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坊,昭宁长公主府。

近日秋风微凉,吹着最是舒爽,因而昭宁长公主近日大多都是呆在院中内堂二楼。

今日亦不例外。

昭宁长公主懒懒地歪倚在坐床上,手中摊开话本子,心不在焉地看着,实则全部心神都飘到了外头。

片刻后,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的昭宁长公主不耐烦地将书卷扔到一边,从坐床上起身,趿拉着鞋,走去栏杆边眺望。

自从前些日子,谢青章拎着食盒回来,并告知她那位孟厨娘实则为国子监食堂的庖厨后,昭宁长公主每日最盼着的一桩事,就是晚上这顿暮食。

昭宁长公主的右手指尖不断敲击栏杆,且节奏越来越快:“这浑小子怎得还不回来?就算他要留下处理公务,好歹让杜昉将吃食送回来呀!”

你说这小子,既找不到稀罕他的新妇,让她没法抱孙女,又是个冷冷淡淡的性子,很不贴心。好不容易有一桩事办得不错,能有点用处了,结果还不怎么积极!

旁边,静琴温声安慰:“殿下放心,阿郎做事错不了的。”

昭宁长公主满眼期待:“不是说圣人给各处官衙送了红螯虾?那国子监肯定不会例外,今日他们的暮食必是红螯虾。”

“孟厨娘做的吃食没有一个不对本宫胃口,一想到今日暮食是她做的红螯虾……哎,真是让人忍不住心向往之!”

昭宁长公主凭栏远眺,忽而视线一凝,眼尖瞅见了谢青章缓步往此处来的身影,其身后杜昉的手中还提着一只大食盒。

她那颗心安了大半,回到坐床上,没好气道:“这慢慢悠悠的性子就是跟他阿耶学的,好的不学学坏的,瞧着忒急人。”

周围的侍女们只管笑,而静琴忙不迭下去吩咐庖屋的仆役传暮食。

昭宁长公主心中安定了,眉眼也带上笑意。

不多时,谢青章亲手提着食盒,步上二楼,将之搁在桌案上,唤了一声“阿娘”。

红螯虾的香味,岂是什么木头食盒能锁住的?

昭宁长公主看也不看儿子,连声让婢子们赶紧将这食盒打开,她这馋着呢!

婢子们都是跟在她身边多年的,对此习以为常,有条不紊地开了食盒。而此时,庖屋备下的暮食也送了过来。

昭宁长公主没忍住,在婢子们布置桌案时,伸手捏起一只红螯虾,直直送入口中。

刚一入口,麻辣香味在口中横冲直撞,激得口中津液顿生。吮吸一口,那鲜香辛辣的汤汁立即涌出,与虾黄混在一处,鲜得动人心神。

昭宁长公主单手捏着吸干虾黄的红螯虾头部,被辣得“斯哈”两声,忙不迭开始“咔嚓咔嚓”咬红螯虾壳。其动作之熟练,一看就是个中老手。

一只红螯虾吃完,桌案上的各色吃食也布置妥当。她与谢青章相对而坐,美滋滋用起这顿红螯虾宴。

等四种风味的红螯虾都尝了个遍,昭宁长公主才得了空去关心儿子,一抬眼,却不由愣住了。

只见谢青章双手并用,正在细致剥着红螯虾壳,一点点将里头细嫩的肉分离出来,最后很是优雅地送入口中。

充分咀嚼后咽下,他察觉到昭宁长公主的视线,挑眉:“阿娘,怎么?”

昭宁长公主面露惊恐之色:“章儿,你还是阿娘的章儿吗?你这浑小子,无论是吃红螯虾,还是用烤羊腿,从来都不肯直接上手,怎得今日突然变了性子?”

谢青章神色自然:“忽然觉着这样也很有趣。”

昭宁长公主犹疑许久,最终抵不过桌上四碗红螯虾的诱惑,抛开心中疑惑,闷头啃虾。

待到四只碗中空空如也,昭宁长公主满是遗憾地叹道:“哎,你这堂堂国子司业,怎得份例这般少?阿娘都没用尽兴,这红螯虾就没了。”

“今个儿咱们府中也送来了许多红螯虾,可那些个庖厨没一个手艺比得上孟厨娘的。今日有孟厨娘所做四种风味在前,哪里还用得下他们所做?”

