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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我将他看作真正的朋友,观月弄雪,赏花饮酒,与世间好友并无二致。”欧阳少恭摇头道,“只是有些时候,一边与他闲聊,一边会想着到底何时他才能寻回记忆。千觞感激我救他性命,但倘若有一天,感激忽然化作仇恨,那将是一件多么好玩的事情。”

“…就是为了…这种事?”

欧阳少恭笑着顿了顿:“到那个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因为他已经不是我的朋友尹千觞,而是那个曾经坏我大事的巫咸。可惜我似乎仍然不够了解他,明明恢复了些许记忆,暗自护你,却欺瞒于我…”

“你是说…大哥想起来了?!”风晴雪大惊,“那他为什么…为什么不和我相认呢?”

欧阳少恭不紧不慢道:“千觞从青玉坛逃了出去,想必会与百里屠苏一同来到此处,你们兄妹即将重逢,此中缘由,晴雪自行问他便是。”

“敌人也好,朋友也罢,终将变成焦冥永留蓬莱…晴雪,你也一样…”欧阳少恭对风晴雪微笑,伸手去抚她头发,却被风晴雪偏头躲开。欧阳少恭面色一冷,把手放了下来。

风晴雪退了一步,怒目相向:“你为什么要把大家都变成焦冥?!”

欧阳少恭笑道:“傻女孩,因为这样才能得到永恒啊。我也曾经狂热地追求长生之法,但那些不过都是虚空,所有活物终难逃一死,我已不再奢求那般缥缈之物,无论爱过的、恨过的,将他们永远留在身边,作为我记忆的道标…这样便已足够。”

“…你…真是疯了…”

“疯?或许吧…上天罚我永世孤独,我偏要与命运去争上一争,让所有人都永远与我为伴!”欧阳少恭细细看着风晴雪,“不过,我可以将晴雪晚一些再变作焦冥。你的性情…委实有些像她,不如…多陪我说上几句话。”

“…她…又是谁?”

欧阳少恭侧过身来,身旁的墓碑石料圆润光滑,他把手轻轻地搭在上面,像是在抚摸情人般温柔。风晴雪这才看到墓碑上工工整整地刻着两个字——巽芳。

“我的妻子,巽芳。”说着,欧阳少恭闭上眼睛,似是在追忆,睁眼却是满目的惆怅,“虽然你不是巽芳,但你同她一样宽容善良,不会将半魂之人目为异类…正因如此,百里屠苏才会倾心于你吧?晴雪莫要着急,很快你们便可重逢…”他把手放下来,露出微笑。

“或者说,是最后一次相见了。”

巽芳幻影

百里屠苏一行人到达蓬莱,却遍寻入口不得。

百里屠苏站在堤上观望,红玉和尹千觞摇着头从北边靠近,方兰生从南边跑了过来,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襄铃,人还未至,方兰生便大叫起来:“根本看不到路!这屏障已经将周围都封死了!”

百里屠苏抬起头来,天地之间被水色的圆界分隔,他们五人正是被罩于其内,有流光顺圆界而升,所到之处皆有亮纹疾行,周围的环境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

众人正皱眉苦思通往蓬莱之道,但见一条黑影从圆外挤了进来,由淡至深,化做一个青玉坛弟子的模样,抱拳行礼:“失礼了,在下松音,特为丹芷长老传话而来。”

众人警惕相对,那影子却恭恭敬敬道:“得知诸位如期赴约,长老十分欣悦,有请前往蓬莱国最高处山上宫殿一聚,他自会在那里等候。”松音一抹邪笑转瞬即逝,“长老还特别交代,须向尹公子问候一声。”

尹千觞不禁皱眉。

“怎么,你要好心为我们带路?”方兰生哼道。

松音摇了摇头:“长老有示,破解此中奥妙于诸位而言想是不在话下,若说得太过明白岂非无趣?”

“少废话!去他的有趣无趣,欧阳少恭到底搞什么鬼!”

松音并不理睬方兰生的恶言相向,又是淡淡一抹邪笑,接着身形也跟着淡了下去,转眼消失在屏障之中,“由此一路,望诸位能够游玩尽兴!”最后留下一句嘲讽,声音已渐远。

方兰生手中忽然多出一颗念珠来,朝着松音消失的方向狠狠打去,却什么都没有打着,念珠弹向远方。

“可恶!”方兰生大骂道。

“莫着急。”红玉劝道,“欧阳少恭所思所想,断不能以常理而论,既已来此,唯有先遵其安排…谨慎之余,再伺机行事。”

一旁百里屠苏径直走到前方,戒备地扫视了半周,忽然扭头向后,“还有谁!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同是一团暗影,化做一个略带愁绪的女子,怯生生地走了出来。女子长发飘逸,额上戴着一条珠坠,竟是在雷云之海中见过的名叫“巽芳”的女子。

“…巽芳?”红玉惊道。

“别靠前!”方兰生手中拈着念珠,厉声道,“你是鬼还是焦冥?”

