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言之,拢共近不到七百份的吃食,您一人占去近七成,那人家铁定会急的啊!

觑着他家二郎忿忿不平的神色,仆役悄悄地、默默地叹了口气。

唉,二郎这性子,日后可怎么办哦!

马车稳稳当当地沿着宽阔街道,回到了位于长兴坊的吏部尚书府。

不等马车停稳,田肃就小心翼翼地拎着珍珠奶茶、揣着五香瓜子,一路直往田尚书与田太夫人居住的小院而去。

他刚迈入院内,就忍不住大声唤道:“阿婆!我给您和阿娘带好吃的啦!”

话音未落,正屋内传来田太夫人中气十足的声音:“二郎回来了?外头冷得很,快快进屋让祖母瞧瞧。”

听见他家祖母的声音,田肃径直将适才的郁闷抛到脑后,兴奋地冲进正屋。

屋内已经点起小炉子,暖和得很。

田肃绕过屏风,就瞧见了田太夫人与田母正坐在一处说话。

他献宝似的将手中竹筒递过去:“阿婆、阿娘,你们快尝尝!这可是我们国子监食堂孟厨娘想出来的吃食,无比美味!”

“就是与昭宁长公主有关的孟厨娘?”田太夫人接过一只竹筒,举着它仔细瞧了瞧。

田母一看笑了:“虽不晓得风味如何,但单看这竹筒,必然是花了心思的。”

竹筒最顶端和最底端的筒壁上,各自被打了四个孔,一条细细的草绳从其中穿过,将整根竹筒捆得死死的。只要拎着竹筒的人没弄反上下,便不会将里头的饮子弄洒。

田肃嘿嘿一笑,自豪道:“毕竟是我们国子监百味食肆卖的吃食,必然不会差了去。”

田母睨了他一眼,唇边含笑,主动要过田太夫人手中的竹筒,帮她将草绳解了,随后才又稳稳当当地将竹筒递回去。

田太夫人揭开最上头的小半截竹筒后,原本被牢牢锁在竹筒中的奶茶香味顿时逸散开来,灵巧地往在场几人的鼻子里钻。

“这饮子闻着好香!”田肃忍不住叹了一声,先递给他家阿娘一只竹筒,又飞快给自己拆了一只,随后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

温热的奶茶顺顺当当地滑进口中,带来浓郁的奶香与茶香。一口下肚,口中全然没有茶的苦涩滋味,唯余奶香与甘甜。

田肃嗜甜,即便是吃个樱桃都得配上浆酪,眼下遇着香甜奶茶,哪里还肯撒手!

他一口接一口,没一会儿的工夫就把竹筒内的奶茶喝了个精光,正在用附赠的竹签子戳里头的珍珠吃。

待到将一颗颗珍珠也吃完,田肃忍不住望向带回来的最后一份珍珠奶茶,小心思昭然若揭。

田太夫人与田母见着这一幕,不约而同地弯唇笑了。

祖母心疼孙子,忙不迭道:“行了,不必给你阿翁和阿耶留,你先紧着自个儿。”

闻言,田肃终于下定了决心,爪子伸向最后一份珍珠奶茶。

片刻后,田尚书下值归家,一路回到自己院子。

还没进院门,他就听见里头不断传来自家夫人开怀的笑声,顿时了然。

定然是二郎回府了。

田尚书常年抿着的唇角带上一丝笑意,从廊下婢子口中得知田肃买回好些吃食时,那翘起的唇角越发压不下去。

这吃食想来是国子监食堂里那个孟厨娘做的吧?

哎,虽说二郎玩心重了些,但是重在一个孝顺,最是晓得孝敬阿翁。

田尚书走到正屋石阶下,却听到屋内传来田肃没心没肺的声音。

“阿婆,要是阿翁晓得最后一份奶茶被我喝完了,那可怎么办?”

田尚书面上笑意一僵,没等开口,又听见屋内传来他家夫人的嗤笑声。

“管他呢,待会儿就让婢子把竹筒拿下去,不让你阿翁晓得。左右什么可口吃食到他那儿都是牛嚼牡丹,也不差这一份奶茶!”

“对了,二郎你方才说,你身上银钱都用完了?”

“嗯!快花完了!”田肃的嗓音里俱是无辜,甚至透着一丝得意洋洋。

这下田尚书笑不出来了,气的额角青筋直跳,大喝一声。

“田台元你个败家玩意!”

“这才月中,你就把五十两银子都花完了?!”