“只恨当初没将人留下,唉……”

谢青章净手,擦干手上水痕,不紧不慢道:“我与孟厨娘早就约好,每逢她旬假,即每月九、十九、二十九,她便会来府上给阿娘烹制二三道吃食。”

昭宁长公主先是一愣,立马反应过来,面上带笑,假意嗔道:“你这孩子,怎得到现在才道出这事?成心要看阿娘难受?”

她已经乐滋滋地期待起明天:“哎呀,刚巧府中还有红螯虾,这回总算能吃个尽兴。母后身边有龚厨子,本宫这儿也有孟厨娘嘛!”

谢青章回想今日朝食所知的消息,淡道:“虽说明日是二九,但孟厨娘前段时日支过旬假,须得等放了授衣假,下月初一能来府中。”

昭宁长公主毫不在意,笑盈盈道:“阿娘等得起,让庖屋的管事将红螯虾都照料好了,等着孟厨娘来烹制。”

心中大事已了,她在静琴的服侍下净手,随口问:“章儿,人家在你们国子监做活,平日一定很劳累。而咱们又占去人家每月三日的旬假,你记得多给些银钱。”

谢青章“嗯”了一声:“她没要银钱,只让我帮忙办一桩事。”

“一桩事?”昭宁长公主疑惑,“这事是有多难,竟能抵得了来府中做吃食的酬金?”

谢青章回想了一番近日排查所得。

这长安城中大大小小的裴姓官员都已经查过,家中皆未曾有过一位名为“裴卿卿”、年岁符合的女郎。莫非,这位孟厨娘的阿翁,已经外任或者故去?

嗯……将这些再排查一遍,应当就能寻到人了。

谢青章半垂下眼帘,抿了一口清茶:“也不算很难,阿娘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闻言,昭宁长公主疑惑之色消去一些,凤眸一转,不满道:“既然不算很难,那哪里抵得了来我长公主府做吃食的酬金?”

“不行,等孟厨娘来了,我自个儿拿赏银给她。长此以往,真诚相待,迟早能将人拐来府上,日日给我做吃食!”

谢青章:“……”

您确定那位孟厨娘在意银钱?

儿子怎么觉着,她并不大喜爱只给一人做吃食,而是喜爱做给许多人吃,看那些人面露餍足之色呢……

“浑小子,重阳前一日,你哪儿都不许去,记着陪阿娘去一趟城外净光寺。”

谢青章抬眸:“阿娘怎得忽然想去净光寺了?”

昭宁长公主转头望向栏杆外的沉沉暮色,幽幽道:“许是年岁大了,近日忽然想起一位故人。刚巧九月初八是她生辰,那厮未曾离开长安时,每年生辰都会去净光寺礼佛。”

“她刚走那几年,阿娘年年都去,后来年岁大了,就懒得再跑动。今日忽而又想去那儿瞧瞧,毕竟故人虽不在身边,却也可聊寄相思。”

谢青章在这些事上,一向都听他家阿娘的,温声回了句“儿子晓得了”。

用完暮食,昭宁长公主走至栏杆处,叹了一声。

糟心的卿娘,近些年一声口信也不往长安传,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冤家!

第44章 灌汤包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谢青章睁开双眼,没有落点的目光定了定。转眼间,他已经完全清醒,没有贪眠,直接起身。

谢青章褪去身上寝衣,有条不紊地换上昨日已经备下的常服,一举一动很是熟练。

屋外,杜昉听见里头动静,立马轻轻唤道:“阿郎可是起了?”

谢青章应了一声,带上幞头。

听见声,杜昉又问:“外头下着雨呢,阿郎今日仍是要去国子监食堂用朝食?”

此时,门从里头拉开,穿戴整齐的谢青章缓步走出:“嗯,今日不便骑马,改乘马车。”

杜昉应了一声,示意仆役们去备好马车,并打开手中油纸伞。

近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他家阿郎陡然变了个性子,日日都要去国子监食堂里用朝食。即便刮风下雨,去食堂一事也是雷打不动,甚至出府的时辰还越发往前挪。

莫非是现如今由孟厨娘掌勺,国子监食堂的吃食变得极为好吃的缘故?

