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贱者是有福的,她擦皮鞋,是想用这个卑贱的工作消除自己当白领时养成的奢侈傲慢。她给我倒了茶,叫我和她席地而坐,说:“但我把家弄得舒服些,没办法,女人还是应该活得好一点。”她给我讲了许多不吃肉的好处,说肉是天下最恶心的东西,拌上调料后才变得香喷喷,而有智慧的人绝不会被葱姜蒜迷惑,一眼能看出肉的本质。她撩开袖子,露出小臂,说她身上的肉也一样。

我只觉得她肌肤光润,为自己的智慧不足而深深焦虑。她说:“怎么,你没看出来?”我惭愧地点头。她很为我着急,想了一会说:“要不,你再多看点?”

她利索地脱了衣服,半裸地站在我面前。我控制不住地一阵哆嗦,她关心地问:“你怎么了?”我:“……不行,我智慧太低。”她是我此生的第一个女人,教给我做爱时要控制呼吸。经历了她之后,我情绪低落,很久才说话:“你和你丈夫有没有离婚?”她回答:“我要拖死他。我的婚姻只是一张纸,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好,你离婚吧,我娶你。”她一下坐起,吃惊地看着我,猛然大笑起来,在床上滚了一圈。

她止住笑声后,四肢张开,说:“你果然没有智慧。来,我给你输送点智商。”我爬过去,她收拢四肢,章鱼一样地把我团住。

第二天早晨,她端坐在我的胸口,说:“我比你大十岁,现在我还年轻,但你三十岁的时候,我就不水灵了,即便维持得好,四十岁还有美丽模样,但我还有五十岁在等着,年龄就会让咱俩分道扬镳。看看,人间有着种种限制,有限制便有痛苦。”她滚落在我身旁,搂住她的乳房,我一阵伤感。她哭了,蹭着我的肩膀。她蹭干眼泪,把我拉下床,齐头齐脚地对坐在地板上,严肃地说:“能超越种种限制的,只有心法,但心法不在寺院中。幸好我遇到了我的师傅,寺庙中的佛菩萨都是泥塑,而到我师傅那,你说你想见谁吧,想见观音菩萨,我师傅一撩门帘,观音菩萨就走进来了,想见达摩老祖,就能约着一块吃饭……”我变了脸色,问:“你师傅是什么人?”她:“我不说是什么人,只说他的长相,他和周润发长得一样,但周润发现在胖了,没以前精神,而他永远是周润发二十四岁演《上海滩》的模样。只要你信奉他,我俩就能超越年龄的局限,永远在一起。”沉默半晌,我问:“你利用擦皮鞋,和多少人睡过觉?”她一脸恼火,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刚觉得自己失言,她却泛起了笑容,笑得像是另一个人,说:“我这人办事,不计较成本。”我感到心慌,起身穿衣,她抓住我裤脚,说:“想走?白占我便宜呀。”她上嘴唇收紧,已露凶相。我略一挣扎,她跳起来,冲着我的脸一口咬下。

我的武功本能起了作用,食指扬起,点在她鼻梁。她一声哀号,滚到组合柜边,双手捂脸,痛得眼泪直流。

夺门而逃。跑下铁梯时,回头见她捂着脸站在窗口,两个肘枕在窗台上,像是Q在她的窗口。我想:反正我是个不出家也不回家的人了,何苦让女人难过。

走回房间。

我:“你还会咬人呀。”

她:“你也会打人呀。”

她鼻梁红肿,眼中布满血丝,稍眨眼,滴出一颗泪,滚下脸颊,沿着乳沟滑下。这颗泪经过肚皮,颠簸到左大腿,顺势而下,在小腿和脚面的坡度上加速,于脚大拇指甲上起飞,啪嗒一声落在墙上。

看着墙上的一星湿迹,我俩呆住了。过了半晌,她说:“只有两个答案:一,这不是一滴眼泪;二,我的皮肤好,太滑。”经过对她皮肤的深入研究,我俩都认可了第二个答案。我对她说:“管你师傅是什么人,我跟着混就是了。”先跟她混了几天,一夜她做了个梦,梦到我上辈子是一个山中道士,她是山下的一个村姑,到山中采果子遇到了我,我和她有了私情,破坏了千年道行……后来她远嫁他方,我在山中老死。我临死前,曾下山企图找她,但人间的万家灯火令我惘然惧怕,重新退回到山上……