与鸡飞狗跳的田府不同,同一时分的薛宅中,薛家父子俩正美滋滋地磕着瓜子,全然一幅父慈子孝的温馨画面。

经过薛恒上下牙齿轻巧一碰,清脆的“咔嚓”一声中,黑色的瓜子外壳应声裂成好几瓣。

待到薛恒嘴皮子一合、指尖一捏,那香喷喷的瓜子仁便被抿入了口中。

薛恒嘚嘚瑟瑟地嚼着瓜子仁,同时瞟了一眼正饮着奶茶的薛父,笑嘻嘻道:“所以您考虑好了没?要不要儿子给您买煎饼?”

薛父从容地喝了一口奶茶,又磕了两三粒瓜子,开始讨价还价:“三郎,阿耶没想到食肆的吃食这般贵……三成好处太多了些,削减至一成吧?”

“不,没得商量。”薛恒扭过头,态度坚决。

薛父试探地问:“二成吧?”

薛恒哼了一声,狮子大开口:“阿耶您要再这样,我就要五成好处了!”

“届时阿娘回长安,她若是晓得您还有私房钱……”

一听这话,薛父再也装不下去淡定,连忙伸手:“打住,三成就三成!”

“杂粮煎饼,多加一个鸡蛋,另要半根油条、一份土豆丝、三串里脊肉。”

“成交!”薛恒嘿嘿一笑。

“到时阿耶只管来国子监偏门,儿子将杂粮煎饼送出来给您。”

薛父掏出钱袋子,扫了一眼里头银钱数目,十分肉疼地把它扔到薛恒怀里。

唉!

都怪待漏院的粥品品类太少,这么些年喝来喝去也就那么几样,着实腻味得紧。

就让别的官员喝粥去吧,他只想吃煎饼!

第61章 鸡蛋灌饼

建福门外,待漏院中,数位官员正坐在桌案前,等着仆役将粥品呈上来。①

今日是百官朝参的日子,所有官员无论品级高低都得早早赶到建福门外,等待上朝。来得早些的官员,可先入待漏院中稍作休憩,用些简单粥品。

原本待漏院只是一处遮风挡雪的地方,并不会提供什么吃食。

会有如此变化,皆因先前有一位官员当众饿晕在大殿之上,一下惊动了先帝。

此人刚当上京官不久,根本没银钱在长安置业,勉强在离宫门较远的坊里租了个民宅。每逢朝参日,他寅正起身,待到坊门一开,就火急火燎地往建福门赶,踩着最后的鼓声排队入宫。

这官员一路疲于奔波,哪里来得及买个胡饼垫腹?再到朝殿之上直愣愣站半天,便是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这才闹出了个殿前失仪的笑话。

知晓其中内情后,先帝未曾治这位官员失仪之罪,而是下令将早朝的时辰往后推延两刻,又着令光禄寺的官员筹备粥品,送至待漏院中,欲让百官上朝前先垫一垫腹。

至此,文武百官才能在待漏院用上吃食。

久而久之,哪怕是一些住得近些的官员,也会提早来到待漏院中,一边用些温热粥点,一边与同僚谈些公事。

此时,外头天还黑着,屋内各处点上烛火灯台,诸位官员或是在享用热乎粥品,或是在闲谈。

叶怀信亦坐在其中,正与他的学生以及交好的官员说着事。

“孟冬之月,各州道的乡贡举人陆续都进京了?”

有官员恭声回道:“是,或是随各州道官员入住行馆,或是去了各家旅舍,都安置妥当了。”

叶怀信颔首,先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乳粥,咽下之后,复又开口:“不日便是朝见、谒先师,着人看顾着点这些士子,莫要让他们闹出什么乱子。”

那官员点头,应了一声“喏”。

叶怀信久居高位,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迫人的气势,淡声道:“用粥品吧。”

此言一出,其余人纷纷随之而动。

屋门处,陆陆续续进来了一些官员。其中四五位官员进屋后,有的去找自己交好的同僚,有的随意寻了一处桌案坐下,各有不同,但等他们坐下后,却不约而同地拒了仆役端上来的粥品,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形状、大小都相似的油纸包。

其实自备吃食也算不得什么稀奇景,毕竟待漏院供应的粥品种类虽然不少,但喝久了谁都会腻。更不必提那食单子上的粥品几乎都是甜口,譬如乳粥、栗子粥、糖粥等等,即便是本朝人再怎么嗜甜,也经不住日日喝。

