗?”

“少恭他…”

红玉指指昏迷不醒的百里屠苏和愁云满面的襄铃,又戳戳方兰生的脑袋,“傻猴儿,这哪里是说话的地方?莫说百里公子须得静养,我看小铃儿亦是神色委靡,先离开这儿,寻一处安顿下来才是。”

阿翔也鸣叫一声,仿佛点头附和。

第五章 安陆闲居

所有的灯火都已熄了,天地间只剩微微的星光。唯独那扇窗中发出荧蓝色的光晕,透在窗纸上是一片盈盈的幻彩,映着一个模糊却温柔的坐影。

安陆,夜

所有的灯火都已熄了,天地间只剩微微的星光。唯独那扇窗中发出荧蓝色的光晕,透在窗纸上是一片盈盈的幻彩,映着一个模糊却温柔的坐影。

襄铃在窗外的大树下抱膝坐着,望着那奇异的光亮,暗夜之中松了心防,一双尖尖的狐耳已悄然现出头顶。她眨了眨眼,天生明媚可人的眸子,却笼着一层摆脱不去的黯然。

已经整整两天两夜,对面那个小小的客栈房间中的蓝光,一直在这样闪动着。光色已经渐渐变得暗淡,显见那施放出这份幽蓝的宁静力量的人,已经由于过度劳累,渐趋虚弱不支。

是风晴雪在为昏迷的百里屠苏渡气。这两天来,她似乎成了屠苏哥哥唯一能够依靠的人,成了屠苏哥哥身边最重要的人。而襄铃自己,却连屠苏哥哥昏睡着的那间客房都未敢迈进——只要稍稍接近一点,就会被他身上笼罩的煞气吓得浑身发抖,只想幻化出原形,冲着不管什么方向逃窜而去。

就是、就是这样的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