巽芳没有回答,反是看着红玉,一脸错愕:“你怎会知晓我的名字?”

“果然是巽芳…”

“你、你不是在蓬莱天灾中…”方兰生戒备道。

“蓬莱天灾…都是听少恭讲的吗?”巽芳道,“我…我并没有死。那时少恭…夫君他离开蓬莱去寻渡魂之人,将我独自留下,却久久不归。我十分担心夫君,离开蓬莱去中原寻他,未曾想到不久之后,天灾降临,蓬莱国毁于一旦…渡魂时将失去一些记忆,或是带着些许错乱的回忆存活下来,后来夫君见到蓬莱国惨貌,伤心悲痛之中,只怕就此以为我早已死去…”

“在此现身,意欲何为?”百里屠苏道。

“你们…是要去找少恭对吗?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见他?”

“带你一起…这太荒唐了!凭什么?你想见他,自己去就是!欧阳少恭是我们的仇人,不是朋友!”方兰生拒绝道。

“我…我知道夫君一直以来做了许多错事,巽芳不求你们能够原谅他…我只不过想要见他一面,劝他别再这样下去…”

众人听到巽芳竟是存了劝说欧阳少恭之念,都难免疑惑。

“你不就是这儿的人吗?”襄铃问道,“干吗还要跟我们一块儿?”

“哼,难保不是居心叵测,意图害人!”方兰生捏着念珠道,“说不准就是欧阳少恭派来的怪物!他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不,我真的不会害你们。”巽芳摇头柔声道,“身为蓬莱人,我自有回去的法子,但如今蓬莱已经变做一个妖岛,我孤身一人是找不到夫君的…”她的声音带着心酸,“我会一些蓬莱的法术,可以替你们打开去往那里的通道。”

“天底下哪来这么便宜的事?你有没有法子打开通道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你一定有法子让我们大伙儿倒霉。”方兰生道。

巽芳不再强辩,对于方兰生的猜度只是无奈,她抬起头,默默看着众人。红玉似是信了,虽不言语,扭头看向百里屠苏时,眼神中满是征询之意。

百里屠苏忽然踱步走到巽芳面前:“有劳姑娘施术开启通道,我们一同进入蓬莱。”

方兰生惊道:“什么,真要带上她?!你可想清楚了!”

百里屠苏摇头道:“沿途本就凶险重重,此一则倒也不必计较。”

巽芳不展的愁容下终于有了些喜色,百里屠苏朝她轻轻一点头。巽芳伸出一只手来,轻闭双眼,嘴里似是有口诀呢喃,再一睁眼,整个圆界光纹蓦地一盛,便消失不见。

视野终于变得开阔起来,前方一条道路曲折幽深,“由此而去,只是迷离幻境,长路的尽头,便是真正的蓬莱国。”

几人陆续从巽芳身边走过。

“你先走!”方兰生排在最后,不客气地说。

巽芳礼貌一笑,走在了方兰生的前面。

一行人到了蓬莱国内,但见此处叶木生得繁盛,乍看之间倒似一座荒岛,每过几步,却是重重碎砾,断垣残壁。巨大的石柱倒在地上,矮矮的拱门断做几截,每处人迹都像是曾被一双无形的大手蹂躏,众人顿感萧瑟。

转眼间巽芳已经越众而出,神情忧郁,疾步左行,转而右踱,像是找到了记忆的宫殿,却无奈宫殿已变做废墟,几欲痛泣。

“以前的蓬莱国,想必是风光如画、美好安宁的人间乐土。”红玉对站定关注着巽芳的众人道。

巽芳终于止住脚步,叹息道:“曾经,这里是我们最美的家乡…”她并不回头,似是不愿众人看到她难过的样子,“然而天灾忽至,大地震动、山石崩裂、房屋倾倒,无论是几世几代的基业,一夕之间,皆化做荒土亡尽…”