因此,官员们有时也会自己带些吃食,比如胡饼、蒸饼之类,周遭人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可今日却有些不一样。

喝粥的官员们闻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咸香味、辣香味,顿时有些坐不住了,用余光去瞄那些抓着油纸包的同僚。

只见一位方脸官员迫不及待地打开油纸包,隔着剩下油纸抓着那吃食,举起往嘴边送。

他一口咬下后,双手无意识地偏了一下,让周边人能清楚看清里头五花八门的小料。细长土豆丝、薄肉片、金黄色的捻头……隐约还能瞧见内里涂着的酱料。

方脸官员大口用着吃食,越吃越起劲,越吃越香。

而周遭喝粥的官员们却是越看越饿,兴致缺缺地扫了一眼面前的粥品,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忍不住继续偷看同僚吃煎饼。

有人眼尖,扫见那纸包外侧印着的“百味食肆”字样,总觉得在哪里听过,不由拧眉沉思……

有人坦然一些,十分自然地凑上前:“薛副端,不知你手上的吃食是从何而来?”②

啃着煎饼的薛父一愣,倒也爽快地说道:“就是那个承包了国子监食堂的百味食肆,他们家做的吃食。”

“我家三郎在国子监内读书,小雪日和昨日旬假回家后,对这食肆所卖的吃食赞不绝口。不怕同僚笑话,某听他细细说了这杂粮煎饼的滋味后啊,当真是馋虫都被勾出来了!恰好宅子挨着务本坊,便给了我家三郎银钱,让他买一份送出来。”

薛父举起手中油纸包,笑道:“如今一尝,方知我儿所言非虚,确实是难得一遇的美味佳肴。”

原本一些官员瞧见这吃食后,还有些蠢蠢欲动,欲要问个食肆名字,自个儿也去买一份。

可听见“承包”二字后,他们面上神色纷纷一僵,各自收回视线,专心盯着自个儿跟前的粥碗。

前些日子,百官争辩“承包和捉钱孰优孰劣”的激烈场面尚且历历在目。

这些面色异常的官员或多或少都支持过捉钱,于他们而言,这百味食肆所卖的吃食最是碰不得。一旦买了、吃了,便是他们在打自个儿的脸,故而对家中子弟三令五申过,不许一众少年郎君在他们跟前提起百味食肆。

眼下,这些官员兴致缺缺地喝着甜粥,听着旁的同僚议论起食肆其他吃食,只觉得心中莫名煎熬。

稍远处的叶怀信等人不免也听到这些动静,刨去喜怒不辨的叶怀信不谈,其余人脸上多少带了些不自然,不露痕迹地交换着眼神。

就在这时,身着浅绯色官袍的谢青章迈入屋内。他瞧上去仍是那副清俊模样,眉眼中藏着淡淡冷意,与这冬日极为相配。

而这位好似不食人烟火的谪仙,随意寻了一张桌案坐下后,竟然也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外侧印有“百味食肆”字样的油纸包。

周围官员先是一愣,接着回过神来。

也对,毕竟百味食肆就是这位昭宁长公主独子出银钱开的,人家吃自家食肆所做朝食,自然没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等谢青章拆开油纸包后,周围官员不由微微睁大双眼,下意识环顾四周后,讶异地望向谢青章。

这位谢司业手里的吃食,怎么与其他人手中的鸡蛋煎饼、杂粮煎饼都不大一样?

这饼的外皮颜色要比杂粮煎饼更深,散着油香。内里瞧着也包了许多小料,深色的薄肉片、白白的豆皮、翠绿的菜叶……光是用看的,就能让人感到食欲大增。

见此,谢青章身边的官员们无一不咽了咽津液。

而谢青章仿佛完全没有留意到周围人垂涎的视线,淡定地举起手中的鸡蛋灌饼,稍稍低下头咬了一口。

经过素油煎制的面皮有些酥脆,与柔软的唇舌相遇时,会带来略微有些粗糙的口感。从顶端咬下一口,方才显露其中精妙之处。

那面皮竟然是分作两层,内里夹了蛋液的!

稍加咀嚼,既能品到小麦与素油混合的香味,又能尝到内里鸡蛋的柔软,而均匀刷上去的咸香酱汁,解去三分油腻,与其余小菜一并丰富了口感。

翠绿的生菜咬上一口,仿佛还有清甜的汁水溢出;里脊肉在炸制之前,经过充分的腌制,眼下吃着一点也不干柴,滑嫩极了;薄薄一层的豆皮,在齿间被不断咬开……一口下去,尝到各种滋味,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满足的了!

