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对他拿回家的洋酒、海参深恶痛绝,觉得他应该全部拒绝。

为整顿家风,姥爷把那些礼物上缴了长子单位,长子因此搬出姥爷家。姥爷对自己有坚定的信心,认为长子五十岁以后自然会感激他的做法。现在长子距五十岁只剩三年,姥爷胜利在望。

姥爷的眼神满是焦虑,我连续询问二老爷两个儿子的地址,令他有不祥之感,但二老爷打了他,他对这个弟弟不愿过问。或者他只是觉得我要通过二老爷的儿子与二老爷联系,认为我背叛了他?

我:“您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地址?”他:“我不问,你走吧。”说完拿起一本字典,查阅起来。

长子的单位在故宫附近,是一个几进几出的深宅大院,每一场雨后,木头的腐朽气味便会浓烈起来。单位里有拿午餐剩饭喂野猫的习惯,造成院子野猫聚集,三五成群地躺在过道上,是非洲狮群的阵式,完全背离了猫类敏感惧人的种族天性。

早知长子是美男,但他的英俊还是令我吃惊。他高鼻深目,却不是白种人形态,脸部线条转折细微,比白种人多出几个变化。他的脸,凝聚着汉文明的精华。

我向他诉说二老爷晚上挨闷棍的情况,他平静地说:“我弟弟再混蛋,也不至于杀父亲。至于我母亲,一个疯了的人,无法做出计划性很强的事情。我判断,这是老头的幻觉。”他说他不久将调到深圳工作,成为一家国有电子公司的经理。

他的父亲生命力强,必会顺利克服所有磨难。等他在深圳退休,回到北京,就可以全心全意地孝敬父亲。他温和地笑了,说:“我的人生智慧,就是我知道,一切都来得及。”我被他的风度征服,不自觉地点头称是。他立刻表示:“好,我送你出门。”我俩在院中三步一跳地经过猫群,他的动作虽不灵巧,姿态却和我一样——这是练过拳术的迹象。我:“二老爷教过你拳?”他停在一只毛色油亮的大黑猫前,盯着黑猫的眼睛,说:“小时候吧,老头入狱后,一切都中断了。”二老爷四十三岁时得了场大病,高烧两个月不退,没有诊断出病因,却被告知将不久于人世。这时一个五人小组调查二老爷,他们准备以“其人病逝”作为调查结果,二老爷却奇迹般地病愈。

于是五人小组与他面谈,一谈就谈崩了。他把小组组长的胳膊架起,出了楼,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小声说要把组长胳膊卸下来,然后彬彬有礼地松开了组长。

二老爷觉得自己非常克制,小组成员觉得非常过分。他就此去了戈壁,在监狱待了十九年。

如果他没有奇迹般地病愈,就此死了,他的孩子们便会幸福地成长。他入狱后第七年,长子收到了他的来信,信中说道:“我终于悟出,那场病是武功到了一个特殊的阶段。”看到信后,长子便对他异常厌恶,再没有兴致练他教的拳术。

长子跺了一下脚,黑猫不情愿地站起,晃悠悠走了。

他送我到院门口,说:“咱家祖上,代代武将,不管是不是为国为民,杀人总要有报应的。按照传统,上辈子有了血债,后世子孙里要有个人出家,好为祖上赎罪。如果我自小做了和尚,我父亲就不会这么糟烂。”

【十】

二老爷挨闷棍的事情,仍未解决。

我思考再三,把此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完后,两眼生出神采,吩咐我给他倒一杯茶、拿一根烟。

对无聊的问题作出深入的探讨——这是做官的秘诀。父亲无疑深知此点,他腰杆笔挺地坐在饭桌前,表情凝重地喝茶抽烟,足有一个小时才开始说话。他说:“首先要跟你说的是,我娶你母亲是有难度的。”父亲来自河北省广雪口村,七代贫民,十七岁进入组织,从未看到过大家闺秀。他二十五岁成为官员,到角方印刷厂监督一份宣传稿的印行,见到正在刻字的母亲。父亲觉得一刀刀都刻在了他的身上。