她说她第一次见我,就有心痛的感觉,必是前世因缘。我当晚也做了个梦,梦中的我不是道士,是一条鲸鱼。梦境真切,醒来后,皮肤上仍有海水的感觉,甚至能回忆起我游荡的海域,在北太平洋中,距离加拿大西岸不远……

我俩做了各种各样的梦,我后来明白,我曾经是任何东西,和任何人都有着前因后果。

她准备带我去昆仑山见她师傅。我告诉她,在五台山西台有个地方和我有着莫大关系,我要去看上一眼,了断因缘。此行我只想一人,不能带她。

她说我会一去不返,她对男人的伎俩了如指掌。我对她说了我的武功师承,她回答:“搞不懂你们这些练武人的事。”我又说三日内不回来,她以后再遇见我,有权剁下我的三根手指。我的毒誓博得了她的欢心,给了我路费二十元。

到了空幻寺,发现它现在是一座猪圈。

喂猪农民告诉我:“房梁柱子都是上好木头,养猪太可惜了。”我问:“你要做什么?”他说如果好好翻修,夏天配上电风扇,冬天配上火炉子,这里可以成为一个蝎子养殖场。

他说蝎子比猪值钱多了,而且不会有道德愧疚感。卖猪要防止猪在过秤前拉屎撒尿,因为一泡尿出去,起码少半斤分量,拉屎则损失更大。每当他猛抽猪屁股,就会在良心上谴责自己,而蝎子屎微乎其微,拉了也就拉了。

蝎子有很高的药用价值,城里人对蝎子的需要量会越来越大。

他啧啧赞叹:“城里人的身体真好,怎么毒都毒不死他们。”他说农作物用化肥激素,现在田里都没有老鼠了,可想菜的毒性有多大,但城里人吃了就是不死。

城里人的血液中都有毒,以后他们的药只有一种——蝎子,因为除了以毒攻毒,再没有别的办法。今天一克蝎子毒能起作用,日后会变成一百克才能起作用,养蝎子的事业将千年不休,万年昌盛。

我问:“你们这生蝎子?”他:“得到外地买蝎种,一只肥猪也换不来几只。我们这不长蝎子,因为土特殊。”他领我到外面,用手挖开土层,见一截白色的动物骨头向地下伸展,不知究竟有多大。我问:“恐龙的骨头?”他笑了:“不,是土。”此地土壤成分复杂,雨水渗到土中,会凝结成团块,加上烈日暴晒,最终成了天然陶器,传导太阳热量,灼伤土下的昆虫,同时受伤的还有植物的根茎。蝎子喜好阴凉,自然不愿来这种热地。

地下的天然陶器在扩展蔓延,田地越来越多地变质,不久这里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罐子,而此地的居民只好迁走另寻活路。

他们的生死与我无关。我挖出了一截硬土,雨水捏成的土型生动奇妙,如龙如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将我征服,我挖掘出许多块,当挑选时,发现养猪人已走,城里人的怪异,一定令他很不耐烦。

我最终挑了三块,其中一块上窄下宽,好似无头无腿的女人,乳房臀部形状分明,我觉得自己挖走了土中的精灵。

回到空幻寺,见养猪人在给猪喂食。他见我拿的硬土,说:“这是虎头,这是鹰爪,这个……小兄弟,你想媳妇了吧?”他冲我嘿嘿笑着,眼光闪烁,一瞬间显得聪慧无比。

我很感慨,他天生智商较高,如果生在城里,会成为一个有钱的好人或者有钱的坏人。但他生在山里,便没有了好坏。穷人没有道德,他们只在生存。

空幻寺养猪也好养蝎子也好,都不是他的错误。人间有正邪,如果周寸衣或二老爷名闻显达,这个猪圈便会是武林胜地。可惜他俩都禀赋邪气,行为乖张,未能站到人世的正面,我也呈现出了相同趋势,本派的发源地只好污秽下去。

我把鹰爪形硬土送给养猪人,离开了空幻寺。

下山时,有女声喊我:“你——干什么的?”抬头见山坡上立着一个女人,穿着一件肮脏红背心,胸部饱满,腰细胯宽。

我是个经历过女人的人,看到她的身形,便能感受到她衣服中肉体的质感,我想:“难道祖师爷要赐我个女人,不忍心让我白来一趟?”等我上了山坡,才发现她是小女孩。因为仰视的距离,我判断不了她的真正身高。与其说她是个小女孩,不如说她是个微型女人,因为她的身材比例已经不是孩子。

我:“你几岁?”