“看,焦冥!”众人顺着襄铃所指看去,一些焦冥,显然是吞食了人的尸体,正在白日阳光下飘散。

反而是巽芳的神情变化最快,由惆怅转为大惊,却又立刻愁容满面:“这焦冥源自蓬莱的重生古法,然而终究是凡人痴心妄想,到我曾祖父那一代,已然将典籍封存起来,不容后世子孙再有开启之念…夫君他却…定然是将蓬莱人的尸首化做了…”巽芳说到这里,已悲伤得不能言语,只是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众人跟着巽芳前行,越来越多的坟冢映入眼帘。开始只是散布在残垣断壁的周围,随着众人的深入,坟冢的数量逐渐变得稠密起来,直到走上一个高坡,漫山遍野无不竖着一块块石碑,肃然中令人吃惊。

只有一座坟前,搭着几朵盛开的鲜花,巽芳停住,看墓碑上刻着自己的名字,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这是…我的坟…这是我最喜欢的花…”

红玉走上前去,轻轻挽住巽芳的手臂。

巽芳缓缓擦去脸上泪水:“我知道在你们心中,少恭是一个非常残酷的人,做过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

“是啊,残酷…他的心比千年的寒冰还要冷硬!”方兰生道,“所有人都被他耍得团团转!像傻瓜一样!”

“但是…我所认识的少恭,曾经是一个很温柔也很寂寞的人…”巽芳被勾起久远的回忆,“我十五岁那年,瞒着父母离开蓬莱国,到中原游玩。某天不知不觉在树林里迷失了方向,一直走到太阳落山,仍没有找到出路…那是个可怕的夜晚,山林深处出现了妖怪,它们追着我,要把我吃了!在我以为一定会死的时候,一个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男孩子从林间出现,竟然把妖怪都杀死,救下了我…”

“不错,那便是几世渡魂以前的少恭。”巽芳看着红玉吃惊的眼神,肯定道,“那个孩子把妖怪杀掉之后,带着他困兽般的眼睛一言不发地离开,我依然很怕…周遭血流遍地时,他的眼神里失去凶狠,皆是空无…可我更不敢一个人待在原处,只好跟着他一直走,走了很远,才来到一个漆黑阴冷的山洞里,那就是他住的地方…

“他并没有将我赶走,虽不发一言,却把食物默默地分给我。我不敢睡觉,只有睁大眼睛盼望太阳快点升起来,借着月光,我忽然发现山洞的石壁上有好多字。”

“字?”尹千觞疑道。

巽芳点点头:“那些字诉说着一个人累世的孤独与痛苦,我不由逐字逐句地看起来,隐含在字里行间的悲伤寂寞简直要令人窒息…那个孩子发觉我在读山壁上的字,反而露出一种冷冷的笑…一瞬间,我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这些字,都是那个孩子刻下的,虽然他的年纪看起来还那么小,但我就是隐约有这种感觉,慢慢地…我在心里暗暗作出了一个决定…”

“什么决定?”襄铃问。

“天亮以后,我问那个孩子,要不要跟我一起回蓬莱,他那时的神情,我永远都忘不掉…那是一种极度的吃惊与不信,像是根本无法理解我为何会那样问。但是到最后,他还是不发一言,同我离开了那个山洞。

“我们回到蓬莱,他默默地陪在我身边,也渐渐长大,再也不曾流露出昔日那种可怕的眼神。因为蓬莱人的寿命很是长久,过了些年,他看起来竟是比我还年长了。我们不知不觉喜欢上对方,尽管蓬莱人从未有过与外族成婚的先例,我和他仍然成了亲。他孝敬爹娘,爱护弟妹,对我更是贴心关怀…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在我心目中,这个世上没有比他更好更温柔的人…”

“哼!”方兰生冷笑一声道,“你知道他后来是怎样草菅人命吗?把活人杀死、将死人掘墓变做焦冥!随意就会散播疫病,草菅人命!为了取到魂魄,逼迫屠苏解开封印!为了重建蓬莱,撕裂空间,将雷云之海的废墟强行拉到这儿,这样…还要害死多少沿海住民!”

说到此处,方兰生大喊道:“他早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孩子了!还是说…你根本没有认识过他?”