他向上级提出要娶这个女人,遭到反对,因为母亲家是封建官僚。上级安排了一个专门做思想工作的人与他谈话,那人说:“要娶了她,你俩将来的孩子,一不能在档案室工作,二不能给首长当秘书。”父亲沉默良久,嘀咕一句:“我的孩子不当档案员。”那人老练地回答:“给首长当秘书呢?”立刻把父亲的气焰打了下去。父亲痛苦地思索了两个星期,在孩子和老婆间,最终他选择了老婆,跑去汇报:“不做秘书了。”父亲是以牺牲我的前途为代价娶的母亲。但姥爷并没有可怜他,反而对他提出了苛刻要求:“我弟弟在戈壁监狱里,如果你能把他弄出来,我就把女儿嫁给你。”父亲上下奔走,最终绝望。母亲给他出主意,说让二老爷写封信劝劝姥爷。父亲赶到戈壁监狱,和二老爷见面。

二老爷爽快地写了封信,称赞父亲是好小伙子。父亲感激万分,经过典狱长同意,在监狱招待所食堂请二老爷吃了顿饭。酒喝得心红耳热时,二老爷向父亲诉说了心愿:等他出狱,可能已经很老了。

监狱中有这种先例——刑满释放的犯人,可以留在监狱中做服务人员——他也想这样,希望父亲跟典狱长说说。

父亲问:“您有儿女,晚年和儿女生活,不是很好么?”二老爷:“我老了不给他们添麻烦。”父亲:“老了,总是需要人照顾的。”二老爷嘿嘿一笑,自信他八九十岁的体能不会弱于青年。

父亲说:“一百岁呢?”

二老爷说:“要真到了生活不能自理,我就去摸电门。不麻烦别人,也不委屈自己。”二老爷自我了断的人生观,给父亲留下深刻印象。他讲完这段陈年往事,咕噜咕噜地喝了口茶,严肃地对我说:“这场车祸,不见得是意外。”如果二老爷是自杀,那么他打姥爷的行为,就可以得到合理解释。打姥爷,是为了不让姥爷想念他,至于指甲淤血的问题,只是个借口。

父亲的分析令我欣慰。私下见二老爷,令我蒙受巨大压力,如果二老爷打姥爷是出于善意,那我就没有背叛姥爷。

父亲喝完了茶,嘱咐我:“下次开会,最好能铺上块桌布。”就又回到床上。

几天后放了暑假,美院开办了连上二十天的美术班,我和Q都报名了。母亲安排我住进姥爷家,因为姥爷家离美院更近,可以节省上下学的时间。

整日面对姥爷,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去见二老爷。我只能相信,二老爷挨的闷棍是他的幻觉。我想:等二老爷死了,我会把父亲的分析告诉姥爷,二老爷将会被原谅。

但事情并没有如此进展,二老爷活了下来。

二老爷说车祸是意外,令自己丧失了被原谅的可能。他克服了小脑萎缩,拄着拐杖来到姥爷家,掏出七十块钱给姥爷,说:“遮遮羞。”然后向姥爷提出,想在姥爷家度过晚年。姥爷回答:“咱们老了,还是跟着各自的孩子过吧。”把七十块钱还给二老爷。

我当时正在姥爷家,目睹了这一情景。二老爷吃完晚饭后,姥爷让我去送二老爷到车站。我和二老爷出门后,都无心说话。

二老爷面部仍有光泽,看不出是大病初愈,只是迈不开步,两脚在地上蹭着。多年前,他在戈壁监狱面对我父亲时,还是十足的强硬,但他真会老。他从公园到我家、到姥爷家,经历了两次家庭生活,必然软弱。