她:“十岁。”

她过早地发育了,她的目光充满童真,欢喜地看着我。她显然寂寞,连催我好几句:“说说。”我:“说什么?”她想了想,没词。

等她看到我手中的硬土后,兴奋地叫起来:“说土,说土。”我向她解释了一番,她拿过虎头硬土,反复看着,啧啧赞叹:“真像呀。”她发现了女形硬土,大叫:“这是什么?说说。”我一时语塞。她拿了过去,仔细端详,说道:“噢,我知道了。”我:“是什么?”她:“我!”她把衬衫一撩,露出肚皮乳房,说:“是不是?”我闪开目光,连声道:“对。”她放下衣服,说:“到我家去吧。”拍了我一下,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去。我跟着她,心中嘀咕:“怎么早熟成这个样子?难道她是收钱的?”脑海中登时呈现酒吧中的一幕,想到进了她家后,会有一个老农写写算算地跟我算账:一个玉米一千块,一个白薯两千元……

她家在一个窑洞中,窑洞里只有个土炕,真正的家徒四壁。炕沿上坐着一个七十岁模样的老头,女孩叫了声:“爹!”我心中一惊,暗道:早熟之后必有早衰。

她爹见了我慌忙站起,说:“啊,你这样的城里人,能到我们这家来,真好。”女孩:“给他吃点什么?”她爹颇为踌躇,说:“家里也没个啥,要不,给你做饭吧。”他出去了,女孩跳到床上,滚了起来,对我说:“很好玩。你也上来滚滚?”果然不出所料,她开始行动了。

我想转身就走,但又不忍看她步入邪道,坐在炕头好言相劝:“姑娘,你这么做,只能毁了你自己。你用这种方式挣的钱越多,你今后的路就会越窄。”她奇怪地看着我,说:“你说什么?玩不玩?”她目光单纯,直视着我。我猛然醒悟,她的生活物质贫乏,可能在床上打滚就是她唯一的玩乐,她是真的觉得好玩。

我放下精神负担,躺在床上滚了一圈,她乐不可支,忽然整个人砸在我的胸上。碰触到她的身体,我竟有些激动,正要推她,她爹走了进来。我心中一亮:还是中了圈套,正好被捉奸在床,这可不是玉米一千、白薯两千那么简单的事了。

不料她爹没有破口大骂,反而露出焦黄的牙齿“嘿嘿”一笑,说:“乡下孩子野,就喜欢这么玩。”我:“……没事没事。”我起身坐好,她爹手里端着碗面,说:“要玩好了,就吃面吧。”我再次紧张,觉得这碗面大有文章。吃面时,听到女孩跟她爹说:“这个是虎头,这是——我。”我转头,果然女孩又撩起了外衣。

她爹把她的手拍落,冲我嘿嘿笑道:“乡下孩子,没规矩。”我尴尬地笑了两声,但心安了,判断这是质朴的一家人,无需多虑。

吃完饭,她爹跟我说:“没有什么可招待你的,你要觉得这炕还能睡,你就睡一觉。”盛情难却,我躺下睡了一觉。

醒来后,见女孩坐在我身边。她把我球鞋的鞋带拆了,用鞋带在手指间编出各种花样,见我醒了,手伸向我,手指间是一个菱形套四方形的图案。我说:“你要觉得能玩,鞋带就送给你吧。”她爹的脑袋从炕沿升起,原来刚才蹲在炕下抽烟袋。他喜悦地对女孩说:“还不谢谢叔叔。给东西了。”我摸索身上,还有十几块钱,除去坐车的五元,余下六七块都放在了炕上,说:“谢谢你的面。”她爹一下急了,说:“吃面还要钱?你是瞧不起我!”我说了半天,他还是把钱塞回我兜里。我颇为感动,说:“大伯,我没什么东西,就是一身武功,教给你吧。”她爹跟我比划了两下,就哈哈笑着坐下,我也觉得他的资质太差。看时间不早,我告辞了。父女俩送我出屋,他爹让女孩回去,女孩执意要送我,她爹回身抽她一记耳光,女孩哭着回屋了。

她爹突然焕发出的暴力令我震惊,但他转过身来又是笑容满面。

他陪我走了几步,说:“兄弟,你把这丫头带走吧。我们这方土碱性大,伤男人却润女人,你看她这模样,长大了丑不了,过一两年她再大点,你睡了她也可以。就是,把她带走吧。”