可往常也不见阿郎这般贪恋口腹之欲啊……

杜昉百思不得其解,撑着伞,伴着谢青章往院外走。

此时报晓鼓声刚落,谢青章所乘的马车出来之时,坊门刚刚打开。

马车出了坊门,一路往南而去,不多时就到了国子监大门外。

杜昉给谢青章递了一把结实的油纸伞,目送自家阿郎入了国子监,方才满脸苦兮兮地抓着缰绳,琢磨起自个儿今日要吃些什么。

嗐!他可没有阿郎的口福,吃不到孟厨娘做的可口朝食,只能随意应付一番五脏庙啦!

另一边,谢青章撑伞往食堂而去。不多时,就到了食堂附近,听见了里头热闹动静。

今日是八月三十,自明日起,会放足足十五的授衣假。按照常理,眼下监生们应当是极为兴奋,甚至有些坐不住的,可食堂里的这些监生,却有些萎靡不振。

“唉……一想到接下来得有十五日都吃不到食堂的吃食,我这心里头就难受得紧啊!”

“谁说不是呢?食堂最近不是定下了朝食、暮食样式,每十日一轮换,这眼看着明日就到让我欲罢不能的辣子鸡了,偏生活活错过!”

有人不服:“你心疼辣子鸡,我还惋惜糖醋排骨呢!”

“哎呀,我只关心一桩事。孟师傅,食堂今日可会如中秋一般,给监生们发重阳糕?无论是蓬饼、菊花糕、麻葛糕还是米锦糕,我都不挑的。”

紧接着,孟厨娘清脆的嗓音传出,听着很是理直气壮:“自然没有!重阳与中秋又不一样,离着至少还有九日呢,提前做好糕点发给你们,放到那日就不好吃了。”

“倘若我当真这般做了,不就是砸了食堂招牌?不可,不可!”

谢青章跨过院门,更能听清里头监生们正在耍各种花招,央着孟桑做一些重阳糕。

“孟师傅怜惜我们一下吧,先前不晓得食堂的吃食变得可口,活生生错过了中秋的月饼。如今想起来,还觉得心疼难耐呢……”这是国子学、太学的监生。

“哎呀,孟师傅你尽管做嘛,大不了到了重阳节前一日,我们再回国子监一趟。你放心,我们不嫌麻烦的……”这是四门学、律学等四门的监生,因着时常来食堂,口吻也很是亲近。

即便如此,孟厨娘还是十分坚决,闭口不谈,硬生生扯到今日朝食上:“今日朝食的这道灌汤包,最讲究一个热乎劲儿,你们若是不赶紧吃,可就浪费了!”

此言一出,众人便知其心意已决,纷纷长吁短叹着散开,专心用起朝食。

谢青章唇边弯起一抹笑。

短短数日,孟厨娘在食堂里可真是说一不二了,很是威风啊!

食堂内,孟桑正在灶台旁的高脚桌案前,领着文厨子做灌汤包。

只见她手中摊着一张擀好的包子皮,往上头添了内馅,之后双手并用,不多时就包好了一只有着十八道褶子的灌汤包。

食堂用的蒸笼大些,每个里面能装十二只灌汤包。方才孟桑与监生说话时,手头上的动作并未停下,等将手上这只包好的灌汤包放入一旁蒸笼里时,恰好攒满了六层蒸笼。

孟桑稳稳当当地端起摞起的蒸笼,送到灶上,交给阿兰去蒸制,一转身,就瞧见谢青章撑伞从雨中而来。

“见过谢司业,”孟桑不慌不忙地叉手行礼,笑着指了指一旁冒着热气的蒸笼,“今日朝食是灌汤包,一人六只,另配清粥。”

“谢司业来得巧,适才排队的监生领完后,还余下一屉新蒸好的,不若来一份?”