走到车站,他对我说:“我病的时候,你去看我,把我抬到床上,我还记得。”我:“不是我抬你的,是二舅。”他:“是你,我记得清清楚楚。”他上车,走了。

车站到姥爷家,需穿过一片卖水果蔬菜的市场。看到摊位上的南瓜,我恍然想到:“如果当初我把挨闷棍的事情直接告诉姥爷,姥爷肯定会把二老爷接回家中,二老爷将在姥爷家住下来。挨闷棍,也许是二老爷的谎言,那是他回到姥爷家的计策。”二老爷临走时说“我记得清清楚楚”,不是指的是谁抬他到床上,而是指让我传话这件事——他是在责怪我。

回到姥爷家,姥爷正在翻一本字典。这是一本医学字典,他指着一方词条对我说:“人犯心脏病,转瞬间会血液逆流。死于心脏病的人,手指甲也是黑的。”

【十一】

我无心再练二老爷教的拳术,整个暑假都在画画。Q还是坐得很低,K还是站在楼梯口,没有丝毫变化。

过了秋天,到了冬天。父亲年轻时的同事给他打来电话:“社长来了,想看看大家。”社长是他们年轻时共同仰慕的一位姑娘。父亲迅速起床,把自己梳洗干净。母亲听说过这位社长,执意要跟去看看。

我放学后,他俩仍没回来。到晚上七点,响起敲门声。打开门,不是父母,却是二老爷。他胡须肮脏,脸色蜡黄。我心中暗叹:他脸上的光泽消失了。

他:“你父母在么?”我:“什么事?”他:“我和你二舅分开吃饭,有点活不下去,想找你父母借点钱。”我给他掸去身上的雪,领他到我的房间。看着他曾经睡过的床,他说:“我那边生活条件差,几个月没洗过澡,这床我不能睡了。”他从郊区坐车来要一个小时,应该坐得腰酸腿疼。我没言语,扶他躺下,帮他脱去外衣,登时闻到一股腥臭。

我到厨房,看有剩饭,就切了些香肠,一块炒了。他可能一天没有吃饭,面对两碗肉炒饭却很克制,一口一口地吃下。他吃完后,我俩相对无语。为避免尴尬,我说:“二老爷,我给你画张画吧。”我安排他坐到客厅沙发里摆好姿势,并嘱咐他:“二老爷,你眼睛看着大衣柜。只要你眼神不变,就能保持住姿势。”他直看着大衣柜,果然一动不动。

一个小时后,我告诉他画好了,他才喘口长气。他满脸倦意,站起来,向我的屋中走。他在这屋中生活过,习惯地要去睡觉。

我叫他等等,拿出一把毛票,大约有五十块。这是买颜料的钱,我递给他,说:“二老爷,你走吧。”他愣了一下,随即作出笑容,说:“我拿你一个孩子的钱,真是活得没脸了。”他掏出手绢,把钱包上,放入怀里。

外面雪花点点,我送他去车站。路上只有一次交谈,我:“二老爷,对不起。”他:“你跟我还客气什么?”他迈上公共汽车时,一个趔趄,售货员惊叫:“老大爷,小心点!”他哼了声:“没事。”随即发出爽朗的笑声。

汽车缓慢开走,碾得雪稀烂黝黑。我觉得整车人都用异样的眼光回望我……把老人在雪夜送出门,做出这样事的是个什么人?

回到家,我注意到二老爷的画像上,鼻根到嘴角拖出两道皱纹,眼尾与眉梢下垂,现出衰败之相。画他时却没有发现,当时我在思考,母亲见到二老爷,会不会给他难堪?他毕竟打了姥爷……

我能学美术,对母亲很感恩。我和Q考上美校后,K就成为高中时代的一个陈旧记忆,自然地远去,再没有关系。用美术解决问题,比武术要好。

母亲和父亲在十一点回家,父亲昏昏欲睡,母亲满面红光,有点兴奋。我问:“见到社长了?”母亲告诉我,社长眼神机警,有着经过大风浪的人特有的冷静,一望便知不是一般女子。