【二十四】

她爹的请求,感人肺腑,令我无法拒绝。临别时,我和她爹紧紧握手,一再表示我不会睡她,她爹则一再表示:“睡吧睡吧。”她很高兴,没有一点和爹诀别的意识,手里玩着鞋带,蹦蹦跳跳地跟我走了。由于无鞋带的鞋穿着太松,我越走越沉重,感慨自己原本想离群索居,不料还多了个女孩。

走出半里地后,我肚子难受起来,问女孩哪有厕所,她说找个土坡就行,见我一脸不悦,便说附近原有个小学,后来老师都走了,就废掉了,小学里有公共厕所。

到达后,我叫她在外面等我。走进去,面对陈年老粪,强忍着恶心,找了个坑位蹲了下来。当我稍感轻松时,一个老大妈走了进来,见我一愣,后兴奋地说:“你是城里人吧?怎么到我们这来了?”大妈一个迈步,在我身旁蹲下,立刻响起了一串水声,她还在追问:“哎呀,你不会是新来的老师吧!孩子们可有救了。”我说:“大妈,虽然你我有年龄差距,但你也不能这样呀。”大妈脸色一红,侧过头去不再看我。我俩分别完毕,双双走出厕所。大妈又问了我一遍是不是新来的老师,我说不是,她遗憾地走了。

女孩冲我跑来,体贴地说:“拉完了?”我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鞋带,系了在鞋上。

我拉她的手走出校园,把六七元钱放入她的衣兜,说:“回去找你爹吧。”她走了。

如果没有旁边的树木房屋对比出她的幼小,单看远去的背影,是个性感的女人。我仰头对天,默想:“祖师爷,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无力承受。”回到擦鞋女家,她已收拾好行囊,把组合柜、电视机卖了,只留下一张弹簧床,厨房的煤气罐和煤气灶也卖了,两天来在一家小面馆吃饭。我问她把东西都卖了以后怎么生活,她说她在这里给师傅拉学生已经一年,这次回到师傅身边,再也不愿下山了。

她请我去吃蘑菇面,说:“祝贺你保住了你的手指。”面馆的老板是佛教徒,四壁挂满佛画,桌椅间也放置了佛像。我俩在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雕像中间吃完了面,她感慨道:“我师傅那里没有这些表象,只有简洁的心法。此心法是一切宗教哲学的来源。”她给我讲了一个孔子传心法的故事。《论语》记载,孔子有个徒弟叫曾参,他一日在学堂等孔子出来,心中只有此念,后来连这个念头也没了,只是恭敬地站立。孔子出来后,见他的状态,拍了他一下,说:“吾道一以贯之。”“一以贯之”的含义是:你保持此状态,一路下去就对了。

这是孔子传心法的典故。她师傅发现老子、耶稣、释迦牟尼的生平中也有类似事例,所以总结“无念而生的恭敬心”便是圣人们的心法,原始人祭祀天地便如此态度,所以才能有文明诞生。

吃完面,回到住所,我拿出虎形硬土和女形硬土,说是送给她的。

她端详着女形硬土,扔在地上,摔得粉碎。她严肃告诉我,她师傅的所在,是天下最清静的地方,容不得男女私欲,让我从这一刻开始,把她的裸体形象从脑海中剔除。

她把钥匙还给房东,带我坐上长途汽车。我与她一路无语,她很有自律精神,已经进入了心法状态,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便迅速闪开。

下了汽车,我俩搭乘一段农民的驴车,她坐了一会就跳下来,说:“不坐了!走路上山。”我明白,驴车的颠簸,令她有了弹簧床的联想。

两小时后,一辆吉普车在我们身旁停下。车上是一个乡村干部模样的人,他说前面一段路是黑松林地带,几个被通缉的逃犯藏在那里,常会抢劫路人,我俩这样走去,等于自投死路,他可以让我们搭车。

上车后,他说:“山里人和我们可能不是一个人种,生命到了高级状态就会呈现人形,连植物里的人参、何首乌年岁长了也会是人形,而且还能分出公母。你怎么保证人只能是猴子变的?也许有的人是老鹰、豹子、山鸡、野兔直接变来的。”他说他年轻时跟着县干部搞人口普查,深入山区,见识过各种怪人,有的是蛇类的眼睛,有的还不能直立行走。他向老干部陈述了“万物生人”的理论,老干部则说:“没那么玄,这是长期接触不到外界,近亲结婚造成的。”山中需要人种更新,每到一处,都有老人流泪求他:“年轻人,把种留下来吧。”老干部也劝他:“可惜我没那个能力了,否则会和你并肩战斗。”他心生慈悲,和各种奇形怪状的女人睡了觉。