谢青章颔首:“劳烦女郎。”

孟桑做灌汤包时,仗着技艺出众,没有在中间留鱼嘴形状的口子,而是直接将之捏实。在掀开蒸笼的一刹那,原本有些鼓起的灌汤包,瞬间泄了气,迅速塌了回去。

灌汤包被夹起时,因着里头的汤汁和内馅,而不得不往下坠,挪动时,隐隐可见到里头汤汁在晃动。

将木托盘递给谢青章时,孟桑很是自然地提点:“这灌汤包是刚蒸出来的,里头汤汁烫口。吃时蘸酢,嗜辣的还能往盘子里添些辣油,都很可口。”

谢青章唇角微勾:“好。”

他端着木托盘,环顾四周,很是自然地往叶柏那处去,在其对面施施然坐下。

叶柏早早用完了朝食,正在温书,瞧见谢青章过来,立马坐正了,一副奋发向上乖学生的模样。

最近,谢司业每日都来食堂用朝食,每回还坐在他对面。虽然说,能日日多见谢司业几面,他心里是欢喜的,但就是苦了周遭其他监生。

瞧瞧,这些同窗吸灌汤包里汤汁的动作,都文雅了几分。他们一个个乖巧地放弃了吸吮的吃法,在外皮戳个洞,再用筷子将之一分为二,再没有将汤汁洒出来。

叶柏觑了一眼谢青章的神色,心中径直下了定论。

以谢司业的脾性,定然做不出这当众吮吸汤汁的动作来。

下一瞬,叶柏圆溜溜的眼睛睁大了,其中满是震惊。

只见谢青章从盘子里夹起一只皮薄透亮的灌汤包,另一手端起盛有酢的碗。随后他低头在边上咬出一道小口,一边往里头吹气,一边小口小口吸着汤汁,惹出细微的吸吮声。

待到里面汤汁被吸去大半,谢青章轻轻呼气,随后将灌汤包往碗中一按,坦然自若地一口吞下,合上嘴巴细细咀嚼。

包子皮既薄又软,里头的内馅也不知如何做的,竟然吸去汤汁后,吃着仍有些爆汁。豚肉香味浓郁,汤汁醇厚,配着酢的酸香,一点也不腻口。

只这一口,心中就涌出浓浓满足。

吃完一只,谢青章抿了抿被烫到的嘴唇,毫不犹豫地去夹下一只,还伸长手臂取来辣椒油,往自己碗里添了一大勺,这才开吃。

坐在对面的叶柏看傻了眼。

今日的谢司业好生奇怪!

非但没有讲究朝食清淡,就连用食仪态也不在意了……难不成是来食堂的路上淋了雨,烧昏了头?

不过,谢司业这样用朝食,看上去觉得吃着挺香哎!

谢青章吃完一只蘸了辣椒油和酢的灌汤包,唇边还留有一点红油。他察觉到对面投来的视线,抬眸温声问:“怎么了?”

闻言,叶柏下意识反问:“谢司业,你是不是也觉着灌汤包好吃?”

谢青章眉眼柔和一些,点头:“极为可口,孟厨娘的手艺很好。”

叶柏与有荣焉,忽然觉得谢司业身上没了那似有若无的距离感,像是从遥不可及的同辈楷模变成亲近的邻家哥哥。

这种转变,让叶柏不由自主放松许多,不必时时紧绷着。

“不过我觉着,同样是豚肉内馅,还是鲜肉小馄饨好吃些。”

谢青章回忆了一番鲜肉小馄饨的风味,沉吟片刻,笃定道:“私以为灌汤包更胜一筹。”

叶柏顿时不乐意了,不知为何胆子也大了许多,势要维护鲜肉小馄饨的地位。

“不!小馄饨皮薄如纸、汤底鲜美,当为魁首!”

谢青章微微挑眉,语气坚定:“灌汤包皮薄汁多、汤底醇厚而不腻,配上蘸碟后,不遑多让。”

一大一小,维持着面上的君子风度,你一句我一句,争辩不休。此局,以叶柏要去上早课而暂且休战。

孟桑忙碌之时,时不时会留意这一隅,自然看见了这一幕。

原本她只觉得哑然,这两种吃食的共通之处只是外皮里头包豚肉,八竿子打不着,有什么好争的!

她都爱吃!

结果叶柏郁闷离开桌案后,她眼尖地瞅见谢青章眼中一闪而过的促狭笑意,还有他那舒展开来的眉眼。

孟桑哽住:“……”

谢司业,真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谢司业!

逗小孩有趣吗?