社长的青春时代,情绪激昂,两次自杀未遂,为父亲等一干小伙子所营救。父亲曾对她好言相劝,她总说父亲是个好人。父亲现在的颓废令她意外,她说:“当年的帅小伙,怎么成这样了?你从今天开始,就给我锻炼身体!”父亲面有难色,众人想笑未笑。

此次聚会是在一个当年的小伙子家中,他当年是个精细人,按照客人人数买了大虾,准备一人一只,但临时多赶来五人,虾不够分了。

众人相互推让虾,父亲站起来说:“给我一只。”母亲觉得父亲很丢人,而聚会的气氛就此轻松,后来还有人喝醉了。社长离去时,说她在一家建材公司领一份薪水,平时并不见人。

大家约定从此每年一聚。

社长坚持不让人送她,戴上一顶棒球帽,坐公共汽车走了。有人感慨地说:“她流产过,这辈子没有孩子了。这么好的女人,可惜啦。”有人说:“她并不漂亮,当年只是气质好。”还有人说:“漂亮不漂亮,有什么用,到了咱们这年纪,男人和女人都一个样了。”母亲在我面前,首次那么爱说。她讲完聚会经历,我就睡觉去了。二老爷的画像被收进画夹,用过的碗筷刷洗干净,他来得不露痕迹。

与社长的聚会,令当年的小伙子们意犹未尽,没几天,他们又自己聚会了一次。这次喝醉的人比较多,暴露出年轻时的恩恩怨怨,最终不欢而散。父亲和母亲回来后,父亲说:“当年的事,我搞不懂,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我还是不懂。”母亲则说:“太逗了。”母亲在一个星期后,知道了二老爷来过我家。二老爷那个晚上没有回郊区,去了他长子家。他在长子家住了一夜,得到三百块钱,然后花九块钱买了个西瓜,给姥爷送去。

他没有再提在姥爷家养老的要求,只说:“冬天的西瓜贵,你肯定不舍得买,我买给你。”姥爷把西瓜切了,兄弟俩吃完西瓜后,二老爷就回郊区了。

母亲看望姥爷时,知道的以上情况,她跟我说:“姥爷跟他是兄弟,就算心里再不原谅他,也不会不让他进门。但咱们家……希望你懂点事。”

【十二】

母亲归家后,我的家终于完整。青春期男生总是叛逆父母,而我恰恰相反,因为长久以来,我的父母是缺位的。母亲的话,我只想遵循。

至于二老爷,托付给佛祖菩萨吧。我到玉涵寺烧香,跪在蒲团上,闭目祈祷。我的虔诚感动了香火和尚,他在我磕头时,敲响供桌上的罄,慈悲地说:“有求必应,有求必应呀。”这句话给了我莫大安慰,我磕头完毕,感激地看向他。他的眼睛很小,却清澈无比。我两手合十,向他恭敬行礼,他合十回礼。我走出大殿时,又多次回身向他行礼,心想:“遇到高人了。”当我的脚迈过门槛,一个念头打入我的心:“这双小眼,怎么那么熟悉呢?”我跑回去,香火和尚正在收拾香炉里的香头,我问:“师父……你是风湿吧?”他把手中的香头扔进垃圾桶,懊恼地说:“被你看出来了!”风湿左腿残疾,关了五个月后提前释放。他父亲的死,令他万念皆空,到玉涵寺要求出家。知客僧答复他:“我们有规定,残疾人不能出家。”他就在寺中连跪两天,感动了一位寺中长老。长老嘱咐他:“你回街道办事处,开一份品行证明。我帮你说话。”街道办事处给他开了一份“行窃多年”的证明,他绝望地交给长老,不料长老高兴地说:“多一个和尚,少一个小偷——好理由!”他就此出家。