我问:“难道就没有一个漂亮的?”他:“有。”那是一个身高腿长的姑娘,面目清纯,一看便知是山中灵气滋养出来的尤物,他欣喜若狂。但第二天早晨,他发现此女左脚只有两个脚趾,留下了一生做不完的噩梦。

虽然他的义举没有幸福可言,但每当开车走山路时,想到他的儿女遍布山野,还是有一点成就感的。

正说着,只见前方路上卧着一个人。擦鞋女大叫“停车”,他冷笑一声:“不能停,肯定是那几个逃犯设的圈套。我们压过去,看他起不起来。”他加大了马力。

那人没有起来。

从后窗望去,路面留下长长的血道。

他拍着方向盘,嘀咕道:“怎么不起来?也好,为民除害了。”擦鞋女过了半晌,哼了一句:“万一是你的儿女呢?”他连连道:“怎么会?怎么会?”但明显地慌张起来。

又开了二十分钟,他问擦鞋女:“大白天的在路上睡觉——我的儿女不会这么傻吧?有我一半的血统,当然是山里最聪明的。”擦鞋女:“在山里是最聪明的,在人类范围里就不见得了。把你的智商减去一半,你说是傻还是聪明?”他一下把车刹住,伏在方向盘上抽泣不止。

他止住哭泣后,说:“现在已到了安全地带,你俩下车吧,我回去看看。”我俩下车,步行了三百多米,身后隐隐传来两声枪响。我俩对视一眼,心灵相通:那是逃犯的圈套。他遇难了。

【二十五】

树干上不能结出果实,果实长在枝节上,所谓“旁枝结硕果”。擦鞋女师傅的所在,不是昆仑山的主脉,而是支脉的支脉,经过两次宛转后,生出一块水清风徐的谷地。

谷中有五十户农民,种下各种果树,距离村落三百米的土坡上,盖有一片灰色校舍。校舍为四排平房,第一排是男生宿舍,第二排是男生学堂,第三排是女生学堂,第四是女生宿舍。

校舍后有一独立小院,住的是擦鞋女师傅,被称为“华老师”。擦鞋女带我走到小院,华老师正在院中散步,恍若周润发二十四岁在《上海滩》中扮演的许文强,微微驼背的高瘦身形和凸下巴的轮廓,差点让我一声“发哥”脱口而出。

走近,见他果然和周润发一样的五官,并且没有发胖,因为他是个老头,早已枯干。华老师嘴角向下地笑着——这也是周润发的典型特征。他说:“很好,你一脸福相,会对我有帮助。”他说学生是老师的财富,孔子学生中有子路帮他管理学生集体,颜回帮他做学问,子贡帮他拉赞助,所以孔子能够成事。他笑眯眯地问我:“子路、颜回、子贡,你想做哪一个呀?”我:“子路。”他:“要管别人,首先要严于律己,难免不会变通。子路在国家动乱时被杀了。”我:“颜回。”他:“做学问,要穷思竭虑,不问俗事。颜回是穷病而死的。”我:“那我还是给你拉赞助吧。”他发出了满意的笑容,说:“先学习。传统文化在我们这一代断了,在你们这一代要接上。”我和擦鞋女分别住进男女宿舍,学堂也分作男部女部,所以我俩生活在四排房屋的范围里,但从此见不着面。

我们在学堂念诵《论语》、《中庸》,然后男生绕着男生宿舍跑步,女生绕着女生宿舍跑步,由于中间隔着学堂,相互看不见,只能听见彼此齐刷刷的脚步声。每日早晨四点起床,十二点睡觉,两小时读书两小时跑步为一课时,一天四课时,精神困倦不堪,身体越来越好。

华老师延续着孔子对曾参的做法,常会突然出现在某个学生身后,拍一下,叫道:“吾道一以贯之!”一天我在洗碗时,因睡眠不足,站着打起盹来。忽觉背后异样,我本能地反手一拳,转身看去,见华老师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我连忙把他扶起,向他解释我会武术,他面有难色地说:“糟了。你这种人,不好教。”

他后来用过棍棒、鞭子,都被打了出去。我扶他时,他不服气地问:“怎么远距离袭击也会这样?”我:“因为你的手握着棍棒、鞭子,我发力,还是会震到你。”他恍然大悟,叫道:“我明白了,应该用飞刀。”我脸色黑下来,一字一顿地:“劝你不要用飞刀,我一发力,把飞刀打回去,正好扎死你。”他打消了这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