巽芳闭上眼睛,没有震惊,却像是经历了巨大的无奈,欧阳少恭那双空洞无情的眼睛在心中微微一闪。

“多说无益。越早一步到达蓬莱最高的宫殿,晴雪便多一分生机。”百里屠苏冷冷道,继而迈步前行。众人随后跟上,只剩下巽芳留在原处,哀伤地看了墓碑一会儿,摇摇头转身离开。

未行几步,天空忽然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周围电光交织在一起频闪。

“这…”襄铃惊道。

“空间撕裂、电光驰骤,应当正是渐渐被拉入蓬莱的雷云之海废墟!”红玉蹙眉道。

“欧阳少恭这个混账!为一己之念,罔顾他人性命!”方兰生破口大骂。

“若非长老诚心相邀,诸位又如何能于蓬莱亲见此番盛景,眼下口出秽言,未免太过不该。”忽然有人声凭空传来,众人循声而望,又是一道暗影渐化为青玉坛弟子的模样,“在下元勿,打扰各位观天的雅兴了。”

“鬼鬼祟祟,又想耍什么花样?”方兰生戒备道。

元勿并不回答,忽然看到了巽芳,“咦?何以多出一人?”

“虽是事出有因同路而行,但不过一介弱质女子,并非为我等助阵之人。”百里屠苏上前挡住元勿的视线。

“也罢。”元勿笑道,“此处离蓬莱宫殿已然不远,丹芷长老命我相候多时,给诸位送上一份略有意趣的薄礼,望能笑纳。”

“暗云奔霄!”元勿话音刚落,大地开始震动颤抖,一阵尖锐的嘶鸣传来。

一只带翼的四蹄巨怪从远处踏火而来,在元勿面前急停,前蹄抬起,霎时间遮住光源,投下巨大的阴影。

尹千觞皱起了眉,此怪四蹄双翼,行动速度极快,兽身妖面,那妖首不断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似是能看透人心。

“让它先陪诸位贵客玩玩。”元勿道,“至于新来的这位美娘子,我自会向主人…”元勿话没有说完,忽然捂着胸口跪在了地上。

那是尹千觞极快的一剑,由背而发,无声无息,瞬时将元勿的骨头击碎。

“尹公子…你…”元勿软倒在地上。

“不能让你就此回去。各位小心,这个怪物虽不通人语,却能看透人心,更会利用人心的弱点生出幻象!只要记得,接下来一战所见都是虚无!”话音刚落,暗云奔霄已按捺不住,双蹄一踏,地上飞溅起石块,暗红色的烟雾四起,将众人隔绝开来。

“娘!”百里屠苏第一个喊道。

接着众人都发现自己的至亲至爱站在眼前。

“二姐…”

“榕爷爷?”

“主人?”

只有尹千觞愣了一下:“少恭?”

欧阳少恭少年时的样貌出现在尹千觞眼前。

“呵呵,只可惜少恭早已不再是你这般模样,妖物受死!”说着,巨剑朝着“欧阳少恭”劈了下去。

那“欧阳少恭”也不躲,只淡淡地拧眉问道:“千觞,可还记得是谁救你性命?”

尹千觞的剑锋被这句话震得偏了几分,当年景象一一浮现,面前的“欧阳少恭”又问道:“可还记得你的名字由何而来?”

眼前一点涟漪,幻境层层晕开。

尹千觞看到一身素衣的自己,和当年的欧阳少恭在青玉坛交谈着。

自己的语气没有如今的洒脱不羁,却是内敛许多:“我的伤已好了大半…唯过往之事全无头绪。听寂桐前辈说,你们是在衡山野外遇见我昏迷倒地,前几日我去那里看过,也未曾想起什么。闲暇时于青玉坛经楼内阅读经卷,只觉书中所言诸般事物无比陌生,竟像…全无涉及。”

欧阳少恭垂下眼,边弹琴边缓缓道:“软红千丈,北方的荒沙千里,南方的林木葱郁,西方的遮天大雪,东方的沧海奔流,种种美好与浩大却是说也说不尽。如今兄台处境特异,若想明白,还须亲眼见上一见。”

他的神色有些神往,听着欧阳少恭的琴音,惦念着外面的世界。

“兄台若是得空,不妨先想个名字,也好称呼。”

名字?

他有点头痛,但很快就把蒙昧的念头甩开,答道:“我在贵派经楼内读过一本书,上面说到一种叫做‘酒’的东西。书中云‘醉饮千觞不知愁’,大概喝醉了就能抛开人世烦忧,如此甚好。”

他一直略显冷漠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便叫做‘尹千觞’吧。”

尹千觞…那些,是这具身体最初的回忆,犹如一把尖锐的匕首,刺进他的心窝。眼前似笑非笑的,不就是当初那个少年?那个少年轻轻一语,就道出了他这新生的命运——“既是上天恩泽,重活一次,何不随性而过,方不负此生?”

随性而过,不负此生…他几乎就要陷入这个幻境里。当年的欧阳少恭,还是个少年模样,却已字字洞世,背影孤寂,而自己…前世今生,一梦江湖。

任凭巨剑把对方劈散。

“这不是你们认识的人,这些都是幻象!”尹千觞大叫道。

如此带着法力的喝声下,众人纷纷清醒过来,心魔之下,不得已闭眼劈砍,将幻象斩断!