孟桑想了想每次撸完叶柏头顶,或者故意说些好吃的,看对方露出无可奈何的郁闷神色……

哦,确实还真的挺有意思的。

孟桑没心没肺地“嘿嘿”笑了两声,没来得及挪走的视线恰好与谢青章对上。

她大大方方露出一个笑容,颔首致意,随后继续低头干活。

食堂外,天还阴着,细雨微风。而女郎那一瞬的笑颜,恍若最明亮的日光,暖意动人。

不远处,谢青章怔了怔,无声地勾起唇角,低下头,继续与灌汤包斗争。

讲堂内,田肃面无表情地坐在桌案前,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夸赞声,心中骂骂咧咧。

就最后一日,明日就开始放授衣假了,为何许子津这奸诈小人还不放过他!

“今早这个灌汤包,啧,里头那豚肉汤汁可太香了。看我这舌头,真真是烫红了也不舍得丢,你说怎么就这么美味呢?”薛恒一番话说得抑扬顿挫。

许平紧跟着接上:“实不相瞒,我今早吃这灌汤包前,还在回味昨天那红螯虾肉盖饭的滋味。那红螯虾的外壳都被剥掉,只余虾肉,混着汤汁,鲜香麻辣,每一口都让人神魂颠倒。”

有其他人应声:“是极,白饭吸饱了鲜辣汤汁,配着满满的红螯虾肉,用着忒爽快!”

田肃满脸都是“冷漠”二字,眼底深处写满“痛苦”。

哼!不就是红螯虾吗?

圣上定然也赐了一份给他们家,阿翁和阿娘最是疼他,必定还养在那儿,等他家去再吃。

他……

他们家的庖厨不及孟厨娘,做出来的红螯虾一定没有许平他们所说这么好吃啊!

田肃那心紧紧揪起,生平头一回生出后悔之情,只恨当初一时失言、后来又嘴硬,否则早就能尝到孟厨娘的手艺了。

悔不当初啊!

侧前方不远处,许平表面在与旁人说笑,实则暗中留意田肃的神色变化,眼中闪过了然与笃定。

看来,田台元快要经受不住了。

不能再这样一步步紧逼,得让田台元在十五日的授衣假中缓一缓。等到众监生回监,他就可以开始收网。

许平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继续与薛恒等人闲谈。

待到今日负责早课的博士来了,众人才纷纷回到各自桌案。

食堂内,魏询与孟桑等人正在说着授衣假的事。

一般而言,授衣假为十五日,而对于一些家离着远的监生,监内也会放宽至三十日。即便如此,还是有少数几个明年要参加科举的监生留下,专心温习课业。

也因此,食堂需要在初一至十五期间,为他们供应吃食。

现如今,朝食与暮食的菜单子基本列好,每十日一次轮换,期间不会有重复样式。而孟桑会根据季节变化,时不时调整,间或用适应当季的新菜式去替换旧的,又或者将众人已经吃腻的撤下,偶尔换换新口味。

五名徒弟中,文高、陈达、纪山已经能各自应付菜单上的菜式,阿兰也能做出一小半简单些的,无须孟桑事事亲力亲为。

魏询说完要交代的,又将八月的工钱都发下去,方才板着脸道:“行了,授衣假期间来食堂的监生少,我也不拘着大家。只要你们做好自己那几日的活计,不出差错,其他时候也不一直在食堂守着。”

“都散了吧。”

一锤定音,众人背着自己是哪几日要来食堂干活,散去做事。

孟桑亦在其中,她盯着纪厨子、陈厨子将今日暮食做好,又亲自做了两道吃食并入官员暮食之中,还叮嘱了文厨子、阿兰有关朝食的事,随后便款款拎着她的小布包,单肩背着辅料小木箱,口中哼着小调,光明正大地提早离开。

乖乖,这可是十五日的带薪假期哎……就算要扣掉其中需要来食堂当值的五日,那也是十日大长假!

忒爽!