他在寺院中独居一室,梁高柱挺。他的居住条件从没这么好过,觉得自己的生活走上正轨。他留我吃饭,问:“你想吃什么?是鱼香肉丝,还是夫妻肺片?”我大惊:“庙里吃肉?”他:“不,都是素菜,只不过色香味上在模仿荤菜。”他到食堂打来饭菜,果然肉味飘香,吃后觉得极为爽口。他解释:“当然爽口,因为都是苦瓜和豆腐。”他过着津津有味的出家生活,常有大款请他去玩。他问明我从没去过歌厅和酒吧,仗义地说:“我带你去。”打了个电话后,他对我说:“今晚我们去个比歌厅和酒吧更刺激的地方。”我:“哪里?”他:“洗浴中心。”

他戴上毛线帽,换上咖啡色风衣,很像是美校的青年教师。半个小时后,一辆宝马轿车停在庙门口,他带我坐上去。司机说:“王总临时有事,不能来了,让我安排你俩。”风湿:“我这是招待朋友,他不来也好。”司机四十多岁,脸上都是青春痘的遗迹,估计他青春时无人告诉他青春痘是不能挤的,以致一脸小破洞,令人不想再看第二眼。他发现了我厌恶的眼神,嘿嘿一笑,说:“王总的脸比我还破。”风湿接话:“千疮百孔。”

司机和风湿大笑起来,我也赔笑几声。

洗浴中心在一家二十层宾馆里,宾馆大堂有许多白种人穿梭,香水袭人。风湿告诉我:“老外在十九世纪还没学会洗澡,他们总觉得自己臭,就发明了香水。当香水的香度愈演愈烈时,一个聪明人告诉大家,只要洗澡就可以了——这个人叫爱迪生。”我:“啊,就是发明了电灯泡的那个?”风湿:“他更有价值的发明是淋浴喷头。”我:“那外国人为什么还这么香?”风湿:“因为他们想抹杀爱迪生的功绩,毕竟这么晚才学会洗澡是很丢人的事。”司机:“其中还有经济利益。淋浴喷头的全球销量过大,价值远远超过灯泡,爱迪生申请灯泡的专利成了,可淋浴喷头的专利就是不给他。资本家贪下了这笔钱。”我:“这都是谁告诉你们的?”风湿和司机:“王总。”王总从国外引进了洗澡业,他先在四星级宾馆中搞试点,预测不出十年,洗浴中心将脱离宾馆的掩护,挺胸抬头地建在街边。他不会让爱迪生的悲剧在自己身上发生,他将垄断这一行业。

洗浴中心的登记柜台上有一个瓷盆,里面装着十几个橙子。风湿说:“外国人非常有人性,洗澡后会口渴,就给你备下了橙子。”说完他拿起一个,剥皮吃起来。

我:“不是洗完了再吃么?”

他:“先吃一个,洗完了再吃一个,这样洗一次澡能吃两个橙子,赚了。”我:“外国人的管理方式还是有漏洞的,忽略了中国人爱贪小便宜的天性,得赔多少水果钱呀。”他:“错,吃两个橙子的就我一人,来这的人连一个都不吃。”我:“那他们吃什么?”他神秘一笑:“出家人,不便说。”司机带我俩进澡堂,转眼他就不见了。我和风湿到一个大水池中泡澡,风湿一直是副发育不良的样子,不料却长着簇黑浓密的胸毛。我吃惊的目光令他不好意思起来,说:“我也没想到,当了和尚,连胸毛都长上了。”大水池中央有个小水池,里面的水彻骨冰凉。风湿向我解释:“大水池的温水泡得毛孔扩张,小水池的冷水刺激毛孔收缩,来回两泡,毛孔一张一缩,舒服极了。”他沉吟了一下,说:“能伸缩的不单是毛孔呀。”我:“还有什么?”他:“……你悟性太差!”我俩出了水池,又去蒸桑拿。他在桑拿室门口向侍者要象棋,侍者流露出钦佩的表情。我俩在桑拿室内,开始还一招一式地布局,后来就“马对马”、“车对车”地对拼,很快把棋子都拼光,棋盘上只剩下老将老帅。