心魔既除,暗云奔霄又现出身来,振翅欲逃,方兰生手中佛珠甩入空中,顷刻变为磨盘大小,朝着暗云奔霄身上一套,它便动弹不得。百里屠苏一剑劈斩而下,妖物即刻身首异处。

“当真是玩弄人心之物。”红玉寒道。

“太过分了。”襄铃嘟着嘴,“就算是变出来的,也一样会让人难过呀!”

“哼!”方兰生收起佛珠,“反正快要到山上宫殿了!看他欧阳少恭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

玄天炽炎

蓬莱之巅,大殿。

欧阳少恭迎风屹立,背影如山。狂风吹动他的袍带,似乎透着一缕仙人的淡然清气,又似乎隐含着悲伤。然而这股清幽的气息中,狂暴的力量嘶吼如猛兽。

众人踏入大殿,便为他的背影所慑,站在他巨大的阴影中,按剑戒备。

大殿高耸而空旷,流云在两侧飞逝,寂寥不见任何一个多余的人影。

“百里少侠,一路至此,可还游玩尽兴?”带着一贯的微笑,欧阳少恭缓缓转身。

那曾让所有人如沐春风的微笑,此刻却如此狰狞可怖。他如君王般俯瞰,似乎世间万物皆是他的玩具。

玉横被欧阳少恭的法力催动,浮在大殿高处,散着幽幽的灵光。它的威力竟能穿过蓬莱大殿的穹顶,飞向天外,正在牵引雷云之海下掩埋的蓬莱遗迹。

玉横的正下方是一座巨大的香炉,袅袅青烟升腾幻化。

“晴雪人在何处?!”百里屠苏盯着欧阳少恭的眸子。

欧阳少恭笑而不语,拨弄着炉中的香木,神情惬意。

百里屠苏认识那座香炉,正是欧阳少恭从不离身的博山炉。此刻它变成了庞然巨物,体量十倍于前。

炉上所刻的宫宇楼台,恰如眼前的蓬莱神殿,而流连其间的,便是他们在雷云之海的幻境中曾见到的巽芳夫妇。诸处楼台皆光华大盛,仿佛已经转活过来,只剩炉顶的一簇晦暗。

百里屠苏心里一沉,记起当日欧阳少恭所说:“这炉唤作‘蓬莱’,内里藏着在下一桩心愿…每离心愿得偿之日近上一步,莲瓣便亮起一层,漫漫时日之中,望见此光,便不致沮丧。”

如今他的心愿只差一步之遥。

“晴雪人在何处?!”百里屠苏又问。剑煞波动,他已经按捺不住了。

“既来之,则安之,少侠又何必急于一时?”欧阳少恭只是笑,转向尹千觞,“许久不见,千觞风采依旧。”

“少恭,既然你要叙旧,不如看看谁与我们同来。”尹千觞低声道。

一个窈窕的身影从众人身后转出,她漫步而来,如脚下踩着满池莲花。

“…巽…芳?”欧阳少恭震惊中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

巽芳在距欧阳少恭十几步的地方停下,仿佛二人之间隔着一道雷池恨海,无法逾越。

“巽…芳…”欧阳少恭又说。这次却已经不是质疑,而是呼唤他对面的女子。

本以为阴阳相隔两茫茫,却忽逢至爱,他心中鼓荡起从未有过的惊、喜、酸楚、畏惧,想要相信眼中所见,却又害怕这失而复得的幸福只是一场虚妄。

“夫君,是我…”巽芳轻声说,不尽温柔,“我没有死于天灾之中,这些年一直在中原找你。找了…许多年…”

欧阳少恭大步冲下石阶,死死地盯着巽芳,似乎想洞穿真实和虚妄:“果真是你吗…”

他捧住巽芳的脸。他的手指冰冷无措,她的面容却温热如昔。

“巽芳!是你,你还活着!”欧阳少恭低吼,一把将巽芳揽入怀中,用了要把她捏碎般的大力,“对不起!对不起…那一次的渡魂我遇上极大的麻烦,直到几十年后才能回到蓬莱,入眼却是满目疮痍…巽芳!你原谅我,是我让你吃了许多苦,我没能早一些来接你…现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巽芳轻抚他的额发:“夫君,巽芳回来了,我们再也不要分开,好吗?”