孟桑出了国子监,直奔肉铺子买鸡肉。

鸡肉铺子卖的是整只鸡,孟桑琢磨了一下,还是买了两只整只回来,准备留下鸡腿和鸡翅来做炸鸡,剩下的悉数剁了,做成红烧鸡块。

她买了鸡肉,一路往平康坊而去。

到宋七娘宅子门前时,阿奇已经早早候在那儿。

他一见到孟桑,脸上立马挂上笑意,热络地接过孟桑手上的两只鸡和辅料箱子。

如从前一般,阿奇引着孟桑从隐蔽小道进去,一路往宋七娘的独栋小楼走。

阿奇笑道:“自打七娘得了口信,今个儿一整日都在等着孟小娘子来了,真真是望眼欲穿。”

孟桑也笑:“她怕不是等我这个人,是等我来给她做的吃食。”

阿奇摇头:“怎会呢,七娘平日总念叨孟小娘子,恨不得日日去您那儿宿着呢。”

两人说说笑笑,来到二楼,而宋七娘正等在里头,面上妆容才弄了一半。

一看孟桑来了,宋七娘花钿也顾不上贴了,火急火燎地接过她左胳膊上的小布包:“东西给我,你赶紧去庖屋。许久没尝过你现做的吃食,我馋得不行!”

孟桑失笑,任凭宋七娘拿过布包,并朝着阿奇眨了眨右眼,又笑着举高双手被宋七娘推出屋,由阿奇领着往庖屋去。

她先前也用过几次宋七娘这儿的庖屋,倒还算熟悉,加之有脸熟的仆役帮忙,做起事来快得很。

做炸鸡,腌制之前得在洗净的鸡腿、鸡翅上戳些洞,方便入味。添入调配好的香料、姜末、蒜泥等,抓匀后搁到一旁腌制。

这时,孟桑转而着手做红烧鸡块。先将鸡肉焯水,起锅倒油炒香料,倒入洗净的鸡块,炒香后放姜片、蒜末、干辣椒、酱汁等辅料,最后加水焖煮。

这一边刚盖上锅盖,另一边鸡腿鸡翅已经腌足了时辰。可以撇去上头辅料,先裹上面粉,在清水里飞快过一遍,随后再放入面粉盆里裹严实,即可进油锅里炸两次,撒上调配好的香料就能吃。

就这两道菜,孟桑是来来回回忙活半天,才折腾完。她亲自将吃食装入仆役端来的瓷盘、瓷碗之中,回了宋七娘的小楼。

进了屋,宋七娘已经是全副妆容待着,瞧着位笑意不达眼底的明艳美人。而如此佳人,一闻着渐渐浓郁的香味,是什么仪态都装不出来了,忙不迭催着婢子快些布置。

吃食上桌,宋七娘立马占据了桌案一角,伸手就往炸鸡而去。

孟桑做炸鸡时,是算准了时辰的。如今这炸鸡尚还热乎着,与刚出油锅时相差不多。

鸡腿经过炸制,外皮呈现诱人的金黄色。指腹靠近时,能隐约感受到热气暗暗往外涌。

顾不得烫手,宋七娘直接伸手抓来一根鸡腿,没耐心地吹上两口气,就急急忙忙咬下一大口。

细微“咔嚓”声中,脆皮被咬开,露出里头鲜嫩鸡肉,有少许肉汁随着撕咬溢出。外皮脆、鸡肉嫩,再加上特制的香料,吃着让人欲罢不能。

等孟桑慢慢悠悠啃完一根鸡翅时,对面的宋七娘已经第三次冲着炸鸡伸手。

孟桑无奈:“慢些,我又不跟你抢!”

果然炸鸡的魅力,几乎没什么人能抵抗。

见宋七娘面上露出餍足之色,孟桑笑着摇头,擦了擦手,去尝那道红烧鸡块。

这回便是和炸鸡完全不同的口感了。鸡块的上头挂着一层酱汁,入口须得先吮一吮,然后再上牙齿和舌头开咬。

鸡皮滑溜溜的,单独扯下吃了,还能感受到一丝丝嚼劲。而里头的鸡肉炖至入味,那鲜嫩滋味和炸鸡各有千秋,一点也不干柴。

因着里头添了少许干辣椒,吃时还带着微微辣劲儿,更为开胃。

“唔——这鸡块也很香!不愧是小桑儿亲手做的吃食,就是比外头什么丰泰楼、祥云楼的要美味!”

宋七娘左手抓着炸鸡,右手执筷夹红烧鸡块,一碗水端得极平,左拥右抱好不乐哉。

看着她这儿模样,孟桑“噗嗤”一声笑了:“七娘,你还是注意些,妆容都有些花了!”