谢青章进食仪态一向很好,慢条斯理地用着鸡蛋灌饼,仿佛是在吃着什么天下难寻的珍馐美馔,一看就吃得很香。

偏生就是这幅从容模样,惹得周遭官员愈发眼馋口馋,恨不得以身代之,去亲自尝一尝这吃食的美妙滋味。

这时,汤贺与王离结伴步入屋内,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之中的谢青章。

两人并肩往谢青章那儿走去,一路上还要和其余官员见礼。好不容易挤到了好友跟前,就望见谢青章正认认真真啃着鸡蛋灌饼,两人面上笑意俱是一顿。

王离从怀中掏出三个油纸包,递给汤贺一个,往谢青章面前丢了一个,随后抓着最后一份煎饼,抱怨道:“早知你自己买了百味食肆的吃食,我便不给你带了。你不晓得,为了说动隔壁温家六郎代为买吃食,我花出去不少银子呢!”

他的视线牢牢黏在吃了一半的鸡蛋灌饼上头:“这就是百味食肆新出的朝食?怎么没听温六郎提起过?”

此言一出,周围大部分官员立马竖起耳朵,等着谢青章的回答。

谢青章咽下口中食物,掀开眼皮子望向友人:“这是下月要上的新朝食,名唤鸡蛋灌饼。”

新朝食鸡蛋灌饼!

薛父等人立马将这名字牢牢记下,准备吩咐家中少年郎届时去买。其余支持捉钱的官员,心中越发煎熬。

一听这名,再细瞧那饼皮,汤贺与王离顿时明白其中妙处。

汤贺眼中一亮,轻笑道:“估摸是两张面皮里灌了鸡蛋?倒真是一种新奇的吃法。”

而王离心思转得快,笑呵呵地凑近:“修远,可否行个方便,以后也帮我和雁秋……”

“不。”谢青章果断拒绝。

王离面色一僵,偷偷摸摸捣了一下身侧的汤贺。

汤贺会意,轻咳一声,用只有三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修远,你们百味食肆的吃食着实有些贵,我这还得给珍娘存嫁妆呢!”

谢青章一顿,立马改了口:“以后朝参日,你只管来拿。”

一旁的王离当即睁大双眼,恼道:“我就不用给家中大郎筹备聘礼吗!”

谢青章充耳不闻,继续啃鸡蛋灌饼。而汤贺秉持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安之若素地顶着好友失望的目光,坐下享用杂粮煎饼。

没一会儿,便到了进宫的时辰。

官员们漱过口,又含了口檀,方才三五成群地往望福门而去。

谢青章三人慢了一步,恰好与叶怀信等人撞上。

叶怀信扫了他一眼,不喜不怒道:“修远近日来很重口腹之欲。”

谢青章眉眼淡淡,叉手行礼:“人食五谷,修远亦不能免之。”

叶怀信微微眯眼,没有说话。

周围人面面相觑,并未贸然插手这一老一少的事。

这二人之间虽不曾行过拜师礼,但叶怀信也确实教过谢青章一些为人之道、为官之道,因而谢青章一向都对叶怀信执了半个弟子礼。

然,自从谢青章与沈道合力提出承包制后,他与叶怀信的关系于一夜之间出现了一条巨大裂缝,再不复往日亲近。

听着鼓声,叶怀信瞥了一眼谢青章手中的油纸,甩袖而去。其座下学生与旁的官员连忙跟上,没有多言。

汤贺与王离对视一眼,前者轻声道:“修远,你……”

谢青章站直身子,神色如常:“无妨,走吧,该入宫了。”

他已这般说了,汤贺二人识趣地咽下未尽之言,与之一并往建福门而去。

快到宫门前时,王离忽而无声笑了,悄悄扯了扯两位友人的胳膊,示意他们朝前面看。

只见前方不远处,吏部尚书田齐排在队伍里,前后都空出了两三个身位,几乎无人与他搭话。

那萧瑟的身影,配上冬日寒风,显得很是孤单。

王离压低了声音:“怎么瞧着,田尚书很不受周围官员待见呢?”