欧阳少恭满眼狂喜:“当然!无论何人何事,都休想再次让你我别离…”

隔世的情侣相依相偎,眼中再容不下其他。众人和欧阳少恭虽然已是死敌,仍不免动容。

但幸福的静默和重逢之喜,终不能改变眼前的存亡战场。

尹千觞忍不住道:“少恭,你心爱之人既已回到身边,还不快停息玉横之力!速将晴雪放了!”

欧阳少恭痴痴望着巽芳,并不理睬,只是柔声道:“巽芳,且等我片刻。待我将眼前琐事处理完毕,再细听你说,这些年来究竟发生何事。”

“夫君…”巽芳仰首看着欧阳少恭,难掩语气中的难过。

欧阳少恭转过脸来,神色乍变:“雷云之海中的蓬莱故土即将重见天日,此乃我心中大愿,为何要停?”

“欧阳少恭!你明知道撕裂空间将引起海啸侵袭!这样会害死多少人?怎么还能面不改色地讲出这种话?”方兰生大怒。

“呵呵,小兰此言差矣。”欧阳少恭冷笑,“你倒不如抬头问问上天,一场天灾要夺去多少无辜性命?一句天上刑罚,又要改变多少人生生世世的命运?千年所见,我亦是…痛心疾首,由此发愿,将蓬莱建成一个没有世俗烦忧的永恒乐土!”

他又转向巽芳,眉目含情:“如今,巽芳也已回来,我更当尽心经营,令她过得无忧无虑。”

巽芳紧紧挽着欧阳少恭的手臂,欲言又止。

“只是在此之前,须得取回属于我的那一半魂魄,方能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欧阳少恭转向百里屠苏道。

“太子长琴,既是你的魂魄,给你也罢!”百里屠苏正色道,“但你为此屠我族人、毁我家园!如今更是倒行逆施,只因一己私念!”

“私念?何为私念?”欧阳少恭笑得张狂,“百里少侠当日远行海外,只为求得仙芝救回母亲,难道便不是私念?小兰逃离琴川,只为避开成亲之事,难道亦非私念?人欲无穷,渴念丛生,世间岂有一个例外?”

“人欲无穷,然一己之事终究渺小,上天存好生之德,又怎能因心中欲念而罔顾生灵?”

“好一个上天存好生之德!那上天为何却不顾念太子长琴?为何要令他堕入凡尘,永受磨难?!”欧阳少恭由盛怒忽转漠然,将巽芳揽到身后,迎上诸人。

“你是我的半身,种种痛苦,想必感同身受!就算是梦境偶至,其中滋味想必也是终生难忘吧!”欧阳少恭看着百里屠苏,惋惜道,“你我二人虽同当难,可惜终归不能为友,唯有夺你性命,取你魂魄…我们——太子长琴,才能成为一个完整之人!”

百里屠苏皱了皱眉,并不答话。

欧阳少恭道:“我知百里少侠已解开封印,却未免言行无拘了些,可是不再顾及晴雪性命?”

一道金光由殿顶投下,刺眼的光一闪即灭。风晴雪倚在蓬莱大殿柱旁,亮色再生,化做一条光锁,围在风晴雪腰间。

“苏苏!”风晴雪大喊。

“晴雪!”百里屠苏想要上前夺人,却对上风晴雪身后欧阳少恭的眼睛。

“百里少侠若想留她性命,便请以焚寂自刎当场…尽管放心,我会很快将你的魂魄取走,绝不会让它们被吸入玉横之中。”

百里屠苏径直迎上欧阳少恭的目光,“你放了晴雪,停息玉横之力!我即便自刎当场亦无不可!”

“苏苏!不要!”风晴雪拼命地挣扎,但无能为力,她越是挣扎,光锁捆得越紧。

“不可!”众人也是一惊,紧逼到百里屠苏的身侧,提防他一时冲动真的横剑自刎。

“哈哈哈哈!”欧阳少恭仰天狂笑道,“让你自刎,是顾念昔日的些许情分,封印既解,直接将你杀死,我一样能取到魂魄,你又凭什么与我说这些?再说巽芳已回到蓬莱,风晴雪再无他用,我知少侠对她爱惜有加,定会记得将你们化为焦冥后置于一处,也算功德一件了。”