风湿声音嘶哑地说:“下完了,平局。”我俩快速起身,冲出桑拿室。

侍者恭敬递上毛巾,说:“太佩服了,又待了这么长时间。大师定力惊人呀。”风湿友好地笑笑,指着我说:“可惜他不会下围棋,否则我能在里面待四个小时。”离开桑拿室,我小声问:“他知道你是和尚?”风湿:“是呀,我就是在桑拿室里降伏王总的,他下了没几步就受不了啦,从此对我非常信服。”我:“你怎么做到的?”风湿:“没有秘诀,只有一个‘忍’字,再加一个‘狠’字。”他带我去淋浴,用冷水猛冲后腰,我说:“这也是热胀冷缩?”他:“对,这是强肾的秘诀。”我问:“把身体搞得这么强干吗?”这时,司机两眼无光地走入淋浴室,根本没看到我俩,到最里面的喷头下冲洗,在水中一阵哆嗦。

风湿遥指司机,说:“为了成为他这样。”

风湿走到司机身后,猛拍一下,司机吓得转身。风湿笑嘻嘻地说:“你又去按摩了?”司机:“俺是个俗人。”风湿走回我处,说:“花花世界,不管你有多强,都会迅速地由强转弱。”司机说王总平时对他管得很严,带客人来洗澡,就让他在门口等着,只有当王总不在时,他才能进来陪洗,他也很苦。

我们三人穿上浴袍,出了澡堂,到中心的后厅休息。后厅有自助餐,还可以打牌下棋,坐满穿浴袍的青年男女。风湿带我找空位坐下后,司机端来三扎啤酒,我问风湿:“你能喝酒?”风湿笑笑:“我是严格守戒的。他两扎,你一扎。”我略感欣慰,却见风湿掏出一根烟,点上后,喷了一口。我:“你怎么抽烟?”风湿:“烟草从美洲传过来,是十四世纪的事了。佛祖在世时,没见过这个,所以我们没有对烟的戒律。”他抽了两口,很快捻灭,说:“虽然没有,但烟刺激生理,还是尽量少吸。这个身体最可怕,它一乱来,人就成动物了。祖宗们进化成人,不容易,我们要懂得珍惜。”司机点头称是,态度十分虔诚。

邻桌女子们发出一阵尖叫声,她们玩牌有了结果,三个女人被罚钻桌子。司机看到她们翘起的臀部,不由得呆了,小声嘀咕:“贼公贼婆的孩子,就是性感。”我问:“小偷的孩子?”风湿:“小偷挣的是辛苦钱,到这消费不起。大盗的孩子。”我:“抢银行的?”风湿:“批条子的。”我一脸迷惑,风湿:“……你悟性太差。”后来,风湿带我和司机去吸氧,吸氧室中放的是佛教音乐。他得意地说:“我的主意!这就是我跟王总交往的成果。”我们三人躺在躺椅里,侍者给我们戴上氧气罩、盖上毛巾被。司机闭上眼睛后,就像一只可爱的大熊。侍者说:“吸氧十五分钟,吸完,你们可以在这睡会儿。”输氧气垫鼓动的声音沉缓有力,仿佛生命之初的节奏,我们都很快睡着了。

【十三】

回到寺庙时,已是凌晨两点。风湿敲大门,门内值班的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他嗓门洪亮地喊:“我在这庙看门二十年了,没见过你这种师傅。”风湿和他对吵起来,他就是不开门。

司机听了一会,把风湿拉到墙角,问:“要不要把他作了?”风湿:“造孽!”司机连忙两手合十,念起“阿弥陀佛”。

我:“那你怎么办,要不到我家过夜吧?”

风湿:“算了,我翻墙进去。”

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三厘米,小腿有一片凹陷,那是条萎缩的肌肉。但他还是爬上了墙,敏捷程度惊人。他在墙头嘱咐司机送我回家,然后一闪,就不见了。

司机赞道:“学佛之人,真是身心轻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