汤贺微微拧眉,也想不出其中究竟。

谢青章却忽而忆起小雪那日,他家阿娘与孟桑坐在一处,两人一边打着算盘算账目,一边随口闲聊。

其中有一则就提及,田尚书的孙子在百味食肆一口气买了五百多份奶茶,惹怒其余国子学、太学监生的趣事……

念及彼时孟桑提起此事的灿烂笑颜,谢青章眉眼带上笑意。

不过嘛,有人想笑,就有人想哭。

眼下,田尚书这心里哇凉哇凉的。他孤零零地站在队伍里,着实不晓得自己是何时得罪了同僚。

待到验完鱼符入宫、朝参、朝会结束,直至百官都会被引至廊庑用廊下食时,满腹疑惑的田尚书才终于从面带不满的老友口中问出了缘由。

那老臣说完其中经过,叹道:“你我多年老友,本不应为了吃食与你伤了和气。”

“可你家二郎未免太霸道了,惹得我家四郎不愉多日。起初那两日,他更是气得连饭都吃不下,险些气伤身子,吵着闹着要喝珍珠奶茶。”

“煦然啊,你也该管教管教你家二郎了。”

他话里的意思很明了。

田二郎是你家中的金疙瘩,他家四郎难道就不是了吗?

听了这话,田尚书只能好言好气地代孙儿赔罪,心中怒骂不止。

田台元,瞧瞧你干的好事!

远在务本坊国子监内的田肃,不晓得他家阿翁为此受的委屈,只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无他,自从小雪放完假回来,田肃就被国子学、太学的监生们孤立。除了原本跟在他身后的六名太学监生,其余人见着他都是一副没好气的模样。

这些监生们倒还算讲理,并未将怨气撒在四门学、律学等四学的监生身上,只将冷脸朝着田肃,避之如蛇蝎。

一个时辰前,田肃被身后六个跟班簇拥着来到讲堂。

他还没走进讲堂,就瞧见原本笑容满面的国子学、太学监生们面色一冷,撇过头去,端的是个眼不见心不烦。

田肃步伐一顿,面上还要做出浑不在意的张狂样儿,嘚嘚瑟瑟地步入讲堂。

然而等他一进来,那些国子学、太学的监生立马避远,活像是在避着什么腌臜玩意,眼底的嫌弃就差摆在面上了。

见状,田肃心中泛起浓浓的苦涩。他疲惫地挥了挥手,让身后的跟班们各自散去,然后自个儿靠着墙角,落寞地将整间讲堂的场景纳入眼中。

唉,热闹都是他们的,而他田台元从来都是一个人。

何其孤单,何其悲惨!

不远处,许平温完书,正在与薛恒等人说笑。不经意偏过头时,余光扫见了田肃所在的一隅,以及对方面上的凄苦。

许平话语一顿:“……”

他这一停顿,引起身边监生的注意,纷纷顺着许平的视线望去。

他们瞧见孤零零的田肃,讶异了一瞬,旋即没有犹豫地招呼:“田监生!”

田肃听到有人唤他,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

甫一抬头,四门学、律学等四学监生们的笑颜直直撞入田肃眼中。

这些年轻郎君们穿着干净整齐的监生衣衫,浑身散发着蓬勃朝气,冲着田肃露出的一个个笑脸中,没有谄媚,没有讨好,有的只是最单纯的亲近与感激。

即便是许平,他眼中的冷淡也削减不少,隐隐带着笑意。

田肃莫名觉得自己全身都被冬日里最温暖的阳光扫了一遍,那些凄凉、苦闷、不解的心绪悉数被化去,浑身上下暖乎乎的。

四门学监生瞧见田肃抬头,笑道:“田监生,还未到上早课的时辰,你要过来与我们一道闲聊吗?”

“来吧,今日上早课的是白博士,他一向不拘着的!”

“田监生,来吧!”

田肃觉着自己四肢都不受控制,不由自主地朝他们所在之处靠近。

临到了跟前,田肃不漏痕迹地咽了下津液,然后露出一个自以为潇洒的笑容:“多谢相邀,你们在谈什么呢?”

许平看着此厮露出憨笑,唇角抽了抽,故意道:“在聊前日考完的旬考。”

闻言,田肃笑意僵住,说不出一个字。

一旁的薛恒嗤笑道:“甭理他,子津最爱逗人。”

“我们在聊孟厨娘做的吃食呢!”

其余监生纷纷开口,面上带着喜气。

“多谢田监生赠与吃食,我家阿妹喝到奶茶后,欢喜了好几日呢!”

“我阿娘可喜爱那瓜子了,一粒一粒地吃着,把它们都当成了宝贝。”

“真是多亏了田监生!”