“卑鄙无耻!”方兰生大怒,却忽见巽芳手心中一道光芒闪灭,风晴雪身上的光锁忽然消失,她又惊又喜,身法瞬动,闪到了百里屠苏身边。

“晴雪,可有受伤?”百里屠苏大喜过望,护着风晴雪退后。

“我没事…可苏苏你…你的封印…”风晴雪哽咽不能成言。

封印已经解开,百里屠苏的性命在旦夕之间,终是难逃一死。风晴雪只说半句,已经痛得说不下去。

百里屠苏摸了摸她的头发,找不到一句话来宽慰,只能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来。

他不想安慰她说自己没事,三日之后必定要死的人怎么会没事?他笑只是因他心中安慰,他为了这个女孩解开封印,而现在这个女孩平安了。

赌上了命的局,可得偿所愿。

“巽芳,为何放她?!”事出突然,欧阳少恭不由失色。

“幸好少恭所用束缚之法乃是蓬莱法术,不然我当真无计可施。”巽芳语带决绝,“夫君,请你原谅巽芳,我不可能再同你长相厮守了,巽芳只盼你回头是岸,莫要再伤害更多生灵…”

欧阳少恭不能置信:“巽芳何出此言?你已回到我身边,还有什么事能分开你我?”

巽芳垂首默然,哀道:“我服下了‘雪颜丹’…”

欧阳少恭如遭雷击,呆立在那里,看着巽芳美丽的容颜,似乎听不懂她说的话到底代表着什么含义。

巽芳却早已料到欧阳少恭的惊诧,娓娓道来:“夫君…你骤然见到我,只顾着欢喜,却忘了,蓬莱天灾已过去了那么多年,即便巽芳依然在世,亦是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了啊…我是一个贪心的女人,心里只希望再次见到夫君之时,映在你眼中的,仍是从前那个巽芳。”

欧阳少恭花了许久去咀嚼巽芳话中之意,却想不通其中的关键:“巽芳,雪颜丹是我炼制失败之物,一直封存于青玉坛丹阁之中,虽然有返老还童之奇效,却也含有剧毒,几日内便会令人毒发身亡…你…不,是何人偷得丹药给你服下的?”

巽芳淡淡一笑:“夫君可还记得,我当日曾经对你发过誓,只要巽芳存活于世一日,必要陪伴夫君左右,不离不弃?”

“记得,你我早已生死相许。”欧阳少恭痴痴地抚过她如雪的面容,不愿相信眼前的一切即将凋零。

“夫君离开蓬莱后,我日夜期盼,却始终不见你归来。于是我私自去了中原,寻找你的踪迹。人间的岁月过得真快啊…当有一天终于找到你时,巽芳…已经老了、难看了…我明白,夫君并不在乎表相容颜,但巽芳也只求能够陪在你的身旁…无论是以什么身份…”

“你…”欧阳少恭依然不明白巽芳作出了怎样的决定。

“夫君可还记得,在欧阳家,你五岁生日时收到一件非常喜欢的礼物…便是…我替你缝的小袄…”

“你…寂…桐…”前尘往事,浮现眼底,欧阳少恭只觉得大梦一场,雷严临死之时所留下的谜底,便在此刻残忍揭开。

他呆然站在那里,嘴唇轻轻颤动,方才的气势顷刻间消失无踪。往事一幕幕犹如闪电,在脑海中不断闪现:

五岁的他在房中试着那件小袄,寂桐在一旁温柔地看着他;十岁的他在山中寻觅草药,寂桐捧着水壶耐心地等待;青玉坛中,他成为了丹芷长老,寂桐站在角落默默注视着他;翻云寨里,寂桐旧病复发,却强行压制着咳嗽,以免让他担心…他恍然发现,那个衰老的妇人,那个佝偻的身躯,在这个叫做“欧阳少恭”的人的生命中,留下的痕迹比他所以为的,更多更重。

寂桐…巽芳…寂桐…巽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甘甜,还是苦涩?幸福,还是痛苦?

一时间记忆和情绪反复交织,欧阳少恭的表情也反复难辨。

“寂桐?桐姨?这怎么可能?!”方兰生想起寂桐老态龙钟的样子,又对着眼前这正值芳华之年的女子,不由得惊呼。

巽芳笑容苦涩,说道:“夫君,我知道你体内太子长琴的魂魄力量已经快要耗尽,除非能寻找到另一半魂魄,否则过了这一世,便不能再渡魂…然而,你为了这一半魂魄苦心筹划、杀人如麻…我不愿你滥杀无辜,却也没有办法阻止…我与雷严合谋,只是希望他能够将你关在青玉坛,我再慢慢想办法令你放弃那些可怕的计划,可事到如今,就连我亦是沾染满手血腥…你恨我也罢,巽芳只求你不要再做这些事了,我没有几天可活,剩下的时日唯愿能与夫君静静待在一处…如果要同你一起赎罪…我也愿意…”

欧阳少恭的眼神中充满了疯狂的色彩,他看着巽芳,温言道:“赎罪?巽芳以为我何罪之有?我又怎么会恨你?无论你做了什么,永远都是我最爱的妻子!你且等着,待我杀了百里屠苏,取回魂魄,再解你体内的雪颜丹之毒,我一定会有办法!”