宋七娘毫不在意:“这有什么要紧的?最多不过是待会儿漱口含了香,再重新上一遍妆。都知嘛,拿乔拿乔,还能多赚些赏银,丁点不亏!”

孟桑拿她没法子,索性专心享用佳肴。

宋七娘吃着正香,忽而记起一事:“对了,你那阿翁寻得如何?”

闻言,孟桑便将如何机缘巧合让谢青章帮忙的事,言简意赅地说了。

末了,她又补了一句:“今日谢司业来告知了我这事进展,说是京中裴姓官员已经查完,一家都不是。他会派人再将外任、已故或者……犯了事的裴家都查一查,如此定能得个结果了。”

宋七娘点头,吮了一口鸡块上的酱汁:“都说这位昭宁长公主独子做事细致、沉稳,也是出了名的不近风月,你得他庇护,不必担心会有什么糟心事,只管给长公主做吃食即可。”

孟桑深以为然:“我也是这般想的,明日就得去长公主府上呢。”

说罢,孟桑又问:“对了,重阳节前一日,九月初八,你可有空陪我去一趟城外的净光寺?”

宋七娘蹙眉:“恐怕不成,我那日得去宁侍郎府上作陪。哎,你又不信神佛,去净光寺作甚?”

“我以前听阿娘说过,她每年九月初八都会去净光寺礼佛,”孟桑叹了一声,“刚来长安时我就去问过,只可惜物是人非,无人记得有一位裴姓女郎。”

宋七娘不解,若有所思:“每年九月初八都去?莫非是你阿娘的生辰,或者是什么人的忌日?”

孟桑摇头:“我阿娘不过生辰,我和阿耶谁都不晓她生辰是什么时候。”

“至于九月初八,我阿娘每每提起这个日子,面色都很不好看,又是去寺庙礼佛,想来是谁的忌日罢。”

正好吃完,孟桑搁下碗筷,笑道:“你不能一同去也无妨,我一人过去就是,正好乐得清净。”

宋七娘正在漱口,闻言立马含含糊糊地“骂”了一声“小桑儿忒烦人”。

见状,孟桑只管笑,余光扫过桌案上余下的一根鸡腿时,不禁暗自遗憾。

这么美味的吃食,阿柏是尝不到喽!

也不晓得他今日归家,可还习惯家中的吃食?

她可听柱子提起过,这叶相公最不重口腹之欲,于吃食上忒古板!

可怜的小郎君呦……

第45章 双皮奶

昭宁长公主府中,一婢子正快步走向庖屋所在小院,直奔屋门。

临到门口,她瞧见正倚在屋门边的管事,步伐放缓许多,轻声问:“点心如何了?”

管事抬起下巴向一处点了点,伸手半掩着口:“嘘——孟厨娘正在做呢。”

婢子顺而往里看。

只见孟桑正往小锅中添入蛋清与糖,不断搅拌后,端起小锅,将牛乳过了一遍罗子。筛过的牛乳装了满满一大碗,又被孟桑仔仔细细倒入不同的小碗中。①

见碗底的奶皮没有立即浮起,又戳掉各只碗中的小泡,孟桑这才轻呼出一口气,唇角微翘。她将四只瓷碗依次放入锅中的竹箅子上头,再给它们各自扣上盖子,最后合上锅盖。

孟桑直起身子,瞧见了门口婢子,歉声道:“这道吃食还需再耗些工夫。”

那婢子是昭宁长公主身边的,对着孟桑很是客气,连忙笑道:“不急不急,殿下就是遣我来瞧瞧,可没有要催吃食的意思。”

孟桑莞尔一笑,又去看一旁砂锅里煮的红豆,不断搅拌。

待到双皮奶蒸够时辰出锅,静止片刻,再往上头淋一勺红豆或是石榴果酱,就算做完。

孟桑取了三碗放到食盒中,又温声嘱咐管事:“剩下这一碗,等它放凉些,可以入冰窖冰着。待到再晚些,可呈给殿下用。”

管事忙不迭应声:“孟师傅放心,一定办妥帖了。”

闻言,孟桑微笑点头,洗了手,方才跟着那婢子一道离开,往长公主的院子而去。

临到了地方,长公主院中的婢子们见了孟桑,无一不是笑脸相迎,热络又客气。

“孟师傅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