“……”

田肃从未被这么多人真情实意地夸过,直听得有些飘飘然,豪气地一挥手:“这有什么的,下回我再请你们吃!”

银钱就是用来花的,花完大不了再找阿翁拿!

然而此言一出,其余监生不约而同地顿住。他们互相瞧了瞧,都没说话。

最后还是许平站出来,淡道:“田监生,不必再请了。”

田肃一愣,疑惑地偏头。

在他眼中,想要笼络住友情,便得多给友人好处、多请他们吃喝玩乐才对。

莫非这些监生并不想与他结为好友吗?

田肃没来由地有些难过,耷拉下肩膀,像是被大雨淋湿全身、狼狈不堪的黑熊。

没等他开口发问,其余监生你一言我一语地接上许平的话。

“这一回是因着先前的事,如今既已扯平,日后别再这么破费了。”

“虽然田监生你手头宽裕,但也不应如此浪费。不如多买些带回家中,孝敬耶娘翁婆啊。”

“我们会自个儿攒银钱,或者好好读书,想办法将百味食肆的吃食带回给耶娘品尝的!”

即便是四门学最自负才学、一向傲气的监生,也别别扭扭说了一句:“田监生,你先顾着自己。”

一句句话钻进田肃的耳中,听得他一愣一愣的,心中百感交集,一时说不出话来。

善于洞察人心如许平,立马猜出了这憨人心中所想,勾起唇角。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不动声色地将众人注意力引向别的地方,免得这憨人遭不住哭出声来。

一等聊起家中趣事,薛恒顿时来劲了,笑嘻嘻地说起帮薛父买煎饼的事。

薛恒得意洋洋道:“我告诉我阿耶杂粮煎饼的价钱时,特意将所有小料的价钱都翻了一倍。除此之外,还能再得三成好处。”

许平颇有些一言难尽:“换言之,如果是十文钱的煎饼,那你收了伯父二十六文钱?”

“是极!”薛恒嘿嘿一笑,“净赚十六文!”

田肃有些懵,傻愣愣地指出关键:“你这是在坑令尊的银钱?”

闻言,薛恒扬眉,大义凛然道:“这不是他先瞒着我阿娘藏私房钱的嘛!”

“私房钱,那本就不是什么干净银子,赚一点怎么了?”

薛恒义正辞严道:“再者说了,再过三月就是我阿娘的生辰。她先前瞧上了一套头面,一直没舍得买,那我作为儿子,可不得买来孝敬她?”

“那我手下又没铺子,也不似我阿耶那般有俸禄,想给阿娘买生辰礼,可不就得好好琢磨怎么赚银钱?”

“左右是不干净的私房钱,正好用来买头面,博得我阿娘欢心。”

“这便叫,物尽其用!”

许平以手撑着额角,默默替薛父叹了一口气。

其余监生面面相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而田肃一路听下来,眼中迷茫之色顿消,取而代之的是兴奋与恍然大悟,亲亲热热地凑到薛恒旁边。

他开门见山道:“薛兄,可还有什么心得能再讲一讲的?”

“实不相瞒,我也想给阿娘买些物件。”

薛恒原本跟田肃不大对付,但眼下见田肃是唯一认同自己想法的人,他忽然就觉着此厮看着有些顺眼,朝着田肃招手。

“来,我与你细说……”

田肃立马来了精神,跟着薛恒去到一边的偏僻角落。

许平等人无奈摇头,说起旁的事来。

“对了,我今早起迟,没来得及去看告示牌。听说食堂要出新朝食,百味食肆似乎也要推出新吃食?”

许平含笑点头:“正是,食堂明日朝食会有咸甜两种口味的豆腐脑,而百味食肆会拟出菜单子,供监生们点菜。”

其余人笑道:“我猜孟师傅今日一定会忙得不可开交。”

“我亦这么觉得,哈哈哈哈!”

忙得不可开交?

食堂小院中,孟桑坐在大方桌旁,手里捧着一杯奶茶,慢悠悠地喝上一口,喟叹:“徒弟们开窍了就是好,也不大需要我多看顾了!”

徐叔、魏询陪坐一旁,人手一碗热茶。

听她感慨,徐叔笑道:“孟师傅也有躲懒的时候?”

孟桑嘿嘿一笑:“嗐,冬日嘛,总是有些懒散的。”

魏询抿了一口热茶,板着脸提点:“今早我来食堂时,瞧见许多监生在将百味食肆的煎饼带去偏门,递给一些官员或仆役。”