“夫君!”巽芳焦急唤道。欧阳少恭却已背转过身,不愿与她多言。

欧阳少恭负手而立,狂狷之色暴盛:“很遗憾,内人身体抱恙,我不便陪诸君戏玩了!百里屠苏,若你仍要苦苦挣扎,我便直接将你杀死,取到魂魄!余下人等,通通变做焦冥!”

百里屠苏和欧阳少恭四目相对,彼此间锋利的气芒对冲,发出嘶嘶厉吼。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魂兮归来,命定的相逢。千年之后,命运的转轮走到了终点,一切恩怨纠葛都将终结于此。

百里屠苏身上渐渐有黑气溢出,暴戾之相乍现。他一仰头,聚起了两眸的赤色耀光。

欧阳少恭冷笑:“很好,便请百里少侠让我见识一番凶剑焚寂的力量!”

焚寂上的黑气奔行如走兽!

“戮魂诀!”百里屠苏身形仿佛电光。

煞气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想要夺路而出,蓬莱大殿被剑芒照得雪亮。

可欧阳少恭只是如拂柳般挥手,他的身上光华微露,将交缠嘶吼的剑芒吸了过去。

“少侠既是知音,不如听首曲子。”欧阳少恭翻掌,掌中以微光凝作七弦长琴,手指轻捻慢挑,七律历历,榣山遗韵。他以震音为线,震线为韧,刚迎上百里屠苏“戮魂诀”的剑气,又一扫弦,旧力未灭,新力又发,排山倒海般涌了过去。

百里屠苏的剑煞都被这巨大的气浪所震慑,气浪席卷天地,在它的面前百里屠苏只是一片枯叶,只能覆手一转,以剑背抵挡这波音浪。音浪和焚寂接触的瞬间,焚寂发出近乎断裂的哀声。

方兰生他们还在蓄势,却见百里屠苏狂暴的剑势被欧阳少恭随手化解,反击之力几乎掀翻了百里屠苏。

“这便是欧阳少恭真正的力量?”每个人心下都惊怖不已。

欧阳少恭微微点头:“百里屠苏,你的进境之快,实在远远超乎我想象,除去焚寂的邪力,你的体内还有其他几股力量交织,想必另有奇遇…不错,当真不错。”他目露睥睨之色,“然而,又有何用?!”

他第三次拂弦,再起狂潮。

前后相继的三排音浪撞在焚寂上,百里屠苏单膝跪地,吐出一口灼热的鲜血。

生死之间不容犹疑,风晴雪、红玉、方兰生和襄铃同时出阵,夹攻欧阳少恭。

巨镰自上而下,挟着女娲族的灵力袭来。“霜月葬天”,出手就是绝杀的招数。

乱红飞暮,红玉的双剑上转动着影龙般的烈光。

千狐幻影,襄铃的碧海青天扇幻化为成千上万。

欧阳少恭并不招架,任那些凌厉的攻势落在自己身上,却未造成任何伤害。

方兰生掌间佛珠推送,一道罡正肃杀的真气化为拳型攻去,尹千觞紧随着这一击挥出巨剑。

本应致命的招数皆被欧阳少恭周身金芒收住,他轻蔑地望着诸人,任攻势如潮,他却似闲庭信步。

“流霞归元…”红玉如有所悟,忽然大惊,“他竟有这般神功护体!”

“不愧是上古剑灵,眼力不错。”欧阳少恭笑道,“那么想必你也知道,流霞归元,并无破解之法!”

他长袖一震,光若长龙,向所有人呼啸而来。

这时众人才明白百里屠苏刚才接下的一招是何等刚猛绝戾,他们没有焚寂为助,在这排山倒海之力中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连续几声闷哼,他们在同一刻被击倒在地。

剑煞再动。

百里屠苏靠着焚寂的煞气支撑,冲破了沧海龙吟的灼目白光。焚寂的剑光纷纷而落,变幻莫测,每一击都是致命的剑招。数百数千的剑招合于一处,每一斩的剑气都和前一斩的剑气叠加,硬撼欧阳少恭的流霞归元。

天下什么剑招能够硬撼流霞归元?红玉惊得瞪大了眼睛,这剑意里有很熟悉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